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wechat_logintip!

周蓬桦|《乌拉盖的低语》(散文)

0
回复
3353
查看
[复制链接]

4334

主题

4335

帖子

1万

积分

管理员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16448
来源: 2020-8-7 10:33:35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羊得往事

  雨后的青草随风起舞,洁白的羊群像从天空落下的云朵。而在羊群经过的地方,乌拉盖草原上开花的小路渐次闪开,一直通往土色的村庄。一个个伫立在草场上的草垛,像一幅美丽的俄罗斯风景画。入冬以后,大雪覆盖了所有的事物,草垛上麻雀喧闹,黑狗撒欢。这时,某一户人家的栅门咿呀而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脸蛋红红的少女,头巾也是红的,她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走向草垛,抱起一堆青草,青草已经干透,但芬芳的气味却留下来。

  她抱了青草正是为了喂羊。此刻,羊们已经被关在圈里了,羊毛已经被剪过两茬,有一次拿到集市上卖了,有一次是给巴音爷爷续了棉袄。巴音爷爷穿着它,到草场尽头的小屋里与人饮酒下棋,享受着冬闲的自在。而她喂饱了羊,又到纺车前纺线,到茶炊前做奶茶,直到天色渐暗,雪地在村子四周闪着白光,妈妈催她睡觉,说明天还要早起,到草里翻捡遗落的土豆。她却说:“羊还在叫,羊不睡,我也睡不着哩。雪住了,我出去看看,天上出月亮了没有……”她出门去,踩了一脚泥,来到羊圈,抱住小羊亲个不停。

  许多年过去了,这个遥远得像空气一样飘渺的画面,为什么仍固执地不肯在记忆中消失?这是我对乌拉盖的记忆。积雪茫茫,月光浩荡。我描述的这个蒙古族少女名叫灯芭,全名娜仁其其格·灯芭,是我的一个拜把妹妹。在我八岁离开草原之前,她突然害了一场大病,当年春天就死去了。由于她对羊的喜爱至深,草原上的人们在安葬她时特意扎了两只纸羊陪她。那一天,她养的十五只羊悲鸣不已,人们听了,泪流如注。如果灯芭妹妹活到今天,一定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牧场,她是我今生遇到的真正热爱羊类的人。羊算是动物中最温驯的,只吃些不值钱的青草,却仍然长出可以换钱的羊毛,如果哪个产妇奶水不足,羊便是那孩子的奶妈了。据说,灯芭妹妹就是喝了羊奶才成活的,她懂事很早,大概在心里把羊看成了自己的母亲。那时候,即便日子再贫穷,长年吃不上肉沫沫,人们也不会轻易杀生。

  离开草原后我回到了位于鲁西平原的故乡沙河镇,和爷爷住在一个名叫沙黄金的村庄里。可是我的心,却日日夜夜地惦念着乌拉盖草原。

  那时候,再贫穷的乡村也家家都会养几只羊的,人们养羊的目的也比较淳朴,因为羊比较好养活,只是平原上的羊和乌拉盖草原上的羊大不相同,像两个物种。我小时候,沙黄金村里的人很少吃羊肉,可能是吃不习惯吧,偶尔在过年时吃上一次,也觉得羊肉膻气,吃不来这个味道。沙黄金村里的人过日子精细,鸡用来下蛋,牛用来耕田,驴用来拉磨,马用来拉车,羊用来剪羊毛做毯子和围巾。

  远不像现在,一年四季,人们爱钻火锅店,眼看着人们的胃口越吊越高,好像什么戒律都一一破除,终于吃得没了底线。

  我是在二十多岁后才开始吃羊肉的,在此之前,一概拒绝。结果有一年,一位同事请我到他家喝了一次羊汤,自此把我拉下了水。每吃一次羊肉,我都觉得又犯罪了一次,发誓不再吃了,但这样的发誓像某人戒烟一样可笑。作家阿城曾描述过一个细节:每当他看到满载着羊的货车自内蒙开来,都会犯心绞痛,觉得羊十分无辜。但他本人恰恰最爱食羊肉,并熟悉羊肉的烹饪技术和各种吃法。

