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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日头从东山上拔起,不知不觉就跨越了大半个天空。肖俊生在景区导游姜露瑶的陪同下走访了百来户人家,采访了村中几乎所有老人,除了收获几张沿途随手拍下的风景照,就只剩下一身的臭汗了。
村中许多老人都非常肯定地告诉他说,云半村历史上确实出了个曹状元,但曹状元的事迹都是人们一代一代口头传下来的,并没留下什么文献资料。故事流传至今,已没几个人能说清楚了。
正当肖俊生准备离开云半村打道回府的时候,却在村口邂逅了本村的一位退休老教师。
老教师告诉他说,附近有座净月庵,住着位老尼姑,法号静慧。谁也不晓得静慧师父是何时来净月庵的,也不晓得她在净月庵到底住了多久,若要论年岁,恐怕无人能与她相提并论。曹状元的故事,或许她能说出个子丑寅卯,道清个来龙去脉。
净月庵地处云半村东北角,掩映在数十株古柏之中。山门有些破旧,留下了浓重的岁月痕迹。门口上方悬挂着一块牌匾,“净月庵”三字秀丽端庄,字迹清晰,似乎不久前刚填过漆。大门左右的石柱上刻着一幅对联,由于风侵雨蚀,字迹显得陈旧无比,但仍依稀可辨:
拾级步青云人在仙山忘下世
披襟赏明月我来佛寺悟前因
肖俊生细细品味其中的意境,竟有一种对号入座的感觉,好像这幅对联是为所有来者而作。
大门是敞开的,肖俊生与姜露瑶一前一后跨过青石门槛。
进入大门的瞬间,肖俊生突然感到有些恍惚,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踏入故地。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揉了揉太阳穴,努力赶走这种奇怪的恍惚感,直到确信自己是第一次来这里。
二人在院中轻步缓行。整个院子静默不语,时间仿佛在这里失去了效用,一切事物都被凝结在这个特定的空间。
姜露瑶压着嗓子朝里面喊:“静慧师父……静慧师父……您在吗?”
里面半天没动静。肖俊生也跟着一起喊。俩人的声音像投向湖面的石子,使空气中荡漾出一丝生机。
突然,“嘎吱”一声响。
一位身穿青色海清的老尼现身大雄宝殿门口。
二人赶紧上前施礼,齐声说:“见过静慧师父。”
“阿弥陀佛。”一声苍凉的佛号扑面而来。
肖俊生心神一紧。这老尼慈眉善目,并没有想象中的苍老,但她浑身散发的气息却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肃穆之感。
静慧师父把二人领到荣堂,沏好茶,才缓缓坐定。
姜露瑶开门见山,向静慧师父道明来意:“这位是县文化馆的肖老师,他想跟您聊一聊有关曹状元的故事……”
静慧师父像没听见似的,矗在那儿。过了片刻,她才缓缓地问:“肖施主因何而来?”
肖俊生有些错愕,心想:姜露瑶不是道明来意了吗,为何静慧师父还多此一问?但转念又想,这本是佛家的一句常语,其实并无不妥之处。
他迅速赶走心中杂念,虚心地回答:“弟子心中有惑,特来向师父请教。”
“世人皆有惑,你的惑是什么?”静慧师父不紧不慢地问。
肖俊生想努力把话题往曹状元上靠:“世人都说印江云半出了个曹状元,但曹状元的一切都似乎早已烟消云散,踪迹难寻,也不知是否真有曹状元其人?”
静慧师父长叹一声,说:“人之于世,如草木一春,何其短暂,帝王将相最终也不过荒冢一堆、无人问津,曹状元不为人们所记得实属正常,但肖施主怎能怀疑他的存在?”
肖俊生见话题有了进展,心中暗喜,他双手合十,虔诚地向静慧师父施了一礼,说:“还请师父指教。”
静慧师父说:“对于世间万物的变化,世人看到的只是表象,事物的消亡只是眼睛对心灵的欺骗罢了,其实,世界上没有一样事物会凭空产生,也没有一样事物会真正消亡。”
“此话怎讲?”
“宇宙万物,都是由无数的量子组合而成。今天,一些量子可以组成此物;明天,这些量子也可组成彼物。宇宙是一个高度关联的整体,量子交换无处不在……”
肖俊生若有所悟,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姜露瑶却听得似懂非懂。
肖俊生探询地问:“照师父的话来看,所有消失的人,其实并没有真正消失,他们的肉身与周围的物体进行了量子交换,他们以另外一种物质形式存于天地之间了?”
“肖施主悟性极高,真是一点就通啊!”静慧师父一脸欣慰地说,“聚散皆是缘,既然咱们今天有缘相聚,我就跟你们说一说曹状元的故事吧。”
静慧师父捻着手中的佛珠,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而幽远起来,整个人像沉入了某个久远的事件中。过了好一会儿,一种浓稠的声音才从她有些干瘪的嘴里缓缓流出:“说起曹状元,那可真是一段传奇啊,还得从圣历二年说起……”
02
圣历二年,黔中大旱,百姓几乎颗粒无收。曹一潭把唯一的儿子叫到跟前,无奈地道:“颖儿啊,不如……不如你也去参加青云寺的选拔吧。或许,老天开眼,你还有条活路可走。”
曹颖默默流着泪:“爹,如果我去了青云寺,你和娘可怎么办,谁来照顾你们呀?”
曹一潭长叹一声,道:“饥荒年月,你先照顾好自己再说,咱家能活一个算一个。明天一早你就上路,去碰碰运气吧。”
曹颖的母亲坐在门槛上,神情黯然地抹着眼泪:“孩子,你就听你爹的,安心去吧。”
青云寺内,人声嘈杂。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或坐或蹲,等候在大院之内。他们大多是附近穷苦人家的孩子,今天齐聚于此,是为了参加龙津学院招纳新弟子的选拔仪式。
不一会儿,一位身穿红色袈裟的中年和尚领着七八个年轻和尚,鱼贯出现在大殿门口的台阶上。孩子们都迅速从地上站起来,向前聚拢。
中年和尚环顾众人,道:“阿弥陀佛!青云寺本是参禅悟佛的圣地,只因方圆百里皆无学堂,乡邻子弟求学无门,本寺方丈弘宇大师特于寺内设立龙津学院,招纳有慧根的孩子入学。凡经选拔入学的弟子,皆可在此学文习武,且衣食一律由本寺负担。龙津学院学制为三年,三年期满,学有所成者自可积极入世,考取功名。如无心仕途,又与我佛有缘者,亦可皈依我佛。”
中年和尚顿了顿,接着道:“众所周知,今年大旱,新粮几乎颗粒无收,就连本寺的存粮也是寥寥无几了。迫于无奈,龙津学院不得不缩减招生名额,今年只招纳三名弟子……”
话音未落,底下便是一片哗然。同时,浓重的焦虑情绪在整个寺院里弥漫开来。
中年和尚见底下躁动不已,不得不拔高声音:“请大家静一静!本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请大家理解。选拔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各位小施主排好队,有序前往大殿,接受方丈的检视。有幸选上的,自然留下来听候安排;未选上的,都可到膳堂去领一个热腾腾的馒头带走。”
曹颖紧跟着其他孩子,进入大雄宝殿。
大殿内,方丈弘宇大师双眼紧闭,端坐在蒲团上,逐一对孩子们进行检视。
曹颖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进入龙津学院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他也希望自己能位列其中,这样不仅解决了吃饭这个大问题,还能通过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如果自己真被选中,又不得不离开相伴多年的父母——双亲日渐衰老,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行啊?
眼见前面的人一个个选拔失败,曹颖的心反倒渐渐安定下来。看来是自己想多了,今年的选拔不说千里挑一,但至少是百里挑一吧,哪有那么容易被选中啊。
他很快来到方丈面前。
“把手给我吧。”方丈缓缓地道。
曹颖顺从地把手伸给方丈。
两手接触的瞬间,方丈浑身猛然一颤。他脑海里迸射出这样一幅图景:
宇宙初开,大爆炸使原始宇宙四散分解,轰隆隆的巨响此起彼伏,火光照亮了整个宇宙。原本统一的宇宙意识随着原始宇宙不断分解,有的散落在宇宙空间,无形无状;有的融入物体,诞生生命。其中,有极少数的宇宙意识尚未彻底分解,有着强大的意识能量,融入有机物质时,诞生出了超级生命……
方丈清楚地记得师父当年说过,这种超级生命包含着原始宇宙的核心信息,有着无限的发展潜能。不过,由于尚未彻底分解的意识自主性极强,很难与有机物体融合,所以超级生命,一直都是这个宇宙中最稀有的存在。
而此刻,超级生命却现身青云寺内,在自己跟前,与自己进行着意识连接。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方丈异常震惊,内心波澜起伏。他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少年:一副瘦弱的躯体深埋在宽大而破旧的粗布衣服中,头发凌乱而肮脏,与其他一同前来应试的孩子并无两样呀。
他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又让曹颖把另一只手伸给他。然而,再次检视的结果也一样。
此生能遇见此子,当是缘份吧。方丈的眉宇渐渐舒展开来,嘴角也浮现出一丝微笑。他吩咐旁边的一位僧人:“这位小施主已通过检视,你带他去安顿好。”
选拔仪式结束,资质最佳的三位少年脱颖而出。
曹颖、柳若梅、杨晋成为龙津学院的新弟子。
深夜,方丈把弘法大师单独叫到自己的禅房:“师弟啊,今年新招纳的这三位弟子,是老衲修成量子玄法以来所遇到的潜质最佳的孩子。尤其是那个叫曹颖的,意识能量无比强大,真是前所未见哪!”
弘法大师道:“难怪白天方丈检视他的时候,面露惊异之色。不知曹颖比起寺中其他弟子如何?”
方丈捋一捋白须,感叹道:“恐怕无人能及!”
弘法大师继续问道:“方丈师兄,那孩子的意识能量究竟有多强?”
方丈沉吟片刻后,慎重地道:“单从他身上的意识能量来看,恐怕就连老纳也是望尘莫及呀。”
“竟有这样的事儿,天地真是奇妙啊,竟能孕育出如此强大的超级生命。”
“是啊。这孩子体内的意识能量包含着宇宙初开的信息,以后的发展真是不可限量呢,因此,我才把你请来密谈此事,希望你以后对他多加关注,悉心教导,让他走上正途,造福苍生。”方丈停顿片刻,又叮嘱道,“此事不可外传,你我知道就可以了。”
弘法大师正色道:“谨遵方丈师兄意旨!”
