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西装革履》(《江南》2020年第三期)讲述了一个颇为微妙的事件。在惯常的生活中,某一天,主人公“他”毫无意识地穿上了平时藏在衣柜深处的西装,而此事件本来毫无发生的可能。小说文本于是在探寻其缘由的过程中展开,“他”力求无所遗漏地回顾生活中的全部细节,寻找这一“走神”背后的本质。
“就整体而言,小说不过就是一个长长的质问。”米兰·昆德拉对小说的本质如此断言。小说《西装革履》也有一个贯穿全文的质问。主人公一直试图弄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穿上西装。这个问题或许看起来有些小题大做和钻牛角尖。就文本的叙述而言,无限罗列的细节,是一个作者和小说人物试图共同完成的“冗长细碎但非常必要”的叙述过程,其中所陈列出来的时间、地点与事件,看上去并不具有多少延展的意味,而且并没有解决小说人物的“出神”。难道小说果真是“无事生非”,进一步加深“日常的平庸和过度的琐细化”吗?
让我们回到小说的开头。事实上,小说一开头就流露出来一种神经质的不安,对小说的主题具有决定性意义。《西装革履》展现的是小说人物的基本处境:一个人的行为和他自身之间,有着一道裂痕,我们会突然不理解自身行为的动因与意义。这种处境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可能的。小说从开头到结尾的距离并未走远:
但当天半夜,在烧衬衣的时候,身边一只不知名的虫子突然鸣叫起来,引发了远处另外几只虫子的鸣叫,他恍然大悟,一下明白自己的行为其实毫无意义,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还可能以另外的方式再次发生,不见得都和西装有关。
可以说,《西装革履》旨在描述人对自身“不确定性”的恐惧经验。在生活的那些猝不及防、陌生与荒诞之处,“不确定性”令人不安地持续发生,它既得不到他人的理解,也无法被有效解决。在这里,人成为自身的“他者”。“他”生活在日复一日、时间可以被精确划分并安排的惯常里,可罗列的生活清单越是冗长细致,生活就越是以多样化的重复展示静止的时间,如此,即使轻微变异的涟漪也足以引发小说人物的讶异。其中被罗列的日常、寻常事物被反复磨损的熟悉感,又恰如其分地唤醒读者心底关于“不确定性”的记忆,那些突然而生的陌生感,不管是妻子的脸还是莫名其妙穿上的西装,每个人都在看似静止的日常里发生着一些暗涌与变化,无人知晓,甚至本人也对此无所觉察。另一方面,作者故意让小说人物缺乏特质与背景,只保留外部的习惯,因此,这种“不确定性”超出了个人化特征,不再是作者展示的某种自我形象,它发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以及任何人身上都具有合理性。它本身是一个被放大的人的存在处境。
或许我们可以用小说中的“走神”为这种存在处境命名。我们对此并不陌生。正如小说中的王大姐说:“这事本身没什么稀奇……你就是走神了嘛。这种事很常见,谁都遇到过。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比这个更恍惚的事还多着呢。”
相较于主人公的执着追问,小说其他人物的表现则为淡漠。“走神”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无论是妻子、女儿、同事、心理医生、陌生人,无人能洞悉其全部的奥秘,因其司空见惯,人们反而丧失了探索的欲望与激情。那么,小说叙述的耐心与微妙并不是叙述手法上耍花招的结果,而是对生活的困惑不予逃避。
“司空见惯”何尝不是一种我们无可逃避的困境,即海德格尔所谓“遗忘的存在”。我们生活在一个“透明社会”里,生活可以由种种算法、科技、心理学归类、罗列、解释、概括,数字媒体拉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人们被告诫为:没有未知,没有困惑,一切都畅通无阻。因此不安的状态被视为一种病变,很快就会被清除。现代化生活方式允诺给出相应的诊断与解决方案。然而在小说人物的追寻下,却逐渐显现出行为的无意义。人与人之间无法理解,交流的只是信息,不再有内在空间。专业丧失了其神秘光环,“权威”也不过是填一大堆测评表格。在这里,梦也失去了魔力……我们所处的社会已经不再有处理人类深层、灵魂深处不安经验的能力了,交流经验的能力还在滑向无效的深渊……
对于普鲁斯特那样的作家来说,人的内在构成一个奇迹,是一种无限。而如今,这种无限和不确定性来到外部,因人的内在不再具有任何重量。以前的小说家们致力于探索人的可能性,那么如今,揭示人的这种存在处境,捕捉这种时刻,才是小说中的一个巨大的发现和认识论上的成就。小说不是要检验现实,而是要检验存在。这种探索人类处境的本质的实践现象学,颇有卡夫卡式意味。小说人物“他”与K都是实验性的自我,我们并不能以现实行动的合理性来给予判断。小说检视的纬度正是被社会历史所遗忘的人类的存在历史。
不确定性经验,是生活的不可化约之处。裂痕保持了纵深与不透明的特质,成为小说《西装革履》那长长的质问的不可穿透的意义所在。而《西装革履》的作者也保持了一个朴素的古典主义者似的严谨与真诚,直到最后,这个困惑都未曾被撼动。不确定性永远存在,秘密与困惑永远不会被穷竭,人生就是这样……读者可以随着文本的延展揣测细节里的秘密,而小说的核心总是静默着,在一个更难以言说的地方被悄然领悟。生活启发细心的人们去追迹它们,由此通向一些隐秘的或时而发人深省的地带。
因此,小说人物对日常生活的偏离与返回,可以在李浩(《江南》2020年第三期《对小说先锋性的指认》)的观察与指认中——是“内心的过度敏感和行动能力的退化”——再往前一步。行动意味着“开始”的能力,建构与创造的能力,行动是必须克服阻力的。而小说文本所呈现这种人的存在处境,具有透明社会的平滑特质,所有正面形式的消除与避免,都导致了行动能力的必然退化。而对小说家来说,作者并不试图展示自己的形象,他的行动是写作,是捕捉这样的处境与时刻。这是戴冰写作的一个标志性方面,他的小说中总是可以看到一个彻底的怀疑主义者的存在,回到一种凝视而不是窥探,断断续续地质问、中断、或者推翻所有的叙述,最后只剩下他对困惑那无尽的探寻与领悟。
作者简介:
罗翻文:女,1993年生于四川嘉陵江畔。文艺学硕士。现居贵阳。
来源:贵州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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