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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万鑫|老屋春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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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20-7-13 10:11:22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在故乡高高的湖泊山下,一个叫棕树坪的地方,曾经竖立着一栋三间两进的木质老屋,屋前是三棵李树一棵桃树,屋后是两棵李树和厚实如板壁一样耸立的小山,山顶有新开的稻田。老屋竖立在桃李掩映的稻田旁边,于风雨中见证了我们的成长。

    老屋当初并不是在棕树坪,而是坐落在韶村大寨一处突兀的山包,在经历了丧子失女之痛后,父亲说动母亲,带着我的姐姐搬到了棕树坪。

    棕树坪原来是一块荒地,后来改造成了一块水田,土改的时候分给了五公。我家有一块向阳的塝坡田紧挨着五公的田块,向阳,产量高。为搬老屋,阿公便找到五公,用与棕树坪临近的那块向阳的塝坡田跟五公调换。于是,大伯父掌墨,二伯父和几个叔公、堂叔、堂哥肩挑背驼,将老房从大寨搬到棕树坪,又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将老屋重新竖立起来。其时,天寒地冻,瑞雪纷飞,乡亲们不顾寒冻,撸起袖子,挥动榔头,喊着撼天动地的号子投入到忙碌的竖屋事务中。每当说到那个情景,父亲总会泪水潸然,在那饥寒交迫的年月,乡亲们如此倾力相助,这份情是我们一家人永远不能忘记的。

    父亲占田建房的事被大队告到了公社,一位社长亲自到村里来调查,在得知我家的苦衷后,考虑到再度拆迁也不现实,便默认了父亲占田建房的事,但明确提出要村里监督父亲在一年内开荒造田,以弥补建房占用的田块。父母亲日夜劳作,在一个叫乌老的地方,开垦出了一块同等面积的水田,大队支书亲自丈量过后上报公社,这事才消停下来。

    老屋搬出来的第二年,我出生了,在村里人关切的目光中,我们家迎来了劫难后的第一个儿子。此前,曾有寨佬拿了父母的生辰八字去算命,最后无不摇头叹息,说父亲这辈子就只能是养姑娘的命了。因为寨佬的话,父母只好将我过继给了大伯,还给我取了个女孩子的名字穿上了女孩的衣服。女孩命贱好养,母亲还在我左耳钻了一个洞,说是这样我的魂魄就会被牵住永远留在父母身旁。父亲在门前的空地上栽上了三棵李树一棵桃树,在屋后也栽上了三棵李树一棵桃树。几年后,弟弟也出生了。弟弟的到来,再度打破了父母这辈子只能生养姑娘的预言,哭闹声让老屋平添了不少的生气。从此,父亲教书更用功了,母亲干活也更起劲了,很多时候母亲都是早早地背着弟弟下田,天擦黑才到大寨的奶奶那里将我接回家里。

    老屋是三间两进的木楼,后厦被父亲改为火塘、灶边和碓边(安放石碓的地方);南边是水田,北边是猪圈牛圈和茅厕。木楼是地屋,一楼除了堂屋还有四间房,北边外间是我和弟弟的住房,我们还小的时候常被用来接待客人,因此家里习惯叫做客房。南边的外间是姐姐的卧室,里间是杂物间,堆放了一个货柜、几口木箱子和盦桶、酒坛。货柜上以前是摆放着很多日杂百货的,后来生意萧条,家里也无力续货,货柜就改成了父亲的书架。
火塘是我们一家人吃饭烤火的地方,一个铁撑架上面放一口铁锅,铁锅下面放上木柴、木炭;生了火,屋子里便暖和起来。西边的板壁设有碗柜,上层放置碗筷,下层用篾条编制的锅圈上放置着铁锅和鼎罐。最初灶边是泥巴垒砌的灶台,一口大汤锅专门用来煮猪潲,很多时候生柴进灶,烟雾弥漫,呛得人眼泪直流。

