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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荒野归来,第一件事不是找水解渴,不是脱鞋磕泥,也不是将一束野花插进瓶里,而是拉一条小凳坐定,专心扯摘“粘黏草”的种子。
那一片高不及膝的野草,我未经请示便踏过它们的地盘,中途还坐下歇息压倒了许多;它们也没得商量就把“儿女”托付到我的身上,无问西东任由我带离故土。这是些麦粒大小的灰绿色种子,全身呲立着小爪子一样的卷曲刺毛,一经触及,便迫不及待攀上我的鞋袜衣裤,密密麻麻,仿佛我身上长满了虱子。行走时,小爪子若有若无地,在我的脚踝、腿部、腰间抓挠一下,刺得皮肤微微辣、酥酥痒。这种感觉惹不恼人,却实实在在提醒着我:它们正与我亲密接触,我有义务在乎它们的存在。
种子会粘布料和毛发的植物,当地人统称“粘黏草”。这该是乳名、别名、诨名。自然界中“粘黏草”无数,鬼针草是也,苍耳子是也,土牛膝是也……附着在我身上的,就只一种,它们应该有专属的姓氏,有正儿八经的学名。于是我把摘下来的种子聚拢成堆,手机拍照选择智能识图。可笑“智能”出来的是矮墩墩肥胖胖的多肉植物,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只好把问题抛给无所不知的“度娘”,输入“果实会粘衣服的植物有哪些”。数条答案中,一个独特的名字抓住了我的眼球——窃衣。点击开来与实物对照,有图有真相,描述高度吻合,是它,是它,就是它!
窃衣,为伞形科窃衣属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味苦、辛,性平,有小毒;具有活血消肿、收敛杀虫等功效,可用于慢性腹泻、蛔虫病、痈疮溃疡等。它是野草,也是一味中药。
窃衣?窃衣!怎么会有如此调皮的名字?!念着念着,不觉会心一笑,欢喜油然而生。它能让你联想到的,不是黏糊劲十足的草籽,也不是病菌杀手苦口良药,而是淘气的小哪咤,那么地能闹腾,那么地天不怕地不怕。就不担心,我把它们撒向河流淹没,或付之火海焚尽?
脱了鞋袜,拉扯着衣裤慢慢翻找。这些已成熟风干的“小刺猬”,体形长圆,身有纵棱,灰白中带着浅淡的绿。经过我的手,很多绒毛、弯勾已留在衣服上。青白色肌肤裸露出来,多了温顺与乖巧,少了张牙舞爪和凛冽。
不禁对“粘黏草”产生了怜悯,为它们感到一丝丝的不公。分明是衣服侵袭了它们的领地,带走了它们的骨肉,反过来还诬陷它们窃了衣服,岂有此理?天理何在?况且,带走也就带走吧,为何又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中途来个断然抛弃、决绝撇清?!
草们倒也乐观,年复一年,在四季轮回中该发芽发芽,该开花开花,该结籽结籽。也许它们在想:窃衣就窃衣呗,名字只是个符号而已,丑也好美也罢,都说明不了本质与内核。何况,世间之事多繁杂,黑白可以混淆,晨昏可以颠倒,又有多少情和理,能够讲得清辩得明呢。
初到青杠林,让我震惊的是一整坡石头,以及石头缝里长出的小萝卜。
从低处往上看,石坡像极一张铺挂开来的满是破洞的大幕,窝窝眼眼,坑坑洼洼,千疮百孔。就在这数不清的盘口、碗口大小的窝、眼、坑、洼里,萝卜见缝插针,斑斑驳驳,绿了一整坡。
这么个种植环境已然惊讶到了我,可当那莹润光洁的小萝卜捧在手里时,我才真正张大了嘴,第一次长了见识。如此陡的山坡,如此成片的石头,如此瘦薄的泥土,生出来的萝卜竟然美玉无瑕,一个个光溜溜、白嫩嫩、胖嘟嘟,似精雕细琢又浑然天成。它们的形状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不是那种常见的长个或者扁圆,而是浑圆如球,玲珑剔透。想来,也只有大自然的神力,才能造化出这般呆萌的小萝卜了。
攥着萝卜缨子,对着雪白小球凝视,真有一种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怜爱。试想,那个种萝卜的人,将是何等地浪漫优雅,何等地富有想象力!
一个萝卜一个坑,是最合理的安排。但在这片石坡上,有的坑里也拥挤着三个两个小萝卜的。挤来挤去,就不可避免地显示出强弱、大小来了。强的一个肥白丰满,肚大腰圆;弱的一个一让再让、一缩再缩,有的缩成个小疙瘩,如衣服钮子,如项链上的小吊坠,委实憋屈,倒也不失精致。
或许,面对石头铺就的山坡,播种的人怎么也提不起热忱,顺手撒下种子,就任其自生自灭了。这种开放式成长,反而成全了萝卜自由发挥,它们比着石窝大小,自我放开,自我约束。长得太快时刹一刹脚,收一收身;缩得太紧时又松懈松懈,舒展舒展。让萝卜感到欣慰的还在于,生在哪儿便长在哪儿,能长多大就长多大,不用经历移栽的折腾,不需遭受因多余而被灭顶的厄运。无论个头大小,也不管缨子疏密,都不背包袱没有压力,一生活得精神抖擞、潇洒自如。
拔萝卜时,用不着“嘿哟嘿哟”喊号子使蛮力。攥住缨子轻轻一带,扎在浅土里的细尾巴“嚓”一声断了,小圆球脱泥而出。看着小可爱们皮薄肉嫩,口里已涎液横生。顺手折过缨子抹净圆球,指甲抠破,一小块一小块剥下皮子,雪白的胴体呈现出来,冰清玉洁,诱惑满满。忍不住一大口咬下,脆生生水汪汪凉津津,甘冽清醇,入喉润肺,美哉妙哉!
