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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省气象台最新消息:从清晨起,我省大部分地区正经历一场大雾天气的过程。这场大雾影响范围很广,我省东、西、北三个方向的高速公路和城镇几乎都不同程度地遭受大雾的影响。在贵毕路六广河谷段,贵遵路乌江、息烽段,贵黄路——特别是黄水高等级公路和通往黔南黔东南的大部分路段,都将陆续出现较强大雾天气。其中,水黄、贵毕六广河谷等路段还出现了罕见的特强大雾天气……”
电视画面上,整座省城被浓雾深锁,影影绰绰,车与人如行走在硕大的蒸锅里。汽车灯光昏蒙蒙如闯入粉尘之中。路面能见度不足五公尺,树如水墨浅湿,楼宇隐隐藏藏。
子怡坐在窄窄的客厅里看晚间八点的特别播报,城市的喧嚣以及车水马龙的街道都被关在门外,大雾即使只有半公尺能见度,也不影响她在家里等候潘均越。起先,她关闭铝合金窗以后,又拉上百合图案的落地窗帘,濡湿的雾立即成了与她毫无关系的事情。可是,子怡看着电视,从傍晚七点钟一直等到现在,竟听不见哪怕一声那熟悉的脚步在走廊里踩响,她突然不知所措地哽咽着哭起来。
其实,子怡知道大雾对她居家的日子没有影响。一点点影响也没有。可是,全省范围内大雾将要持续几天的新闻却像针似的刺通了她的神经,压抑已久的情绪如蚁穴蚀空的大堤轰然崩溃,她无论如何也坚守不住。找了一下午心情抑郁的理由都没有找到,直到夜十点钟大雾将要持续几天的新闻播报以后,望着桌子上摆放的菜,红酒,一股孤独无助的潮直接涌上心来,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伤心痛哭的借口。
她抱着一个抱枕,像抱着伤心的自己。陷在沙发里,凝视着继续播着的电视新闻越哭越伤心,以致泪水湿了满面,湿了胸襟。
潘均越每天早上出门,几乎要到八点半钟才能回来,有时候他赶巧要给学生上晚自习,晚上也不回来。子怡知道他很忙,忙着与逃学的学生家长联系,忙着迎接各种各样的检查,忙着在村庄的土路上奔走追辍,忙着补做上面要求做的资料,忙着与教育局、安全局、禁毒办、爱委会、文明办,以及分管消防和法制的领导们周旋。子怡知道他奔波、劳碌辛苦。他每天晚上回来都累得精疲力竭,倒头便呼呼大睡,第二天五点半起来,六点钟就出门。有时候,她还在睡着他就走了。而且,他身体也时常会不舒服,晕眩,上火,浑身乏力。他的包里总放着散利痛、羚羊感冒片、缬沙坦氨氯地平片、清火枝麦片、养血安神片、瑞舒伐他汀钙片、酒石酸美托洛尔片、银黄颗粒之类的药。可是,他却仍然风风火火进进出出地停不下来。他不愿意她为他操心,她操心也是白操心。她只得让他起早贪黑地独自奔忙,到郊区那所中学去教书,从事他选择的职业。她在市里一个市场准入检疫站做开票员,站里的领导吩咐过,她的工作就是替那些缴纳了检疫费的猪贩子鸡贩子开检疫合格证明。她知道潘均越是一个有才华、坚忍不拔、性格不会拐弯的男人。有几次他让她调离检疫站,还说只收钱不进行活体检疫就开出合格证是犯罪的话。她也知道自己有多爱他,多想和他厮守在一起,她同样知道他对她怀有深深的感情。
此刻,潘均越乘坐的公交车也许正被堵在回家的某一个路段。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两头黑的生活,而且好像还适应很快。他每天都那样信心满满,斗志旺盛,很多时候还把课带回家来备。可是,子怡却越来越不习惯了。
子怡从内心支持潘均越做一个有良知的教师。不能否认,潘均越的学生取得每一个进步,其中都有她对他的支持。
可是任何事情都有底线,都会变的。
这一年来,两个人很少在一起吃饭,很少一起过周末,很少一起回家看望父母;甚至,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聊聊天都成了奢望。这让子怡觉得越来越不习惯,越来越难以承受。昨天逮着机会,子怡对他说:
“老公,你还爱我吗?”