曹颖、柳若梅、杨晋,在一位年轻僧人的带领下初次踏入龙津学院。三人东张西望,对一切都很好奇。
到达学舍门口,年轻僧人嘱咐三位新弟子:“你们先入座等候,不可随意走动,弘法师父一会儿就到。”
果然,不一会儿,一位身穿黄色纳衣的中年僧人便出现在学舍门口。他缓步走上讲台,在一枚蒲团上跏趺而坐。此人正是弘法大师。
弘法大师缓缓扫视众弟子一眼后道:“今天,又有三位新弟子加入龙津学院,请大家相互见礼吧。”
曹颖、柳若梅、杨晋立即起身,先向师父行礼请安,后又向众师兄行礼问好。
见礼完毕,弘法大师又道:“按照惯例,凡新入学弟子,开学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学院律条熟记于心。”顿了顿,他目光示意一位神情严肃的弟子道,“你是学院掌律弟子,现在,请你领着大家学习本院律条。”
掌律弟子应声而起,走上讲台,立于弘法大师身旁,开始高声领诵:“第一条,品德不端、行为不轨者,立逐;第二条,不尊师道、目无尊长者,立逐;第三条,学业不勤、投机取巧者,立逐……”
他每诵读一条,底下的人就跟着复读一遍。
待大家学完学院律条,弘法大师又特别对新弟子们介绍了学院的基本情况,尤其重点介绍了学院的课程设置和作息制度。
弘法大师说:“学院共开设三门课程,即量子玄学、玄门武学以及经义文学。量子玄学是一门研究宇宙起源、物质演变及有关时间、空间的课程;玄门武学是以量子玄学为理论基础,以强身健体、修身炼气为目的的武学课程;经义文学则是以识文断字、学习历史文化知识、参加科举考试为主要目的的课程。学院一日作息分三段,上午、下午、晚上各为一段。上午教学三门课程,下午进行集体劳动,晚上各自按时就寝。”
“新来的弟子们,你们记住了么?”弘法大师询问道。
曹颖、柳若梅和杨晋齐声回答:“师父,我们记住了。”
03
明媚的阳光从花窗格子里照进荣堂,像在持续不断地探听这座古老寺庙的秘密,那些隐藏在时光深处的故事渐渐变得明亮而鲜活起来。
茶叙良久,姜露瑶看到外面阳光灿烂,心里有些痒痒的,她向静慧师父和肖俊生提议说,天气这么好,静月庵又这么大,何不到室外去走走,边走边聊。
04
新的环境,给曹颖带来了一段时间的新鲜感,但随着学院生活日复一日的向前推进,最初的新鲜感渐渐淡去,随之而来的思乡之情像无数条生命力旺盛的藤蔓,逐渐爬满心头。
这天晚上,曹颖躺在龙津学院住室的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怎么也睡不着。他自从来到龙津学院,每天有两顿饭吃,倒是能基本填饱肚子,当他想到年老体衰的父母坐在灶房的小木凳上,嚼着野菜根,就着清汤寡水艰难下咽的情景时,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溢满了眼眶。他的脑海里甚至不由自主地一遍遍演绎着父母被活活饿死时的各种情景——如果那是真的,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他真的很想偷跑回去看望自己的父母。无奈学院有规定,每半年才能回家一次,如果私自回家,一旦被发现,就会被立即逐出学院。他一次次跟自己做思想斗争,又一次次把回家的念头强压下去。但今晚,回家的欲望再次强势崛起,而且变得越来越坚挺。他再也无法在床上停留片刻。他毅然决定铤而走险,将一个早已萌生的大胆计划付诸行动。
趁着夜色,他一个人偷偷摸摸向寺院库房靠近。他知道,寺院里所有的粮食都存放在那儿。他早已打定主意,不贪多,只拿一小袋“救命粮”,趁着夜色偷偷扛回家,放进自家院子里,不去惊动父母(虽然他也无比的想念他们,很想见他们一面,但父母若问起粮食的来源,那可怎么办),然后再偷偷地溜回来。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库房大门被一只“铁斑鸠”牢牢地守卫着,显得坚不可摧。从大门进,显然是搬梯子上天——没门儿。但曹颖前些天经过库房后面的时候,留意到墙上开了两个通风口,其中一个通风口上的木条由于年深日久已渐渐腐朽,只需稍微用力就能卸下来。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通风口,发现腐朽的木条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自己掉了。他一猫腰,瘦削的身体轻而易举地穿过了通风口,进到了库房里面。
库房内伸手不见五指。曹颖闻到了各种粮食散发出来的诱人香气。但他却不知道这些粮食是如何堆放的,他只得在黑暗中慢慢摸索前进。他摸到了红薯、玉米,又摸到了稻谷……突然,他浑身一颤,整个人僵在那里。他摸到了一件柔软的东西,这东西绝不是任何一种粮食,而是来自一个人的身体。他大吃一惊,“啊呀”叫出了声。与此同时,对方也惊叫了一声。但两个人都几乎同时意识到:惊叫,在此刻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曹颖还处在巨大的惊恐之中,对方却开了口,嗓子压得很低:“师兄,是我,别大声嚷嚷!”听出是柳若梅的声音,曹颖终于舒了一口气,由于刚受到惊吓,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沙哑而颤抖:“师……师妹,你怎么在这里?”柳若梅反问他:“师兄为什么来这里?”曹颖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顿觉羞愧无比,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还是对方捅破了那层维护彼此颜面的窗户纸:“恐怕,我们来此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吧。”曹颖在黑暗中点点头。窗户纸被捅破,两人心里都坦然了。同样的目的,无形中将两个人的心理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但尽管如此,这种见不得光的事,一旦被人撞见,心中还是很别扭。
摆在二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选择一起继续干,要么选择放弃。二人在黑暗中小声地交流着。柳若梅道:“你刚进来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吓得我赶紧躲起来,大气也不敢出。不过后来,我猜你很有可能也是进来偷粮食的,心里才稍稍安定。我本想在暗处一直呆着直到你走掉,哪知你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到处瞎撞,结果,我还是被你撞上了……”
曹颖心有余悸地道:“你把我吓得更惨,当时我脑海一片空白,心想完了完了,被人发现了,我还以为你是‘仓管’,在此‘守株待兔’呢。”
“没想到我们两个都是那可怜的兔子。”柳惹梅在黑暗中苦涩地笑了笑,“今晚真是太险了,要是真被人发现,我们就全完了,到时被逐出学院,怎么跟家里人交待呀。”
“是呀是呀,幸好遇到的是你。”经此一吓,曹颖心中也不禁打起了退堂鼓,“那……咱们还是赶紧撤吧,要是再碰上别人就麻烦了。”
“对!赶紧撤退!”
二人又郑重其事地约定:“今晚的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然后,二人原路退出,并一齐把木条重新装上通风口,才迅速撤离库房,悄无声息地向各自的住室溜去。
05
静慧师父带着肖俊生和姜露瑶漫步到净月庵后院。
后院竟另有天地,中间是一个堪比小广场的天井,天井后面有正房三间,两侧又各有厢房三间,这些古老的建筑经历风雨的侵蚀和岁月的打磨,早已是千疮百孔,但从正房粗壮的廊柱和门窗上的精美雕刻,可依稀触摸到建筑当年的恢弘与壮美。整个后院被高高的封火墙围护着,安宁、静谧,墙外是无边的原始森林,参天的古木争相从墙头探身进来,一直延伸到了屋顶上方。
三人在古老的建筑间穿行,肖俊生和姜露瑶感觉像进入了某个特定的场域,现实在眼前渐渐淡去,偶尔听到静慧师父的声音在某处响起,却像来自遥远的苍穹,他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那些来自古代的生活画面不断在眼前闪现,触手可及。
06
一日,弘法大师向弟子们演示最上乘的玄门武学量子玄法,青云寺内所有弟子都闻讯前来观习。
大师先让人在院内备一口大缸,并盛满水。大师问众弟子:“你们看到了什么?”弟子们窃窃私语道:“这不就是一缸水么。”
“是一缸水没错。但‘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不知又有多少微生物存于这一缸水中。”大师道,“世间所有的物体都是由量子组合而成,这些物体分为生物体和非生物体,而量子也可分为物质量子和意识量子。宇宙之初,所有意识量子本为一体,共同存于原始宇宙之内。但随着宇宙的不断扩散与分解,原本一体的意识量子随之化为无数,或存于物质之内,或游离于宇宙空间之中。意识量子之间,虽然空间上被迫分离,但都保留着原始连接。一旦具备某种条件,这些意识量子就能彼此感应,连接而成量子矩阵。量子矩阵有着强大的意识能量,它甚至可以控制物质的分解、聚合、重组。我们修炼量子玄法,其本质就是在修炼自身体内的意识量子。我现在要借用这一缸水,演示连接之法,展现控物之道。”
言毕,大师立于缸前,眼睛缓缓闭上。他调整气息,凝精聚神,努力调动自己的意志力,进行量子连接。过了一会儿,只见他身体周围荧光骤起,身体也开始变得轻盈而虚幻,仿佛随时会溶化掉。突然,大师双眼圆睁,目光如电,射向水面。水面微澜起伏,似乎在作出回应。
“动手吧!”大师吩咐早已准备在旁的弟子。弟子会意,立即用手中的粗木棍狠狠砸向水缸。
就在这时,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水缸应声而破,泛着亮光的黑陶碎片散落一地,而那满满的一缸水,竟像凝固了一般,依然保持着一个水缸的形状,矗立在那儿。这凝固的水,表面却是波光粼粼的——水,还是能流动的水。
“天哪,太神奇了!”弟子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大着胆子去碰了一下水,感觉这水就像刚出锅的米豆腐,柔软而有弹性。又有人试着去捧水,但捧起的水还未离开半尺,就被凝固的水体吸了回去。
站在曹颖身旁的柳若梅惊呼道:“天哪!师兄,这怎么可能?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说话间,竟不由自主地拽上了曹颖的胳膊。
曹颖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控物之法,心中充满了惊奇,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却被柳若梅的这一拽分去了大半,身体的接触让他联想到库房之夜,他想,当时自己到底摸到她哪里了呢。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顿时感觉耳赤面热起来。
柳若梅见曹颖呆若木鸡,以为他看傻眼了,又摇了摇他的胳膊:“师兄,咱们要是也能像师父一样厉害就好了……”很快,她发现了他的异样。她赶紧撒了手,羞赧地垂下头去,一朵红云在她脸颊上缓缓升起。
07
曹状元的成长经历,让肖俊生和姜露瑶感慨万千。
感慨之余,肖俊生又生出许多疑惑。他好几次都想提问,又怕打断静慧师父的讲述。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静慧师父,据我了解,曹状元时代,贵州往往被中原社会视为蛮荒之地,教育落后、人才凋敝,出个进士——哪怕出个举人都是不得了的事,更何况是状元,不知曹颖是如何登顶状元的?”
静慧师父沉吟片刻后说:“这就要从另外一件事情说起了。曹状元一生命运多桀,他人生最大的转折在圣历四年。”
08
圣历四年。
夜郎王宫,灯火通明。夜郎王瘫坐在王座上,一愁莫展。自外族大举入侵以来,夜郎军节节败退,已退守至牂牁江西岸,夜郎军以牂牁江为险,勉强把强敌阻于东岸。如果牂牁江天险被突破,后果将不堪设想。
“报……”门外传来急促的叫喊声。随即,满身伤痕的传令兵在两名士兵的搀扶下来到大殿,向夜郎王禀报战况。传令兵吊着最后一口气,虚弱地道:“王上,牂牁江……失守了……”话未说完,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
夜郎王早已从王座上弹起。听到这个消息,他面如土色、身体颤抖、脚步踉跄,险些摔倒,左右卫兵连忙将他扶住,重新把他扶到座椅上。
过了一会儿,夜郎王才缓过劲儿来,吩咐左右道:“马上召集紧急会议,请副军师及在家众将火速前来议事。”
当时,副军师王智和众将军早已等候在殿外。听到传令,众人急匆匆赶往大殿。
夜郎王无力地靠在王座上,对众人道:“如今牂牁江天险已失,我军已退守至白河谷。白河谷乃我夜郎国最后一道屏障,必须得守住,否则……”夜郎王没再说下去,他目光忧虑,环视众人一眼后,勉强振奋精神,道:“诸位,可有退敌之策?”
