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长发大眼的年轻女人,用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的铁岭腔问那男子:“工地上有哪一条规定不准我们上去?”
男子说:“别的时候可以打个马虎眼。今天风大,工地马上停工,所有的工人都得下来,包括你们的男人!再说,在这块地方我说了算,我说不准就不准!”
另一个短发的漂亮女子,把手上的饭盒往男子面前一送,说:“我们是去给我们各家的老公送晚饭的。”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们手上捧的是饭盒,腋窝底下夹的都是什么?你们以为我不懂你们那挡子事?”男子说。
吴向葵注意到,女子们腋下要么夹着一床草席,要么夹着旧床单。
一个两排牙齿又白又整齐的女子,脸上不笑都带三分笑意:“既然你都懂,就不能光顾自己吃饱,忍心看我们挨饿是吧!你多行好事,老天爷都会保佑你管的工地大吉大利,不惹是非。”
“就你们这点花言巧语,不可能让我改变主意。好好的房子,房主一天没住,倒给你们涂满了精斑!不像话!太不像话!”
长短不齐的笑声立即从这一小堆女人中传出。有个女子低声自说自话:“啧啧啧,‘精斑’,好深奥哦!”这女子扭头问旁边一个说:“这两个字怎么写?”
旁边一个笑得哧哧哧地开她玩笑:“你是专家还问我!你们哪一趟写这两个字不要半个小时的?”
旁边另一个抖着刚洗过的长发笑着搭腔:“半个小时够?别人一场足球赛都踢完了,他们还写得热火朝天。”
说笑一回,女人继续跟男子交涉。这时说话的明显是四川口音:“朱锅锅,你做个好事要不要得?反正今天吹大风,不加夜班,那个啥斑,又不会在楼板上发芽。菩萨都说,人世最大的善,就是与人方便。你看菩萨都说了得嘛,你多正经就太没名堂了哈!”
“有本事你告诉我你们男人是谁,你们现在告诉我,我下一分钟就让你们的男人滚蛋。本人向来说话算话,说一不二。”板寸男发火了,他停留了差不多一分钟,继续用火爆爆的声音说,“不说是吧,不说你们打哪里来回哪里去。” 其实她们的名字他个个喊得出来,跟她们的男人住哪间板房他也一清二楚,关键是这时候,他就该含糊。
女人们不再说话,脸上除了愤怒,还有失望,看他那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只得各自散了,向西跨过马路,消失在横七竖八乱糟糟摆放的板房宿舍。“变态”“遭瘟的”之类词语随着她们远去的脚步,像秋风中的黄叶,在风中翻滚。
灰蒙蒙的薄暮里,到处是紫红色的灯光,马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时间已经过了六点,还不见潘慧出来。那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赶走了女子,注意力就集中到吴向葵身上,他看吴向葵的眼神怪怪的,好像知道他是谁,又好像很陌生,既有想搭腔的意思,又有几分躲闪。他没跟吴向葵说话,吴向葵也不想跟他说话。从刚才的阵势看,吴向葵估计他是个工头。也就是说,他是潘慧的领导。吴向葵心想,在工地上,潘慧凭力气吃饭,再说马上也不是我的潘慧了,我没必要跟你黏糊,更没有必要套近乎,下矮桩。
天黑透,灰蒙蒙的天空不见了,城市上空反倒映出一片鸡蛋清般的光明,在这片光明之下,所有建筑物的轮廓都分明起来。夜空变成紫色的,所有灯光都偏蓝。北方的天空赶不上长江入海口干净。他种菜的启东,早在几年前,空气质量就赶上欧洲标准。有时候,他感激时代变化,如果不是城市开发,他可能一辈子就窝在大学城那片土地上,在直径十公里范围内终老。如今,他不仅有资格评说大学城那片土地,评说香河那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庄稼和河流,还能评说启东那片土地的肥力、墒情、农时和蔬菜市场行情,他伺候土地是一把好手,他的菜地一年四季都被他周密筹划得生机勃勃,种什么出什么,出什么卖什么,样样都能卖出合适的价钱。有时候他又怨恨这种变化,如果城市不开发,潘慧的娘就不会住到他家去,孩子在相对单纯的环境下成长,他们的生活平静如水,说不定这会儿还在为把秋天最后一批粮食搬回家而忙碌呢!
正走神,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他:“大侄子,你什么时候到的?”
