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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垭口早年间闹土匪,是老年人口中摆的龙门阵,说有一个饱读诗书的秀才召集了一帮穷苦汉子,在大垭口的清凉洞安营扎寨,劫富济贫。解放后写地方志的干部去调查取证过,没有任何依据证明这里曾经有过土匪。清凉洞距大垭口差不多有一千米的距离,是一个两层的天然喀斯特溶洞,每层面积约八十平米。洞壁有一股细如线丝的泉水流在下面的石碗里,洞里原先有很多石刻佛像,每年古历的六月二十四日,十里八乡的村民就要来这里朝拜,香火很是盛了好多年。后来洞里的佛像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毁坏。清凉洞就真正的的清凉起来,无人问津了。
清凉洞虽然存在,但还是没有土匪曾经存在过的铁证,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赌咒发誓,说亲自看见过那个是秀才的匪首,长得俊朗英气,一表人才。村里的二叔公也是这样和我说,只是没有和我赌咒发誓。他问我:“三娃子,你信吗?”我头点得像鸡啄米:“信!信!信!”因为我明白,只有我信了,二叔公才会接着和我摆下面的龙门阵:
有一天,秀才土匪劫了一顶花轿,土匪把花轿抬进清凉洞,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下轿,秀才眼前一亮:穷山沟里竟有如此标致的姑娘。一番询问,新娘子居然是秀才的一个远房亲戚,是被她父亲卖给了垭口外的一个六十多岁的地主。秀才手一挥:“我们虽是土匪,但是从不抢贫苦百姓!你们走吧!”不曾想,新娘子不愿意走了:回家?父亲收了地主的钱,肯定会继续卖她;嫁给地主?还不如从大垭口跳下去!想到这里,新娘子扑通就跪在地上:“横竖我现在走哪条道日子都不好过,求求你就收留收留我吧,我也当土匪,替你们做饭洗衣。你好心放了我,恰恰是帮我往死路上逼。如不收留,我就从大垭口跳下去!”自然,新娘子没有从大垭口跳下去,她依然当了新娘子,留在清凉洞当了压寨夫人,第二年生了对双胞胎儿子,再后来,清凉洞里的土匪突然就销声匿迹了……
我自然是写不出二叔公摆龙门阵时的绘声绘色,只记得当时我望着远处雾气笼罩着的大垭口出神,心里就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登上清凉洞,翻越大垭口,去寻找那个俊朗的秀才和美丽的新娘的足迹。那一年,我九岁。从此,大垭口就经常出现在梦里,从童年做到少年。十五岁那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思南师范,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自然而然想到的是:翻越大垭口,去找寻那个美丽的传说,然后沿着出山的路,逃离我贫穷的家乡。后来我写过一首题名《故乡》的诗,诗中是这样描述我的家乡的:
柏树坳。杨柳树湾。水井湾……
割草。砍柴。锄禾。收谷……
烈日下的少年,嚼着咸苦的汗水抱怨祖先
故乡的月不明,狗吠掀起的波澜,这山落到那山
煤油灯未曾熄灭,一根灯芯燃了几个世纪
暖阳下的太公太婆,在虱子的啪啪脆响里
平淡地叙说自己的身后事
三十年前,我久久地站立!在柏树坳的田埂上
被茅草划得伤痕累累的手,攥着录取通知书
眼泪随衰草翻飞。我在预谋一场永恒的逃离
逃离贫穷,逃离青石板铺垫的悠长雨巷
逃离叫我三娃子的黝黑淳朴的父老乡亲
逃离土豆至少有五种吃法的生我养我之地
……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家乡有这么多的怨恨,贫穷或是其它?以至于后来我写的家乡有关的人与事的文字,都充满沉重和伤感。反正我当时的心里充满着如释重负的欣喜,和即将逃脱繁重劳苦的不动声色。终于,到了开学的时间,该准备的行李早已经准备停当,报名费和要购置生活用品的钱,被母亲用小布袋整整齐齐装好封口,缝在我的裤腰带里面,外面裤兜里就放着车费和少许零用钱。临行的前一个傍晚,母亲又把我和二哥叫到跟前反复叮嘱了一番,二哥当时十九岁,初中毕业后在家里务农,他是送我翻越大垭口的最佳人选。母亲摸了摸我的头,高兴中流露出不舍:“你们早点去睡吧!半夜三点钟得准时起床,我也早点睡,到时候我起来给你们做饭。”我抬头看着母亲眼角闪烁的泪花,突然感到莫名的难过,胸口像堵着一团谷草。