底下一片静默。空气像凝固了一般,让人感到呼吸困难,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大家甚至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声“侯将军求见”,话音未落,两个人影已闪入殿内。一人身披战甲,头戴战盔,目光如炬,此人正是侯将军;另一人书生模样,着一袭白衣,却是个少年郎。
侯将军抱拳参拜:“王上,如今前线战事吃紧,末将特来向王上举荐一人,或可保我夜郎国坚如壁垒。”
夜郎王喜出望外:“将军举荐何人?快快请来!”
“人已请到。”侯将军用目光示意站在身旁的白衣少年,“他是本国青云寺龙津学院的弟子,受方丈弘宇大师派遣,前来相助。”
众人都将目光聚焦到白衣少年身上。只见这少年身穿一件白色长衫,头束一条白色飘带,身材颀长,面如冠玉,神情安详,眉宇间隐隐有超脱之气。
“就是他么?”夜郎王瞥一眼这个过于年轻的少年郎,似乎有些失望,“青云寺的弘宇大师,德高望重,颇有才干,本王倒是早有耳闻。但却不知他门下弟子,有何本领助我拒敌,保我夜郎基业?”
侯将军正色道:“王上,军机要务,末将怎敢儿戏?我愿以性命担保!”
见侯将军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白衣少年赶紧向前一步,朗声道:“小生见过王上,见过诸位将军。我是夜郎国思邛境内子民,姓曹名颖,字天龙,现为青云寺龙津学院弟子,受方丈弘宇大师所遣,前来助阵,为国效力。”曹颖见夜郎王仍面露疑虑之色,显然是对自己不太信任。但据侯将军说,军情紧急,白河谷天险随时都有被攻破的危险。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师父临行前密授的退敌之计就再无用武之地了。他必须立即取得王上的信任:“王上,小生有一退敌之策,可愿听否?”
听到有退敌之策,夜郎王精神一振,转忧为喜:“快快道来!”
但曹颖向左右看了看,并不言语。侯将军会意,立即禀报:“王上,退敌之策乃高度军事机密,事关国之安危,还请借一步说话。”
夜郎王略一沉吟,道:“那就请随我至后殿细细道来。”说完又看一眼王智和侯将军:“你们也一起来吧。”
当夜郎王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举止沉稳、神态自若,竟与先前判若两人。他高声对众人宣布:“本王现在封曹颖为特使,与众将一起火速驰援前线,大家务必听从曹特使的安排,依计行事。”
曹颖与王智及侯将军一行星夜驰援白河谷。此时,绵延数十里的白河谷仿佛是一条虚空的隧道,站在隧道底部,仰望星空,星空被切割成一条蜿蜒的银河,群山是银河的堤岸。峡谷内异常宁静,疲惫的士兵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各处,各式各样的兵器仍被他们紧紧地箍在怀中。
中军帐设在白河谷悬崖上方的一片开阔之地。听说大王派来特使,军师吴风亲自出帐迎接。
王智向吴风禀报:“军师,这位是大王派来的曹特使,受命前来助您退敌。”
吴风看了一眼曹颖,见是个年轻的后生,不禁眉头一皱,摇了摇头:“王上难道不知战事已到了生死关头?竟如此儿戏,派个乳臭未干的书生来!”
站在一旁的侯将军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吴风:“军师,这是临行前王上写给您的密函。王上还让末将带来口谕,就是请您务必按照曹特使的计谋行事。”
吴风有些不悦,但还是接过了密函,一转身,拉开门帘,独自进入帐内。他拆开信函,将信纸轻轻一抖,在铜油灯下细看起来。
帐外三人面面相觑,军师没有指令,他们既不敢入帐,也不敢擅自离开。
过了一会儿,吴风把外面三人召进帐中,面色沉重地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先按曹特使的方法试一试,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不过,王上信中交待,今夜就得行动,我看这倒没什么必要,再说,将士们白天刚打了一场硬仗,现在正在休整。”
王智道:“王上既然这样交待,应该自有他的道理。或许王上是担心夜长梦多,走漏了消息。”
吴风瞪了王智一眼,道:“王上既然派来这位曹特使,想必曹特使早已成竹在胸了吧。我们又何必急于一时?再说《孙子兵法》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王智与侯将军偷偷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深知吴风的脾气和在军中的势力,谁也不敢再多言。
当晚,吴风把曹颖留了下来,二人彻夜长谈。只见中军帐内,灯火通明。
东方初晓,吴军师召集统领以上将领前来议事。经过昨夜长谈,对于曹颖的作战计划,他从最初的怀疑转变为赞同,直至充满了欣喜。曹颖的计划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叫“诱敌深入”,另一部分叫“退而织网”。吴军师吩咐曹颖把作战计划详细地说给将军们听。曹颖有条不紊,娓娓道来,将军们频频点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自信。最后,吴军师下令,侯将军统领执行“诱敌深入”计划,副军师王智协同曹颖执行“退而织网”计划。部署完毕,吴军师执剑高喊:“我夜郎国的前途命运就交到大家手上了!成败在此一举,请各位将军依计行事!”将军们齐声回答“遵令”,声音雄壮而高昂。
侯将军抵达谷口前线,察看军情。敌军又发动了新一轮进攻,谷内声震如雷。敌军虽人多势大,但在这小小的河谷之内却无法施展,夜郎军奋力苦战,依靠河谷之险,一次次把敌军阻于河谷之外。谷内溪流早已被血水染成红色,谷口处尸体堆积如山,几乎把溪流截断,形成了一口黑色的深潭。
侯将军注意到,谷口最险要之处,水流垂直落差竟达五丈以上,此处的确是阻击敌人的最佳地形。敌军在此处久攻不下,也占不到半点便宜,整个军队都有些焦躁。无奈此处是进入夜郎国的咽喉要道,他们暂时也无计可施。看到眼前的情形,侯将军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
白河谷后方,军民正在副军师王智和曹颖的指挥下抢筑大坝。
他们命人从山间砍来巨木,纵横交错,织成一个巨大的网状体,横亘在峡谷最狭窄之处。夜郎国内的能工巧匠也已齐聚于此,他们有的给网状体设计机关,有的在网状体上填充织物。不到半日功夫,一道十丈高的活动大坝修筑完成。数十条巨绳与大坝上的机关相连,巨绳另一端牢牢地固定在峡谷两旁的崖壁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峡谷内的水越积越深,远远看去,白河谷内像静卧着一条碧绿的巨龙。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敌军再次来袭。
谷口处,当敌军再次发动大规模强攻时,夜郎军在侯将军的指挥下,佯装失败,迅速撤退,士兵们沿着悬崖两旁垂下的绳索攀爬而上,很快就隐没在了洞穴之中。
曹颖早已算准时机,命人触发机关,切断连接大坝的绳索。顿时,大坝在水的巨大压力下,轰然倒塌。山谷间这条碧绿的巨龙像突然得到释放,裹挟着风雷之势,向下游奔泻而去。
本以为攻占谷口的敌军正待乘胜追击,不料,还没等他们明白发生什么事,就已葬身在狂涛巨浪之中。
经此一役,敌军元气大伤,不久,便收拾残兵败将,离开了白河谷。
夜郎军凯旋途中,军师吴风特意把自己心爱的战马赠给曹颖,并让他与自己并肩而行。
白河谷战役,吴风见识了这位天才少年的胆识与勇气。在他看来,少年就像一块质地优良的璞玉,只要精心雕琢,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他决心把他收入麾下。
“曹特使,回去以后,你有何打算?”吴风试探他的口风。
曹颖正沉浸在对若梅师妹的美好遐想中,忽听军师问自己话,才努力从遐想中抽身出来,随口答道:“自然是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呀。”
吴风笑了笑:“青云寺你肯定是回不去了,你立了功,王上一定会对你进行封赏。不过,以你的才华,更适合留在军中。不如你先在我军中做个参军,以后再行擢升,你看如何?”
曹颖见军师郑重其事,便放下手中缰绳,双手抱拳道:“多谢军师赏识!不过,如今我未出师门,理应一切听从师命。”
碰了一鼻子灰,吴军师感到有些尴尬,甚至有些恼怒,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眼中泛出了一丝冷意。过了片刻,他才不冷不热地道:“那回去以后,我等你的好消息。”
夜郎国内,举国欢腾。人们跳起了欢快的谷斯拔帕舞,唱起了动听的土家山歌,整个夜郎国内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夜郎王论功行赏,准备赐封曹颖官职,却发现曹颖已不知所踪。
09
四月初四是肖俊生父亲的七十大寿。肖俊生与妻子徐娜跟大哥大嫂们一起,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的寿烛都找了出来。大家都已意识到,这是儿女们最后一次给老人祝寿了。
寿烛刚被点亮,肖俊生父亲的病床边就传来母亲的呼喊:“他爹!他爹……”
肖俊生愣在那里,一滴蜡油滴在手上才反应过来。他立刻扑到父亲的床边,压着心中的悲伤,轻轻呼喊:“爹,爹……”父亲没有任何回应。一家人都早已围了过来,细心地去探他的鼻息、摸他的心跳。病床上的人却始终一动不动、静默无语。
屋子里的人都默默地流下了泪——按照土家人的风俗,要等阴阳先生来“开路”后,才能哭出声。
肖俊生大哥拿了一串鞭炮和一叠纸钱到屋外,为父亲烧“落气钱”。片刻之后,黑夜里传来鞭炮的惊叫声。
邻居们很快闻讯而来。肖俊生兄弟俩在老人们的指导下,为父亲剃头,为他用柏香水洗身,为他穿上早已备好的寿衣、寿袜、寿鞋,为他捆上白棉线腰带,为他脸上盖一张白纸……
亡者被“移床”到堂屋左侧的角落里,孤独地躺在用数块木板和两条凳子搭建的床铺上,一盏菜油“伏地灯”在铺板下陪伴着他,为他照亮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
阴阳先生很快被请来,他吩咐在亡者床铺前置一小桌,小桌靠近亡者一侧,绑上数根穿满纸钱的苦竹竿,桌面摆上先生亲手书写的记录着亡者生卒年月的一块灵牌和一只雄鸡。香烟缭绕,先生节奏分明地拍击铰子,口中念念有词,为亡者“开路”。“开路”完毕,鞭炮声响,亲人们终于不必压抑内心的悲痛,放声大哭起来。
木匠为棺材刷漆。漆,是大红漆。原本还保留一些树木特征的棺材,被木匠熟练地刷上一层大红漆后,瞬间就完成了某种神秘的蜕变,成为勾通阴阳两界的独特道具。红朗朗的棺材,矗在两条高凳子上,令人触目惊心。
这口棺材还是肖俊生父亲生前,叮嘱请有“法力”的木匠打制的。土家人打棺材很讲究,只有得师傅真传,并学会口决真言的木匠才拥有“法力”,才有资格为亡者打棺材。那时,肖俊生父亲已自知命不久矣,他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说:“今天正月十六了吧,算是完年了。快去请个有“法力”的木匠来,帮我打棺材吧。棺木你们不用新买,我早就备下了,那是你们爷爷奶奶当年栽下的一棵椿木树,有二人合抱粗细。去年我已请人砍下,晾在柴屋里,现在可能还没干透,但也可以将就用了。”
举行“家奠礼”时,肖俊生带着徐娜与大哥大嫂、侄儿侄女们一起,穿孝衣、戴孝帽,腰系草绳,手执哭丧棒,在站礼先生的带引下,三礼九叩,跪拜父亲,听读家奠文。先生凄惨绵长的“喊礼”声,在空中缭绕、纠缠,催人泪下。
傍晚,受邀而来的歌班敲锣打鼓来到堂前。按照礼数,肖俊生和大哥作为男孝家,亲自给每位歌师挂上白孝布,并递烟敬茶。天色将晚,歌班举行观师请圣之礼,开鼓起了歌场。领班拖着长长的腔调唱:“吉日良辰,天地开张,歌郎至此,大吉大昌;打扫堂前地,宝香炉内装,新亡登仙界,路上走忙忙。一柱香烧到天庭去,要去天庭请玉皇;二柱香烧到地府去,要去地府请阎王;只有三柱香无插处,插到灵前悼新亡……”每唱一句都有应和之声,每唱完一段,锣鼓便敲上一通,歌声凄凄、锣鼓惶惶。父亲生前本为歌班鼓师,一生曾无数次为送别亡人敲锣打鼓。此刻,他在自己熟悉的鼓乐声中,穿越生死之门,前往另一重世界,应该是幸福的吧。肖俊生默默地想。
出殡之日,肖俊生大哥手捧灵牌,带领孝男孝女们站在院坝外,等候出殡。出殡之前要举行“祭龙”仪式。帮忙抬棺的乡亲们在有经验者的指挥下,用“龙索”将“龙杠”牢牢捆在棺材上。阴阳先生手举火把,绕着棺材走三圈,又用斧头在棺材东西南北四方各敲三下。最后,先生对众人高喊:“亡者之魂入不入?”