潘均越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一把搂住她的腰,说:
“爱。”
“像以前一样吗?”
潘均越很认真地吻了她的额头一下,说:
“一样。一辈子都一样。”
子怡说:“我今天不舒服,你明天不去上班,陪我到医院去看看医生好不好?我想要你陪我去。”
潘均越就笑,以为她是在撒娇,说:“好啊。”
可是潘均越的承诺没有兑现,今天早晨他六点钟就出门了。他总是有要去上班的理由,而且他的话又是那么颇有说服力——区教育局要审教师身份资料。即使刚刚同她亲热过后,他对她说的也是去学生家里家访遇到的事,全都像《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那样陌生。子怡想,这一年多来,他在他教师的职业里,她在她内心的孤寂里,而两个人结婚不满十年呢!
有时候,子怡半夜醒来,看着身边的潘均越,或者独自坐在潘均越不在的客厅或卧室,就忍不住想,他是谁呢?他还是我老公吗?我怎么感觉不到他?我怎么抓不到他?我怎么把握不住他?他怎么像个陌生人?好像只在梦里见过面,而从来没有真实地相爱过,结婚过。子怡一直忍着。她一直在想:我爱他,我就要理解他,我就要支持他,我不能让他因为我而感到为难。忍着。忍着。可是,她越来越承受不住了。每天回到家里,几乎都是她自己守着自己。
子怡哭着,泣不成声,觉得日子太沉重,不想再这样下去!一个念头突然就冒了出来:也许,我和他分开过才会得到解脱。
子怡从来没有想过离婚,更没有想过离婚的念头会产生在自己的头脑里。两个人从谈恋爱到现在一直都是相爱的。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是,像水到渠成似的,这个念头的产生却极其自然,毫不突兀。
子怡不愿意再这样忍受下去了。她宁愿一个人生活,也不愿每天这样牵肠挂肚地孤独。
也许,离婚以后,他牵挂子怡的机会比不离婚时会多点儿呢。
“潘均越,我们离婚吧……”早晨起来,潘均越临出门时,子怡泣不成声,说出来的话也含糊不清。
子怡所在的市场准入检疫站,是有些人际的,她又是负责出证明的工作,每天都是别人对她点头哈腰,到下班还有点不明不白的小收入。子怡的检疫员职责,说老实话就是只管按照领导的吩咐开出“检疫合格”的证明。她日复一日重复着工作,平平静静,稳稳当当坐在办公室里开出“检疫合格”的证明,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她从来不用接触牲畜,在大学里学的生物工程专业基本用不上。
子怡起初是很认真地对待自己份内的工作的。如今找一份工作不容易,一定要把好检疫员这个关口。然而,领导连续几次找她谈话,让她该严肃的时候严肃,该宽松的时候要宽松。她一头雾水地望着分管领导,最后领导严肃地说:“站里不白养跟站里利益过不去的人。”她当时没弄明白领导说话的意图,回到家里问潘均越潘均越也猜测不出来。是一周以后,旁边一个有经验的大姐告诉她,说站里之所以聘用她,就是想用她生物工程硕士的名头,并不要她死心眼地把持什么检疫。张均越居然连这么点事儿都想不到,他似乎没有帮她解决过一桩事儿。有时候,子怡觉得,潘均越把她当作了一座新房子,盖好了,装修好了,水电气也都通了,就搬进来住了,没有什么值得过于用心考虑的,新房子嘛,什么都应该是好的。很多时候,子怡不自觉地就会回忆起她和潘均越恋爱时那些年轻、温情、浪漫任性的往事。
子怡第一次见潘均越是十多年前,那时候她刚出学校门,在一家保健品公司做销售。她虽然是生物工程硕士,但销售需要的主要是营销方面的经验。那是她做销售的第一个月,在试用期里。单独跑了几天,还没有跑下一个客户来,主管是个有些背景的女人,看子怡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就一裂嘴讥讽说:“干销售,看来光有脸蛋还不行哦。”一个男人从椅子上抬起头来,然后覥着快活的脸,擤一下鼻子说:“我来时,头一个星期连庙门也没摸着哦。”子怡正一肚子委屈,她就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事实上,那个时候她眼睛里汪着泪水,她并没有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甚至后来知道他的名字,并且和他相爱后,她还觉得那天看到的潘均越和后来见到的潘均越面容不一样。然而,潘均越的那句话和他说那句话的声音深深印在她的记忆里,她觉得潘均越是一个能理解别人、能倾听别人、能够做好朋友的那种人。但是,就在子怡仰望的几秒钟里,潘均越却看清了她,一下子就记住她了,从此再也忘不掉。后来谈恋爱时说起这件事,子怡捏他鼻子,说那不是你第一次注意我吧,你以前肯定就暗地里注意过我。潘均越发誓说那绝对是我第一次仔细看你。子怡说我都没有看清你,你怎么看清我,而且感觉和现在的我一模一样?潘均越说我骗你我出去被车撞死。子怡说那你出去试试?两个人跑到街上,不走立交桥,手拉着手横穿马路。过来,又过去,又过来。子怡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