扭头看去,是大学城从前那地儿的表舅九成仙。回头一算,快二十年没见,表舅一脸老相了。表舅不是亲舅,是亲舅的隔房兄弟,年轻的时候跟人学修道,自称学到九成,不需要干活,也不需要吃饭喝水,给他爹一怒之下锁在屋子里,一锁锁三天,饿得气息奄奄,用剩下的两口气求爹告奶要吃要喝。修道不成,不妨碍被心胸宽广的乡邻喊做九成仙。九成仙一身灯光从工地里向大门口走来。吴向葵答道:“刚到,表舅。”九成仙跟那守在工地门口的男子打了个招呼,向他介绍吴向葵:“这是潘慧的老公吴向葵。”转过背来,指着那男子对吴向葵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朱可以朱经理!”
朱可以拍拍身上的灰,取下安全帽挠挠后脑勺说:“有钱发给大家就是经理,没钱发给大家卵都不是!狗日的这帮女子,弄得我天天晚饭吃不安生!”
九成仙也拍拍身上的灰,取下安全帽说:“让我说,你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在家好歹还有张床,是狗也得找个清静的地方,如今人家顶多临时占你草席大一块地。”
朱可以说:“新砌的房子,给他们这么胡搞,传出去,影响整个工地的声誉。再说今天吹那么大的风,也为他们的安全着想。你没见我以往,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九成仙说:“你不想想前几年,大家都不带家属,工地开到哪儿,洗头房就开到哪儿,按摩院就开到哪儿。不干净不说,还动不动给人打电话要你们这些做经理的拿五千块去捞人,这又不影响工地的声誉?”
两人说罢,向马路对面的板房宿舍区走去。朱可以让吴向葵跟他走,九成仙对朱可以说,让他等上他老婆再走。朱可以便扭头跟着九成仙走了。走出去十几步,九成仙转过头来对吴向葵说:“你这一来就不走了吧?我记得你会电工,要是不走,我们这里正缺人手。过几天我约上几个老乡来给你接风。”说罢,没等吴向葵回答,转身跟朱可以走了。冷风把他们的交谈越吹越远,他俩说话声音大,背对着吴向葵也能听清一些。朱可以给九成仙递了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打火机把他的脸照亮,他似乎早就知道吴向葵要来。朱可以对九成仙说:“裤裆里那点事,不好管啊!”
“让我说你就别管。我们建的是商业楼,商业楼就该热闹点,留点骚气,说不定将来商铺开张,红火得像开合法妓院!”九成仙说。
“你个狗日的,整天光知道满嘴跑火车!”
他们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吴向葵没心思听,潘慧来了,潘慧手里捏着两把卷了一半的信号旗,一红一蓝,脖子上挂着哨子和对讲机,戴着安全帽,披着一身工地的电灯光,向他走过来。七个月没见上啦,仇恨再大,马上也吵
不起来,何况他们那些事情都是一地鸡毛。客观评价,潘慧算得美人,个子不高,墩笃匀称,该凸的地方,凸得恰到好处,该翘的地方,翘得低调奢华。从前面朝黄土低眉顺眼,如今在工地上整天上瞅下看,看人的眼神自然多了几分自信和沉稳。
要是他们不是要离婚,按照电影里的情节,潘慧也许会把信号旗递给吴向葵问:“你想不想咱啊?”“想!”“哪儿想?”吴向葵嘿嘿笑:“哪儿都想!”
