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极普通的南方小县城。 天已大亮,阳光透了进来,谢大宝还不打算起床。她一直回想昨天鞋店里的那一幕:黄昏时分,一个瘦削的妇人走了进来。那女人穿着超短裙,紧身上衣,顶着一头火燎过一样的黄头发,看不出什么风韵。由于瘦,脸上皱纹分明,夹住少许的粉,那嘴也凸了出来,使整张脸形成一个小斜坡。 大宝曾经不下一百次预想过如何修理这个女人,甚至和小飞飞商量过具体的实施方案。但此时兴致全无,只是一阵悲哀:这样的年纪还这个打扮,看来“男人饭”不好吃啊。她假装已经不认得那女人,除了表示漠视,仿佛还告诉那个女人:“你已经老得我不认得了。”在时间面前谁不是个可怜虫呢?大宝心底涌出一股快意,满面笑容假笑道:欢迎下次光临!她知道那女人当然不会再来了。 当爱恨归于平淡后,梦一般的已是几十年。细细一算,大宝来这小城已有二十八年。 窗外的城市在点点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条条大道像划好了格子,把各种大楼规规整整装在那格子里。小城现在像摊大饼似的越扩越宽,越走越远,已超出了大宝的视线。而她自己却像小孩子们玩的一种冲天炮,“揪”的一声冲上天,拐了个弯后往下落来,犹如一条抛物线。 大宝和老七刚搬来时,这个小县城不过几万人。方圆也只有几公里,又小又旧。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城倒没有什么历史风貌,唯有城南还有小段老城墙,这城墙成了一个方位坐标,南门不叫南门,叫“城墙脚”,其它门没有这一“殊遇”,就叫东门、西门、北门。 两条几米宽、几里长的街道从东、南、西、北跑了过来,找个地方交汇了,像要在这里商量什么似的,这里就是全城的精华—大府坝。大府坝这一带积聚了全城最大的商场—中华大楼,电影院,政府大楼,县高中学校,人民医院,俨然一个小型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相当于今天的“中心商务区”。星期天是的“赶场天”,几十公里以外的百姓都来赶场,热闹非凡。 乡下人卖米卖面,鸡蛋辣椒,山珍野果,杂七杂八;城里人卖油卖糖,布匹小吃,稀奇古玩,样样齐全。中华大楼门口摆着一排缝纫机,一群女人招呼从商场里出来的人:“大姐,小妹,来来来,你这布适合做衬衫,给你来个新款式如何?”还有的不知道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收头发的,收药材的,卖老鼠药的都有,一个拿着小喇叭卖打药的男人,光着上身,露出肌肉,向众人展示他强健的身体,说明他那药真是有效果。这类人统称“跑江湖的”。 拖儿带女来赶场的乡下人,来之前是经历一番周折,反复谈了条件的。甲方:“要赶场就勤快点,走不了不准哭不能赖着要人背,一个馒头,十颗水果糖,一碗凉皮只能选一样。”乙方就一个字:“嗯!”那孩子也不是没赶过场,但回回都像第一次,一个孩子走这么远是累的,但回家了也不休息会儿,直接跑去玩了,冲着小伙伴们拍拍衣服口袋,炫耀他一直忍住没吃的水果糖。 也有谈恋爱的小青年,他们才没有功夫瞎逛,也不喜欢这热闹,他们喜欢清净,手牵手躲公园里去了。 乡下人和城里人和和气气地做着买卖,彼此相互羡慕,城里人说乡下人就是好,吃什么都新鲜。乡下人夸一个人长得好,就说他像个城里人。但潜意识里是对立的,城里人说“乡下人”时带着优越感,不好吃的是:“乡下人吃的。”