两个人真正了解是之后的一个周末,公司组织员工去龙里搞拓展训练。子怡和潘均越乘坐同一辆车。两个人邻座,互相说了许多话。
两个人成了朋友。有一天,潘均越简单地提起他在公司碰见她垂头丧气的那件事,说那个时候就想认识她了。子怡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说:“真的?”但她并没有说她对潘均越当时的感觉。
潘均越说:“我有说谎的必要吗?”
此后,他们相处时,感觉就不一样了,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相处了一年多,潘均越都没有开口向她表白。子怡更不可能主动说什么。
一个落雪的星期六,地上积了一层薄雪。潘均越去金阳一个朋友那里借教师考试的辅导材料,回来时很晚了。他去租住屋旁边的“夏家清水烫”吃饭,没料到子怡竟然也在那儿望着门口的马路发呆。潘均越很奇怪,走到她旁边,问她:“这么晚了……你也还没吃饭啊?”子怡抬头看着张均越。子怡说:“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一天!”
“我去金阳……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你,和你说说话。”
从“夏家清水烫”出来,在街道上走了一个多钟头,说了很多话。她记得,那天手机短信上的天气显示:小雪转冻雨,-2到2度。
送子怡回租住屋的路上,潘均越终于鼓足勇气,把对子怡的感情说了出来:
“……我知道追你的人很多,好多人都比我强。……我觉得配不上你,但是我真的爱你。”
子怡拉住他的手,心里从没有过的温暖和开心。她说道:“潘,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开口呀。我也喜欢你,因为,我想说话时,可以和你说话。其它的都不重要。”
两个人的爱情真正开始了。那时候,潘均越还供着妹妹潘琪上高中,开销很大,而潘均越的母亲没有工作,家里单单潘均越的父亲在郊区一家国营煤矿工作,煤矿半停产,开不全工资。子怡家庭倒是小康,父亲是副局长,母亲是科长,只有她一个独生宝贝闺女。子怡带着潘均越溜遍了省城的大街小巷,几乎吃尽了省城的名小吃。有旁人在场的时候用潘均越的钱,单独两个人相处时用子怡的钱,互相体谅,过得特别开心。每一次相约见面,潘均越就站在大营坡那棵银杏树下等子怡。如果突然下雨了,潘均越会冒雨跑回租住屋,找一把伞,给子怡送来。她不开心时,他就陪在她身旁。任她发脾气,听她说话,从来都是耐心等她发泄完,他才说自己的想法。两个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不知疲倦。
子怡服从父母的安排到检疫站工作。潘均越一连三次都没有过教师面试关,一直在市场上打着混混。两人每天都通电话。虽然不知道怎么才能走到一起,可是却坚信会有幸福的未来。
半年后的一天,潘均越说好要到子怡家吃晚饭的。子怡等到深夜,也没有等来他的电话。第二天、第三天,一连过了五天,潘均越的电话都没来。她不明白潘均越究竟是怎么了,她感到异常委屈。第七天,她终于忍不住,往他打工的公司打电话,公司那头说潘均越请假了。子怡问潘均越请假干麻?那头说似乎是回虹山煤矿他父母家。那时候,潘均越家还没有电话,她也没去过他家。她找到虹山煤矿的电话号码,拨通总机,对方问她找哪个部门,她愣半天说不出来,对方就挂断了。
她几乎变得神经质了,听到电话响就以为是潘均越打来的。有时半夜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眼睛是湿润的。她开检疫证明时手忙脚乱,时常写错字。
站里的领导看出来了,对她颇有微词。父母开始托人给她介绍对象,都是有背景的青年人。子怡却一概不见面,她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悲。在情绪低落至极的一个上午,子怡刚给一车生猪开了活体检疫合格证,潘均越的电话突然打来,第一句话说的是:
“子怡,我们分手吧?”