这样的萝卜,如天使降临凡间,是不该进厨房,蒙受切割煎煮之苦的。也不该沾油盐味和烟火气,应作为果中仙品,以最鲜活的姿态,捧在掌心凝眸观之,噙在口里细细品之,滑向心田悠然回味之。
不知是石头侠骨柔肠,将萝卜宠进心窝娇养了它们的脾性,还是萝卜灵气渗透,萌化了石头的冷硬心肠?总之,石窝窝里的小萝卜,是冰雕的姿容,雪造的骨肉,集光鲜、精巧、清甜于一身。
村道旁,地埂边,曳曳小花粉红一地。
这是韭兰,专业术语介绍它为:石蒜科葱莲属,鳞茎卵球形,成株丛生状,叶线形扁平……以不懂植物学的眼光来看,这种小草叶如韭菜,花似兰朵,根块像蒜头。它们身姿娇巧,容貌清丽,身为普通野草却独具幽兰气质,外表柔弱而内里刚强。这可从它的另一个名字中去体悟——风雨花,应风而发,迎雨而开,每次绽放,都经受过风雨洗礼。
这是草界最没城府的一族。仲春时节,丛丛簇簇的碧叶中,冷不丁抽出根香签一样细、筷子一样长的嫩苔来,擎起清矍小花东一朵西一朵,犹如粉蝶栖息于草尖,颤颤悠悠,安静又灵动。暮春初夏,太阳逐渐火辣,万物枝繁叶茂,韭兰也如小宇宙暴发,无以计数的嫩苔纷纷立于叶间,花朵儿攒在头顶你挨我挤,面庞娇憨,齐刷刷笑成一片。
它们正以燎原之势,点燃一整溜地埂,浸染一整条小径,绚丽一大片山坡。那场面,那激情,那胆量,堪比勇士奔赴战场,不管漫漶的野草抢不抢地盘,不惧过往的脚步踩不踩身子,不畏犁锄的利刃铲不铲除根蒂。神采之飞扬,气势之浩大,惊得蒿草也失色,荆棘也让位,石头也收起了棱角。
要有多坚固的根基、多强大的力量,才能让这些小花开到无敌呢?我走向石堆,朝最鲜嫩的一丛伸过手去。意外的是,还没用力便连根带土扯起一大团来——它们扎得并不深,球块就挤在一块偏斜石板上,寡薄泥土和焦枯青苔并没完全覆盖住脚下。如几代同堂的大家庭,即便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也童叟齐心,抱作一团。裸露在外的,已被太阳炙烤得焉巴拉几,呈乌紫色干瘪状,像垂垂暮年的祖父母或增祖辈。
这就奇了怪,一个成员众多而“食物”匮乏的饥荒“家庭”,怎么偏偏就养得小花粉面嫣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呢?或许,玄机暗藏在那错宗复杂的须根里。每个块茎下,都拖着一大丛虬髯般发达的白色须根,丝丝缕缕相互交织、相互抓紧、相互缠绕,直缠得无头无绪剪不断理还乱。就是这些纷乱如麻的根须,不分彼此不计得失,昼夜兼程觅得点滴养分,源源不断输送给头顶上的“小家碧玉”吧?
娇弱无力只是表象,坚韧不屈才是韭兰的性格。随手丢一个根块在哪儿,哪儿就能成活一株,繁衍出一丛,串连成一片。哪怕在太阳下暴晒几日,花谢了,叶枯了,须根干了,磷皮脱落了,看似已无生命迹象,但春风一拂,雨水一灌,它又活了,又生生不息,继续繁衍后代,继续开出妩媚小花。
邂逅一大片韭兰,是命中注定的缘分。那一天,我驻足于小小花海中,忘却了要赶的长路,搁置起疲于奔命的琐事,沉淀下虚浮驿动的心绪。蹲在它们中间,不自觉地,我的眼眸清亮柔和起来,我的呼吸逐渐平稳顺畅,我的大脑自动净化清空,我的嘴角微微上扬。是这片野草,揭开了我瞻前顾后的懦弱;是一地野花,安放了我久久漂泊的灵魂;是石缝里的生命,予我力量和包容。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朵小花承载的,又岂止是风和雨。
作者简介:
杨建梅:贵州省作协会员,偶有文字见《贵州作家》《贵州文学》《时代作家》《西部散文选刊》《作家新视野》《青年作家》《黔西南日报》《万峰湖》等,偶有作品获省级或地方奖项。
来源:贵州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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