“入!”众人高声应和。
“亡者之魂出不出?”
“出!”
声音悲壮雄浑、高亢悠远。最后,先生端起一碗酒,猛喝一口,“噗”地用力喷洒在空中,然后用斧头将酒碗击碎。同一时刻,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众人抬着棺材直奔墓地而去。
肖俊生父亲的墓地位于村庄后面的山岭上。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下,一口触目惊心的红棺材在山间踟蹰而行,犹如一只红色的小船在灰暗的海面上缓缓移动,正经历一趟奇幻之旅。棺材行走时不转弯、不掉头、不沾地,前面有路要走,无路也要行,这是老一辈流传下来的规矩。孝男孝女们走在棺材前面,一次次回头弯腰作揖,遇到坡陡路险时,则不顾一切调转头去,帮着扶棺材,防止意外。
到达墓地后,乡亲们把棺材小心停放在早已挖好的墓穴旁边,取下“龙杠”,摔在地上(意为以后都不再用它,不希望再死人)。棺材在先生的指引下被放入墓穴,先生用罗盘校好方位,之后就开始“清棺”了。一把巨大的红纸伞撑在空中,为逝者挡住天光,亲人们将捆在棺材上方的床单揭开,最后一次瞻仰逝者的遗容。很快,棺盖被抬来盖上。肖俊生看着父亲一点点消失在棺材内,眼泪再次哗啦啦地流了下来。随着先生抓一把泥土洒向棺盖,喊一声“掩土已毕,百事大吉”,乡亲们重新围拢上来,拿着锄头、铁锹,七手八脚地将泥土掩向棺材。
一枚红色的棺材很快便沉入泥土之中,父亲乘着棺材,开启了另一种生命之旅。
10
寒风越过崇山峻岭,左冲右突,一路肆虐到乌江。此时,天色渐晚,曹颖和师弟杨晋结伴而行,沿着江边的纤道,一路东进,不敢停留。他们必须赶在凝冻之前,通过在悬崖绝壁上凿出的这条纤道,否则,一旦冰雪来临,再走就难于上青天了。
纤道是当年皇帝南巡时,为行船之便留下的,如今,纤夫们的身影早已褪去,随之而来的是形形色色的赶路人。纤道最狭窄的地方只能容一个人勉强通过,稍有不慎,便会滚落悬崖,跌入江中,魂归西天。
曹颖和杨晋晚饭时喝了些酒。他们本来是无心喝酒的,两位穷书生饭钱尚且不足,哪有余钱买酒吃?酒,是热情的中年店主免费赠送给他们的。店主原本也是个读书人,无奈科场征战数十年,却屡试不中,终究心灰意冷,放弃了科考的念头。只是人到中年,身无长物,为谋生计,他不得不东挪西借,才勉强开了这家小店。店主因见两位进京赶考的书生形貌俊朗、谈吐不俗、非等闲之辈,有心结交,于是免费赠给他们一壶酒,“天寒地冻的,喝点酒暖暖身子。”
曹颖和杨晋酒足饭饱后,谢别店主,准备继续赶路。好心的店主劝他俩:“前面的路就是乌江古纤道了,纤道险峻异常,狭窄难行,况且天色将晚,为安全起见,不如在此留宿一晚,明早再走也不迟啊。”但曹颖和杨晋哪有多余的盘缠住店?但二人又不好言明,只推辞说怕误了行程,必须夜以继日地赶路。店主想,自己如若再行挽留,便有招揽生意之嫌了,于是不再言语。
纤道比想象中更狭窄,许多地方只能容一个人侧身贴面通过。二人似乎都有了些醉意,但酒醉心明白,他们在悬崖峭壁上小心翼翼地行走着。曹颖感到背上的箱笼比往日沉重了许多,酒劲也在他体内源源不断地发力。他感到有些头重脚轻,悬崖的庞大身躯在他眼前不安分地扭动着,脚下的纤道也变得分外缥缈、虚幻,人踩上去软绵绵的,像在棉花上行走。他不得不停下来,想休息片刻后再走。杨晋却在身后催促道:“怎么了,男子汉大丈夫的,两杯酒下肚就走不动路了?再不走,天都快黑了哟。”曹颖想想,觉得也对,天黑后路更难走,于是振奋精神,努力保持清醒,朝悬崖深处走去。
走到纤道最狭窄之处,曹颖更加小心翼翼,他脸朝内,背朝外,几乎把整个身体贴在了崖壁上。他不断摸索着崖壁上的突起或缝隙,双手交替抓牢,慢慢地、像螃蟹一样地横向移动着。纤道外面的悬崖一直延伸到江底,此时,江面像一口巨大的陷阱,江边乱石丛生,像陷阱里密布的倒刺,透出阵阵寒意。
终于,曹颖通过了最险要之处,到达了宽阔地带。他回头望了望杨晋,这一望不由得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杨晋此刻正停留在自己刚刚经过的纤道最狭窄的地方,只见他双手紧紧抓住悬崖上的突起,浑身颤抖不已,吓得既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情势危急,曹颖立即丢下身上的行李,回去接应他,“快把你的箱笼递给我,然后再慢慢移过来。”
“好,好……你快过来接。”杨晋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先抓牢喽,慢慢把箱笼卸下来递给我。”
杨晋小心翼翼地卸下箱笼,递给曹颖。曹颖努力把手向前伸展,可仍够不着,他只好冒险地向纤道狭窄处挪了挪步子,一手抓住悬崖上的一处突起,另一手伸向杨晋。他终于抓住了箱笼:“你放手吧,我接住了。”
杨晋的箱笼似乎比想象中重一些,就在曹颖抓紧背带,准备把箱笼拿过来的时候,背带上突然传来一股向外的牵引之力,曹颖下意识地更加紧握背带,但另一只抓住悬崖的手却因受力的陡然增加,从突起的石块处滑脱。他大吃一惊,思维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般不受任何控制地向悬崖下飘去……
此时,纤道上的杨晋早已通过最狭窄处,稳稳地站在了纤道边上,向曹颖掉落的地方探身张望,此刻的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胆怯或醉酒之人。他一边离开,一边自言自语:“这回不摔死也得溺死、冻死了。师兄,你可别怪我心狠啊,你不死,我全家都得遭殃啊!”
11
一天,肖俊生在单位楼梯口碰到文物局的老刘。老刘说,最近文物局下乡搞文物征集,收到了许多好东西,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肖俊生说好呀。
文物存放在博物馆的临展厅里,还没来得及分类。这批文物有些是印江先民们在日常生活中留存下来的老物件,比如妇女们使用的银饰、煮食用的铜釜等;另一些则是印江八百多年土司制度下的遗物,比如朗溪蛮夷长官司正长官顶戴宗枝图册、朗溪土司承袭文书 、土司官帽等。但在老刘眼中,最珍贵的却是一件书法作品。
老刘对书法情有独钟,在同事们眼中,他是名副其实的书法家,平时大家都亲切地喊他“刘书法”。老刘自幼受父亲影响,八岁便开始学习书法。在父亲的指导下,按照“定师、定时、定量”的原则,持之以恒地练字,书法水平可谓一日千里,没几年功夫,字就写得有模有样了,博得了周围人们的一致称赞。但不知为何,老刘的字练到后来似乎达到了某个瓶颈,从此再没能突破。有人私下里说,艺术是需要天赋的,老刘虽然勤奋,但天资显然不足,所以成不了大家。但不管别人怎么说,老刘自己却是初心不改,虽然没能成为书法大家,但也算写出了些名堂,他的作品曾多次入过省展。现在,他是县书法家协会的主席。
老刘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书法作品的牛皮纸。一件未经装裱的作品露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作品用小楷写就,由于年深日久,纸面发黄,边缘多有破损之处。但只要是行内人,一看这幅字,就知道它定然出自大家之手。这是某人写给“陈小姐”的一封书信,信上字迹古朴雄奇,圆润而不失苍劲,端庄而不失灵动。唯一遗憾的是,作品末尾之处因破损严重而看不清书家姓名。
老刘有些得意地拍拍肖俊生的肩膀:“怎么样,是好东西吧?”肖俊生竖起大拇指,在老刘眼前晃了晃:“当然,你刘书法的眼光还会有错?”肖俊生本也是热爱笔墨丹青之人,闲来也跟着老刘练练字、临临帖。
二人在临展厅柔和的灯光下,反复品鉴这幅作品。肖俊生细细品读信上的诗句,竟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自心间涌出。他用指尖轻轻地触摸这些来自时光深处的字迹。这些字迹像自带了电流,通过他的指尖传遍全身,一下子就把他的思维拉进了历史的褶皱里……
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对征集来的文物进行分类陈展,他们在对照登记册进行清点的时候,却发现少了一件文物——一件珍贵的书法作品不翼而飞了。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工作人员立即上报文旅局领导。局领导获知文物丢失后异常震惊,这胆子也太大了。因为文物征集工作程序非常严谨,每一件文物从征集到最终陈展,中间的所有环节都会履行相关手续。但尽管如此,东西还是不翼而飞了。领导稍加分析,便判定问题多半出在内部人员身上。出于保护自己同志的考虑,局里并末选择立即报警,而是成立了一个由纪检监察室主任马文涛牵头的内部调查小组,对此事展开调查。
调查进展顺利,很快有了眉目。调查组通过查看监控,发现从文物入库后到清点开始之前,只有老刘和肖俊生进出过临展厅。
老刘和肖俊生被同时叫到了纪检监察室。审问了半天,老刘和肖俊生都表示,东西他们肯定没拿,但至于怎么丢失的,他们也感到奇怪。马文涛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老刘、俊生,你们应该知道,我们这是内部调查,最坏的结果也就是物归原主,接受个内部处分。如果一旦上报公安机关,那事情的性质就不同了。”马文涛瞅了瞅眼前的两位同事,接着说:“老刘,你可是单位的老同志了,孰轻孰重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老刘把桌子一拍:“你还知道我是单位的老同志啊!你们这样一搞,今后我这老脸往哪放?你们尽管报警吧,最好查个清楚,还我清白!”肖俊生也毫无惧色地道:“是啊,查个清楚最好。”顿时,审问陷入了僵局。
单位的内部调查很快结束。调查组组长马文涛向局领导汇报了调查情况,并果断建议:立即报警。
这件事不胫而走,越闹越大,单位上的各种议论如纷纷扬扬的雪片砸向老刘和肖俊生。其中有两种论调最具代表性,一种认为,老刘和肖俊生都是单位的文化人,其人品都是有口皆碑的,怎么可能做出那种偷鸡摸狗之事?再说他俩也不是傻子,明知博物馆到处都布满监控,还会掩耳盗铃,去把文物据为己有?另一种则认为,老刘和肖俊生都是书法艺术的狂热爱好者,遇到这么好的作品,难免一时头脑发热,做出一些荒唐的事。各种各样的议论,汇成了一股舆论的风暴,把当事人裹挟其中,令其无法自拔。
老刘本出生在书香门第之家,几十年来清清白白做人,与人为善,哪曾遭受过这般屈辱?巨大的心理压力使他的心脏病再次发作,还没等警察找上门,他就住进了医院的ICU。
比起老刘,肖俊生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方面,周围人们的闲言碎语直接或间接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在体内幻化成一只恶毒的猫爪,抓扯着他的心脏,他想将它驱赶出去,却又无从下手;另一方面,局里正在考虑把他作为副科级干部人选向上推,突然遇上这样的事,无论最终的调查结果如何,提拔重用的事肯定是黄了。面对警方调查无果后抛出的“随时配合调查”的警告,他感到心烦意乱,只好采取转移注意力的战略,把主要精力用在对曹状元资料的整理上来。
