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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定杰|《撵山》(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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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20-8-10 09:45:08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腊狗翻身上了摩托车,那匹毛色油亮的黑狗轻盈地跳上摩托车的后座,很稳定地坐立在腊狗的背后,一条粉红色的宽大舌头从黑狗的嘴里垂出来,盖住了洁白的牙齿,腊狗的背上是一把祖传的火枪,当腊狗打响摩托车时,人们的心里便明白:腊狗又要撵山去了。

皮窝的人们都知道,从皮窝出发,一路向西,走十里路便能够到达一个叫马尾坡的地方。腊狗也不例外,他以前出工时曾经过那里。马尾坡的人家坐落在半山腰上,那坡从上到下,由宽变窄,像一束散开的马尾,马尾坡故此而得名。只要一说起马尾坡,人们必然会说到马尾坡那些俊俏能干的女子们,马尾坡的人生育,头一胎不出意外都会是女孩,而马尾坡的水土又好,所以马尾坡养出来的女子是出了名的漂亮,出了名的能干,云贵川的大地上流传着一种“宁肯单身三十多,娶妻要娶马尾坡”的说法。所以,人们每逢赶集或者因其他事情路过马尾坡时,必然要顺道去马尾坡的那些亲戚家坐坐,表面上说是去坐坐,实则是去相那些漂亮的女子。

年轻时,腊狗和他爹云成老汉因出工帮人做活曾路过一次那里。那天中午,太阳出奇的烈,腊狗和云成老汉从大山里的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走出来,林间虽有树荫庇护,但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燥热气息,出了林子后,两人都渴得不行,路过马尾坡时,他们便进了一户人家,云成老汉站在门外大声喊到:“主人家,在不在屋,我们来讨口凉水喝!”

“你们进来坐吧,凉水有的是。”屋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子干净利落的答声。

腊狗和云成老汉进了屋,只见那屋里走出一个身材苗条眉清目秀的姑娘,她端出两大碗凉水,“你们饿不饿?”,说着,她又折身进屋去拿来一盘稻米做的团子,腊狗一口气将碗中的凉水喝掉大半,抬起头来,才看见那姑娘的面目。那姑娘年纪和腊狗相差不大,一张精致的杏子脸上挂着一抹浅浅的笑,两稍弯弯的月眉下是一对乌黑的眼睛,那胸脯已发育得相当成熟,把那件红底白花的衣裳撑了起来,当她转身进屋去时,腊狗看到在她的背后挂着一条系了红头绳的麻花辫。那是腊狗第一次见到这样标致的女子,当她进屋去后,腊狗还痴痴地盯着通向里屋的那扇门望,不一会儿,她又转身出来,正好撞见腊狗那痴呆的目光,腊狗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那姑娘只是浅浅地笑。吃过水,父子二人因还要继续赶路便道谢起身出了屋,径直回到路上来。自从那次见过一面后,腊狗便对满云已经恋恋不忘了。很多时候,腊狗都觉得满云是一缕夹带着春泥清香和春花甜蜜气息的风,这样的风令他陶醉,令他痴迷,令他心驰神往。

云成老汉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银平,小儿子叫腊狗。那年冬天,银平的老婆翠红因难产而死,眼看着就要抱上孙子的云成因这样的事故感到气愤而又失望,家里一连好几个礼拜都是死气沉沉的。

在那时的皮窝,人们还保留着古老的思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香火一定是不能断的。实际上,云成老汉早就听说过马尾坡的马宝才家有个叫满云的女子,模样生得十分标致,家里家外的活儿样样不在话下,那次去马尾坡讨水喝,云成老汉观量了满云好久,在满云的举手投足间,他一眼就相中了满云这个儿媳妇,用他的眼光看来:“满云家的地十分干净,说明她在家不懒,而她在端出两碗凉水后,又拿来一壶茶,一盘稻米做的团子,这说明她待人接物做得十分得体,再看她那身段,不胖不瘦的匀称身子,胸前是一对结实饱满的胸脯,那臀部也生得浑圆,骨盆比常人略宽,这说明她能生孩子!”这些都令云成老汉十分满意,再加上冬天老大银平的妻子翠红因难产而死,第二年春天,云成老汉便以远高于其他求亲人家的彩礼替腊狗娶回了满云。

