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和区作协几名会员约好去看望生病刚出院后在家休养的区作协主席徐柏林。
我轻车熟路地按响了尖山小区19栋1单元2—2号的门铃。阴暗的光线中,一只枯槁的手摸索着推开了沉重的防盗铁门。
屋内浓厚的异味扑面而来,地面湿滑,仿佛粘了一层胶。屋子中央的方形取暖炉上,一个满身污垢的不锈钢盆占了大半个炉面,里面装着烟头、烟纸、烟灰和其它垃圾。
一群苍蝇吚吚呜呜,围着这个大型“烟灰缸”盘旋。旁边,摆着两个一次性餐盒,里面装着残余饭菜。破旧的沙发布垫上染满斑渍,靠窗的案桌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上面杂乱地堆放着笔墨纸砚和揉成团的宣纸。
电视机旁边,一架老式钢琴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还有四面墙上挂着的落款为主人名字的字幅,顿时让人心生哀凉。
此时的徐柏林面色乌青,骨瘦如柴。他迟钝地打量着来客,一支手臂垂着,另一支手臂费力地寻找着支撑点。
2013年我经朋友介绍,进入了区作家协会,进入了一支我臆想中聚集了文人雅士的队伍。起初,我是为拥有这个身份而自豪的。直到发现网上搜不出这个协会的名称,直到领一次稿费不够我支付来回的出租车费;直到跟这支队伍的领军人徐柏林——一个举世无双的大怪物相处,让人体味了各种滋味......
徐柏林身高约160,地中海发型,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眼镜,长期穿深色装,走路大步流星,手臂挥动,如一只诡异的大蝙蝠。
徐柏林曾任贵阳市白云区第一、二届文联主席,系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书法家协会会员、《白云文学》主编。
他的一生,发表过文学作品500余万字,编辑文学作品数千万字。公开出版长篇小说《山鬼》,短篇小说集《大山风流》《白云深处》,散文集《柏林散文》《XBL发现第二颗太阳》《滂沱时分》《一树春风千万枝》,报告文学《自古英雄出少年》等。其中,他的散文作品《走进乌衣巷》《早谢的樱花》被收入中国散文大系并评为中国当代最佳散文。
他的各类文学作品,曾获全国、全省、全市文学创作大赛奖近百次。其书法作品崛拗古朴、书卷气浓,自为风格。
只要看过徐柏林写过的书,会发现数百万文字中竟没有一个“不”字。有关这个字的意思,皆被“无”字或“莫”字代替。他在编辑会员来稿时,会将文章中所有“不”字赶尽杀绝,不留余地。写散文或小说的作者尚可忍受,可对部分写古诗词的作者来说,换掉一个字,意境全非。然而,反对终究无效,这种做法在会员中一度引起了公愤。
初识徐柏林时,我碰了两次壁。第一天见到他,我出于礼貌而尊称他为“老人家”,他却回敬我说他没有老不中用。
首次与他同席,被他的饭量惊呆。他说白云区的文化要靠他来支撑,他从未浪费国家一粒粮食。
徐柏林常年独居,白天睡觉,晚上写书,每次组织会员活动,他总要比别人至少迟到半小时。没耐心的会员带着抱怨撤退,脾气好的留下来继续等。所以百余名会员中,到后来还露面的,便只有年龄超过60岁的那七八位。
进入区作协几年,在徐柏林的带领下,我当过区里举办的以“我的中国梦”为主题的全区高中生征文比赛评审,和区工委组织举办的老年大学论文评审。在举办方提供的工作室内,我目睹过他在整洁的地板上随地吐痰。
我和几名会员随同他,参加过蓬莱仙界神仙文化故事和泉湖十三景的撰写。在采风途中,眼见他以路边树枝遮掩就小便。
每接徐柏林的电话,过程及其煎熬,少则1刻钟,多则1小时。每次安排工作之前,他惯例要先将对会员的不满数落一遍。
考虑到徐柏林常年无人陪伴,几名会员商定每年过年时去他家聚一次,希望能为这个孤独的老头带去友情的慰藉。
那年大年初三,寒意颇浓,我和三名会员先后到了徐柏林的家。厨房里乌烟瘴气,这个老头在一堆混乱的锅碗瓢盆中理不清头绪。对他来说,做一餐饭菜接待客人可不比写一篇文章那样容易。
暮色降临,一阵敲门声后,最后一个到达的是徐维艳老师。她手提礼盒,进门后立即向主人反映:“你家门铃坏了,按不响了。”
谁知这句话,竟像触动了徐柏林身体的某个机关,他脸色瞬变,朝徐维艳老师大吼:“不许在我家里说‘坏’字!我忌讳这个字”!随即,他用火机点燃一张冥纸,口里念念有词,冲出门外,狠狠地对着漆黑的走廊一边唾弃,一边念咒语,仿佛那里站满了来侵犯的妖魔鬼怪。
屋内的客人面面相觑,尴尬地安抚着一脸无辜的徐维艳老师。许久,走廊上才恢复宁静。
饭菜终于端上桌面,色香味皆无。下锅之前原本是绿色的豌豆,此刻焦黄如爆米花。先前发生的事使屋内乌云还未消散,我便忍住没笑出声来。好在,没有谁对他的厨艺有过期望。
大家帮着上菜,倒酒。徐维艳老师更是为弥补之前的过失积极地帮着摆碗筷。为了让汤菜保持热度,徐维艳老师打开取暖炉的烹饪功能。电源灯闪着,开关却不亮。她试图找到原因,随口问主人:“你家电炉开关是不是坏了”?话刚出口,她就丧气地意识到自己又惹了祸。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老头愤怒得仿佛要杀了她,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之后,他又冲向走廊,继续抵挡门外的“妖魔鬼怪”。
同时冲出门的还有徐维艳老师,一个60多岁的妇人,她眼里含泪,离开时狠狠踢翻了屋子中央的一根瘸腿板凳。
一年前,徐柏林在他的屋子里先后摔了两跤,因常年独居,无人照应,身体日况俞下。但他依然热衷协会工作,积极征稿,从未停止过文学创作。
他开始间歇性失忆。一次,在和我交谈的过程中,他忽然忘记了我是谁。我说了自己的名字后,他在嘴里念了几遍,忽然就老泪纵横,对着我大哭说:我活不久了啊!