子怡冷冷地说:“你不是在另外一个世界打电话给我吧?”
潘均越说:“我父亲……死了……”
子怡震惊了,忙问究竟怎么回事?
潘均越哽咽:“我父亲在透水矿难里死了……我回到矿上,没有了方向,没有了支柱……”
子怡眼泪不禁迅速涌出来,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还瞒着我?”
潘均越说:“因为我父亲的死,我可以回虹山煤矿子校教书,我不想你跟着我受穷,我希望你幸福……”
子怡说:“和你在一起我才会有幸福。你现在在哪里?”
潘均越说:“在你单位门口对面的电话亭。”
子怡放下电话,不顾一切地跑出去。子怡几乎是跑着穿过马路,蹿到潘均越面前的。她泪流满面地说我要你什么了?我要你给我什么了?——我还要你什么呢?你干吗这么久都不给我打电话,让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想你、担心你……
两个月后,子怡和潘均越结婚。
……
那个有才华的、坚韧的潘均越还在,而且似乎更有才华、更坚韧。可是那个关心她、以她为中心的潘均越却不见踪影了。
子怡犹豫几天了。离婚这句话压在舌头底下,欲吐不忍,欲咽不能。
中午,子怡打潘均越手机,问他晚上能不能早些回来。潘均越问她有啥事。子怡说有事想和你商量。潘均越说好的,我上了第三节课就回去。
可是潘均越又没有践诺。潘均越竟然晚饭都没在家里吃。
子怡刚睡着就醒了。她胡乱地想了许多事。她不知不觉又睡着了,没睡多久又醒了,反反复复。
二
早上穿衣服的时候,子怡突然惊奇地发现自己没什么新衣服,衣橱里的衣服款式已经落后得不招眼。坐在床上,她有些伤感。怎么就没有什么新衣服呢?其实她刚三十八岁,正是女人味浓的年龄,怎么都不知道自己没有新衣服?应该去买两套新衣服。如果就这样过下去,自己慢慢变老,潘均越看到她变老的样子会心疼的。
子怡想,潘均越在路上,还是在学校上晚自习呢?应该不在学校了吧,他昨天又没说他今天有晚自习要上。想到这里,她就莫明其妙地心慌。她喃喃地说:“该不会……,是堵车了,他说过从学校到城里的路老堵车的。只要他今晚能回来……不……只要他没事就行了。”
这天赶上周末,子怡一大早就提着菜篮子来到菜市。她慢慢悠悠,不急不躁,看菜,挑菜。回到家,把家里仔细收拾一遍,洗完换下来的衣服,已经是中午了。她独自在家做饭。菜做的是虾球鸡皮汤。这汤的做法,子怡是有一番研究的。她先从去毛鸡胸脯上取一大块皮,洗净后放在清水里煮。水不多,煮的时间也不长,避免把油煮出太腻。煮熟了她取出来,用冷水一激,切成丝,放在一旁,把做好的虾球放在煮过鸡皮的汤里煮。煮虾球时间比煮鸡长,然后把切成丝的鸡皮到进汤去氽,再加上几匹嫩菜叶和酱油、食盐。虾球鸡皮汤做成了,虾球是红的,鸡皮是黄的,菜叶是绿的,鸡皮还脆脆的,色香味俱全。子怡以前根本就不会做饭,和潘均越结婚后,都是他下厨。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的,做饭炒菜全能。她能煮米饭、下面条、煲虾球鸡皮汤,全是潘均越手把手教出来的,现在她居然还有望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刚结婚那年,潘均越的母亲身体不好,每天都是潘均越做饭,她站在一旁,帮着打下手。她很是过意不去,就跟着学。那时虹山煤矿工资低,经济条件不宽裕,吃的都是很平常的菜,容易侍弄。