12
思州陈府之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陈府上下都在为庆贺陈老爷七十岁寿辰而忙碌着。
陈府的后花园却一如既往的寂静,很少有人来往。花园西面有一间柴房。此刻,陈小姐正领着个丫头,提着竹篮,急匆匆地向柴房走去。二人先是四下里张望。见没人,才迅速推开柴房门,闪进屋内。
“都已经三天了,他怎么还没醒?”丫头忧虑地看了一眼躺在墙角的那个人。
陈小姐掀开盖在竹篮上的碎花布,取出里面的膏药:“今天是最关键的,如果今天都醒不过来,恐怕就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无济于事了。”
陈小姐吩咐丫头扶起那人,把事先调制好的膏药一点点地涂在那人伤口上……
三天前的清晨,陈小姐与丫头去乌江边采购渔民刚打上来的鲜鱼。突然,丫头惊叫一声:“那儿……那儿好像有个人!”丫头指着不远处。陈小姐循声望去,发现真有个人躺在江边,她也暗自吃了一惊。不过,出身医药世家的她,见惯了生死,胆子也比常人大,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救死扶伤乃医家天职,她决定去一探究竟。
只见那人躺在江边,身体保持着匍匐向前的姿势。他身着土布衣服,破洞之处,皆是伤痕。他旁边不远处,有一个破损的箱笼,箱笼里的物品早已不知所踪,就连箱笼本身也只剩下一副骨架。从现场来看,这很可能是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失足掉入江中,又被江水卷到了岸边。书生当时应该还有些意识,才从冰冷的江水里爬到了岸边。
陈小姐半蹲下去,用手探了探书生的鼻息,气息若有若无。她又抓起他的手腕,探寻脉搏,脉搏虽然微弱,但节律还算正常。看来,此人还有得救。
小姐赶紧招呼丫头过来帮忙。丫头心有余悸,缩手缩脚的。小姐严肃地道:“身为医者,我们得救他。”
“你看他都成这样子了,还救得过来吗?”
“既然没死,就得试一试。”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此时,已有三三两两的打渔人围了上来。小姐对丫头道:“先请老乡们把他抬回医馆,再作打算。”
丫头为难地道:“可是……可是老爷马上就要办七十岁寿诞了,万一医不好他,岂不是自找晦气?”
陈小姐想了想,道:“那就先别让我爹知道!”
陈小姐为那人涂好膏药,又撬开他口腔,帮他服了些汤药,然后吩咐丫头把他依旧平放在草席上。她在心里默念道:求求你,快些醒过来吧!丫头在一旁轻轻叹气:“哎,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13
曹颖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般坠入悬崖底部。他仰面朝上,看见傍晚的余晖落在一个人的脸上,那是一张多么狰狞而丑恶的脸——一张属于师弟杨晋的脸。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句话,曹颖是用迷惑而绝望的眼神说出的。他清楚地意识到,正是自己这位朝夕相伴的师弟,故意把他拉下悬崖的。但所有的未解之谜对他来说,很快将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因为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正在为他缓缓开启。
很快,他进入了一个冰冷的世界。他感到呼吸异常困难,意识被周围的低温急速冷冻,以至于思维也变得麻木起来……过了许久,他看到了一个童话般的冰雪王国,王国里所有的建筑都是由晶莹剔透的坚冰凝结而成。这些建筑奇形怪状,突兀、雄伟,不拘一格,有的像擎天巨柱,直抵苍穹;有的像彩虹横跨天际;有的又像巨大的灯笼从天空倒垂下来……另外,还有数不尽的亭台楼阁、园林花卉,镶嵌其间。天空中游动着各种各样五彩的鱼,这些鱼天生着一张好看的笑脸,它们纷纷游弋过来,簇拥在他的周围,托着他游进一座高大而雄伟的宫殿。在奢华的宫殿里,一位身穿五彩服、额间点一颗心形美人痣的公主接待了他。
他与公主一见如故。公主常来与他谈话,交流琴棋书画……直到有一天,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一条长着一张好看笑脸的鱼。他感到了恐惧,感到了这个世界的不真实。他想,自己很可能是在做一个长长的梦,只要自己努力醒来,就会回到现实世界。他正这样想的时候,就看到天空中有一扇金色的门正在缓缓开启,他心里明白,自己必须赶在那扇门重新关闭之前穿越上去,否则,自己将被永远留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那扇门离自己很远,但他必须拼尽全力游向目标。门越来越近,但他感到自己的体力却越来越弱,身体里有一个诱人的声音传来:“停下来吧,你太累了,留在这个世界多好啊。”但他不能停下。那扇门外,有心爱的若梅,有年迈的父母,他们都还需要自己。他清醒地意识到,哪怕自己停下来休息片刻,就一切都完了。他必须一鼓作气,抵达目标。他终于到达了那扇门,两手抓住门框,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游了过去。
从梦幻的世界里出来,曹颖大口喘着粗气,他终于呼吸到了久违的空气。眼前的景物慢慢变得清晰起来,这是一间昏暗的屋子,借助窗户透进来的微弱亮光,他勉强可以看清屋内的一切。眼前有两个女人的身影在晃动,曹颖很想问她们“这是哪里”,但他只是动了动嘴唇,嘴里一片阒寂。两个女人还是发现了他。
“他醒了!”丫头惊喜地道。
“你终于醒过来了!”陈小姐舒了一口气。
曹颖还想说什么,陈小姐赶紧道:“杨公子,你先别说话,也不要乱动,你刚刚苏醒,身体还非常虚弱。”
就在这时,曹颖看到了陈小姐那颗心形美人痣、那张熟悉的脸。难道自己还没逃出幻境?还有,为什么她叫我“杨公子”?惊疑之下,他又晕了过去。
丫头惋惜地道:“他还是死了,这可怎么办?”
“他活过来了。”陈小姐自信地道,“只是,他的身体太虚弱,暂时陷入了昏迷。”
陈小姐私接病人的事,很快被陈老爷知道了。陈老爷指着陈小姐的鼻子大发雷霆:“你,你真是不知轻重。还好是把人医好了,要是把人医死了,我看你怎么收场?咱家还办着寿宴呢!”
陈小姐低着头,默不作声,眼泪却似断了线的珠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掉。自打出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被父亲这样训斥。
丫头早已跪倒在一旁,等候老爷发落。果然,陈老爷训斥完小姐后,把矛头对准了她:“你这丫头,真是好生大胆!不但不劝阻小姐,反而还跟她一起瞒天过海,做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来。”
陈老爷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多嘴。大家都生怕战火烧到自己身上来,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某种克制。屋子里被一种压抑的紧张氛围笼罩着。
过了许久,陈老爷才渐渐从怒气中走出来,往日的慈祥和宽厚重新回到他脸上。他想,毕竟女儿把人救活,也算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罢了罢了。”他摆摆手,示意丫头站起来。紧接着,他又对小姐道:“彩霞,你救的人现在在哪?他情况怎么样了?”
小姐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忽听见父亲换了一副口气,顿时喜出望外,她快速擦干眼泪,回答父亲道:“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已经能下地行走了。”
“那快把他叫来让我瞧瞧。”
立即有人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人被领来了。只见这人书生模样,身材颀长,五官清秀,但因大伤初愈,精神还显得有些萎靡。这人微笑着环视一眼屋内众人后,便对大家拱手施礼:“见过陈老爷,见过陈小姐,见过诸位,感谢陈家上下对在下的救命之恩!”说完,便跪在地上,向众人叩首谢恩。
陈老爷见这人知书达理,又心怀感恩之心,便对他有了几分好感:“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为何有此番不幸遭遇?”
“我本夜郎国思邛人氏,姓曹名颖,因进京赶考,途经乌江纤道,失足掉入江中。幸得贵府陈小姐搭救,才大难不死,留得这条性命。”曹颖答道。
陈老爷点点头:“哦,不错不错,原来是个读书人。你上前来,让老夫瞧瞧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曹颖顺从地走到陈老爷身旁。
陈老爷吩咐曹颖端坐在椅子上,手心朝上地把手平放在桌面上,然后他取来一个布枕垫在曹颖手腕处,开始为他把脉。从脉相上看,脉搏跳动有力、节律整齐、速率适中,竟如常人。这不过才短短几天功夫啊,竟恢复得如此神速,仅靠彩霞的药石之力,绝难达到。陈老爷不禁暗自称奇。看来,此人非同凡响,他一定是体质超常,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强大自愈能力。陈老爷内心波澜起伏,但面上却是云淡风轻,他笑着对曹颖道:“你已无大碍了。”
曹颖再次向陈老爷道谢,感谢他的亲自问诊。
陈小姐把曹颖从死神手里生生抢回来的事很快被传扬开来,大家在赞赏陈小姐的同时,也在不断纷纷猜测这背后的故事,一时间,“陈小姐义救落水书生”的事迹被传为佳话。
14
经此一难,曹颖更加确信了弘宇大师对自己的预言。当初,大师以无上智慧预言自己这一生将经历三次大坎坷,每次坎坷都事关生死。
在第一次大坎坷降临之时,年少的曹颖竟浑然不觉,关键时刻,是大师警醒了他,并为他指明了一条道路。
那时,曹颖刚协助夜郎军取得胜利,一夜之间,他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了人民心中的英雄。曹颖志得意满,正准备接受夜郎王的封赏,青云寺的弘宇大师当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让他从功名富贵的美梦中醒悟过来。
有一天深夜,弘宇大师秘密派人把曹颖叫去,与他进行了一次长谈。
“少年得志,本非坏事。”大师道,“但夜郎国内形势复杂、暗流涌动。如果这次你接受夜郎王的封赏,无疑是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沦为各种势力相互争斗的棋子。”
曹颖吃了一惊,他一向敬重大师,对大师的话未曾质疑过,但此刻他却感到了迷惑。夜郎王论功行赏,自己有功受赏,是天经地义的事呀,但为何大师一开口竟有劝阻之意?