    老屋门前空出了一个土坪,姐姐在上面种上了很多花草。春天来时,门前的李花、桃花次第绽放。李花、桃花开后,解梦花、指甲花、月季、兰花、水仙花这些粉的、红的花儿也次第绽放起来,蜜蜂在门前的花地上飞来飞去。我们走出木楼就被花海包围,抬头一看,南侧水田边父亲栽插的柳树也在春风的吹拂下舒展开来了。到了夏天李树桃树犹如一顶顶绿色的大伞,将木楼团团围住,我们便在树下捉起了迷藏、打地老鼠和跳海。七月刚过,门前李树上青涩的水李便红了起来,这时候,我常常一个人爬到树上,或采摘红通通的水李,或拿着一本连环画靠在树上享受清风扑面的悠闲。偶尔,家住河边镇的桔子会从我的老屋门前走过,前往与我家一田之隔的她的外婆家,她那一袭洁白的长裙、一头飘曳的长发常常会让我感叹不已,很多时候,当桔子一个人走过我老屋的门前时,坐在树上的我便会摘下一两颗鲜红的水李向她抛去。舅家姨家和姑妈家的表姐表哥表弟表妹们,也会在水李成熟的季节来到我们的老屋,跟我抢吃那香甜的水李。

    木楼的屋顶在我最初的印象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盖着茅草的,夏季雷雨天,很多地方都会漏雨,有时候堂屋里会积水成潭,田里面的小鱼小虾便会顺着水流跑到堂屋,光着脚丫去捉这些小家伙经常会结结实实地摔上一跤,不过也摔得其所。每每这时,家里的木盆、木桶派上了大用场,雨滴进桶里或盆里,连同楼板上不停地下漏的雨滴声构成了木楼下一曲欢快的交响乐。后来父亲卖掉了一头壮牛,买到了第一批瓦将屋顶上的茅草换下,但是山里风大,被风吹翻的瓦片若捡漏不及时,大雨一来一样会发出让人心焦的嘀哒声。

    火塘间因为常日里烟熏火烤,板壁上结满了厚厚的烟尘,黑黝黝,往往一阵风吹来,便会有扬尘落入锅里,让人相当难堪。尽管如此,老屋也是熟客不断。父亲好客,冬闲时尤其喜欢跟人喝两杯,喝到高兴处,还会猜拳行令。猜拳声让老屋充满了浓浓的乐趣,乡村的夜晚也因这些粗拙的乐趣而让人感觉到时光的短暂,在父亲他们喝得醉意浓浓东倒西歪时,我和弟弟早已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碓边与火塘间只隔一堵木墙,推开木门就是石碓,小时,我们多半是在母亲“呃咚哐——呃咚哐”的碓声中醒来的。那年头,母亲用石碓舂过蕨粑,舂过野菜,舂过包谷。农忙时节,母亲天还没亮就得起床,点上松明柴舂米。母亲佝偻着腰身,柱着拐杖用力地踏呀踏呀,沉闷的碓声就如同从母亲鼻孔里呼出的粗气。后来,我和弟弟外出读书,沉重的石碓也被寨子里的柴油打米机替代了,但是母亲偶尔还会用石碓为我们舂制米面,制作三月粑、红薯粑、驴打滚,让我们带到学校与同学分享。因石碓并不常用,母亲便在碓边安放了鸡圈,月亮光光的夜晚常有野猫或黄鼠狼到鸡圈边侦察,搅得鸡群阵阵尖叫,这时候母亲常会拍打板壁发出急切的呼叫为鸡们壮胆,可第二天起来,圈门前还是落下一地鸡毛,很显然鸡被盗了。

    最开始的时候,灶边是用木块封的墙,门也是虚掩的栅栏门。母亲早起生火时,泥胚的灶台偶尔会藏着一两只野兔,浓烟中,憋在灶孔里的野兔会卷起一团浓烟,然后在烟雾的掩护下撒腿就跑,有一回母亲反映迅速,随手用火筒猛击,一只野兔被击中了。父亲割草回来,为这一次意外的收获高兴不已。然而有一年夏天,母亲照例早起生火,却从灶孔里扒拉出了一条花斑蛇,灶边的外墙没有密封,让野生动物们将灶台当做了庇护所。
为防后患,父亲砍掉了山上的杉树,请来了木匠师傅将灶边彻底改造了一下,此前,风来风扫地,月来月点灯的灶边被木板墙围了起来,家中经济条件好转后,泥胚的灶台改建成了节柴灶,后来又改成了有两个烟囱的灶台。一年四季,母亲在灶台上变换花样,为家里的生活带来多彩的美味。此前,烟雾弥漫呛得泪花直流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