云成老汉想着今年年底就能报上孙子就乐呵得不行,出门不论做什么,他总要唱上几句老歌,心情也活泛得不得了。

可直到娶回满云的第二年的秋天,满云的肚子也没有任何反应。

在皮窝,女人不能生孩子是会被人看不起的,所以满云一直没有得到过不论是家里人还是外头人的好脸色。满云私下里也很生自己的气,自己的肚子怎么那么不争气呢?她私下里找了很多偏方吃,可肚子就是大不起来,她认为可能是时间问题,但直到嫁到马尾坡的第三年,她的肚子还是没有反应。云成老汉也急了,当初他用一匹健壮的黑骡加十二挑稻米的高价彩礼换来的儿媳妇竟是一个不下种的货,一想到这里云成老汉就气不打一处来。腊狗经常骂满云下面是块盐碱地,不论他怎样播种也长不出苗,满云像老牛一样忍气吞声着,她不反驳,因为她知道反驳是没有用的,在那时的皮窝,女人们的地位得益于她们所生的儿子们,要是一个女人一生所生的都是女儿,那她是会被人看不起的,连家里人也会看不起她,而如果一个女人没有生育,那么她在皮窝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

那时的交通还很闭塞,所以皮窝与外界并没有太多交集,皮窝里面的人很少走出去,皮窝外面的人也很少走进来。唯一一个经常穿梭于皮窝与外面世界的人就是货郎。那货郎一月来一次皮窝,他叫什么名字人们也不清楚,他总是挑着他那神奇的担子,那里面拿得出油盐酱醋,也拿得出针线布匹剪刀镜子等物,货郎进山也收一些皮张等山货,所以久而久之,人们便把他叫作货郎了。

满云在马尾坡时就认得那货郎,她曾让他帮自己带过一根红头绳和一面小圆镜,找货郎带红头绳和小圆镜的人虽多,但货郎却记得满云,在他看来,满云是马尾坡最俊俏的女子,他对满云的印象极其深刻。当腊狗和满云四处求医却没有任何结果时,货郎便告诉他们,在离皮窝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叫关寨的的村庄,他卖货去过那里,关寨有一个叫做福成的神医,据说他能够妙手回春,不论大病小病,找他准没有错。但去那关寨的路却极远,需过七条大河,翻十八座大山。那日,云成老汉把货郎拉进屋来,用好酒好菜招待了。

待那货郎吃饱了,云成老汉才把烟杆头烧燃,吃了几口烟过后才说:“货郎啊,我儿子媳妇都不认得去那关寨的路,你去那边卖货,看行个方便,让他们与你一道,我那儿子腊狗有的是力气,他可以替你挑担。”

货郎摆摆手说:“没得事没得事,就让他们和我一起吧,路上有个说话的人也好。”

云成老汉又替货郎倒了一碗酒,那货郎早已面色如潮,脸上堆满了温暖的红晕,云成老汉举起碗对货郎说:“干干干。”说着那货郎便又将那碗中的酒喝了大半。他起身说:“三天之后,我会去马尾坡卖货,让他们在那里和我会合再一路去关寨。”说完,货郎挑起担子便走了,满云从厨房里出来,那货郎已经走远了,但满云却觉得,那张堆满了温暖的红晕的脸却还在眼前。