学校收编前的那个清明节,从公公墓地回来,潘均越就跟她说想辞掉工作,到东山路那里开家早餐店。子怡吃一惊,她注视着他,他的目光坚定不移,表情非常认真,她知道他已经决定,她只得全力支持他。一年下来,潘均越有了一些积蓄。但是利益来了,门面的主人却要收回去做。他后来去一家文学类杂志找了份临时工作,还在一家报社的周末版做兼职。又两年后,两个人有了自己的住房,生活似乎渐渐稳定下来。潘均越和子怡一直没有过孩子。她暗地里去看过医生,检查结果她没什么问题。于是,她对他说她想要个孩子。潘均越其实早就有要个孩子的想法,他是个把家看得较重的男人,只是不想让子怡太辛苦。但现在子怡既然提出来了,他当然赞同。然而他们没想到,孩子不是说想要就能得到的,虽然他们专门为孩子的事在几家医院都检查过了,得到了正常的结论。
子怡摆了两副筷子,倒了两杯酒,笑吟吟地对着对面那个空位子,说:“均越,你看你,瘦了,而且还黑了。教个书也值得你老是这么忙吗?我知道你爱我!我当然知道……我也爱你,你知道吗,像从前一样……嘿嘿,你看你那样,傻傻的……”
喝一口酒,两滴眼泪掉到了酒杯里。
下午,子怡去上班。
晚上,潘均越喝醉了。他带着满身酒气回来,踉踉跄跄,嘴里说着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都是跟课题资料有关的。
子怡扶住他,责备说:“干吗喝这么多!跟你说过适可而止,你就不听!”
越均越傻笑了一声,说:“没事,我没事。”说着扔下包,自己支撑着去卫生间洗脸。
子怡跟过来,站在卫生间门口,说:“你怎么样?”
潘均越把毛巾顺手挂到挂钩上,出来说:
“我没事,先睡了。”
他走到床边,脱了衣服,脱了鞋躺到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子怡关掉电视,把潘均越的衣服放好,鞋放好。她搬把椅子到阳台上,坐下来。
皎洁的月亮静静悬在天空,人们自己关在自己的屋里。子怡想,有几个人会看到今夜圆圆的月亮呢?城市里,没有人还在意大自然的这些东西了。子怡此刻多想潘均越是清醒的,陪她坐在阳台上,像刚恋爱时一样,开开心心地说话……
她真的不想和他离婚,她能想象出,与潘均越离婚以后自己同样没有愉快的生活。离婚,对他俩倒不会有很大问题。但是,对潘均越的母亲怎么交待?对她自己的父母怎么说?难道就跟婆婆说,“我忍受不住独自在家没有人说话的生活”吗?婆婆怎么会懂呢?她怎么理解呢?跟自己的父母,难道也这样说吗?他们会是什么反应,他们一定会认为我莫名其妙了,会问我未来怎么办?子怡越想越乱,就想跟潘琪诉说。她回房间用手机打潘琪电话。她已经关机了,她昨天带一个旅游团去了千户苗寨。潘琪民族大学旅游系毕业后,在旅行社做导游。
潘琪是个性格极为外向的女子,整天风风火火、快意无比的样子。她很喜欢子怡,子怡也喜欢她。潘琪在家时,她时常陪她上街,陪她看韩剧,一起交流各自对男人的经验,像闺密一样。但两个人的很多东西都是不同的。潘琪曾悄悄跟子怡说,她和三个男人好过。那三个男人她都喜欢,甚至现在,潘琪还和其二中两个有往来。子怡想,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时喜欢两个男人的,那种事自己更是做不来。但她也不表示反对。她只是说潘琪你要自己把握好,别闹出事来。那是潘琪的私生活,她没有理由过多问,也过问不了。
三
星期天子怡起得很早。煮了粥,煎了鸡蛋,潘均越这才起床。
两个人坐下来,吃早餐。
子怡问他:“今天准备去哪里转转呢?”