    客房里摆放着一张老式的木板床、一张方桌和一根独凳。小时候,我是经常是在父亲的鼾声中才入睡的,但等我半夜醒来,却又看到父亲在油灯下刻钢板或者写教案。晴天,我们要跟父母上山干活;要是雨天,父亲铺开白纸,让我练习毛笔字,没有书法字帖,父亲就写好一排字让我临摹。除了练字,我最喜欢的还是在静夜里读书。父亲放置在房间里的一支玉屏箫笛厂出产的笛子偶尔也会引我的注意,但拿在手上我只会吹出哆、唻、咪,而父亲搁置下来的二胡、新买的口琴却实实在在让我着了迷。吹过口琴、笛子,把玩了二胡,我便在如豆的油灯下翻阅从邻居强叔家借来的《方志敏》、《西游记》、《天竺夜谭》等连环画,很多时候我看书睡着了,总是母亲走进房来为我将灯吹灭。家里和借来的三十多本连环画看腻后,我便走进货柜房翻阅父亲堆放的书。《水浒传》就是从一口木箱子找到的,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古典名著,小学三年级我便似懂非懂的啃完了这部大部头的书籍。除书籍外,货柜房里还放置有阿公留下来的法器和超度神灵的响器铙、钵、鼓。无聊的时候,我会钻进去一边敲鼓,一边敲钵,学着阿公做道场的样子,长袍加身,念念有词。父亲见我学得有模有样,也曾想让我传承这份衣钵,以便长大后有个谋生的路子,然而正处在叛逆期的我却没有把这当回事,学着学着就忘记了。

    堂屋是一家人的活动中心。堂屋西边的板壁上是木制的神龛,神龛下是一方八仙桌,那是父亲结婚时阿公为父亲打造的一件奢侈品。神龛一侧贴满了父亲以及我和弟弟的奖状。夏秋时节,堂屋成了家里的饭厅,阿公总在某个秋收过后的傍晚从大寨那边过来,撸起裤脚下到老屋南边的水田,一个来回,他身后的瓢罍便装满了泥鳅。母亲把这些泥鳅放到油锅里煎炸,满屋子的香。这时候阿公便邀上父亲喝两杯,喝到酣畅处,阿公就会对我们说一些让我们摸不着头脑的“子曰、诗云”,还有“白素贞,驾祥云,霞光万道……”什么的,断断续续。后来我们才知道阿公上过私塾,读过不少书。

    堂屋原来是泥地的,赤脚踩在上面,有一种清凉清凉的感觉,可是一旦漏雨,就不那么好玩了的。后来姐姐提议打下水泥地,于是全家总动员,从几十里外的镇上挑来水泥,再到寨边的小溪撮来沙子,筹备一个多月后,请寨上的水泥工师傅将堂屋硬化了,顺带也硬化了门前的泥地。

    乡村的夜晚多半是寂寥的。吃过晚饭,母亲不是在灯下纺纱就是织布,我和弟弟常常是在母亲的机杼声中进入梦乡的。更多的时候,寨上的人都喜欢到我家来串门,有姐姐的同伴,也有和母亲一般年纪的姨妈叔妈,当然还有爷爷、叔伯、哥哥们。母亲总是笑呵呵地招呼大家。每每这时,鬼神总是被大家作为最新奇的故事,每个人都将自己的亲历或者听到的奇闻怪事讲出来,让我们听得心惊胆战的。偶尔家里来了姐姐的同学或外村的女伴,寨上的后生们便会在晚饭过后跑到我家来,隔着板壁与房间里的姑娘们对歌,一唱便会唱到深夜。他们的歌声穿山越水,响起山谷的回声,也惊起村巷的犬吠鸡鸣。