  造物主不公,羊不像鹿一样住在深山老林躲避人类的视线,羊不像大熊猫一样稀有享受保护待遇,羊不像狗一样守门护院摇尾乞怜,羊也不像狐狸一样狡猾洞悉人性。羊昼行草野夜归圈栏,目标太大,这是羊的命运与局限。

  冬天,大雪封门,羊却不能安睡片刻。当人类面对这种善良可爱的动物时,确应自省人性的罪孽与丑陋。今天,在月光照耀的乌拉盖,我又听到羊群咩咩的叫声,它们在炊烟弥漫的草场上游荡,引领我迷蒙的双眼找到泉水,找到牧人的帐篷,却再也找不到灯芭妹妹的坟墓。

雪夜温暖
  那时候的乌拉盖,刮风天特别多,大雪一下就是几天几夜,牧民们都躲在土屋里,听草原的动静。

  到处都黑黑的,毡门开了,闪过一道光线,事后知道它来自墙壁上的马灯,被一根火柴点燃,渐渐地开成一朵灯花,把整个屋子映得灰黄。听得见声音,是类似于从鼻息间发出的嘁嚓声,有人嘀咕:“嗬,出来了,是个带把儿的小家伙。”

  仿佛一阵窸窣的欢喜掠过,喜气像一只小地鼠,透过毡门钻出去,丝丝缕缕地,屋子外边也有了声音,原来院子里木桩一样站着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群人。还有家畜,在跟着骚动。牛在反刍,驴抖了抖蹄子,马喷了喷响鼻,狗伸了伸舌头,而羊群,依然在木栏内假寐。

  那时草原上的人们,淳朴得像一株株草。这就是对一个孩子的出生,最隆重的迎接。不一会儿,在这家的门前便挑一根木杆,悬挂一块红布和一盏灯笼,这是向过路的牧人报喜。

  风雪在土屋上空打转,屋顶覆满白色的雪,把寒夜的草原映得更黑,更辽阔。有一阵天居然放晴了,几粒隐约的星子出现在静谧的天幕,风一吹,就会落下一颗流星,落到黑里,再也无法打捞。有谁知道流星的去向?多年后人们知道,它们全落在了一个黑黑的时辰,像梦一样幽深。而牧民们的眼睛是奇亮的,从小就习惯了在黑夜里劳作,反正草原就是一张大毯子,闭着眼睛也撞不到墙上。

  从土屋走出一个头戴狗皮帽子的人,他步履蹒跚地沿着屋后的粪坑,到结冰的乌拉河给刚出生的小孙子捕鱼。他已经上了年岁,胡子都白了,身上还背着草篓和鱼叉。路当然是不好走,到处黑咕隆咚,牧民们说,再亮的眼睛也有没电的时候。雪在脚下发出声音,把路全覆盖了,但他幸福的样子,像醉酒的汉子一样全身荡漾,脚底绵软,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大地上漂走。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嗯,老天有眼呐……”其实,如果老天有眼,就该给点亮光,或者把雪停下,当然,如果再给点食物就更好了。但现在什么也没有,眼前一片寒冷与空茫,隐约可见远处的乌拉河,和一些零乱的动物足印。

  雪越来越大,大雪把整个草原压扁。荒凉空旷,草垛傻瓜一样伫立,地窖也只露一个黑幽幽的洞口。野兔们躲在草窝里一动不动,寒冷让所有的生灵都屏住了呼吸,保存着微弱的热量。而他的胸膛几乎赤祼,破旧的棉袍已经开花,衣领向外翻露,花白胡子上结下一串冰凌,风一吹仿佛就会发出一阵悦耳的叮叮咚咚的歌唱———谁说风不是一场上天精心组织的典礼?