一个月后,腊狗和满云带着满满一口袋的药回来了。腊狗回到家时,他小心翼翼地把那药从口袋里拿出来并将它们分好类别,哪些药需要早上吃,哪些药需要用老鹰的羽毛作药引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一张纸上,腊狗将它们放在里屋的一个隐蔽处,确保它们不会遭老鼠,那药承担着他所有的希望。对于这些药,满云的眼里也饱含着期待的目光,她希望这口袋来自远方的药能够救赎自己,能够替自己找回在皮窝的尊严。

在满云和腊狗回到皮窝过后的日子里,那货郎来皮窝来得更勤了,以往他都是一个月来一次,如今他半月就来一次,有时隔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来,满云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皮窝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包括腊狗也不知道。几个月后,满云的肚子一点点地鼓起来了,起先满云老是犯恶心,她以为是感冒也没在意,但后来犯恶心越来越频繁时,满云便知道自己怀孕了。腊狗家的一个亲戚要起新房,那天差人捎话来请腊狗三父子前去帮忙,云成老汉让腊狗打点好家里的一切后,父子三人一走便是半个月。

半个月后,腊狗父子三人回到家时,发现院门紧闭,阁楼下的猪在凄烈地叫个不停,腊狗掏出钥匙打开门后,见屋里一切和半个月前并无两样,心想这满云是不是下地去了还没回来。阁楼下的猪在哼哼地叫着,它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便叫得更凶了起来,腊狗心生怨气地抱怨到:“这婆娘也真是的,猪饿了也不知道喂一下。”银平闹了一早上的肚子,回到皮窝时肚子里已空无一物,实际在回家的路上,剧烈的饥饿感便不止一次地狠狠地袭击了他,回到家,他就急忙赶往厨房找吃的,不料当他揭开锅盖时,却发现那锅里干干净净,水米无存,他又揭开那平时用来盛饭的饭盆,那饭盆也用水洗得干干净净,这时候云成老汉走进来,发现屋里的异样后,他的那双老猎手特有的暗含着冷光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常人不易察觉的寒光,两个字从他紧紧闭合着的双唇的炸裂间跳了出来:“坏了!”

他急忙走到那猪圈门口去,只见猪槽被那猪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的,猪槽是用一块长方形的料子石打成的,如今槽底石匠用铁器敲击而留下的印迹清晰可见。那猪瘪着肚子,见云成老汉走到它面前来,它的嘴里便发一连串求食的“哼哼”声,并且不停地用那圆形的鼻子去拱猪圈的壁板,云成老汉看着通往山下的那条路,面无表情地说:“估摸着走了两天了!”腊狗发动全村人出去找,但是找了整整一天也没有结果,腊狗还让人去了一趟马尾坡,在那里也没发现满云的身影。满云究竟去了哪里,这成了一个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腊狗就起了床,他背上那杆火枪,往皮窝的山下走去了。腊狗一个人走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早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鞋子与裤管,薄雾在山间缭绕着,四处回荡着杜鹃的啼鸣声。腊狗沿着那条从皮窝通向外界的羊肠小道从早晨走到了中午,汗水流了一遍又一遍,从早晨开始,腊狗的头顶便盘旋着一只鹞鹰,腊狗走到一个叫一碗水的地方时,那鹞鹰还跟在腊狗的头顶,腊狗举起枪,那鹞鹰“吖”地长叫一声,便往远处飞去了,当腊狗放下枪不久,那鹞鹰又回到了腊狗的头顶。一碗水只有一户人家,正午时分,腊狗渴得不行,便进那人家去讨水喝。那家的男主人认得腊狗,一见是腊狗,便赶忙端出一碗凉水来,腊狗接过碗,一口气将那碗中的凉水喝个精光,那男主人又进屋去搬出一条长凳来让腊狗坐,未等腊狗说话,男主人便先开了口:“腊狗兄弟是不是来找媳妇的?”腊狗满脸的诧异:“你怎地知道?”男主人道:“前几日我看见一个女人同那货郎一同下山去了,看那女人的模样,我感觉是在哪里见过似的,我仔细一想,那不是马尾坡那最俊俏的女子你腊狗的媳妇满云么?”听到这里时,腊狗傻了眼,这个消息带给他的冲击就像一个自己信奉多年的信仰在一瞬间被人否定而使他产生的撼动效果一样,腊狗的脸色瞬间黯淡了下去。