“得去学校参加培训。区教育局在我们学校搞农村骨干教师培训,通知上说除非家里死人,否则不允许请假。”
“噢……”
潘均越吃完饭,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一股突如其来的莫名力量撞击着子怡,她突然就脱口而出:“均越,我们离婚吧……”她的脸和表情蓦地变得僵僵的。
潘均越回过身来,笑着抚摸一下她的头,说:“你怎么也拿离婚当玩笑——我走了。”
子怡也笑笑,勉为其难地笑,心里想最好潘均越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潘均越拉开门。
子怡立即抢上前去拽住他,正色地说:“我是认真的!”
潘均越在她额头上吻一下,呵呵地笑着说:“我走了……”
午后一点多钟,子怡在站里吃了一份工作餐后,回到办公室,翻一本专业期刊。
办公桌抽屉里手机奏响起“爱的礼赞”。
子怡放下书,拉开抽屉。奇了怪了,居然会是潘均越!他哪根神经出问题了,怎么突然想起给她打电话?他几个月都没怎么打过她的手机了!
“子怡……”
“均越……”子怡感觉潘均越有点忐忑。“嗯——你在哪?”
“我在小菜馆呢。”
“你没事吧?”
“同几个老师吃饭,没事。”潘均越很小声地说。
“月亮打西边出来了,想起给我打电话?”子怡带着微笑。
“你早上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
“是认真的吗?”潘均越的声音显得严肃而拘谨。
“……我……”
“……”
“我希望不是……可是……”子怡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你最近都在想什么?我很想知道。”
子怡抽张纸巾擦掉溢出的泪。她听见那边有人嚷嚷着喊潘均越,就说:“也没想什么——你先忙吧,回头再说。”
“今天晚上,我们……好好谈谈,行吗?”
“好……”子怡抽泣着,说:“我挂了?”
子怡放下电话,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离婚的念头开始动摇了。潘均越不好吗?潘均越哪一点不好啊?有才华,重家,能吃苦,心好,爱她。现在像这样的男人已经越来越凤毛麟角啦!
下班时,子怡给潘均越打了个电话。潘均越说他在回家的路上,有点堵车。
子怡做好饭,一心一意等着他回来。
八点钟到了,潘均越还没有回来。子怡想给他打电话,又觉得这样有点“逼”人的意思,便罢了。
八点半潘均越才仓促而疲惫地赶回来。子怡给他开门,微笑着说:“回来了?”
“嗯,我们学校那个新来的副校长真啰嗦,他一总结就是两个钟头,结束了要大家留下来练习红歌。上路赶巧下班高峰期,我都饿得受不了啦。”
子怡说:“我也没吃。我等着你呢。”
子怡把饭菜端出来。
两个人吃饭,一时都很陌生似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子怡,我们之间……怎么了?你心里在想什么?”
“没事。没什么啊。”子怡看看潘均越,带着笑。可是,她自己却说不清自己干吗还在故作坚强。是想让自己说服自己,让这件事就此过去,两个人互相体谅着继续在一起吗?可是,自己真的就甘心独守空房了吗?自己真的有信心吗?
“你早上说的话……”
这时,潘均越的手机响了。
潘均越看了看来电号码,立即换上笑容说:“王校啊,你好……出了什么急事?车祸?现在什么情况?好好好,我马上赶过去!”