不喜欢穿的是:“乡下人穿的。”乡下人说“城里人”时则充满不屑:“城里人了不起啊?要是饿饭,先饿死的是城里人。”小夫妻吵架也体现了这种对立,有好事者为了得以消遣,故意挑拨:“老子们城里娃儿被乡下婆娘耍,怕要不得哦!”那男人正在火头上,回去对女人鹦鹉学舌般吼到:“老子城里娃儿…。”女人刚着头,插着腰,也重复着好事者的话:“没老子们乡下人,你狗日的吃屎!”当地人在发怒时喜欢称自己为“老子”,好像这样才有气势。 其实那个年代城里人乡下人都一样,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乡下人衣不蔽体,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老三接着穿;城里人也食不果腹,有个客人来也不敢留饭。城里人觉得乡下人寒酸,乡下人也看不惯城里人矫情。人越穷就越小气,就越容易形成鄙视链,这样好证明还有人比我不如意,这可能是人类的成千上万年的基因传承吧。 南城墙外的东南面原是大片农田,地势平坦开阔,叫“南门大田坝”,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蔬菜。傍晚,菜农们忙着除草、上肥、打虫,清晨还来不及梳洗,披头散发的,可那菜篮里已经打扮好了,那小瓜掐的时候把要留长一点,买的人一看:好新鲜的瓜仔,刚掐的。韭菜黄要整整齐齐的码好,黄的绿的一定要对齐。从乡下来的走读学生,清晨最喜欢在田野里跑步,跑了一会儿,一天的菜就不用买了。主人也不会丟棵小菜大动干戈,最多骂几句:短命娃儿,吃了拉稀。也有心软的:学生娃儿可怜,棵把菜吃不穷的。 一二十年的时间,小城像经历了几生几世,完全脱离了原来的风貌,甚至让人记不得它原来的样子。现在那些菜地早已不见了踪影,小城越过老城墙,往南门大田坝发展,一条几十米宽的大道直达几公里外,这么直这么长的街道在山区是很少见的,这是目前小城最繁华的主要街道—莲花大道。 小城里娱乐城、商城、各种专卖店比比皆是,人们从一个小区搬到更现代更高档的小区。面积增加了若干倍,人口也多了几十万。小城越来越有气度了,现在的“城里人”、“乡下人”只是有地域的区别,一个称呼罢了,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天天都是赶场天,乡下人想来就来,开车来的,坐公交车来的,但绝没有走路来的。城里人周末去乡下,是对自己辛勤一周的奖赏。 大宝来城里的第一个住所是与人合租的,一个“田”字形的平房,隔壁住个女孩。一天神出鬼没的,打了照面大家点头笑笑,大宝叫她“小彭”。 房子在城西一条小河边上,周围也有菜地。大宝和小飞飞就在菜地里认识了,小飞飞是大宝来城里的第一个朋友。小飞飞身材短小,但给人的感觉是“大”,大脸大鼻子,肚子也大,一头爆炸式头发在脑袋上伸出老远,她在大宝门口摆了个菜摊。万物平衡才能稳妥发展,小飞飞是城里人,但和泥土打交道,对大宝来说有一种亲切感,就算小飞飞精明世故,大宝也是喜欢的。大宝虽是乡下人,但能搬到城里的应该不是一般的乡下人,况且在小飞飞眼里大宝是个文化人,在乡下老家村子里做小学老师,周末才回来。小飞飞尊称大宝为“谢老师”。 “谢老师,你的名字怎么差别那么大?”小飞飞问到:“一个谢大宝是乡下妹,一个谢曼丽是城里妞,我猜谢曼丽是你自己后来改的。”小飞飞仰着那爆炸头格格格笑着。女人的交往一般不会有什么国家大事。 “错,都是我六娘起的。”大宝又补充道:“我妈起的。” 