突然,腊狗操起枪就要往山下走,男主人看穿了腊狗的心思,急忙拉住腊狗说到:“腊狗兄弟,不要做傻事,再说货郎和那女人两天前就已下山,你现在到哪里去寻他们呀?”
腊狗低头叹气道:“哎,早知道就不出去帮他们起那个房子了,家里的媳妇跑了都不知道。”那主人折身进屋去拿出一匹烟叶说到:“自己种的好货,尝尝。”腊狗接过烟叶,从包里掏出报纸裁成的小纸片,把那烟叶卷入里面,望着眼前延绵不尽的大山,腊狗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不一会儿,那家的女主人做好了午饭,便喊腊狗同男主人进屋吃午饭。吃过午饭后,腊狗便回皮窝去了。一路上,他暗暗地想着,要是下回货郎再进山来卖货,他就一枪打死他,可货郎自那次带着满云离开后,就再也没来过皮窝。

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开或因某些事物的缺失而停止前进,历史的脚步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所以在满云离开皮窝后,人们很快地就将她忘记了,人们还是照常地春种秋收,这样的日子自古就有,人们早已习以为常。这样的生活方式已经沿袭了几千年,撵山似乎也沿袭了几千年。多年以来,云贵川的人们一直都没有忘记这项活动,他们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大山养育着他们,他们也不忘回报大山。记得有一年一个山外的木材商想要买下皮窝的山林,皮窝的山里全是两个人才能抱住的大树,木材商给出了极其优厚的条件,但皮窝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将这片生他们养他们的山林卖出去。

皮窝处在云贵川的大山里,耕地比平原上的人家要少得多,所以当皮窝的人们粮食不够吃时,他们便把希望寄托在山里,大山也从来没有让他们失望过,冬天进山撵山的人经常抬回野猪、野山羊等山货,这些山货养育了山里的人,山里人知道节制,所以春耕之后秋收之前是不会有人去撵山的。在满云离开皮窝后的第二年冬天,撵山队伍里便少了腊狗的身影。后来的腊狗才知道,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出皮窝,实际上,那也是最后一次。

八年后一个早春的二月,在连续十多天的阴雨天气后,阳光终于刺破了厚实的云层,把一道道金光射向广袤的大地,那时北坡的樱花开得正好,微风一吹,那粉的白的花瓣便四处飞舞,仿佛在告诉着人们春天的讯息。当人们快要完全地将满云忘记时,满云却出人意料地回来了。满云虽是从皮窝离开的,但她回的确是马尾坡。

对于消失了八年的满云突然的出现,马尾坡的人惊愕不已。这个当时有传言说是失踪了的女人在八年后居然回来了,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有的人就大胆地猜想,听说满云离开皮窝时是怀着孕的,如今她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回来,莫非这孕怀了八年?那些敢于大胆猜想的人就特地来满云家看那孩子,按照他们的分析,这孩子必然有不同于常人之处。但是当人们见到满云后,却并没有发现任何特别之处,只是当他们看见失踪了八年的满云的身形和容貌时,无一不感慨岁月对一个人的侵蚀是如此之厉害,曾经马尾坡这个模样最俊的女子满云如今却是这般的落魄。人们见到她时,她穿一件破旧蓝地白花棉袄,那棉袄早已破旧不堪,袖口和肩上都打了灰黑和暗红色的补丁,满云的面容已丧失了往日的活力,以往那白皙里透着红润的皮肤已变得蜡黄,从前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皆已不再像多年前那般柔顺和富有色泽用一条红头绳精致地绑在背后,而是用一条灰布带子粗略地捆起来。

