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从一个鬼魂说起。
不管你信不信,那三个人的确看到了卢万里的鬼魂。他们用手指着脑门对我发誓:“千真万确,如有半句瞎话,仝所你拿枪打我这里。”三个人在不同时间点,经过卢万里家的院门前,都看见他在烤火。卢万里缩着脑袋蹲在地上,面前是一个火盆,他正理着湿衣服在火上烤。在火焰和冒着水汽的湿衣服后面,他们三人都看见了卢万里瘦骨嶙峋的上身和那张憔悴的脸,他冷得直哆嗦。卢万里显然比活着的时候更瘦了。三个目击者的表述区别仅在于燃料:一个说,盆里烧的是木柴;第二个人说,烧的是火纸;第三个承认他没看清楚,火太大,几乎把整个火盆都吞没了。烧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死去的卢万里突然回到家门口来烤火。
雨一直下,大的时候像老天漏了底,小的时候如满天的蜘蛛在吐丝,缠缠绵绵半个月没消停。所以,尽管现在是大夏天,如果鬼魂衣服湿透了,感到冷也很正常。反常的是,死去的卢万里为什么要回到家门口来烤衣服。
死人回家我没见过,但鹤顶这地方此类传闻从来没断过。算命的老赵多年来的口头禅就是:水边嘛,湿气重,阴气也重,出啥事都不稀奇。也就是说,鹤顶就是个神神道道的地方。所以卢万里的儿子把这件事作为报案的原因之一,我根本没当回事。他说有人动了他父亲的坟墓。他说不仅有三个街坊看见了他爸在院门口烤衣服,冻得直哆嗦,他还亲自梦见了父亲。在他的梦里,父亲穿着的正是在院门口烘烤的衣服,卢万里抱着胳膊对他说:
“儿子,我快冻死了。衣服全湿了。”
在他梦里,父亲的衣服的确是湿的,湿漉漉地正往下滴水。他做梦的时间在三个目击者看见烤火的场面之后,可见,父亲的衣服在烤干之后又湿了。第二天早上,他把这个奇怪的梦说给母亲和老婆听。母亲听了心酸得不行,跟邻居们说起时,止不住流下眼泪;老婆则当成个笑话,说给姐妹们听时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作为反馈和回应,三个目击者看见卢万里烤火的消息陆续传到了他们家。里应外合,卢家就不能不上心了。卢万里的儿子想起来,清明给父亲上坟时是有点潦草,没烧几张纸。一定是父亲在那边缺钱了,所以衣服湿了也没得换。第三天,他一口气买了十刀火纸,每张纸上都摞满了金元宝,装在一个大号塑料口袋里捆到摩托车上,冒雨去给父亲上坟。
离坟墓还有二十米,穿过雨帘他就发现父亲隆起的坟堆缺了半边。再往下看,有人在坟墓旁边挖了一道深沟,雨水汇成激流,正从深沟里流过。浑浊的流水不停地冲刷父亲的坟墓,棺材一角浸泡在水里,流水撞击到黑色棺木上,激起泛白的水花。卢万里的儿子骑上电驴子转身就跑,背着一口袋的火纸直接到了丁字路口。他结结巴巴地对所里的值班警员说:
“有有有人,盗盗盗了我爸爸的的墓。”
我们觉得这事不可能,卢万里又不是啥大人物,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一个坟,盗它,谁吃饱了撑的?本来下雨天也干不了活儿,大家想趁机打个瞌睡,他非要我们去破案。为了表示兹事体大,且有预兆在先,他把卢万里湿了烤干、烤干后又湿了的衣服和哆嗦喊冷的事给我们颠三倒四地讲了一遍。好吧,上车。
快到现场,一摊烂泥地,车过不去。下了车他让我们走在前面。他说天暗,他有点怕。
就是在那天的大雨里,我们发现了未遂的盗墓案,当然,盗的不是卢万里的墓。
卢万里埋在一个好地方。这一片高地,鹤顶人叫虞公山。传说甚多,有说古时候一个姓虞的人曾在这地方住过;也有说这地方埋过一个姓虞的大官;还有的说,一个姓虞的外乡人来这里修行,最后坐在山尖上飞升成了神仙。反正跟一个姓虞的人有关。这种传闻鹤顶人都懒得信,但凡跟别处有点区别的地方都有类似传说。如果都是真的,那咱们鹤顶早就仙迹处处,哪还会穷得如此叮当响?虞公山周围是片荒地,尽管没生老赵那样的慧眼,鹤顶人也看出来这地方风水不错,但因为离镇子实在有点远,人死了也极少长途跋涉埋到这地方。这两年不少人家鸟枪换炮,有了摩托车、电动三轮车,交通工具改变了距离的概念,虞公山周围才慢慢出现几座新坟。
我们围着卢万里的坟墓转了几圈,确定没人动过那口黑漆漆的槐木棺材。它露出一角,还有坟山垮掉半边,完全是雨水冲刷所致。卢万里的儿子拍胸脯保证,若非意外,他爸坟边绝不会出现水沟。坟墓的左侧低于右侧,虞公山上的雨水再凶,往下流也只会从他爸的左边走。他说得没错。坟墓周围荒草丛生,尤其是那些抱住大地不放的巴根草,拿铲子都未必能将它们连根拔起,仅靠雨水的冲刷,十天半个月怕是搞不定的。有人帮了忙。
这好办,我们继续在附近转悠,等同事开车回去取来几把铁锨。然后挖土筑坝再引流,让水从卢万里的左边走。果然,水落之后,在坟墓的右侧发现了铁锹切挖过的隐约痕迹。荒无人迹,谁会无聊来这地方模仿大禹治水呢?我提着铁锨绕虞公山的边缘走,十步之外看见了雨水没有冲刷干净的新泥。
虞公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个大一点的土堆子。也许姓虞的那人当初成仙或者刚埋下地的时候,虞公山确有一些气势,比如巍峨宽阔,那风吹日晒雨淋了不知多少年后,它已然被消磨成了一个土丘。我跟着断断续续残留的新泥走,发现土丘坡上有一丛灌木尤为稠密。大雨把灌木洗得干净,同一丛灌木竟长出两种不同的枝叶。我用铁锨毫不费力就挑起了部分枝叶。再来一锨,剩下稍微牢靠一点的灌木也被从泥土里掘出来。一例都没有根。它们是被砍断了根插进土里的。
