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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奶奶上山砍柴,那时我还在读小学。我们走到柴山,她砍了一颗有“农夫山泉”般大的一截木柴叫我扛着,她砍了一挑柴跟在我的后面。下到一个小坡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哗啦”一声响,我回头一看,奶奶摔倒了。心里一惊,丢下肩上的木头,跑上去大声问:“奶奶,伤着哪没有?”奶奶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说:“不小心踩滑了跌倒,没伤着。”我一看奶奶那挑柴已甩到一边去了,就说:“你这挑柴太重啦,你把柴捆解开,拿掉一些,等到家了再回来捡这些柴。”奶奶挥手说:“不用不用,我能挑得动,休息一下就走。”
砍柴这样的重农活,本来是男人做的。可是我爸妈和哥哥这些主要劳动力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和我。而爷爷对家务事根本不管,他养有一只画眉鸟,一有空就提着那装有画眉的竹笼,去村里和他的鸟友听鸟叫、观鸟打架,仿佛那画眉就是他的魂,被勾走了。奶奶说他就骂人,以后再重再琐碎的事都是奶奶一个人扛着。
那时候奶奶52岁,已是步入老龄行列的人了,她单瘦的身体,穿着粗布衣裤,方便做活路,挑的重量有一百二十斤,超过了她身体所能承受的重量,一双粗糙的手操劳着家里锁碎的事情。家里养着两头肥猪,她每天都要剁猪菜、煮猪菜喂猪、还要煮饭、炒菜、扫地、抹桌……一天忙不停,她劳动习惯了,从来不见她休息,好像休息就不自在似的。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皱纹,仿佛记载着她这几十年来对这个家庭的辛勤付出。
奶奶的一生是很辛苦的,为了家庭、为了孩子的成长,她付出了毕生的劳累。我有一个爸爸和五个姑妈。奶奶起早贪黑地做农活,把他们养育大直到成家立业。她以为可以轻松一点了,但我的父母因为生活的压力,不得不外出打工,只有春节才有机会回家来和我们相聚。过完年后,他们又出去打工,只能把我们留给爷爷和奶奶照顾。
我从小就是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日子感觉是快乐、幸福的,没有什么烦恼。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我小的时候真的很不懂事,经常会因为一些琐事和奶奶争吵,给她增添许多不愉快和麻烦。平时奶奶去山上做农活,回家来还要忙着做家务事,同时还要管调皮的我们。
到了秋天,地里的玉米成熟了。在农村每一家都养有各种家禽,所以种的玉米也比较多,我家也不例外。就在这个时候,爷爷提着他的画眉鸟出远门,去亲戚家帮忙修房子了,家里就只有奶奶和我们几个孩子。哥哥在县城里读书、我在村里上学,弟弟妹妹年纪还小,爷爷不在家,所以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是我和奶奶。
奶奶看着阴沉沉的天气,转身对我说:“地里的玉米该收了,你爷爷不在家。听说过两天要下雨,再不收就烂在田里了”。那个时候我还是个贪玩的孩子,一听到做农活还是会头疼。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得不拿着麻袋跟奶奶上山。我边走边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五”,我对她说:“奶奶,这里五坵田都种有玉米,光是我们两个背不完,等爷爷回家再一起背”。奶奶笑着对我说:“没事的,以前年轻的时候,我们收的玉米比这还要多,现在这点不算什么。”听到这里,我只有沉默了。
父母外出工作,我再累也要跟奶奶把地里的玉米收回来。本来我准备自己把玉米苞掰下来放到袋子里的,可是我还没有玉米杆高,根本弄不下来。奶奶看我垫脚在弄玉米特别艰难,就对我说:“这些我来弄,你把我弄下来的放到袋子里,我们再一起背回家”。奶奶负责把玉米撇下来,我负责把玉米放到袋子里,就这样,我和奶奶来回背了两三次。
背玉米的前天晚上下过雨,地下湿漉漉的。奶奶就对我说:“你在家里照顾弟弟妹妹,我自己慢慢地收”。最后奶奶一个人把五坵地的玉米全部收回来,算起来她总共跑了十趟。
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奶奶当初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来背这些玉米。后来她就对我们说:“我做的农活太多太重,没注意休息,现在才驼背成这样,你们都要注意点,以后做农活不要蛮干,都是慢慢积累的”。