    父亲在一次上区里开会的时候买回了一台收音机,摆放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每天早晨,收音机里就会播放着动听的音乐。后来,村里修了电站,父亲从县城买来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到夜晚,家里就会有很多老人、小孩聚拢过来,围着电视机追看电视剧。村里接通了高压电后,家里的黑白电视更换成了宽屏幕的彩色电视机,每次回家,夜晚的老屋常聚集着一大群寨上的孩子,有他们,老屋就像是在散着热发着光。

    短短二十余年,姐姐、我和弟弟相继跳出了农门吃上了国家粮,于是就有人眼热了我家的老屋,认为我家是占据了什么风水宝地,提出要高价买下它,我们当然不会忍心丢掉费尽了父母心血和留下我们无限美好记忆的老屋。多年后,在我印象中曾经高大无比的房前屋后的李树桃树已经老掉了,唯有门前的香椿树砍了又长,依然在空荡荡的土地上顽强地拔节。邻居彬叔举家迁往县城居住后,五公的儿子——我的五叔买下了彬叔的房子。原来我们走的是彬叔家门口的路,五叔搬来后,却在房子前面加了一排柱子,并装上了木板,将过往的路给堵住了。没办法,父母只好将山头的小路加宽便于出行。后来,我的二叔在五叔搬来不久又看中我家隔壁的那块水田,用一块面积相当、但是离家好几里路的田块跟我们调换。二叔也是历经过劫难的人,生活艰辛,母亲原本是不同意的,但是父亲思量再三还是跟二叔调换了。二叔在我们换给他的田块上建起了新房,让我们想不到的是二叔的新房子竟超出了界限,好几根横梁跨过我老屋的偏厦来。争吵看来一触即发,很多人也在等着看我们的热闹。父亲给我打来电话,这让我突然想起安徽桐城六尺巷的故事,便劝父亲忍了,兄弟之间吵架会让旁人笑话,再说我们大多住在城里了,逢年过节的才回老屋几夜,用不着跟二叔斗狠,于是,一场即将暴发的争吵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平息下去了。

    二叔一家成了我们的邻居后,往南一大截平缓的路被阻隔了,幸好还有北边和东边的路,只是无论走哪条路都得爬坡下坎。不过二叔和五叔成了邻居后,棕树坪也变得热闹了起来,以前野猫偷鸡花蛇进灶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后来,二叔主动拆除了越界的檩条,两家人就变得更亲了,每次回家,二叔妈都会叫我们到她家里一同吃饭,说好不容易聚在一块,就一同吃好了,本来也就是一个锅头里分出来的兄弟,还分什么你我。
我们是在老屋里长大的。姐姐出嫁的婚礼是在老屋里举办,我和弟弟的婚礼也是在老屋举办。老屋铭记了我们成长的经历,也留下了我们难以磨灭的记忆。
我们姐弟仨相继在县城安家后,父母也被接到了县城,为我们照管小孩料理家务,于是老屋便被闲置了下来。每到大雨瓢泼的夜晚,住在电梯房里的母亲就会突然爬起来。她一直惦记着乡下的老屋,忘不了下暴雨时堂屋、火塘、灶边便满是木盆、木桶的情景,那接着雨滴的叮咚声,依然会从母亲的记忆深处飘散开来。

    老屋一直闲置在老家的棕树坪,慢慢的便显出了破旧的老相。很多顾主托关系找上门来要购买老屋,但都被我们委婉地拒绝了。

    后来,芳叔在老屋上坎挖田,一场大雨,大坨大坨的泥巴由斜坡上滑落,老屋的后阳沟被堵住了,积水漫进房间;又是一场大雨,崩下了一大块土方,后厦的灶房都被压垮了。其时,父亲已离开我们一年多,征得母亲的同意,我们将老屋以很低的价格出售了。老屋行将拆除之前,我和母亲站在楼前拍下了一张合影,虽然留住了老屋最后的记忆,但我发现我和母亲都心酸异常。

    站在空荡荡的老屋地基上,小溪流水依旧,石碓石粑槽依旧,村道亦依然,然而,我的老屋已然不复存在。世间的一切正如故乡的山歌唱的那样:山坡是主,人是客。





作者简介:

黄万鑫.jpg


    黄万鑫男,贵州榕江人,1976年出生,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报告文学、小说散见于《杉乡文学》《风雨桥》等。现为榕江县文联主席。


来源:贵州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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