  那些在秋天割下来的燕麦、大蓟草和野麻,本来都晒得枯黄,无规则地垛在草场上,如今都被雪遮盖住了,变成了一朵朵大蘑菇;那些秋天时还在草里蹿动的金花鼠,在马车下振翅飞起的蚂蚱和飞鸟,也都躲在了季节的深处。原本丰饶的草原,被冬天的一场雪打蔫,没了一丝活气。只有他的脚步在磕磕绊绊地朝乌拉河的方向走,他似乎听到地下螽斯、蟋蟀、蝼蛄、蝈蝈们的声音,自靴子里冒出来。应该说,他是整个乌拉盖草原上最有生存经验的人,早年曾经做过大兴安岭的伐木人,还乡后做过马车夫,身怀泥瓦匠、木工活、搂草、捕鱼、扎风筝、熬萝卜糖等各种绝技——他因此受到牧民们的拥戴,尤其是那些淘气的孩子们,总是像鸟儿一样围绕着他唧唧喳喳,揪他的胡子,捂他的眼睛,或者坐在他的腿上。如今,他虽然年岁已高,脑袋反应大不如前,但他却在生死面前从来不犯糊涂。近些年他的老伙计陆续走了:烟贩子巴图死在那达慕节的次日,酒鬼海力罕倒在了一场喜宴上,击鼓手宝音被一口风呛死。他们活着时都曾经是草原上有名的硬汉,但太不爱惜自己了,是生生地把自己“作”死的。

  他肩膀上搭着一条沉重的渔网,棉袍里揣着一壶套马杆老烧酒,在棉裤腰里,还塞了两块劈柴,而这些准备,都是为了应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如天降温啦、刮风暴啦、踩沼泽啦、遇狼群啦等等。尽管他心里清楚,自己也离那个最后的日子不远了。那个日子像一只铁夹子,只等他把双脚踏上去。

  而且,他更清楚一个要命的事实:每年冬天的乌拉河,都要索取草原上的几条人命,有的人踌躇满志到河边捕鱼,非但没网上一条鱼,却被冰窟窿吞噬,用自己的生命祭祀了一条河。

  此刻,这个聪明的草原老牧民来到了乌拉河边,用一把斧头砸开了冰层,在撒网的刹那,他回头望了望远处土屋上空的灯笼和挂了红布的毡门。

草原上的懒人
  那一年冬天,乌拉盖标志着时代特征的电线杆被大风吹歪了,斜插在冻土里,一只麻雀的尸体倒在电线杆下。没法想象,一只飞得好好的麻雀,是如何被疾风生硬地拉回来,在空中留下一道弧线。

  每逢刮风的天气,草原上的早晨就似乎要延长一段时间,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情,人们都躲在土房子里睡懒觉。天空灰蒙蒙的,晒干的碎草在地上乱飞,好像鬼魂附在了草上——我见过一群人手持木草叉追赶一团草的情景。一团紧紧抱在一起的草,七八个牧民也追不上。草能系住许多东西,比如把月光系住,把呜咽的马头琴声系住,把某一对小情侣的心系住。后来,乌拉盖著名的懒人罗布桑来了,用麻布沾上羊油点着火,高举火把朝那团草扑去,瞬间就把草点燃了,草顿时变成了一个大火球,却仍然在空中飞翔了十几米远,最终化成了灰散落在地。

  但终于有某一个勤快的老牧民率先出门了。他走到院子里,抬头望一眼天空,故意咳嗽两声,给自己壮壮胆。然后吱呀一声拉开柴门,嘴里咕哝着什么,他来到了街上。很快,龟缩在土屋里的人们听到了他那苍老、沙哑、令人惊惧的骇叫……