实际情况是,潘慧没有递信号旗,没有撒娇,也没有说更多的话,只说:“该吃晚饭了,咱带你一起去吃饭。”
在路上,潘慧说:“咱过两天才休班。”吴向葵心想,也就说大后天才能上香河了,一起过了二十多年的日子,多这么几天,谁好意思嫌多呢。
从板房宿舍区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出来,夜更深了。潘慧取下安全帽,一头秀发散落下来,从前的波波头,又长了一拃,靠发根那一半溜顺,发梢卷成了卷。要是在他们刚做夫妻那几年,吴向葵会用指尖挠起她的卷发说:“看,北方的风真懂行,把你头发吹卷了。”这是变着方儿表扬潘慧,潘慧一定会晃晃脑袋,笑得像个孩子,脖子两边浪花飞卷。过去的岁月,虽然彼此怨气深重,可只要愿意打捞,到处都是愉快的记忆。这时候,愉快的记忆只会让人越发悲伤,越发坚定离婚的念想。
吴向葵不知道,为给吴向葵留下个自信、翻篇儿就能扬帆远航的印象,潘慧前天特意请假,到街上花费108元巨资烫了个头。
走到宿舍区门口,潘慧对吴向葵说,工地上有不成文的规定,家属来工地,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意思是说,他今晚跟她挤一个被窝。吴向葵没有意识到潘慧住的是集体宿舍,心想,只要那张证还没领到手,挤一个被窝合理合法。
宿舍区的板房一共七栋,每栋两层,每层三间,每间都是前门后窗,每间四张高低铁床,床柱与床柱之间,只要能牵绳子,都牵上了绳子,绳子上晾晒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洗漱的,聊天的、唱歌的、打麻将的、喝酒的、抽烟的,热闹非凡。每间敞开的门里都飘出热气烘烘的气味,每道门里的气味大不一样,麻辣味的具有四川特色,大葱味的充满山东韵味,还有酸醋味的,霉干菜味的,泡萝卜味的……无一例外地,都混合了方便面气味、脚丫子臭味和汗臭味。
潘慧的宿舍在第五栋二层尽头,八个年轻女子住一个屋子,潘慧的铺位在靠窗的角落里。走到宿舍门口,吴向葵不进去,这怎么能住?八个女人,一个男人,这哪是咱跟潘慧一个女人挤一个被窝?这简直就是咱一个男人跟八个女人一屋睡觉。平生第一次。
潘慧转身,果断坚决而且别无选择地明确对他说:“委屈你,今晚上只能这样将就了。”转身对同室的其他姐妹说:“姐妹们担待些哈,这是咱老公!”
吴向葵个子高,眼神散乱,跟在潘慧身后走到铺位前。横七竖八斜拉着的绳子上的胸罩和内裤在他的头上打来打去。屋子里乱七八糟,洗漱用品、简单的化妆品、台扇、小吊扇、面盆、水盆、帆布胶鞋、高跟皮鞋,诸如此类,摆得随心所欲。
其他七个女人大概都是结过婚的,对潘慧领着自己老公进屋并不觉得奇怪。
吴向葵估计她们自己的男人来了工地,大抵也这般处理。潘慧再次跟那几个女人打招呼:“姐妹们,今晚给大家带来不方便啦,包涵包涵!”
一个正脱裤子的女人说:“你自己的老公有什么不方便的,大家都是出门人。”说罢脱了裤子,粉色碎花的内裤在床前闪了一下,消失到被窝里。
另一个女人在唱川剧,进门的时候正“汤菜,汤菜,汤一钵钵菜一钵钵,汤一钵钵菜一钵钵,汤汤菜,汤汤菜”吼得热闹,这时唱道:“你夫妻依旧是多情眷,反显得小青心意偏,倒不如辞姐姐天涯走远。”唱罢咣一声躺到床上继续念白:“姐姐,多多保重,小青拜别了!”
屋子里的女人都笑起来,潘慧笑着问:“小青妹妹,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那个叫小青的女子答:“白蛇传。”说罢冲着潘慧和吴向葵补充一句,“你们只管放心,今晚没有法海!”意思是说你们想怎么都可以。
吴向葵心里苦笑:屁,今晚有八个法海!