突然,那孩子哭了起来,满云很自然地解开棉袄上的扣子,掀开内层的衣服,露出一只雪白的奶子,只见她把那奶头送到那孩子的嘴里,那孩子便朝那奶子使劲地砸吧起来,满云抬起头来,见众人正在望她,她难为情地朝大家笑笑,又低下头来喂奶。

在满云离开皮窝的这八年里,她的公公云成和父亲马宝才相继离世,如今家中的两个弟弟都已长大,弟弟们都已完婚分了家,两个弟弟都不愿意接待她,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一铺晒席,便用几根由人们进山砍回来的粗壮的柴火支着,将那晒席搭了上去,做成一个彰显着原始魅力的窝棚,满云就住在里面。那时寒冬还未完全离去,地面上还积蓄着尚未完全消融的冰雪,早春的风一吹,那上一个冬天残留下来的寒冷便碎得满地都是。

满云在这时候回到马尾坡,实在是个不怎么好的选择。早春的二月,春天还未完全地到来,夜里的冷空气一冻,田间地头便满是冰渣,若是用脚踩上去,那地便嘎吱嘎吱地响,因此这时是劳动不了的,人们在这时候往往选择去走走亲戚或者串串邻居,聚在一起围着火盆打牌聊天什么的。因此满云回到马尾坡后,隔天就会有人来造访她的那个小小的窝棚。

满云当年从皮窝逃出去那事,人们都是知道的,她与那货郎私奔的事后来在云贵川的大山里传得沸沸扬扬,当再有其他的货郎进山时,人们的警惕心便提高了许多。山里人对这种私奔的做法是嗤之以鼻的,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瞎子打黑走”,哪个女子和别人一旦拜了天地,那不论怎么样她肯定是要和他过一辈子的,何况满云在跑皮窝已经过了三个年头,在人们看来,她和货郎的私奔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如今带着一副落魄的模样回来,两个弟弟又不认她,背地里,人们都说她是罪有应得。人们以为满云会和自己的弟弟们大吵一架或者大打一架什么的。马尾坡的女子虽柔情,但她们从小在山里长大,骨子里却吸满了大山的刚烈,人们都期待着发生点什么似的,但满云和弟弟们之间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慢慢地,人们的好奇心过了,不久,来看满云的人便渐渐地少了,马尾坡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日子像无风湖泊的水面一样平整,严冬的肃杀使得大地寂静无声,偶尔有几声狗吠在村前的小路上响起,人们寻声出门一看,便能够看见三五行人带着狗往被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深山里去了,撵山便由此开始。