“大师的意思,是让我放弃夜郎王的封赏?”
“是的,你一旦接受封赏,定然会招来杀身之祸!”大师语气肯定,不容质疑。
没想到此事竟如此严重。看着大师忧虑的神情,曹颖心知大师绝不是在开玩笑,但他自己仍是一头雾水:“师父,能否对弟子言明?”
烛光下,弘宇大师面色凝重,他想了想,叹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把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了。
“夜郎国本是一小国,立国于春秋时期,秦汉时达到了鼎盛。当时,大汉朝庭为了强化对西南夷的管理,派遣使者到夜郎国巡察。席间,酒意朦胧的夜郎王兴趾高气扬地问汉使:‘汉朝与我国相比,哪个大?’汉使道:‘夜郎与汉朝相比,正如一颗星辰对于整个银河。’夜郎王兴自以为受了汉使的侮辱,一怒之下,命人将汉使拖出门外斩杀。那时,汉朝牂牁郡守陈立刚刚上任,正愁无功可立,他获知此事后,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他将此事添油加醋地上报朝廷。大汉朝廷为维护国威,决定对夜郎用兵,并封陈立为‘平南将军’,令其率兵攻打夜郎国。陈立率精兵两万深入夜郎腹地,以诱骗的手段将夜郎王兴诛杀于思王山,夜郎国从此一蹶不振,最后销声匿迹。日月轮转、朝代更迭,陈立的后裔自立称王,在古夜郎国国土上,建立了新的夜郎国。而古夜郎王兴的后裔同样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隐姓埋名、卧薪尝胆,千方百计进入新夜郎国的权力核心,只待时机成熟,一举夺回祖宗基业。”
曹颖听得瞠目结舌,他哪曾想到这里面竟然包含着十几代人的恩怨情仇。
大师继续道:“夜郎国军师吴风的崛起也并非偶然。军师吴风实际上是古夜郎王兴的后裔。当今的夜郎王虽然后来也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但无奈吴风羽翼渐丰,想要剪除他也绝非易事。再加上吴风此次抵抗外族侵略,功勋卓著,在夜郎国内声威日盛,夜郎王更是拿他没办法了。但是,夜郎王和吴风这两股势力迟早要进行火拼的。如果你此时搅和进去,双方都会拿你大做文章。到时候,你想要全身而退,就绝无可能了。”
曹颖听了大师的讲述,感觉后脊背一阵阵发凉,现实世界的错综复杂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对大师道:“如果我接受封赏,就是站到了夜郎王一边;如果我拒绝封赏,夜郎王则会判定我投到了吴风门下。”他想起了初到白河谷那夜,吴风与他彻夜长谈,说了许多当时他怎么也听不懂的话;还有那次凯旋途中,吴风邀他加入军中智囊团,当时他还有些纳闷,加入军中智囊团和受封任职不都是为国效力吗?现在看来,事情远没当初他想的那么简单,“师父,现在我该如何是好?”
大师想了想道:“如今,夜郎国内恐怕已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不过,你还有一条路可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请师父指点。”
“远离是非,走为上计。”
“能到哪儿去呢?”曹颖内心感到一片迷茫。
大师道:“自古以来,夜郎国与中原政权一直是若即若离的关系,中原政权强大统一的时候,则归附其管理;反之,则游离于中原政权之外,成为一个真正的独立王国。如今,中原政权武周一统天下,夜郎国也早已对武周朝廷称臣纳贡。只不过,夜郎国地处武周西南蛮荒之地,朝廷不愿耗费精力在上面,于是准其自治。但武周朝廷的基本国法,夜郎国却是必须遵守的,这是夜郎国自治的前提,也是朝廷的底线。这样,夜郎国的子民同时也成了武周的子民。如今,武周朝廷三年一次的科考很快就要到了,你正好以此为由,远离是非。”
“赶考……”曹颖心中一亮,“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啊,不仅远离了纷争,还能借机考取功名。”
“正是。”
“只是我这一走,家中的老父老母可怎么办?”
“你一走,对于双方势力来说,都失去了威胁,按常理来说,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的父母。再说,还有老衲从中周旋。”
曹颖跪在大师面前,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师父!我的父母就有劳您照应了!”
大师又叮嘱道:“虽然你远离了政治斗争中心,但因你生而不凡,你的人生之路仍然充满着凶险。唉!只怪为师当初让你过早入世,结果成了众矢之的。希望你赶考路上多加小心,莫要节外生枝。切记!”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曹颖早已泪流满面。
15
曹颖在陈府住了十来日,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随着会试时间的迫近,他不得不离开这个“重生”之地。此时,曹颖觉得“告别”竟成了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尤其是与陈小姐的告别。
曹颖走到陈小姐门外,一种复杂的情绪从心底窜出,像无数只甲虫在全身各处爬行。曹颖心想:陈小姐冒着巨大风险,把我从死神手里抢回来,救命之恩大于天呀,我拿什么报答她呢。这些日来,她不避嫌隙,为我敷药疗伤、扶我走路进行康复训练、为我担惊受怕……陈小姐啊陈小姐,真是苦了你了!你是个多么温柔体贴、美丽善良的姑娘啊!
通过这些天的相处,曹颖已深深地感受到陈小姐对自己的一片心意:她对自己的照料已明显超出了医患关系;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流露出某种更深沉的情感。曹颖感到更为难的是,陈老爷对坊间传言的“陈小姐义救落水书生”的故事非但不生气,反而以“由人去说吧”的态度一笑了之。他对自己与小姐之间的日常交往看在眼里,嘴上却什么都不说,这种刻意的沉默更像是一种鼓励的信号。陈府,真是曹颖有生以来碰到的第一个安乐窝。告别,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就显得有点不近人情、甚至有些残酷了。但曹颖心里非常清楚,他不得不告别,因为再这样下去,他自己也没有把握自己能否抵挡住这种安乐生活的诱惑。他想起了弘宇大师临行前“莫要节外生枝”的谆谆教诲,想起了夜郎国内还有人要谋害他,他怎能图一时安乐,把战火引到自己恩人身上来呢?再说,他也无法对陈小姐的心意做出任何回应,因为柳若梅早已填满了他的心,他的心怎能再接纳其他女人?对陈小姐、对陈家,他只能下辈子当牛作马来报答了。
陈小姐的房门紧闭着,曹颖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一片空寂。过了半晌,仍没动静,曹颖只好把事先写好的一封信,从门缝里轻轻地塞了进去。小姐不在,似乎无意间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让他避免了预想中的所有尴尬与无奈。放好信,他转身离开门口,又充满歉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默然离去。
曹颖不知道的是,在他消失在院墙脚下那棵大槐树身后的刹那,那扇一直紧闭的门突然无声地开了,里面追出来一个泪人。她紧走几步,又突然停在原地,一手把曹颖的信按在胸口,一手探向前方,嘴里发出了无声的呼喊,眼泪再次从她的眼眶里淌出,湿透了胸前的信纸。
16
肖俊生在姜露瑶的陪同下,探访曹状元故居。
这是一座极其简陋的农家小屋,与想象中的“状元府坻”有着天壤之别。小屋由四个普通的牌列和十几根横梁构成基本骨架,墙面由无数高粱杆围成,房顶盖着茅草。狭窄的室内被分割成堂屋、卧室、厨房等几个区域。每个区域内陈设极其简单,仅有一些简单的日常生活用具。肖俊生感叹说:“真是寒门生贵子,白屋出公卿啊!”姜露瑶想了想,有些抱歉地说:“其实不瞒你说,就连这简陋的小屋,还是我们景区在状元家的废墟上搭建起来的。相传,曹状元原来的家在一场大火中消失殆尽了。”
肖俊生原本指望在曹状元故居能寻到一些有关曹状元的蛛丝马迹,但听姜露瑶这样一讲,他内心仅存的希望也破灭了。
一无所获,肖俊生自然不甘心。他向姜露瑶打听起另外的问题来:“传说,印江的红棺葬风俗与曹状元的死有着密切的关系,你知不知道红棺葬的来历?”
姜露瑶精神一振,仿佛重新找回了自信:“这个我倒是听说过。有一种流传很广的说法,曹状元因宫廷宴上‘夸海口’,用隐语描述了自己的家况,被朝中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向皇帝进谗言,说曹状元文武双全、家财万贯、雄霸一方,一旦羽翼丰满,必成祸患,不如早早除之。皇帝那时刚刚平定四方,不想再看到天下起什么纷争,就抱着把祸患消弭于无形的想法,下令将曹状元处死。曹状元死后,皇帝一连几日心神不宁,夜夜梦见曹状元,皇帝感到非常蹊跷。同时,他仔细想来,仅凭一面之词就处死新科状元,似乎太过草率了。于是他派人去状元家中进行实地调查,才知自己真的错杀了国之栋梁。但人死不能复生,皇帝痛心之余,下令恢复曹状元功名,并赐给他一副红棺材,以皇家礼仪将其厚葬。后来,曹状元的族人沿袭其‘哀荣’,死后皆用红棺材下葬。渐渐地,红棺葬就成了印江的一种风俗。”
肖俊生说:“既然曹状元是皇帝亲自下令安葬的,按说他的坟墓应当非常雄伟壮观才对,但据我所知,曹状元死后就连一个小坟包都未曾留下啊。”
姜露瑶说:“是啊,曹状元的死至今仍是一个未解之谜。”
“看来要揭开这个谜,还得再访静慧师父啊。”肖俊生若有所思地说。
17
肖俊生重登净月庵,再次见到了静慧师父。
净月庵内,似乎一切都没什么改变,若要说什么变了,给人印象最深的无疑就是静慧师父的容貌。与第一次见她相比,静慧师父明显苍老了许多,她脸上爬满了刀刻般的皱纹,瘦削的身体佝偻着,像一片风中的残叶。肖俊生感到异常震惊,他惊异于这种衰老的速度,三个月的时间,同一个人,前后竟判若两人。要不是这熟悉的地方和那熟悉的眼神,肖俊生几乎无法在头脑中把前后两个形象合而为一。
“你终于来了”,静慧师父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疲惫。俊生听了,感到心脏被莫名地刺痛了一下。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18
仲春之月,天气仍是阴冷阴冷的。通往神都洛阳的驿道两旁,长满了桃树,桃花仍沉睡在自己的闺房里,迟迟不愿绽放出来。曹颖看到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有许多跟自己一样是赶考的举子,他们谈笑自若、脚下生风,似乎“黄金屋”与“颜如玉”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自己。
二月初三,曹颖终于到达洛阳城。临考前夜,曹颖跟其它考生一样,三更不到,就摸黑起了床,带上早已备好的考篮,摸索着向贡院走去。
贡院大门外,一大群考生在黑暗中静候着。过了很久,一声礼炮响彻夜空,贡院大门应声而开。门口处,有官员在火把的映照下,对所有考生进行入闱前的例检,对于通过例检的考生每人发给一块号牌和一盏油灯。曹颖顺利地通过了例检,进入了贡院。
贡院很大,无数的号舍鳞次栉比。曹颖苦苦找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属于自己的号舍。号舍的门额上订着一个号牌“二八六”,正好与自己手中的号牌对上。
号舍低矮,曹颖弓着身子才能勉强进入,里面也异常狭窄,刚好够一个人容身,没有多余的空间。号舍左右两堵墙之间横搁着一高一低两块木板,低的那块是座椅,高的那块是书案。没考试的时候,可以将位置较高的那块木板取下,与低处的木板拼合在一起,当作床铺。
当所有考生都入闱完毕后,号舍的门也被人锁上了。曹颖只好安静地躺在临时拼合的床铺上休息。他知道,自己将在这个逼仄的号舍里度过漫长而充满煎熬的九日。