简单地擦了脸洗了脚,上床一人一头躺下,吴向葵一动不动,仰面朝天,一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身体两侧。潘慧还像在家里那样,把棉毛衫棉毛裤当睡衣睡裤,向另一边侧睡,臀部正好在他左手边。七个多月没有见,按说再怎么无情,都该有点反应的,至少可以摩挲一下。可在这样连翻个身,铁床都要嘎吱嘎吱响半天的地方,吴向葵觉得他跟潘慧就如同两个性取向正常的男人或者两个女人同床而眠。七个说不出香臭的女人劳累了一天,不久就发出均匀的鼾声,后来连多少有些别扭的潘慧,翻了几个身,也打起小呼噜。吴向葵一时半会儿睡不着,要是不钻进女人窝里来,他一辈子也想象不出,女人的鼾声也可以如此豪放无拘、粗鲁敞亮。
屋子外面的风吹得越发大了,窗缝发出尖锐的啸叫。
跟潘慧同床而失眠的事,上一次发生在交往四个月之后,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定了亲,吴向葵在庄稼地里的窝棚里看秋玉米,潘慧来给他送晚饭。夕阳在西边扯了一面红色的大幕,地上的人便好看十分。吃过饭,红霞褪尽,星星出来了,蝉鸣此起彼伏。到星斗满天,月亮却迟迟不出来,他打算到窝棚里点上马灯,潘慧跟在他后面爬进窝棚……流水欢唱、莺声远近、山峦隐约、百花绽放,仿佛混沌初开时的自由无拘,又似虚空都变成了现实,一切都真实可感。那是吴向葵和潘慧从未有过的体验。那天晚上,潘慧跟他睡在窝棚里。后半夜,月亮白花花的,在窝棚外面的玉米叶子上幽幽反光,在河面粼粼地反光,天空墨蓝深邃,四野全是好闻的气息。吴向葵怎么也睡不着,过去二十年竟没有这样美妙的感觉,到底算是白活了,还是因终究等到了这一天而为流逝的岁月骄傲?这样的美好保持到结了婚、生了孩子,终止于岳母搬入他家、发生家庭口角之后。
吴向葵后悔下午过来之前,光顾看太阳和地图了,竟没有搜索附近的旅馆。转念想,搜到又如何?难道还能去住?潘慧一个打工者,他一个承包土地的种菜农民,他是来离婚的,又不是来度蜜月的。即便开了房,潘慧也不可能跟他去。
半夜,进门时脱裤子的女子起床,从床底下摸索出一个夜壶,在别人的鼾声中毫不避讳地小解。吴向葵下午就领教过了,厕所在五百米外。据说是为避免夏天的臭气和蚊虫。不久小青也从高铺下来,从床底下拽出夜壶。从摩擦地面的声音判断,前一个夜壶是塑料的,后一个是搪瓷的。吴向葵更睡不着了,说不定这宿舍有八个类似的夜壶。
屋外的风似乎减弱了些,窗缝里的啸叫不那么刺耳,却也纠缠着吴向葵,使他两扇沉重的眼皮,无论如何垮塌不下来。
在老家,吴向葵从来没想过建筑工地上的住宿问题。比如眼前这个工地,板房数量有限,为提高利用率,工地上规定,单身宿舍必须八个人一间,“夫妻宿舍”必须睡四对夫妻,自由组合。每空一个铺位,每间宿舍每月罚款一百元,空两个铺位,每月罚两百元,摊到住宿者身上,年底从工钱上直接扣。如此苛刻,工人们还唯恐住不上板房。他们会算账,住板房最大的好处是省钱,宿舍区不仅有食堂,还水电全免费,到外面租房子费钱不说,用半盆洗脸水、点盏煤油灯似的电灯,都得花钱。
早晨睁开眼睛,吴向葵满脑子糨糊,昏昏沉沉的。既不敢早下床,也不敢起来太晚。吴向葵注意到,每一个铺位的四面都围了床单。
潘慧撩开床单说:“起来吧,委屈你了,咱们今天搬出去。”
那几个女人,有四个上工去了,两个去食堂吃饭。这些吴向葵都不知道,大概天快亮的时候,吴向葵终于睡过去了。
小青在刷牙,满嘴巴泡沫横飞,看见吴向葵滑下床来把鞋子套到脚上,对他说:“姐夫可要改名字?”
吴向葵莫名其妙:“好好的,改什么名字?”他以为到了工地,都要改名字。
小青说:“姐夫快姓柳了,柳下惠!”说罢呵呵呵笑起来。
吴向葵脸上是挂不住的尴尬,心想,难不成你还要我现场直播?我是来离婚的!
潘慧知道吴向葵脸皮薄,把自己刚用完的塑料口杯和牙刷塞到他手里:“赶快漱口,漱了吃早饭去!”在家里他俩从来各有各的口杯和牙刷,出门忘带了。一天不刷又不死人,可这时候,只有接了口杯和牙刷,才能把眼下的尴尬圆过去。吴向葵心想,这小青,怎么可以这般放肆?
小青觉察到太难堪别人,自嘲道:“我家那口子上次来得罪大家了,那口子大老粗,啥也不顾。再说大半年没见,大老远赶来,也就两个晚上……嘿嘿嘿!”
