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中时电子报等台媒消息,台湾诗人杨牧3月13日逝世,享年80岁。
台媒报道介绍,杨牧1940年出生于花莲,除了是一名诗人外,还是散文家、评论家、翻译家、学者。杨牧曾任美国麻州大学助理教授、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教授,1995年从华盛顿大学退休后,回到台湾担任政治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讲座教授,2013年回到出生地花莲,担任东华大学荣誉教授。
杨牧本名王靖献,早年还曾使用笔名“叶珊”,在他赴美国柏克莱攻读博士学位期间,见证了美国上世纪60年代的学生运动,因而将笔名改为杨牧。其所著作的诗集更曾翻译成多国语言,包括英文、法文、德文、日文、意大利文、瑞典文、荷兰文、捷克文等。
杨牧诗作选
水之湄 我已在这儿坐了四个下午了 没有人打这儿走过——别谈足音了 (寂寞里——) 凤尾草从我裤下长到肩头了 不为什么地掩住我 说淙淙的水声是一项难遣的记忆 我只能让它写在驻足的云朵上了 南去二十公尺,一棵爱笑的蒲公英 风媒把花粉飘到我的斗笠上 我的斗笠能给你什么啊 我的卧姿之影能给你什么啊 四个下午的水声比做四个下午的足音吧 倘若它们都是些急躁的少女 无止的争执着 ——那么,谁也不能来,我只要个午寐 哪,谁也不能来
让风朗诵
1
假如我能为你写一首 夏天的诗,当芦苇 剧烈地繁殖,阳光 飞满腰际,且向 两脚分立处 横流。一面新鼓 破裂的时候,假如我能 为你写一首秋天的诗 在小船上摆荡 浸湿十二个刻度 当悲哀蜷伏河床 如黄龙,任凭山洪急湍 从受伤的眼神中飞升 流溅,假如我能为你 写一首冬天的诗 好像终于也为冰雪 为缩小的湖做见证 见证有人午夜造访 惊醒一床草草的梦 把你带到远远的省份 给你一盏灯笼,要你 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候 且不许你流泪
2
假如他们不许你 为春天举哀 不许编织 假如他们说 安静坐下 等候 一千年后 过了春天 夏依然是 你的名字 他们将把你 带回来,把你的 戒指拿走 衣裳拿走 把你的头发剪短 把你抛弃在我 忍耐的水之湄 你终于属于我 你终于属于我 我为你沐浴 给你一些葡萄酒 一些薄荷糖 一些新衣裳 你的头发还会 长好,恢复从前的 模样,夏依然是 你的名字
3
那时我便为你写一首 春天的诗,当一切都已经 重新开始—— 那么年轻,害羞 在水中看见自己终于成熟的 影子,我要让你自由地流泪 设计新装,制作你初夜的蜡烛 那时你便让我写一首 春天的诗,写在胸口 心跳的节奏,血的韵律 乳的形象,痣的隐喻 我把你平放在温暖的湖面 让风朗诵
盈盈草木疏 竹 新雨洗亮了点滴的东篱 在广大的光明中摇动: 深秋已进入鲑鱼的梦境了 我根据你的口音和表情 想象一片夏天的海水 青翠丰满如温暖的,隐忍 岁月的海水。风起的时候 哗然以白浪的姿势翻舞 涌上晚云的沙滩:一颗星 竹外灿烂的紫贝
白桦 昨夜白露侵袭,天微明 萧萧落叶飘下潮湿的 角门阶梯,逐渐掩盖了 我辛勤除芟的一畦菜园 和石板路上发亮的蜗迹 这树冷冷独立如过时的 文学宗派,影响入庭院 我在宋词和英诗里朗诵它 在日本物语里指认它。凄凄 切切,是文学史上的一页
山毛榉 窗外是一幅年轮的版画 窗里也是。苍劲的盛夏 斜阳曾经里外应合,戏弄 枝丫和细叶的影,任凭 生长的意志绸缪交叠 我时常想象你靠着长椅 在宁静的秋天里小寐 面对山毛榉正确的形象 让年轮回旋的声音催你入眠 指导勇健的脉搏和呼息
山楂 巨木依于门庭,入夜拥立 一盏灯:那是鸟雀抢飞的 客舍,盛夏里青青集止 绵蛮啁啾,谈论着翅膀 惟独秋来默默,商略黄昏雨 我曾纠工伐柯,斧斤里 留下拳拳的两节树瘤。来年 怂恿孩子们喧哗攀登如新叶 到巅顶上探访试飞的鸟 风,雨,阳光,白云