此时,天色未明,黑暗仍统治着大地,几颗星星从号舍门板上方的缝隙里溜进了曹颖的眼中。广袤的宇宙胸怀是如此宽广,而人类却太喜欢作茧自缚,禁锢自己的身体和心灵,比如这囚禁肉身的号舍,比如这一眼望不见头的科考——许许多多的读书人终其一生,都行走在这条备受煎熬的道路上;数不尽的青春年华都殒落在一张薄薄的榜单外。曹颖无法入眠。长久以来,只要独处,他就养成了一个自觉修炼的习惯。他盘膝坐在铺板上,慢慢剔除心中杂念,按照量子玄法的修炼法门,让意念关照全身。意念启动,体内的意识量子缓缓扫视头、颈、胸、腹、四肢、五脏六腑,并检视这些器官里的每一个细胞,进而检视细胞里每一个量子的存在与运行……修炼完毕,曹颖感到浑身通透,意识量子对身体的控制又进了一步,他已突破量子玄法第一层“意识之门”。
历经九日,终于考完三场。放榜之日,榜单前人山人海。
榜单贴在城门口一座巨大的牌坊上,为了维持现场秩序,牌坊两旁站着一队手持长矛、全副武装的兵卒。考生们都拼命往前挤,抻长了脖子往里看。高中者自然是欢喜欲狂,但这毕竟是凤毛麟角;更多的人在榜单上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寻觅一番之后,带着失望与伤痛黯然离去。
曹颖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因他个高,金榜上的内容尽收眼底。他的目光越过人头,在上百号密密麻麻的名字中仔细地搜寻着。突然,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有些不敢相信,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没错,在金榜右下角上的确写着“曹颖”。他感到心跳加快,全身的血液都已沸腾起来。
当他想到自己的特殊处境后,终于冷静了下来,一种亡命江湖的漂泊之感又重新袭上心头,毕竟,科考对他来说,只是一种逃亡的途径罢了。
放榜三日后,皇帝在洛城殿举行殿试。曹颖与一干高中的贡士前往应试。洛城殿雄伟而巍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尽显皇家气派。曹颖跟随众人,到达殿中。只见考场早已布置妥当,笔墨纸砚整齐地置于书桌之上。考场周围站立着一排穿戴整齐、表情古板的监考官,考场内秩序井然,令人产生一种肃穆之感。曹颖在监考官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立于跟前。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忽听到一个尖细而清亮的声音高喊道:“皇上驾到……”曹颖跟着其他人立刻低头跪拜,口中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过了片刻,皇帝对众人道:“开试。”
考官把试题分发下来。曹颖拿到试题,见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武周国运昌隆,四海安定。然自古以来,边陲小镇,蛮荒之地,多有自立为王藐视朝廷法度者,为使边疆长治久安,生民安居乐业,请出应对之策。”
考场之内,各位贡生都没有急于动笔,他们得揣摩出题者的用意,把握好答题方向,绝不能与之背道而驰。自己的试卷除了读卷官能看到,还有可能进入皇帝的视野。因而,在思想立意、遣词造句上,都必须慎之又慎。否则,一旦触怒了龙颜,丢掉的不仅仅是功名,还有可能是性命。
曹颖自然也明白这些道理。但他自幼生在西南边陲,对时务策中提出的问题早有切身体会,对此也曾进行过深入的思考。现在,他只需站在朝廷的立场,把胸中的治理之策表达出来即可。主意既定,曹颖磨墨展纸,提笔而书。
正午时分,一篇洋洋洒洒的《边陲之治理策》在曹颖的笔下诞生。他微微抬头,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其他人,有的在奋笔疾书,有的还在苦思冥想。此时,皇帝早已离开考场,只有受皇帝委托的主考大臣与众监考官,依然留守在考场,不敢有半点儿马虎。曹颖知道,日落时分才能交卷。剩下来的时间真是漫长而无聊,他只得假装做出答题的样子,枯坐在考场上,而思绪却抽离肉身,飘向了遥远的天幕……
尚书房中,主持读卷的大臣,把答得最好的三份答卷呈到皇帝面前,请皇帝朱批。皇帝提起朱笔,细细查看三份答卷。从内容到形式,三份答卷都让皇帝爱不释手,皇帝高兴地道:“我朝真是人才济济啊。”三个人中,谁为状元,皇帝竟一时难以决断。就在此时,皇帝的朱笔因久未书写,笔上的墨水渐渐汇聚到了笔尖,无意间滴到了一份答卷上。墨迹在纸上洇开,变成了一朵娇艳的红梅。这朵红梅映入皇帝眼帘,皇帝不禁哑然失笑:“天意,真是天意啊!就是他了。”大臣接过那份答卷,看到上面用楷书写就的是:曹颖。
高中状元,是许多读书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而这样天大的好事儿,竟落到了曹颖的头上。在某个瞬间,他有一种坠入云里雾里的感觉,一切都好像不那么真实。想当初,自己为了逃难而走上科举的道路;而今,却实现了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状元梦,他不禁感到了命运的神奇。
按照惯例,皇帝在文德殿设宴召见了登第进士。席间,皇帝见曹颖形貌俊朗、器宇轩昂,甚是喜爱,于是关切地询问状元的家况。曹颖心里暗自叫苦,自己出生贫寒,家里仅有破房两间,顶盖丝茅草、四壁高粱杆,檐下蚂蚁成群、屋内顶漏天光;父母年迈体弱,一生务农,平平淡淡。实在没有摆得上台面的东西可说,但皇帝既然问起又不得不说。当然,既然要说,就必须说好,应答之语既不可欺君罔上,又不能让群臣看轻了自己。电光火石之间,曹颖灵机一动,决定以比拟之法,融入诗词巧答。曹颖道:“臣可否吟诗作赋,回禀皇上?”
皇帝大喜,道:“状元才情满怀,如能以诗词歌赋描述,甚好。”群臣也拍手称好,都想一睹曹状元的文采。
曹颖略一思考,便脱口而出:“千柱落脚,万马归巢。白日千人拱手,黑夜万盏明灯。天悬亮扭转乾坤;风扫地肩担日月。七十人煮饭,八十人挑水。三只盐船下河,一只不返打淡。”
皇帝听完,起身抚掌称赞:“状元才高八斗、出口成章,真是我朝难得的人才!”群臣也跟着叫好,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曹颖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跪谢皇帝:“谢主隆恩!”
19
静慧师父的叙述是那么缓慢,声音是那么飘渺,仿佛每说出一个字、一个词,她都得用尽全部的生命力。
20
状元曹颖请求回乡祭祖,皇帝欣然应允,令鸾台妥善安排状元衣锦还乡事宜。
鸾台为曹状元配备了一顶官轿,分派了四名轿夫、七八名随从和十余名兵卒,组成了一支护送队。护送队中有人举着“状元及第”牌匾,有人扛着彩旗,还有人鸣锣开道。热热闹闹的队伍沿着驿道一路西进,途中引来了许多人的驻足观看。
很快,队伍进入夜郎国境内。他们翻山越岭,进到一片原始丛林中。突然,曹颖隐隐感到有一股杀气正凝结成一张巨大的网,无声无息地向队伍笼罩过来。
曹颖自从跟随师父修炼量子玄法后,各种感觉器官都比常人灵敏许多,他的修炼也早已超越了第一层“意识之门”,步入了第二层“接天连叶”的境界。
曹颖凝神静气,抛除杂念,在体内运转量子玄法。他努力向外拓展感知范围,十米,二十米,五十米,终于,他看到了丛林中埋伏着的那些人。粗略估算,竟有数十人之多。虽然他还看不清这些人的衣着打扮,暂时无法确定他们的身份,但这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让他感到:来者不善。
曹颖暗忖,要对付这群心怀叵测的人,单靠身边的十几个卫兵显然不太现实。目前自己的量子玄法只练到了第二层,且与物连接还处于时灵时不灵的阶段。看来,只有见机行事、奋力一搏了。
在一片开阔之地,先前埋伏在丛林深处的那些人,一个个都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显然,在绝对的实力之下,他们觉得无需再躲藏了。这些人身着便行服,蒙着面,手持大刀或长矛,训练有素地列好队,矗立在面前,阻住了曹颖一行的去路。为首的蒙面人威严地道:“我们只要曹颖一个人的项上人头,其余人等,识相的赶紧滚!”
从神都来的兵卒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遇此突发情况,并不慌乱。在卫队长的指挥下,大家横刀在前,把状元郎紧紧护在了中间。
“你们可知,这是我大周的新科状元?谋害新科状元,那就是与朝廷为敌!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都会拿你正法!”卫队长见对方人多势众,不宜硬碰硬,先攻心为上。
对方为首者似乎不以为意,冷冷地道:“你们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拔出腰刀,就要下令进攻。
眼见双方一触即发,曹颖大喝一声:“慢着!既然你们只要我一颗头颅,那这事跟他们就再无瓜葛了。”他挺身向前,把所有人挡在了身后。
对方首领举手示意,制止了即将发动的攻击,“算你有点儿胆量”,他不紧不慢地道。
“看样子,我今天是难逃一死了。不过,我却不知因何得罪了各位。”曹颖想先拖住对方,给自己再争取点儿时间。
“哈哈哈哈,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对方首领冷冷地道。
曹颖故意用手挠了挠头:“我怎么不记得何时何地得罪了何人?”从这些人的列队阵势,他已大概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首领道:“你应该知道,在夜郎国内,除了王上,谁的势力最大。”
曹颖故作思考:“难道……难道是吴军师?”
首领冷哼一声:“你知道就好。想当初,军师看你是个人才,有意留你,你却不识抬举。”
曹颖道:“人各有志,他又何必强求?”
“军师得不到的人,就别想活在这世上。”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逻辑,真是笑话……”
“好了好了,不跟你罗嗦了。你就安心地上路吧……哎哟……”首领突然痛苦地大叫起来——一条巨蛇咬上了他的屁股。
继而,各种各样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转眼就到了眼前。豺狼虎豹、蛇虫飞鸟,从地上、树上或空中,对这群蒙面人发起了立体式攻击。它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配合默契、目标明确,转瞬间,就把所有蒙面人扑倒在地。丛林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之声。
曹颖一方的人,一开始也是惊恐万状,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但当他们发现所有的动物都并不攻击他们时,他们内心的惊恐变成了惊喜,如此诡谲的现象真是前所未见哪!
不一会儿,先前还活蹦乱跳、咄咄逼人的蒙面人,都受到了重创,倒在地上哀嚎不已。他们很快失去了战斗力。动物们却像有灵性一般,并不伤害敌人的性命,而是迅速向丛林深处遁去。
曹颖终于松了一口气。情急之下,运转量子玄法第二层“接天连叶”,与林中动物进行意识连接,竟获得成功,真是庆幸。由于刚刚运转量子玄法,指挥动物进行战斗,消耗了巨大的体力,他全身发热,冒出了缕缕白气,乍一看,有如仙人下凡。
大家见状元郎镇定对敌,毫发无伤,都在心中暗暗称奇。突然,他们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纷纷跪倒在状元面前。卫队长率领众人道:“托状元鸿福,得文曲星庇佑,我等才安然度过此劫,多谢状元!”其他人也跟着异口同声地道:“多谢状元!”。毫无疑问,他们都把刚刚发生的奇异现象归功于文曲星的神力所为了。
21
静慧师父的叙述越来越艰难,她每说完一段,都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才能继续下去。肖俊生看到她这样,心中有些不忍:“静慧师父,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要不我们改日再来吧。”
静慧师父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儿:“能在这千年古刹中,与施主再次见面,畅聊曹状元,这是咱们的缘分,也是我自己的宿命。”
肖俊生心有所触,感激地向静慧师父看了一眼,他道出了心中最关切的问题:“曹状元最终的结局怎么样?是不是像人们传说的那样被皇帝错杀了?”