满云随身带来的面饼子吃完了,那窝棚内又没有粮食,她便上山找野菜。早春二月,地里还结着冰渣子,许多野菜都还未从那厚实的土地里钻出来,山中也还覆盖着白雪,满云能够找到的野菜少之又少,每找到一株,她便像发现了宝一般地蹲下身子,用手细细地拨开覆盖在野菜上的白雪,用小木棍小心翼翼地将它连根撬出来。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晚,人们便经常看到满云背上背个孩子,手里提个竹篮在那苍茫的雪野上寻找野菜的场景,那些上了点年纪的妇人就感叹到:“多么可怜的娃呀,毕竟她也是咱马尾坡的姑娘啊!”于是在满云回到家后,她的门前便多了许多旧的生活用具——一口缺了一只耳朵的锅,一个烧得黑黑的三角,还有一小口袋稻米……一天晚上,村口的马二妈又亲自送来半袋米加一提篮的土豆,村西边的顾大娘也送来几棵瓷实的白菜和一碗油炸豆腐果儿,两位长辈都相继曲着身子弯腰走进那个小小的窝棚,进到窝棚里,她们看了满云怀中的孩子,都从满云手里接过来抱,末了,又对满云说了些安慰的话,叫她莫要伤心,日子会好起来的。满云低头,眼里擎满了泪水,立马就跪了下去,两位长辈忙将她拉起来说:“闺女,别这样,以后的日子还长咧,以后都要靠你个人哪!”说着二位长辈就离开了窝棚,各自回家去了。回到家,顾大娘又让儿子喜贵把家里那闲置的棉被给满云送一床过去,喜贵不肯,他说:“她两个亲弟弟都不管她,咱们何必多管闲事去可怜她呢?”马大娘说到:“谁还没有个落魄的时候,再怎么说,她也是咱马尾坡土生土长的亲闺女,看着咱自家闺女落难,我心头过意不去。”喜贵的爹对着喜贵说:“瞧你那点出息,要是哪一天你走投无路,我看谁来帮你,想当初马宝才虽没把闺女嫁给我做儿媳,可这怪不得他,谁让那皮窝的云成出了如此高的彩礼呢?咱不记恨他。”原来在喜贵还未结婚的时候,他爹喜来就早早地向马宝才家提亲,要娶满云回家作为自己大儿子喜贵的媳妇,两家都公开地宣扬了这件事,并且顾家以三挑稻米作了定亲的礼物,锣鼓喧天地挑去了马宝才家。谁料那马宝才开了年就反悔了,他将女儿满云嫁给了皮窝的云成做儿媳妇,因为云成家的家底厚实,答应在结婚的时候送他一匹健壮的黑骡外加二十挑稻米和五匹上好的红布。这让顾家在马尾坡尽失了颜面。如今满云落魄到这般地步,自己的爹妈还主动地去帮助她,喜贵实在是想不通。喜贵虽不情愿,但他还是去给满云送了被子。

喜贵来到窝棚时,满云正在给孩子喂奶,满云看着突然出现的喜贵,她变得不知所措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间,那窝棚里只剩下那孩子吃奶的声音,喜贵说:“我妈让我给你送一床棉被过来。”满云急忙回答到:“哦,多谢了,我这有一床了,你看,厚实着呢。”喜贵一看,一张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门板垫成的床上铺着一床灰扑扑的被子,被子因使用的年月久远而显得陈旧,喜贵看着,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转头又看见那几跟胡乱支着的柴火柱随时都有要倒的风险,他便又将它们重新固定了一遍。满云望着喜贵,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愧对喜贵,喜贵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临走时,喜贵说:“没有粮食吃了就来我家拿。”满云使劲地点点头,眼睛里含着饱满的感激的泪光。喜贵走后,满云抱着孩子站在窝棚前目送喜贵的背影远去。当喜贵消失在路的尽头时,满云转身进了窝棚,在她迈步进入窝棚的时候,她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横卧在窝棚上方的天空,那时黑压压的天上正镶嵌着几颗黯淡的星辰,旷野上有刺骨的寒风吹过,夜晚的冰凉在黑色的夜里悄悄地蔓延。

渐渐地,春风化开了大地,路上那些冰雪也逐渐消解,皮窝的人们看到,融化的雪水从屋檐上成串地滴下来,坠入无声的大地。天上虽有一轮明晃晃的太阳,但那太阳的光却出奇的冷淡,人们几乎感受不到它的温度,融化的雪水纷纷将太阳的能量吸收了去,大地上的人们还是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温暖。

在凛冽寒风的猛烈袭击下,那窝棚像一个体弱多病的娇小女子般显得弱不禁风,满云的孩子在夜里受了风寒,那孩子的脸一会儿烫得似火,一会儿寒得像冰,满云看着孩子的模样,心里痛得跟刀割似的。以往山里的人生病了,都很少去山外的医院,一般都是找就近的乡土医生,让他们给孩子把把脉,开副草药吃了便好,可是满云带着那孩子求了好几个医生,都不见成效。但满云是不甘心的,如今她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她不能看着他不管。于是马尾坡的人就经常看到在寒风料峭的早春里四处奔波的满云,满云总是穿着那件肥大的蓝底白花的衣裳,头上围一条沙枣红的头巾,她那双常年穿着的厚棉鞋总是沾满了黄泥,这使得她的行走变得更加困难,她用一张围裙将那孩子束在身后,围裙上方用一张布片盖着,很完美地挡住了冷风的袭击。看到满云这般模样时,人们都觉得满云是可怜的,就算是马尾坡那些觉得满云是破鞋而鄙视她的人此时心里也会泛起一阵又一阵怜悯的浪潮。