林檎 后院一颗老树,垂垂金阳的 果实报知秋深秋天深矣 时常,你坐在长窗前写信 写长长的信,忽听得 破突一声果实落地如句点 深秋的午后充斥着林檎成熟的 声音,推门出去瞧瞧数数 草地上有多少跌落的苹果 信纸上就有多少圈圈句点 还有,飘零的叶子是逗点
梨 更远处是挺拔冲冲的梨 北温带品种,六朝人物的 风姿,累累不言不语 在疏风中吐纳,将细枝 低低压在蒲公英的小脸上 就因为你喜欢它,我曾 屡次踏着露水走过去采撷 一篮子摆在桌上慢慢观察 我们可以谦谦,不许分它: 明年春天还要一树伞状花
柏 阳台外两棵连理交生的 常绿乔木,掩去邻居大半个园子 垂直向北的墙根又是一条 那是雾的守护,晨昏 在龙鳞虬髯间穿梭游戏 这是同情和岁月的象征 雝和的雨露在天地间成型 苍苔的根在地衣的浓荫里 又落下一些稀疏焦黄的针叶 轻覆小松鼠的新坟
山杜鹃 我每次看到它,看它依倚 在我书房的窗口,它来自故地 云巅之南大理国,山川悠远 每一朵花都诉说一则兴亡的故事 但它如何漂洋过海,小雨中 依倚我摆满唐宋传奇的小窗外 且在羞涩里流露一份错愕 些许命定的恋慕?每一朵花 都欲言又止如多泪的无题诗
松 园子里最年轻的竟是松 对着马路和邻居的邮筒 一排苹果树,两棵捞丹枫 它是自负而待着倨傲神采的 因为它是风雪正派凛凛古典 我希望它冬来权宜暂缓 专心将名门的姿势一一确定 左右摆好,待三月开春 在北国广大无垠的阳光里 等我们的孩子和它比赛长高
蕨 也许是薇——救荒植物 首阳山有之,但显然不多 饿死了孤竹国两名君子...... 屋前屋后翩翩凤尾草 早已失去了变雅情调 战时我曾在山坡野地寻求的 初生柔软的叶子,这些 你无法想象,我也希望 下一代不必想象。非蕨非薇 是屋前屋后新生的凤尾草
辛夷 开春的时候,甚至于你 都将可以指认的是辛夷 在西南转角上,庭院的边陲 遛狗的人总在它阔叶后驻足 游目四顾,然后尴尬向北行 这花的形状如笔,最适宜 摹写晨光小雨。关山飞渡 是北地乐府刀马旦。惟独 颜色我还不能断定,请静待 开春的时候你自己领悟
蔷薇 西方最鼎盛的象征主义 从大地进入书本,复又 开满东方人的园子:许多 绿叶,一缕暗香在有无之间 芒刺星星上是最准确的花 这花从未真正谢过 甚至在寒雨中也抖擞怒放 不像是孤傲,带着迟暮的 色调,惟我不知如何怜惜它 宁可推窗时看见一丛黄菊
杜松 它匍匐在前门小径旁 如一条沉默多思维的龙 山楂细叶掉在上面,还有 毛榉的果子,鸟羽,落花 花径不曾缘客扫 十月以后,它更佝偻了 彷佛向往着江水沉潜 我寒夜点灯读杜,听见 它在秋兴诗里呜咽 想象它多么落魄寂寞
常春藤 最后我才发现,向北的 烟囱上攀缘而生的常春藤 那时它叶子已经开始转红 窈窕羞赧,停在砖石上 似乎很自觉它三音节的名声 我们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在英文里,也祇是两个音节 三个歪歪斜斜的字母IVY 常名在我,春是胜利,藤 押一个绵绵蕃衍的上平韵
杨牧:“文学没办法让你为所欲为”
杨牧(1940年9月6日-2020年3月13日),代表作包括《水之湄》《花季》《灯船》《瓶中稿》《海岸七迭》《禁忌的游戏》等。图片:新京报记者 王叔坤 2013年摄
采写 |新京报特约记者 姜妍
希望我的诗出版合理化
新京报:大陆很多读者最早是从《台港文学选刊》上接触到你的作品 。 杨牧:那个我都不知道。最近一年
(编注:2013年左右)
我才将诗授权给《中国新诗百年大典》,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授权给大陆正式出版。希望以后我的诗歌在这里出版合理化,我应该知道什么时候印了多少本。
新京报:2013年3月,你领取纽曼华语文学奖,你觉得获奖是否有利于台湾诗歌推广?