静慧师父说:“是,也不全是。那时候,曹状元的量子玄法已小有所成,寻常的手段怎能轻易取得了他的性命?”
“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静慧师父叹了口气,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语调说:“心若死,身亦亡。”
22
曹状元终于回到家乡云半。有了途中险遭暗杀的前车之鉴,一行人都作土家寻常百姓打扮,身穿土布制成的对襟排子衣,头裹厚厚的黑帕子。他们沿着羊肠小道,翻越“猴子老壳”,一路攀爬至山顶,终于到达一片平阔之地。一行人走到一面湖边,曹颖向同行人介绍道,这儿就是他的家乡云半了,而他的家在这面湖的南面,那儿叫坪上。在农忙时节里,只要站在坪上向北而望,就能看到父老乡亲们拿着锄头,躬着身子,在土地里辛勤劳作的景象,“这就是所谓的‘白日千人拱手’”。同行之人都笑道,原来状元脱口而出的诗句描绘的是这个,真是绝妙。
湖中架着一座长长的浮桥,曹颖迫不及待地领着大家穿过浮桥,到达坪上。眼前的景象却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只见状元一路上兴致勃勃描绘的掩映在翠竹苍松间的美丽家园,被夷为了平地,只剩下一堆荒凉的废墟。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
曹颖的心像被一枚铁锤猛击了一下,一阵钝痛瞬间传遍全身。他发了疯似地大喊:“爹,娘,你们去哪儿了?”大家很快意识到状元家中发生了不幸的遭遇,全都唏嘘不已。
这边的动静很快引来了村人。村人一看曹颖回来了,都纷纷围了上来。
曹颖来不及跟乡亲们寒暄,劈头盖脸就问:“我家怎么了?我爹娘去哪儿了?”
乡亲们都难过地底下了头,沉默了。曹颖看见人群中的婶娘,立刻扑了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喊了一声“婶娘”后,便焦急地问:“我家发生什么事了,你快告诉我呀!”
婶娘抬手拭了拭早已淌出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孩子,没了!什么都没了!”
“婶娘,我爹我娘呢?”曹颖虽然早已猜到了那个令他抓狂的悲剧结果,但他仍不肯死心,希望从婶娘口中听到相反的信息。
“你爹你娘都没了,一场大火把你家烧得什么都没剩下。”婶娘扯起衣角,又揩了揩眼泪:“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地上也一片漆黑。大概到了后半夜,我们突然听到从你家方向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和杂乱的‘噼噼啪啪’声。我们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屋外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你家房子和周围的树林连成了一片火海,火光冲天,照亮了半个天空……当大家赶去救火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那我爹娘……”曹颖早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大火熄灭后,我们在废墟上找到了你爹娘的遗体,他们几乎被烧成了焦炭,真是惨不忍睹啊……那时候,你不在家,乡亲们就合计,凑钱买了口棺材,把你爹娘合葬在笔架山下了。”
曹颖来到爹娘的坟前。那是一个在零乱的杂草间突出来的小土堆,褐色的新土显得格外扎眼。曹颖扑倒在坟前,泪如雨下:“爹,娘,我来看你们了!”
他一边给父母烧纸钱,一边胡乱地回忆着那些逝去的往事。每一桩往事似乎都长着千百双撩人的手,拨弄着他的心弦。他在回忆里重温着父母的慈祥和对自己的疼爱。然而,当褐色的新土将他从回忆里拉回现实时,揪心的疼痛便像汹涌的潮水般一阵阵袭来。
无家可归。曹颖遣散自己的随从,让他们先回洛阳去。他决定自己一个人去找柳若梅。
柳若梅家住曾家坳,离云半并不远。曹颖很快来到若梅家,却发现若梅家大门紧闭,蛛网挂满了门楣,一幢老屋,尘土厚积、人去楼空。他四处向人打听柳若梅一家的下落。有人告诉他:“柳若梅为了摆脱你师弟杨晋的纠缠,举家外逃,在途经苗王坡的丛林深处,被一群财狼害了,可怜她们一家老小被野兽啃得只剩下一堆破烂的衣裳……”曹颖听到这样的消息,犹如五雷轰顶。他又接连问了好几个人,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想到心爱的若梅和她的家人也如同父母一般悲惨地离开了人世,再也回不来了,他整个人陷入了悲伤的海洋。悲伤之后,剩下的只有仇恨。他已猜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他绝不能让父母和若梅一家就这样冤死。他决定找上门去。
但还没等曹颖找上门去,敌人却早已盯上了他。更大的危机已悄然袭来。
当初,曹颖衣锦还乡,吴风安排人马在途中进行伏击,原本如探囊取物的事儿,最后竟惨遭失败。吴风听了手下人的汇报,怒不可遏地大骂他们“胡言乱语、奇谈怪论、一群废物”。倒是站在一旁的杨晋,听完汇报后暗自心惊,口里喃喃低语:“他竟然练到了第二层‘接天连叶’。”想到自己这么些年来,日夜苦练量子玄法,却连第一层都尚未圆满,他不禁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他什么都比自己强?为什么?一团怒火从他心底再次雄雄燃起。
杨晋向吴风透露了量子玄法的秘密,谈到了它的厉害之处。吴风皱着眉道:“咱们已跟他结下了天大的仇怨,事到如今,可谓骑虎难下了……”杨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军师不必忧虑,我知道我这位师兄最大的弱点在哪,我们何不来他个借刀杀人?”
“借谁的刀?”
“大周皇帝的刀。”杨晋又贴近吴风,对他附耳了几句。
“我明白了。看来,我们可以启用朝廷内那颗棋子了……”吴风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杨晋率领一百多名夜郎兵卒,将曹颖层层围困在云半湖畔。曹颖已退无可退,他大声怒斥对面的杨晋:“师弟,你真是好歹毒的心肠啊!”
“师兄,你已无路可逃,还是束手就擒吧。免得动起手来,让你这个状元难堪呀。”杨晋因忌惮曹颖的量子玄法,一路追捕都是围而不攻。
曹颖冷笑道:“你别再假惺惺了。你现在不过是吴风脚边的一条狗,为了主人赏赐的骨头到处咬人。”
杨晋气极,脸色铁青,但他还需等待机会,因而耐着性子道:“你别说得那么难听,也别假装清高。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荣华富贵谁人不求?你不也去考了个状元回来么?”
曹颖道:“功名富贵,取之有道。哪像你一般,损人利己,尽干出些伤天害理的事来!”
“哈哈哈哈。成功,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口中的代价指的是别人的生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死几个人算什么!”
“这么说来,我父母的死果真是你所为了?”
远处传来大队人马奔跑的声音,杨晋等待的机会终于要到了,他狂笑数声,放下了顾忌:“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你猜得没错,那两个老家伙是我放火烧死的……哈哈哈哈,一切都是我干的……”
曹颖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股巨大的怒火从心底腾起,瞬间通过血液传遍全身。量子玄法不由自主地在他体内运转开来。只见他目光如炬、气势如虹,头发披散开来、无风自舞,全身散发出莹光。此时,大地震颤,地上的枯枝、残叶等零碎之物都缓缓升到了空中。云半湖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不一会儿,波澜升起,在水面上形成一个巨型的兽首,兽首不断爬升,带出兽身,龙吟之声震耳欲聋。
“是水……哦不,是龙……一条水龙!”湖边的夜郎兵卒们惊声尖叫,他们被眼前奇异诡谲的景象震住了,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魂飞天外。
一条巨大的水龙腾空而起,挟风雷之势,向杨晋猛扑过去。一瞬间,水龙洞穿杨晋的身体,在他身后重新化为湖水,散落在地。“量子玄法第三层……‘化……物……于……形’……”杨晋低头按住胸前的巨大窟窿,眼睛透出无比惊异之色,身体从马上慢慢栽倒下去。
片刻之后,一切如常。“圣旨到……”大队人马赶到湖边。夜郎兵卒见是朝廷派来的军队,立即纷纷自动散开,让出一条道来。
为首的公公高声宣布:“状元曹颖何在?跪下听旨。”
曹颖手刃仇人,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下来。此时,他的内心却感到一片空虚。显然,报仇并不能带来一丝快乐,更不能让逝去的人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来。听到宣旨,他木然地跪倒在地上。
“状元曹颖,身负皇恩,却不思报效。现已查明,曹颖借回乡祭祖之机,四处招兵买马,蓄意谋反。为正朝纲,现革去曹颖功名,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公公宣读完圣旨,将一杯酒推到了曹颖跟前,低声道:“曹状元,我们都知道你身负异能。你若敢反抗,你朝我身后看看……全村五百多人,将因你而命丧刀下。你本是知书达礼之人,何去何从,不用我多言了吧。”
曹颖透过人群,看到乡亲们被朝廷派来的军队团团围住,惊恐而无辜,自己最亲近的人还被明晃晃的钢刀架在脖子上。曹颖仰天大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也罢,也罢!这个世间,我已生无可恋!”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23
“那时,曹颖接连失去至亲挚爱,对什么都早已心灰意冷。他不想再申辩,也不想再反抗,最终……最终遭遇了不测……唉!后来的事,你也应该都知道了,正如人们传说的那样,他遭人陷害,被朝廷错杀,皇帝后来查明了真相,给他平了反,并赐给他红棺材,予以厚葬。老百姓都把冤死的曹颖,叫做‘红棺状元’。”静慧师父的眼中充满了忧伤,她停顿一下后继续说:“可是,曹颖不知道的是,他的若梅并不像人们传言的那样真的死了。她把那些破旧的衣物,抛弃在丛林中,只是为了彻底摆脱杨晋的纠缠而施展的障眼法,没想到曹颖倒信以为真了。当柳若梅回来找曹颖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悲痛之余,她毅然决定与青灯古佛为伴,了却残生。只是,没亲眼见到曹颖的尸体,她怎么可能死心……俊生啊,时间,并非一条单行道……”
油尽灯枯。
肖俊生能感觉到静慧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她的讲述越来越像是自言自语:“没有无缘无故的生,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死,聚散……皆有定数,答案……已写在未来……”
冬日的阳光从瓦楞的边缘倾泻下来,淌在静慧的身上,静慧的身体慢慢化作一团美丽的荧光。肖俊生看到无数个女性的形象在她身上快速变幻着,他能认出柳若梅、陈小姐、徐娜……另一些人则是他所不认识的。此时,静慧头顶上空出现一枚黑洞,无数的光点从静慧身上飘散而出,瞬间被黑洞吸了进去。黑洞中,飘来静慧最后的声音:
“俊生,咱们……后……会……有……期……”
荧光散尽,黑洞消失,静慧立身之处一片空虚。肖俊生似乎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此刻,朗朗乾坤之下的一切事物,在他眼里,都不再那么确凿无疑,他感觉自己像经历了一场久远的梦。
作者简介:
田发军,男,土家族,现就职于印江自治县文化馆。2018年开始创作,有小说、散文发于《都柳江》《印江文学》等内刊。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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