  一些房子倒塌了。那是一些老房子,平时在墙角被一根木头支撑着才没有倒下。在整个乌拉盖,木柴需要到遥远的山里去采集,走老远的路,用马车运回草原。木头除了盖房子用,还做衣柜和风箱,家家户户都惜木如金,准备了一根木梁放在院内,是为了应对不时之需,比如支撑即将倒塌的土房子。

  这家人懒,邻居每每见了都要劝他尽早翻盖一下土房子,而懒惰的主人却一直将就住着,说,春天再翻盖吧,春天里暖和。或者说,大冷的天,瓦匠不好找啊,过些日子再说吧。

  “嗯,过些日子再说……”一边低了头,咝咝地喝着碗里的奶茶。邻居觉得已经尽到了提醒的义务,也就不再多管了。

  而仅仅过去不到十天的光景,眼下的一场疾风,让这个懒人臆想中的春天永远变成了泡影。全家五口,全部被埋进了废墟之中。这家人最小的女儿叫乌木其格,是乌拉盖最漂亮的女孩之一,也未能幸免。

  只剩下一条黑花狗,在半边土墙下,呜呜地撕咬一只开裂的靰鞡草鞋。不久,这条失去主人的狗加入了自荒野流浪而来的野狼群,每晚在乌拉河岸上嚎叫,眼睛血红,声音里充满悲伤与杀气。

  那时候,草原上的懒人似乎特别的多,除了上面所说的罗布桑之外,还有个绰号叫“乌鼹鼠”的懒人,据说都已经懒到与人从不搭话的程度了,当别人问他话时,他只是点头或者摇头算是回应,一天到晚就知道撮一根旱烟杆吸烟。我爷爷很瞧不起他——我爷爷原来是个闯关东的逃荒客,因为要做贩马生意才来到了乌拉盖草原,正因为他的流浪生涯,我的童年里多了一段宝贵的草原记忆。

  我当时只有六七岁,从故乡鲁西平原来到陌生的乌拉盖,一开始满眼都是新奇,但很快就厌倦了,因为乌拉盖除了草和牛羊马匹,到处都光秃秃的,一年四季都在刮风。

  奇怪的是,“乌鼹鼠”爷爷对我很好。有一次,我在村子里遇到了他,他把我领到了他的蒙古包,从一个破衣柜上拿下一卷纸来,小心地在红木几上铺开,露出一只画眉鸟的素描,圆圆的眼睛,在梭梭草尖上欢唱。今天回忆起来,那只鸟儿的形象仍然十分生动,呼之欲出。

  他完全不把我当成孩子,用征询的口吻问:“咋样么?”

  我说:“好看。”

  他匆匆地卷了画稿,说:“等一下,再让你看一幅……”

  然而,不等他向我再次展示杰作,出于内心的某种恐惧,趁他翻箱倒柜的工夫,我竟悄悄地溜出了他的蒙古包。他的包里清冷寂寞,散发一种古怪的气息,令我的脊梁骨上爬满了毛虫。回家后我把这件事说给了爷爷,爷爷愣了半天:“‘乌鼹鼠’会画鸟儿?”然后,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鄙夷和疑问。

  在我们全家人离开乌拉盖的第二年,这个神秘的草原文化人死于一场冰雹的侵袭。据灯芭的阿布(父亲)苏合大叔来信说,{“乌鼹鼠”正在夏天空荡的草原小路上行走,转瞬间天空乌云密布,暴雨如注。突如其来的冰雹呼啸着扑向大地,其中一颗一斤半重的冰雹,击中了他的头颅,人们发现他时已经晚了。



作者简介:


    周蓬桦,知名作家、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石化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干草垛》《风吹树响》《浆果的语言》《沿着河流还乡》等6部,长篇小说《野草莓》《远去的孔明灯》及中短篇小说集《遥远》等,在海内外发表作品300余万字。获得冰心散文奖、中华铁人文学奖、山东省精品工程奖等数十项奖励。


来源:《散文百家》2020年第8期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