就在他被送往医院并确诊为脑梗的一个星期前,他做了两件事:一是仓促地操办了儿子的婚事。二是催促我和另外几名会员填写了贵州省作家协会入会申请表。
此时,我已经意识到这个老头真的要倒下了。
这些年,我为了完成任务,向“白云文学”交过一些粗糙的稿子。一位家庭妇女终日面对的繁琐,扼杀了我对文字的灵感,我力不从心,从未想过要争取更高的平台。我连市作协的会员都不是,省作协的门槛更是只能仰望。但我理解老头的心愿,不过是想在他有生之年,为跟随他多年的几名会员争取一个“名分”。
尽管我知道自己不具备申请条件,但为了让他安心,也为了替另外几名会员争取机会,我还是按照他的嘱托,硬着头皮将5名会员的资料送到了省作家协会。
徐柏林刚出院那阵,无人料理成为让几名会员忧心的大事。善良热心的徐维艳老师,和体弱带病的魏红声老师,为徐柏林解决了生活上的许多难题,联系餐馆按时为他送上每日三餐,并由送餐小妹每周一次为他打扫房间和清洗衣物。还有赵固平老师,风雨无阻,坚持每周六晚到他家里陪他说话解闷。我住得相对较远,隔周会给他炖些补汤送去。
有时,遇上大家都有空,便约着一起去他家里坐坐。屋子里的热闹,偶尔会让这个老头儿脸上挂上难得的笑容。
一直以来,我很想找到一些根源,挖掘出曾经发生在徐柏林身上的故事。直到一位知情长者,冒着被我出卖的危险,将这个老头儿人生中最残忍的一个片段简单写成两页纸,交给我时,还踌躇不定。叮嘱说,在徐柏林有生之年,不能发出去。
1955年春天,贵阳市观山湖区杨武沟村来了一位气质不凡的年轻妇人,清丽温婉,带着一双年幼的儿女,在凉风洞一农家落脚。
妇人在村人的帮助下,搭一个简易学堂,靠教几个学生维持生计。据说妇人原本出生大户,与族兄一起考入南京师范大学,因近亲相恋,为家族所不容,被迫背井离乡,流离中生下三个子女。
自妇人来到杨武沟后,教书育人,为人和善,缄口不提与夫和长子离散原因。数年后,又辗转至朱昌郝官小学任教。
1966年全国掀起的文革浪潮中,这位妇人因地主出身和教师身份,被列为专政批斗对象。儿女不能相认,还被迫在会上检举揭发亲人的情况。
某日,杨武沟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一位村民到河边割草,绵绵细雨中,看见一个人用衣服盖着头,慢慢从山上往河边走。
起初村民没在意。谁知这人走到河边,便径直朝河里走去。村民见状,立即跳入水中将人拖上岸,仔细一看,才认出跳河的人竟是昔日在杨武沟任教的徐婉如老师。
瘦弱的村民因救人耗尽体力,无法将徐婉如老师背回寨上,便将她拖至河边不远的土坎上,然后飞奔回村,寻人帮助。
岂料到趁村民离开之际,连夜从郝官村步行到杨武沟的徐婉如,这个受尽凌辱的知识分子,再次爬回岸边,将头扎进水里,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杨武沟群众感念徐婉如曾经的教子之恩和素日为人,合力将她安葬。葬礼上,一名闻讯赶来的青年,在痛苦的哀嚎声中,向杨武沟的乡亲磕头感谢葬母之恩。这个青年,便是徐柏林。
读完了这段故事,便减少了对徐柏林无数怪异言行的嫌弃。人生的经历在他骨子里铸就的伤痛,是一个永远无法根除的毒瘤,导致他性情孤寂,无法逢源周围的人际关系。也因此,阻碍了他的仕途。
据说他的一生,曾经历了三段硝烟弥漫的婚姻。我不知道三个女人各自带着怎样的伤痛退场,最终是,女儿远嫁,儿子不愿靠近。
一个晚景落寞的文人,尊严已无存。当他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对着被他责骂过无数次却依然还留在他身边的几名会员无助地哭泣。
他还在惦记着要出版第56期“白云文学”,还在用他已经使不上力的手继续写书。
再见徐柏林,已是在他的葬礼上。因为害怕看见他哭,我终究没有在他卧床的最后时光,去见他一面。2019年7月26日晚,在他的棂棺前,我用我忏悔的眼泪,送君一程。
作者简介:
任敏:贵阳市白云区作家协会会员,《白云文艺》编辑,有小说、散文和诗歌发表。
来源:贵州作家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