我印象最深的是奶奶教我们唱苗族歌谣。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电视,在空闲的时候跟着奶奶学唱歌,她还会讲很多老故事给我们听,这时是我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刻。奶奶平时买来的东西都会马上分给所有的孩子,而我们分给奶奶的东西,她总是会悄悄藏起来,并对我们说:“我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你们拿去吃吧”。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奶奶留着这些是等我们晚上哭闹的时候,才从床头拿来哄我们,奶奶的床头总是藏着各种糖果饼干。
按照苗族的风俗习惯,姑娘长大要穿花衣裙、戴银链项圈、银手镯作装饰才漂亮。我家没有钱,买不起这些贵重的装饰品。那时候奶奶还不到老年,她到菜地里采摘回来各种蔬菜,挑到城里去卖,把多部分的钱拿做家里生活开支,留下少部分积存起来。还有一些亲戚朋友送给她的零花钱,她也舍不得花,日积月累,共积得五六千块钱,全部拿去买了银手镯。总共买了五副,每副两只,送给我们兄弟姐妹,她给妈妈买的那一副是最重的,共有六两。我问奶奶:“姑娘戴银制手镯,为什么男生也戴?”奶奶说:“男孩子也是我的孙子,以后他们长大成家就送给媳妇,等我老死去以后,你们看着这些银手镯就像看到我一样”,我又问奶奶:“你买这些银手镯的时候,怕不怕买到假货?”奶奶说:“我认识一个银匠,我请他去帮我参考,是真银我才买。”
特别幸运能够遇到这么好的奶奶,可是我从来没想到奶奶年轻的时候命运非常悲苦,过着非人般的生活,受尽了凌辱。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无人对我讲过她的遭遇。后来知道这些都是我舅公告诉我的。
舅公年轻时参军在云南,在边防部队当一名排长。有一年他请假回来探亲,听说我奶奶经常被丈夫打骂,他就约一位熟悉的朋友---一名政法干部到我们家来看我奶奶。一进门见我爷爷他就气昂昂地说:“听说你打老婆成瘾,她是你老婆,也是我妹妹,你打她不过瘾,我站在你面前,你来打我嘛,随便你打,打过瘾再停手了。”我爷爷看见舅公是一副雄赳赳的军人形象,害怕了,连声说:“我不敢,我错了,我有罪,实在对不起!”舅公说,你还知道是错,打人的时候你怎么不去想这是错的行为呢?我看你是歧视妇女的封建思想特别严重,把老婆看成一条狗都不如,想打就拳打脚踢。赶场天你去馆子喝酒吃肉,也不给老婆吃,把老婆看成一条狗看你吃,吃完就回家。你还是不是人?我舅公越说越气愤,恨不得揍我爷爷几捶,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说:你犯了什么错,自己说。我爷爷说是我随便打人,是我的不对。舅公说,仅仅是这样的吗?请法院这位干部对你说。舅公的朋友翻开《婚姻法》指着其中的条文说:凡是以暴力虐待妇女者是触犯了法律,严重的要判刑。舅公说:判刑懂不懂?就是抓你去坐牢,这不是吓你。你识几个字,自己去看看,是不是这样?
我爷爷连声说是我错了,下次不敢了。我舅公说光听你说错了不行,去把你村的大队长和小队长喊来,我有话对他们说。
大队长和小队长来到后,舅公说:“你们村的这个男人打老婆很凶,你们怎么不管?”两个队长都说:“这件事听说过,具体情况我们不知道,还以为是别人的家务事不好去管,所以没有过问。”我舅公说:“你们也有点责任,但不怪你们。”说罢对我爷爷说:“看在你还有一群孩子面上,这次原谅了你,但你必须给我写一份保证书,以后不再出手打人。”我爷爷说:“我没文化不会写。”舅公说:“不会写我帮你写。”保证书还提到如果以后再发生打人的事,请生产队长要出面干预,如果不管,队长也要承担一定责任。”保证书写完后,我爷爷和两个队长盖上手印。
这时饭也熟了,我爷爷和奶奶说:“吃了饭再走。”我舅公说:“气都气饱了,还吃你那顿饭。”拿着保证书,说着提脚就走了。
我奶奶年轻的时候很受苦,她这段受爷爷打骂的事从来不对我们说。现在舅公老了,爷爷去世了,我们也长大成人了。奶奶这段受苦受气的事,舅公才拿当故事讲给我们听。
因为之前爷爷不在了,父母放心不下奶奶,只有留在家里务农。农闲时在附近工厂挣一点钱补贴家用。可是现在我和妹妹还在读书,还需要学费。离家近的工厂办不下去了,父母如果都在家里务农,就供不起我们的日常生活。现实生活所迫,父母不得不又选择外出打工。疫情还没完全结束,父母就踏上了远行的谋生路。所以奶奶以后的生活,只能劳烦在附近的姑妈们多关照。现在的我已经读大学了,有空我会经常回家,帮忙奶奶做一些家务,多花点时间陪伴她。
奶奶的一生都在辛勤地劳作,现在已经是将近八十岁的老人。因为她年轻时候劳作过多,腰杆已经直不起来了,佝偻的身躯还在做家务。我从小都是她带大的,如果以后没有奶奶在,生活该多么难过。我和奶奶相处的时间,超过了我和父母相处的时间。现在我长大了,奶奶却慢慢地老去。这是一种自然规律,谁也阻挡不住。我多么希望时光的流逝慢一点,再慢一点……
作者简介:
潘雪梅,女,苗族,1999年10月出生于贵州黄平。现就读于凯里学院人文学院,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三学生,平时喜欢阅读和写作,2020年先后在《贵州民族报》等报刊发表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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