满云为孩子看病已花去了她大半生的积蓄,说是积蓄,其实也没有什么积蓄,就是每年舍不得用的压在枕头下那几张揉得皱巴巴的零钱罢了。满云每天都带着孩子在马尾坡和各个村寨之间来回辗转,看了好几个乡土医生,那孩子的病都不见好转,当满云再回到那个小小的窝棚的时候,她便能够深切地感受到那从荒凉山岗上吹来的冷风。蜗居在那个小小的窝棚里,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只蜗牛,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生活的壳,那重重的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想当初她嫁给皮窝家境殷实的腊狗,本想着能够在皮窝本本分分地生活一辈子,过山里人普通的生活,谁知道因为自己一直没能怀上,却经常遭到腊狗的打骂,经常需要忍受公公同寨人的白眼,永远也得不到好脸色,每天等待着她永远是繁重的劳动。那奴隶般的生活使她想要逃离。自从在访医途中阴差阳错地与货郎有过一次后,她的肚子便大了起来,她那时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不是自己下面是块盐碱地,而是腊狗的种不行。而如果这一胎不能给腊狗生下儿子的话,那么她以后除了借种以外就永远都替腊狗生不了儿子了,那么下半生等待她的将是牛马般的生活。想到这些时,她时常一个人偷偷地在角落抹眼泪。有过一次后,那货郎来皮窝来得更加频繁了。这其中的道理,满云是明白的。满云从小就是那贞洁的女子,她年轻时虽生得极其标致,且颇有几分妩媚的诱人姿色,虽有不少的男人在背后偷偷地打她的主意,但她却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越矩的事情,与其他人从未有过半点枝连。但自从和货郎有过一次后,她便知道了自己肚子的秘密。于是,货郎就成了她的一根救命稻草。

每次货郎人还未到皮窝时,他那震彻山谷的喊声便先到了,“盐巴老醋白糖哩,剪刀菜刀布匹嘞”,皮窝的人因这叫卖声而感到生活的新鲜,仿佛他们早就在盼着它来了,要是货郎没有如期到来,他们的心里就会觉得少了一点什么似的。所以每次货郎来皮窝,人们不论买不买东西,都要去看看,男人们就去看看那新打的锄头怎么样,顺便问问其他村子和山外面的事情,妇女小媳妇们就去看那些布匹是不是又有了新花色,要是那里有了她们中意的花色,她们必然要叫那货郎替她们留着,说下次攒够了钱就买。也有一些人找不到什么问的,就问:“盐巴多少钱一斤?老醋多少钱一漏?”尽管这个问题他上次问过,或者是前面已经有人问过,但他们总是要自己问一遍,仿佛不问就会吃亏似的。货郎每次也都不厌其烦和颜悦色地回答着人们各种各样的千篇一律的问题。

等到人们都问完买好后,货郎才挑着担子朝腊狗家走去,而这时,他的喊声里便就多了些常人不易察觉的调调。每次完事后,货郎总是匆匆离开,连一个怜爱的眼神都不肯给满云,但满云却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满云相信,有一天货郎会带自己走的。但在漫长的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那一天迟迟没有到来,但满云还是对货郎怀着希望。