杨牧:我不太清楚别人的感受,自己是没觉得很特别。倒是领奖后一个月,我领奖去的俄克拉何马州遭遇龙卷风灾难,打掉好几个小学校,让我印象很深。
文学不仅仅是往内看
新京报:在你很年轻的时候,诗歌里就有异乡主题,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受?
杨牧:可能跟读的书有关系,有了很多想象力。还有所谓“异乡”这两个字构成,年轻时会当做精神上或者神学上的另外国度或是另外思考方式,并不是我真的去到那里。我退伍后到美国念书,第一站是西雅图,一下飞机才真切感觉那块土地真的是异乡,而且大得不得了。 新京报:所以才有了你后来《瓶中稿》这样的诗。
杨牧:对,那时候觉得自己的脚踢到这边的海水,海水就会涌到亚洲的土地上。
新京报:真正的异乡和少年时的异乡会有不同吗?
杨牧:也不见得不同,少年时比较敏感,大概可以预见未来的趋势。
新京报:你的作品里一直贯穿着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如你很早写到阿美族人,那是你关注现实的萌芽吗?
杨牧:也可能,当时我感受到阿美族和汉族确实不一样,风俗习惯等。五六岁我就知道他们不一样。后来我观察外面,常常注意比较弱小族群。我常写到别人不会注意、不会去想的事。我觉得文学不仅仅是自己往内看,也要观察外界。
新京报:文学关注外在世界有可能影响到现实吗?
杨牧:我做的文学他们有没有看我就不知道了,我就是参与和思考他们应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原住民有原住民的问题,汉族有汉族的问题。但一般汉族人思考原住民问题的不太多。能不能有所贡献我自己不知道,我想做一点事情,很投入就好。
每个人应该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新京报:你曾写文章《诗的自由与限制》,说“文学的创作是有许多不得已的限制”,今天还是如此?
杨牧:所谓“自由”,我是在提倡形式、思考的自由,“限制”也是如此。四五十岁时我开始觉得,文学不见得有什么都办得到的力量。那时我开始检查是不是有办不到的或是错误的。比如当我去写科幻小说肯定大错特错,这是我的限制。
新京报:可以理解为每个人要知道自己限制在哪?
杨牧:对,而且文学没办法让你为所欲为。
新京报:形式也是?
杨牧:有,假如我写首200行的诗,大家会觉得刚刚好。假如日本海啸我写首5万行的诗,就有点找不到艺术上的根据。
新京报:现代诗已经比古体诗限制少了很多。
杨牧:还是承认应该有限制,不能为所欲为。我的意思就是要有纪律,并不是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新京报:这种限制和文学上需要创新是不是矛盾?
杨牧:创新绝对鼓励,文学有不同形式,我们要认识每个形式的条件,在纪律里从事。
新京报:那怎么找到这个限制的框架?
杨牧:所以要检讨啊,每个人应该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采写 |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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