潘均越面对子怡,说不出合适的话,一时非常尴尬。
子怡低头扒着饭,一声不吭。
潘均越心里别扭,可还是穿上外套,拎上手包,边出门边结巴地说:
“班上一个学生骑摩托车出车祸,我得马上赶过去……”
“好吧。”子怡头也没有抬。吃饭,使劲地吃。她把碗里的饭菜都吃完以后,便收拾碗筷,端到厨房水龙头下,仔仔细细地清洗,背对着门口。
子怡弄不懂如今教个书怎么就比个全职保姆还难。自己虽然没有身处其中,但她却深受其害。
四
潘均越虽然心理早有准备,但当听见她把“离婚”两个字说了出来,还是突然一愣。潘均越说:“子怡,难道说分开就分开吗?我就让你那么失望吗?”
“我想很久了。”
“子怡,我承认,这么长时间以来,忽略了你,忽略了你的感受,我发誓:我以后会多抽出时间陪你。”
“可能吗?”子怡仿佛清醒地看到前方的路,前方的路仍然不会变样,风景依然如故。
“我们的生活像铺设好的铁轨,你能改变你的工作状态吗?我不想让你放弃你的工作,毕竟教书是你看重的职业。”
“可是——教书毕竟是良心活……”潘均越说。
“知道。”
“现在教书又不只是教书——杂事多。”
“但是我不适应!”子怡泪水和话同时涌出来,说:“你轰轰隆隆地往前行驶,可是我想停下来。我不适应这种疲于奔波把时间放在路上的生活,我想让自己的生活温馨一点,让自己满足感一点。可是,我现在却感觉周围空荡荡的,我什么也摸不到,抓不住,心里没有把握!”
潘均越知道子怡是个倔强的女人,有时候明明知道有些事不合适,还是不由自主要去做,无论结果会怎样,即使后悔也不回头。
潘均越说:“我们俩——都再想想,好吗?”
子怡说:“不用再想吧,我已经想很久了。”
潘均越说:“你真的决定了吗?”
“嗯。”
“你爱上了别人了?”潘均越盯着她,试探着问。
“你怀疑我?”子怡紧盯住潘均越的眼睛。
“不是,”潘均越说,“那么,明天我就住到学校寝室去,这房子给你。房子里的东西也全给你。以后,自己多保重!”说着他喉咙里就硬硬的了。
“我不要!”子怡抽泣了,“除了我自己的一些东西,我什么也不要!我搬到我父母家去住。”
“你别这么犟好不好?”
“我不!”
“那你,以后怎么办?”
“不知道。”
“你暂时别搬行不行?我妈如果知道了,她会受不了的。”
五
子怡说不清这是一种结束还是一种新的伤心方式的开始。
子怡在家里,一件件收拾整理自己的东西,擦拭家具,清洁所有的窗子玻璃,拖地。她一边做,一边伤心地流泪。往事一幕幕。想自己小时候,想上大学以及和潘均越相爱、结婚,想眼前。这套房子装修时,她和他一起选装饰材料,每天都要来看看怎么样了。精心布置,像给自己的孩子穿衣服一样,内心里充满了欢欣喜悦。可是,往事如昨,这么快自己又要离开这里了,而且永不再回来。她想起父母,他们仍然不知道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什么时候告诉他们?能瞒多久?早晚也是要知道的。以后自己怎么办?怎么过?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当初冒出那个想法是一时冲动?可是怎么像被洪水袭卷着就说出来,做出来?她看着结婚证上两个人甜美的样子,越想越心酸。
傍晚。潘琪打来电话,说她从黔东南回来了。潘琪邀子怡一起去参加她们单位举行的假面舞会。子怡说:“我不想去。你能到我这来吗?”
“姐,你怎么了?我哥惹你生气了?”
“不是,我和你哥要离婚了……”
“什么!”潘琪感到极其震惊。不可思议,她知道子怡不爱开玩笑。“你不是在骗我吧?”
“你先别跟妈讲。”
“到底怎么回事?因为什么?”