出山的路,一共有三条,但是大垭口这条崎岖路反而更方便快捷,也只有这条路才能够在半路拦截到出县的班车,从而一天就可以到达思南。翻越大垭口,必须得凌晨三点钟起床,洗漱吃饭,四点钟准时出发,三个小时翻过大垭口,然后沿公路再走一个小时,八点钟赶到土地坳,等沿河到思南的唯一的一班车。凌晨三点,母亲准时叫我们起床,叫我摸摸缝在裤子里面的钱,然后下厨做饭,父亲也把他心爱的海鸥牌手表给了二哥戴着,方便在路上掌握时间。其实母亲一直没有睡,我也是迷迷糊糊的睡了一小会,然后假装打鼾,在母亲窸窸窣窣的忙碌声里憧憬着未来。那顿饭很丰富,有平时舍不得吃的油亮亮的腊肉和香喷喷的炒鸡蛋,二哥吃得很香,但是我却没有一点胃口,吃了一碗饭就放下了碗。母亲看看我,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宁静的村子因为我们的早起突然变得热闹起来,鸡鸣犬吠此起彼伏。我轻声地和父亲母亲告别,和家乡告别,然后,在眼泪即将流出来的那一刻,转身踏上了逃离家乡的路,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二哥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临行前母亲反复叮嘱,要二哥走在前面,手电筒一定要照在路上,用竹竿在前面探探路,怕有蛇!我明白母亲叮嘱的含义:万一有蛇,要咬就先咬二哥!母亲这样的安排,内心是经历了多么激烈的挣扎啊!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沿着山路战战兢兢地走了两个小时,终于,来到我梦里都在期盼的大垭口脚下!这时候,天已经大亮,薄雾笼罩。走进垭口,身上的汗水突然变得冰凉起来,随即,一股彻骨的寒冷穿过全身,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段路夹在两山之间,不!这绝不是走出来的路,这是人工凿出来的梯,凿子的印迹还历历在目,就像每一个翻越大垭口的人在石上留下的掌痕。这条路最窄处不到五十厘米,陡直的伸向山顶,没有迂回,没有曲折。这一次,是我走在前面,二哥在后面。我慢慢地向上爬着,撅着屁股,小心翼翼,生怕被两座山夹在中间动弹不得,更怕一不小心,摔下这高深莫测的山谷。
站在大垭口,我竟然忘记了去寻找秀才土匪的和他新娘子的踪迹,我被这眼前的景色惊呆了!远处山山相连,连绵起伏。从薄云中透下的万道霞光,把山脉点缀成一片金色。山腰盘旋的那曲折险峻的来时路,如缕缕飘带缠绕在青山之间。幽深的峡谷之中,在初升的太阳的照耀下,升腾着神鬼莫测的氤氲山气,如一副神奇的轻纱帷幔。
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大垭口!这就是我预谋要逃离的家乡!后面的路,我走得沉重,要不是行李实在太多我承受不了,在大垭口我就叫二哥返回了。
赶到土地坳的时候,还不到八点钟,问了问车站旁的店铺老板,沿河至思南的车还没有到,我对二哥说:“二哥,你回转吧,一会车来了,我自己可以把行李弄上车,不然一会儿太阳越来越毒了。”然后跑到包子铺,从裤兜里掏钱买了几个包子塞在二哥怀里,不由分说,推着他转身往回走。二哥又叮嘱了我几句,一步三回头,最后消失在转角处。
我的那首诗是这样结尾的:
……
三十年后,我在林立的高楼之间找寻
一轮圆月。一轮没有灵魂的乡愁
是否,也挂上了杨柳树湾的柳梢?
我曾拼命逃离的故乡,在她自己的废墟上逃离
逃离贫穷,逃离长满青苔欲坠的老屋
逃离在水井湾等水被狐怪吓哭的漫漫长夜
逃离被怨恨和悲痛灼伤的过往
故乡啊!那个手可摘星辰叫卫星的乡村
故乡啊!我把一个心结解了好些年
我不知道这个解了多年的心结解没解开,反正大垭口这条路我后来又走了好多回,也曾去看过清凉洞,自然也没有能够找寻到那个美丽的传说。退耕还林,村村通,曾经走过的那条翻越大垭口的路早已寻不见。站在故乡远望大垭口,郁郁葱葱,到处是一片青绿色,灰白的清凉洞洞口,隐隐约约有炊烟飘荡,久久没有散去……
作者简介:
陈强,生于1971年5月,贵州省铜仁市德江县第七小学教师。有作品散见《中国诗人·微刊》《新诗刊》等。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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