六娘就是大宝的妈,乡下人有点特别,和外人一样称父亲为“叔”,母亲为“娘”,在“叔”和“娘”的前面加上父亲的排行。也有叫“爸”、“妈”的,但不会叫“爸爸”、“妈妈”,那样会被认为矫情,那是城里人的作派。 大宝的六娘据说出生于大户人家。这“大户人家”是个模糊概念。那些祖上出了个秀才的,或有几亩田地的,尽管后来已落成穷光蛋,但后辈人还是恋恋不忘祖上的风光,都称自己是大户人家,谁又去考证呢? 六娘是有些与众不同。读过几学书,给大宝起了学名—谢曼丽,不过大家还是喊“大宝”。六娘会打算盘,全村人还有一个会打的,就是队里的会计了。刚摘了的青辣椒,放火上烤成焦糊,剁细细的拌了小葱和盐就很好吃了,六娘做时多了一道工序,她一定要先刨开,检查有没有小虫才放心。六娘的淘米水是不会乱倒的,拿去浇门口的水仙花,芍药花,她说花和人一样也是需要营业的。六娘还把玉米杆用石磨榨成汁,装在瓶里给大宝喝,那是大宝喝过的最原始的饮料了。 在大宝之前,六娘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可惜都没有成活。这个还算健康,取名“大宝”,安安稳稳一岁多了,六娘和六叔松了口气,总算有了个“押长”的,后面的一个赶着一个长了。那个年代婴儿存活率很低,有的人家生了四五个老是活不成,只有去孩子多的人家借一个孩子来“押长”,如果顺利,这个孩子还会回原来的家去,如果实在无法,就当自己孩子养了。所以有的孩子有两套爹妈。大宝活了下了,六娘六叔不用去借孩子了,可大宝才两岁时,六叔生病死了。 孤儿寡母是可怜啊,但日子还得自己过。经历过一番风霜的人大底有两种活法:一种是哭哭啼啼,以赖为赖,日子慢慢往下沉。一种是紧闭双唇,默默忍着,有一种杀出血路的狠劲。 六娘背起大宝,一样梨地耕田,都是庄稼人,谁都没有闲功夫管别人。六娘趁着农闲的时候,披着件化肥袋子做的外套上山搞“副业”去了。在深山老林里采挖来各种药材,该洗的洗,该晒的晒,星期天拿去县城卖。别人家收过的庄稼地,六娘也去走一遍,看看有没有落下的“仔仔”,这要碰运气了。六娘搞“副业”得来的钱存起来,裹在一张手帕里。要用钱的时候,极慢地展开那手帕,仿佛一个重要的仪式,等钱要露出来时,她肥胖的身躯敏捷一转,挡住别人,收好以后每次都重重叹气道: “不多了,不多了。” 大宝从来没有见过那钱,她趴在六娘肩头央求道:“六娘,让我看看嘛!”当然是看不着的,但那神秘的手帕是母女俩艰难日子里快乐的源泉。 大宝长得很快,象报复谁似的。到了中学,已经是全校最高的女生了,在一群面带菜色的孩子里,像三月春风里的小草,清新而挺拔。六娘用她有限的见识调教大宝:吃饭不能说话,有话等咽了东西再说;走路不能驼着背,不要东张西望,像个贼似的。六娘望着婷婷的大宝,含笑着生出无限的希望来。 秋天,村子东头汤大奶奶摇摇的来到大宝家。这老奶奶嘴唇薄薄能说会道,是个职业媒婆。一见六娘就笑道:“来吃大宝耳朵了。” “吃耳朵”就是做媒的意思。 “大宝还在上学呢!”六娘冷冷的。 汤大奶奶当然知道这“冷”是装出来的,有姑娘的人家谁不矜持一下。 相女配夫,这是一个媒婆应该具备的职业素养。汤大奶奶把那小板凳挪了一下靠近六娘,小声说道:“三队那赵家,方圆几十里谁不晓得,人人都说赵家屋基好,背后山湾湾象把椅子,靠山硬,门口一个大水塘,积财,老祖人又积德,一家人和和气气,如今儿孙满堂,又都听话勤快,天天跑马车拉煤拉货,老头子当大队长,将来啊这家人了不得。”六娘只是不置可否的听着。 “和你们这样的人家最般配了。”汤大奶奶总结道。 