吴向葵听出来了,小青给他带来的尴尬,源于她自己的尴尬。
潘慧没对吴向葵说,虽说是两个晚上,一个晚上三次,一个晚上两次,好在铁床结实,响死没散架。
走出板房门,风已停了,太阳虽看不见,却是个好天,天地之间的亮光滤过一般透明。工地上各种机器的声音热气腾腾的,从马路对面传过来。
一人喝了一碗粥,啃了两个馒头。吃过早饭,潘慧说:“今天咱得上工,你把咱床上的被褥都搬到六号板房楼下最左边那间,那边还有一张空铺位。”
建筑工地喜欢用女人做塔吊指挥,女人敬业,眼尖心细,打起信号旗来动作规范,发出的指令准确具体,不像男人,一会儿要抽烟,一会儿要撒尿,稍不留神,一个马虎眼儿,就可能酿出事故。
九点钟之后,宿舍区今天当班的,都到马路对面的楼房上工去了,留下为数不多几个今天休息的和那些工人的女人,洗衣服或者闲聊。有几个就是昨天下午在工地大门口见着的。他们见吴向葵蔫头蔫脑的样子,在远处品头评足。有几句话似乎在说,他夜里太过劳累。几个年纪大的妇女在收拾三轮车,吃了中午饭,他们将蹬着三轮出去收废纸。
吴向葵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琢磨。那么艰难的住宿环境,潘慧都能坚持下来,说明他们的婚姻真是无可挽回了。凭潘慧的条件再找一个不难,可如果竟是这种环境下的男人,那就有些亏了;整天在这样的环境下忙碌,想找个体面的,只怕有那心思,没那机会。反观自己,优势虽不见得比潘慧强,但环境不错啊,田野辽阔,呼吸自由,住的房子虽是租的,但单家独户,有关有拦。
吴向葵还想起半年前聘来给自己干活的当地农村妇女孙小涓,孙小涓年龄跟潘慧差不多,身高比潘慧高一个头,身材却赶不上潘慧,农村里肩挑背磨,胸围不突出,腰围不含蓄,肩膀宽得跟个男人似的。孙小涓的男人在外面搞建筑工程,挣到了钱,几年前就养下了小,五六年不落屋。男人对孙小涓说:“你只管去找合适的男人,找上了,我们离婚;找不上,我还是你的名誉老公。”半年前的一天,孙小涓到他的承包地问他会不会电工。他平时经常帮周围邻居装个灯、接个线什么的。大家都知道他会电工。吴向葵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说:“我家的洗衣机拖线扯拐了,求你过去修修,不然我会被电死。”洗衣机拖线板修好,孙小涓对吴向葵说他有什么她能帮得上忙的,只管说。吴向葵说他承包的地上缺人手。如今的农村,特别是工业和经济发达的地方,农村几乎没有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几公里十公里就能挣到大钱,谁都不会扑在土地上。吴向葵承包的二百亩土地,虽有现代农业的浇灌基础,却毕竟有那么宽的面积,每块地一点小事,累积起来,也得有三五个工人才忙得下来。之后几个月,其他工人都是这一茬忙过就回家,等下一茬农活儿出来才会出现在他的承包地上,而孙小涓却天天都来。把地里的活儿干好,还替他洗衣服做饭。眉眼之间,看得出这女子是上心了。
六号板房住的都是夫妻,四对夫妻一间屋,正好楼下最左侧一间只住了三对。吴向葵找来几个纸箱。收拾潘慧床上的被褥和衣服。他注意到,潘慧的一堆衣服里有一条男人的裤头,三枪牌的,吊牌还没有取下来。这种裤头他买过,一般两条或者三条装一个盒子。潘慧什么时候买的?为啥只有一条?收拾得匆忙,没多想,塞到纸箱里搁好,搬起另一个纸箱的被褥向六号板房走去。
吴向葵打量其他三张床,有样学样,住下铺,用旧床单将高低铺的下铺围起来当幕帘,上铺放那几个纸箱子。一个屋子四家人跟八个人到底不一样,各家的东西好归类,尤其重要的是,上铺可以放东西,室内的空间宽出来许多。有两家的女人在门口洗衣服,操着河南腔和福建腔普通话问他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不咸不淡说了几句话,便各人忙各人的。有个老阿姨仔细盯着吴向葵的面孔看了足足三秒,闪电般笑了一下问他:“大兄弟,身体怎么样,吃得消哇?”吴向葵撩起床单坐在床沿上,心口窝上像塞了一坨三年不化的寒冰。
还没到中午,吴向葵就可以想见,熄灯后,这屋子将是多么热闹。
……
作者简介:李新勇,生于四川大凉山,现居江苏启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发表小说散文4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风乐桃花》等16部,部分作品被多家选刊转载。
来源:《当代》2020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