灌木清空后,再铲掉插灌木的一堆泥,土丘的肚子里似乎有个洞。我招呼大家过来,清除洞口堆积的虚土,再往里挖。果然一个黑灯瞎火的洞。铁锨在洞的深处撞上坚硬的东西。卢万里的儿子想出个招,打火机点着,系在铁锨头上往洞里探。洞中氧气稀薄,但奄奄一息的火光中,我们都看见了刚才铁锨撞到的什么。打磨光滑的巨大条石。
以在派出所工作多年的经验,我知道遇上大事了。我把所有人集合到跟前,发布如下命令:
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
立刻原样封堵洞口,恢复伪装;
现在就协助死者家属培筑好坟墓;
我现在就给有关部门和领导汇报,在相关决定下达之前,咱们所一定做好现场保护,不能有半点闪失。
省文化厅接手了剩下的工作,天还没晴透就派来考古队。他们认为虞公山下可能藏有古墓。他们与县史志办及有关历史学家交流研判之后,初步达成共识:虞公山的传说或许非虚,这地方真埋葬过姓虞的历史人物。安保工作由县公安局牵头,我们所全力配合。同时,责成我们所尽快侦破该起古墓盗窃未遂案。
我们手头的线索只有两个:一是这起盗挖跟卢家的关系。大雨之后的现场线索几乎消失殆尽,但两者之间若无必然联系,那只能说太过巧合。第二个,就是县公安局提供的两个过滤嘴烟头,他们在洞里找到的。一个古怪的牌子,蓝旗。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警员作了拉网式查访,卢万里家人、亲戚、街坊邻里,甚至随机采访了跟卢家毫无关系的人。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卢万里生前口碑甚好,他的左邻高度赞扬了卢万里,那个老大爷说:“我就一个标准:凡是万里说有问题的,那人肯定有问题;凡是说万里有问题的,一定是那人有问题。我认识万里几十年了,这标准从没错过。”卢万里的言传身教影响了整个家庭,卢家家风挺好,门楣上还钉着“五好家庭”的牌牌。他们家没仇人,没做过亏心事,儿子、儿媳妇、女儿、女婿,人缘都不错,至少在查访中没听到任何负面评价。足够了。在乡镇,除非深仇大恨不共戴天,谁会干掘人祖坟这种损阴德的事?更不会有人抽风,要去卢万里坟边开一道深沟解闷。所以我们维持先前的判断:此事跟盗墓相关。
我把查访详情向县公安局做汇报。县局表示赞同,他们也发现,两者很可能关联密切。盗墓必须掘土,盗墓还得隐蔽,掘出的土不能露馅,运土也不能太麻烦,怎么办?现场解决。如何解决?被雨水冲走。自然便捷,神不知鬼不觉。卢万里的坟墓是距盗墓口最近的一座坟,山丘与坟堆之间正好有个凹槽,高处的雨水下泻,那地方是第一个下水口。为了加大水流带土的能力,盗墓贼掘开草皮和地表,人为地开了一条深沟。他们没想到,雨大流急,这个更有效的挖掘机扩大深沟的同时,把卢万里的坟墓也给摧毁了半边,露出棺木。已经在干燥温暖的棺木里安睡三年的卢万里突然落了水,感到了冷。盗墓贼失算了,提前惊动了鬼。
剩下的两个烟头。作为一个老烟鬼,很惭愧,我真没听说过蓝旗这个牌子。警员们去镇上各个商店买蓝旗烟,全都空手而归。店主们跟我一样孤陋寡闻。这方面见多识广的只能找满天下乱跑的人。住滨河大道边上的老苏常年跑长途客车,他也说不清,答应下一趟跑车时帮我问问。我把鹤顶在外工作、求学、做生意和游荡的人名单找出来,能联系的都联系了一遍,没一个人知道。结果显示,他们大部分人都不怎么抽烟,更不会带烟回来。这很好,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作者简介:
徐则臣,男,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任《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著有《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北京西郊故事集》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冯牧文学奖。《如果大雪封门》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同名短篇小说集获CCTV“2016中国好书”奖。长篇小说《北上》获CCTV“2018中国好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第十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耶路撒冷》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等十余种语言。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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