最后一句六娘很受用,她有她的骄傲。 “就是儿子多,将来土地不够分。”还是让六娘挑出短短。汤大奶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毕竟是事实嘛,但事情瞧着有了八九分,便试探道: “哪天带赵家小子来啊?和大宝一个学校的。” 大宝当然认得的,大家都叫他赵老七,高高瘦瘦的很灵活,在学校里一天招摇过市,拿着老师教鞭当剑耍,或把书卷起来当话筒,常含着片树叶吹着歌,一跳一跳的走着。 此时大宝坐在窗前不敢出去,好象很热似的把袖子挽得高高的。 “你要去打架啊?”赵老七在背后笑道。大宝正出神,吓了一大跳。由于房间狭小,显得老七很高大,他那白衬衫好像吸着一束光进来。 “我…,你…。”大宝紧张地放下了袖子。 “谢小丽,你知道同学们背后叫你什么吗?” “那晓得你们的。”大宝故意把“你们”说得很重,好像把他和其他同学等同起来,没什么特别的。 “大家叫你小白杨,因为你走路总是挺得直直的,杨棵白杨树。” 看到老七眼里全是笑意,应该是夸赞吧,而且他叫她“谢小丽”,那个“小”字在大宝心里转化成“宠”字。没有哥兄老弟的大宝有种想哭的冲动,不由自主的想靠近他一点,但她只是死死的站在原地,垂下了双眼。此前两个从来没有说过话的人,好像神交已久。当晚,大宝在日记本上写了个“初恋情人”。 所有的乡下男孩都一样,事情落定以后,就经常出入女方家。女方家玉米成熟了,水稻割得了,房上瓦片掉了几块了,好像样样都离不开帮忙,害得男孩一趟趟往女孩家跑。女孩也可以去男孩家,家有人生病了,或有老人去世了,就是一般亲戚也应该去看望的。所以女孩大大方方去了,但要请一个邻居家姑娘一同去,一来做个伴,二来让人知道他家女儿是去办正事,不是一天疯跑。 这些都是“经公”的,男孩女孩要约会,对家里人说:明天要去赶场。儿女大了,做父母的有什么不依的。 于是在早就约好的路口相等,一路到了县城,像到了一个自由的天地,牵着小手逛公园,看电影,下馆子。一直到天黑,又牵着手回到那个路口,才依依不舍分手回家了。爱情总是让人沉醉,即使隔着山,隔着水,也会奋不顾身去寻觅。 大宝和老七有次在县城里约会时,老七说:“结了婚我们来城里住”,大宝觉得老七简直是太天真了,忘记了害羞逗他:“那我们住哪啊?”老七随手一指:“喏,那不是房子吗?我租下来就是我的了。”停了一下老七又正色道:“我爸要买拖拉机给我拉煤卖,你也可以在村子里当代课师。”本来一切都还是虚着的,但现在老七的人生规划里有了她,一下子回到平现实里。大宝仿佛已经踏上了那条金光大道,心砰砰跳起来,在某种心境下,她第一次主动吻了他。 大宝曾说过,她好像算得很准的,想什么就来什么。其实也不见得当时就这么想过,只不过在称心如意后连自己都有点怀疑,只得加上某种色彩才真实一点。那汤大奶奶看到大宝发迹了,自以为很得意。但听到这话,瘪着嘴叹口气“终究太年轻,说话上不爬天下不着地。” 又是秋天,为了争取那个代课教师的名额,大宝嫁了过去。大宝像掉进了一个福殿里,老祖母慈眉善目,喊小辈叫“幺仔、孙仔”,大宝来了叫“宝仔”;公公精明能干,说一不二,权威级强;婆婆安静勤劳,朴朴实实;兄弟间团结友爱,和和睦睦。卖猪卖牛后,公公给老七买了辆手扶式拖拉机,跑起来“”崩崩崩”冒着大股黑烟,老七天天拉煤去了。城里好做生意,大宝和老七搬到城里了,是最早一批来城里的乡下人。大宝幸福极了,她爱老七,爱这一大家子人,爱这温暖的人世间。 进了城,大宝和老七不看电影了,也没逛过一次公园,事实上两人不常见着面。