潘琪匆匆赶到。子怡眼泪巴巴地望着潘琪。潘琪看着子怡凄楚的样子,自己“哇”地先哭出来了。两个人抱在一起,好像潘琪是子怡亲亲的妹妹一样。坐到沙发里,潘琪说:“非要离婚才行吗?”
子怡说:“我不知道。我觉得很难说清楚是怎么回事。觉得这样做没有充足的理由,没有道理……”
“你不爱我哥了吗?”
“不是不爱,也许是因为太爱他,所以越来越觉得承受不住这种提心吊胆的孤独。他知道我是个任性的人,但是他无论什么都顺着我,包括我的这个选择。”子怡说着,眼泪又出来了。“你知道吗?我一边想离婚,另一边又深怕失去他……有时候,我竟有要自杀的想法。这么好的人,我自己却要离开他。这事儿把我的头都搅昏了,我弄不明白。自从他们学校被地方上收编,我就一天比一天惶惶不可终日,就好像渐渐地走火入魔。”
“你倒是多想一些自己开心的事呀。离婚都不怕还有哪样值得你惶惶不可终日?”潘琪说。
翌日,子怡终于还是与潘均越到民政局去办了离婚,一个人从家里搬了出来。又十天,她用按揭方式在国际城买下一套新房安定下来,每天一早一晚行色匆匆地挤公交车上下班。
六
夏天过去了,潘均越把学校的教职辞掉,跟同学合伙办了个补习学校。第三年秋天来到的时候,他连着跑了几家名衣店,买了两套同子怡结婚时她穿的那个牌子的保暖内衣,羊毛衫,风衣和大摆裙,两双皮鞋和一枚价值两万八千元的钻戒,还特地给子怡买了三十条蕾丝花边的真丝内裤。他驱车直奔子怡的居住屋。敲开门时,两人都生疏得吃了一惊。
子怡说:“你……来干麻?!”
潘均越说:“我想看看你——”
说着他便不请自进到屋里。他径直走进卧室,把大包小包往床上一放,说:
“你过来”。
子怡从客厅里缓缓走过去。她打量着潘均越。她把长长的黑发拢到后面用一根带子束住,然后又站在门边,似在追寻记忆。
“我想说,”潘均越的声音有些涩,有些发颤,“假如你允许的话,我想把给你的礼物拿出来……”说着他拉开皮箱链锁,取出他为她买的衣服。当他取出那三十条真丝内裤时,她脸一红,说:
“我哪里穿得了这么多,又不是刚结婚那阵要每天换。”
“我就是来向你求婚的,子怡。”潘均越把戒子盒打开,替子怡戴上。
就在这一刹那间,子怡两肩颤动。她放声大哭着扑上去:
“我要咬死你!我要咬死你!”
他们拥着倒在地板上,仿佛突然陷进深渊,然后两个人就淋漓尽致地哭出声来,说不清是因为幸福还是悲伤。幸福过了,悲伤过了,子怡枕着潘均越的手肘睡了一觉。这一觉,让潘均越给他自己计划离开的时间忘得一干二净。
作者简介:
柯真海,男,网名真真,生于贵州省织金县六圭河畔,从事过煤矿掘进、通讯机械管理与维修、政工、医务、教师以及报社记者、杂志编辑等职业;著有长篇小说《远征》和长篇报告文学《阳光普照山乡》各一部,系列散文《想象中的风景》曾获中国煤矿文联和中国作家协会组办的“乌金文学奖”,组诗《城市景象》曾获《上海文学》新锐诗歌奖等十多种文学奖。近年小说、散文、诗歌、文学评论散见于《红岩》《青年文学》《山花》《百花洲》《芙蓉》《西部》《飞天》《青海湖》《福建文学》《当代小说》《鸭嘴兽》《厦门文学》《红豆》《岁月》《绿风》《星星诗刊》《阳光》《江汉文艺》《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辽河》《山东文学》《青春》《贵州信家》《今天》等国内外五十多种文学期刊和多种网络平台,发表文学作品二百多万字。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协会员,中国煤矿文联作协会员。居贵阳。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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