整星期大宝都带着孩子回老家教书,吃住在公婆那里,孩子也不用管,到还方便。周五天黑了才能回到城里,星期天下午就得回乡下。老七天天在城里,天不亮就去煤窑拉煤,卖完煤后天已经黑了,回来倒头就睡。只有周末两人才见着面。 “我们成牛郎织女了。”老七笑道。 “掌嘴,那是个悲剧。”大宝佯装生气,举手要打老七。 “娘娘请打!”老七把脸凑了过来。两人定定望着,良久无语。老七先开口道:“大宝,我一天这么累,饭没吃饱,觉没睡好,但一想到星期五你就来了,就不太累了。”他又像小孩一样摇着大宝的手可怜兮兮道:“一星期好长啊!”大宝望着老七,心潮澎湃,但只说了个“谢谢你”,还有无尽的话,就是说不出来,老七轻轻抱住了她。相信在哪一刹那,都以为这就是天长地久。无奈时光不住留住,幸福难永久。 小飞飞坐在菜滩前正若有所思,看到大宝回来了,急切地叫了一声“谢老师”,递给大宝一个神秘的眼神,又朝小彭那间屋子努努嘴。大宝立即变了脸色,鼻孔张得老大。两个女人话都没说,但好像都明白彼此的意思。沉默过后,小飞飞突然拔高音调:“我给你说,谢老师,还是住自己的房子清净,这年头坏人多!”说完又挑衅似的看那边几眼。大宝心烦意乱,没理小飞飞,不过心里痛快小飞飞的仗义,如果给她配把宝剑和个斗笠,她可以做女侠去了。人生多么的随机啊,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遇到一个有缘人,陪你走上一程,也许不经意间来就自一块菜地里。 小飞飞告诉大宝,她要卖了那块菜地,现在那边修水库,有大批移民要过来,肯定要修房子的,买地的人太多了,地价肯定要涨,劝大宝赶紧下手。大宝惊讶小飞飞那看上去木木的大脑袋原来如此敏锐灵通。她有点动心,一联想到哪隔壁,直接下了决心。她把计划给老七说了:不仅要买小飞飞的菜地,还要把周围几块都买了,连成一片,将来房子修好,把爹妈接过来同住,再修个猪圈,爹妈一边种菜一边养猪,还是和乡下一样,他们又习惯又能赚钱多好啊。大宝又把小飞飞关于地价的判断转给老七听,两口子当即一拍即合。 小飞飞卖了菜地,又去更远的地方买了更便宜的地,还是种着菜。 老七越来越忙,他不再东一车西一车卖散煤了,直接从别人手里接煤,开了个卖煤场,成了呼三喝四的煤老板了。长期的辛劳使他又黑又瘦,那鼻子上总有两道黑印,像一个黑夹子夹住了鼻翼。 大宝倒是胖了,她越来越像六娘,双下巴把下唇兜起来,嘴巴形成一个小盒状,像一个装满幸福的盒子。人人都夸大宝有福相:看吧,这就是找媳妇的标准。老七看着大宝日益粗壮的腰身笑道:“营养太好了,我家小白杨长粗了,可以做门板了。”大宝后来回忆,这大概是老七对她最后说过的情话。 大宝没功夫做那代课老师了,她也忙。她俨然一个总工程师,头戴安全帽天天盯着修房子的进度,就是晚上没有工人,她也会七转八转的到那菜地里,拿着手电筒仔细端详那半成品,只有看一眼才心满意足的睡觉去。 小半年时间,一栋三层小洋楼在菜地里拔地而起。还是毛坯的时候,过路的人就驻足观看:“哟,比电影院和中华大楼还多一层哦!”等装修好了以后,众人更是“啧啧啧”称奇。外墙贴着墨绿色的磁砖,合金大落地玻璃窗,家具是从广州运来的,半个蓝球场大的后天井正中间有个花坛,上面刻着“花好月圆”。这房子气势恢宏,只差门口摆两个石狮子了。 连老家的亲戚邻居来城里赶场,绕路也要来看看这远近闻名的房子。大宝领着每个客人,不厌其烦一趟趟楼上楼下参观,为了方便来参观的人,每扇门上都插好钥匙,不用主人指引,客人们就自己进去了。 在陪一群亲戚邻居参观后不久,六娘跌了一跤,瘫了。大宝只得接来照顾,一家子客客气气,周周到到。住了十来天,六娘执意要回老家去。在女儿家终究是客人,十来天可以了,不长不短,既使女儿尽了孝心,自己也享了该享的福,在外人眼里算圆满了,也还没有到亲戚嫌弃的地步。七七八八盘了回去,安顿好了以后,六娘拉着大宝的手,喊了一声“大宝啊…”吐了一大口血就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享年六十岁。 “我的六娘啊,你是累死的啊,我舍不得你啊…”大宝哑着嗓子哭着。没有六娘的老屋,大宝再也没有回去看过。如果不是怕雷劈的话,大宝欣慰六娘死得正是时候,她春风得意时六娘死了,盖棺定论,六娘辛劳一生算是画上圆满的句号。 经历了生死后的大宝才知道,人世间有什么真假,只有六娘的爱是真的。她是用自己的血哺育着大宝。 老七好不容易回来吃饭了。大宝问道:“听说那桥头边李老板死了?” “被人杀的。”大宝公公说。 “老七,你天天在外面,见多识广,你说李老板会不会是死在女人手里啊?”大宝冷笑问,没接公公的话。 “我天天忙,和他又不熟,那晓得。”老七不太耐烦。 “不管怎么死的,他那些小老婆一个没见着,还不是他老婆…” “行了,快吃饭,我还有事!”老七大声打断了大宝。 火苗已经起来,按不住了。大宝从座位上腾了起来,一双筷子像一把机关枪直指到老七脸上:“你当然忙了,还有小老婆等着你养呢!”声音像是牙缝挤出来的一样,又尖又薄,“不过那天你死了,我不会给你收尸的。”大宝嘲讽道。 “疯子!”老七厉声吼起来甩了碗要走。 大宝真的疯了,她两眼通红,一把抓住老七:“要是杀人不抵命,老子早就杀了你,那个贱人敢踏进来半步,老子一把火烧了这房子!”盛怒之下,大宝把多年的涵养早丢了,左一个“老子”,右一个“老子”。 那两个真正的“老子”一个拉老七,一个拉大宝。 公公说“宝仔,那个敢来?这个家是你的。” “你们都去见着小孙女了吧,好宝贝啊?”大宝质问着公婆,哭了起来。 “别吵了,是我们家人的错,有什么法子,不认也是自己骨血啊。”婆婆也哭了。 “好呀,你们是一家子骨血,我是外人,我走。” 大宝事先想了很久了,但事到临头绝没有想到是这种提刀弄斧的架势,管他呢,一阵痛快后,大宝感觉疲惫极了,像被人抽去了肋骨。 大宝搬走了,离开了曾经无限风光现在又滑稽可笑的绿房子。 十八岁和老七结婚,十八年后和老七离婚,往后还有几个十八年,不知道。大宝心一横:有一个是一个,就算马上死了,也不算短命了。她要用六娘留给她的一腔子狠劲,去走下一个十八年。 大宝去了省城,去了广州,越走越远,几年后回来和小飞飞合伙开了一个鞋城。和小飞飞也多年不见了,相识于青春年少,再见面时已有华发,两人难免百感交集。 “老七进去了,十年。”小飞飞轻描淡写的说,她吃不准大宝的态度。 “迟早的事!”大宝清楚老七那些事:行贿,漏税。 “那老房子也抵押掉了,本来可以买个好价钱。” 大宝只是“哦”了一声,两行泪不加思索地滚到嘴里,又苦又涩。可怜那两个老人,操劳一辈子。大宝心里辣辣的,毕竟喊了十八年的爹妈。 大宝无意中翻到那篇《初恋情人》,想在后面继续写点什么,但无从写起。簌簌落下的泪打湿那早已泛黄的纸,她和老七也早已没有了续集。
作者简介:
罗芳:1975年生,贵州黔西人。课余喜欢静夜伏案,用文字记录所闻所感。现任教于毕节市第二实验高中。
来源:多彩贵州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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