终于,在满云怀孕六个月后的一个夏日的黄昏里,货郎果真带着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皮窝。她为离开皮窝获得新生而庆幸,但不曾想她一到了那货郎家里,所有的家务活便归了她,她还记得那年秋天,自己挺着个大肚子去稻田里割稻子的场景。那年冬天,她为货郎生下了一个男孩。八年之中,她前前后后为货郎生下四男一女。八年后,当满云刚生下货郎的第五个孩子,她在月子里时,由于家里土窑烧的堆在屋中的木炭没有完全熄灭,夜里起了火,货郎打拼的家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货郎带着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不知去向,而她无家可归,只得回到马尾坡。如今回到马尾坡后,自己的两个无情的弟弟却又不肯认自己,孩子还得了怪病,这是何等的命运呀!她苦叹一声,低下头望一眼脸烧得跟火炭似的孩子,几滴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滚了出来。

她从一个小口袋里面找出一包药粉,那是用来毒老鼠的,她将它们全部倒了出来,心里想着自己死了,村里人是不会看着孩子不管的,怎么说这孩子身上流的血也有一半是马尾坡的,村里人多力量大,每家出一点钱粮,想想办法,说不定就能够把这孩子的病治好,她的思想出了神,那手中的药粉不知什么时候已全部倒入了碗中,她又用那口缺了一只耳朵的锅烧了一锅开水,烧火热水之前,她将那锅洗得干干净净,当她往锅底下添柴火时,锅里正升腾着蔼蔼的烟一般的热气,那是生活的气息,无数次做饭时,她都能够看到那股烟一般的热气缓缓上升,那是烟火的气息,那里面包含着生的辛酸苦辣,也包含着生活的幸福与甜蜜,不论在生活中受了什么苦,只要一到晚上,当她坐在那锅炉前准备一家人的饭菜的时候,她就会觉得自己是幸福的,那时她也能够得到心灵上的瞒足,那时她的心里就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她觉得做饭这个活动是属于全部妇女的幸福,不论白天她们经历了多么糟糕的事情,但只要一到那炉火前,她们便又能够感受到生活的希望,又能够从中找回在失意生活中的自信。在过去都是这样的,满云感觉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那炉火那炊烟便给了她希望和勇气,但这次却和以往不同了,她感受着自身巨大的悲剧,她不愿意连累孩子,她觉得自己活了大半辈子,已经够了,她更应该把生活的希望留给孩子。当她用勺子把那烧开的水从锅中舀到碗中的时候,她看到那些药末在沸水的刺激下而做着飞快的旋转,不久,药末与沸水完全地融合在了一起,一碗浓浓的黑褐色的可以永久与世隔绝的药汤就冲泡好了。满云望了一眼怀中的孩子,那孩子的脸盛青紫色,她用手贴在他的额头上,发现那额头寒的似冰一般。他把孩子放在床上,用被子将他裹严实了,又在被子的四个角处压了些重物,确保孩子就算是翻身或者折腾,也一直可以处在一个温暖的环境中,而不会掉下床来。安置好孩子后,她便做好了与世长辞的准备。

那时时间正处在二月的尾巴上,外面虽然依旧吹着刺骨的寒风,但一些草木已经回春,满云顺着窝棚那小小的入口向外望去,她觉得山是那样的荒凉,是那样的凄清和冷艳。山腰上那株古老的大柳树已经长出了新的嫩芽,满云回忆起小时候,自己带着弟弟们去那株大柳树下折它的枝条来做柳哨的事情,那时自己是多么快乐多么幸福啊!她含泪将那碗老鼠药喝了下去,完后,她就坐在床头安静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不久,满云感到肚中翻江倒海,疼痛难忍,似乎有一只凶恶猛兽在无情地撕咬着自己的肠子,她倒了下去,在地上抽搐着,她在这巨大的痛苦中却感到了不可思议的幸福,渐渐地,她的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她恍恍惚惚地看到,通往山下的那条小路上,一个人牵着一匹黑骡正在缓缓地向她走来。

日后银平回忆起那日的事时,依旧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当他牵着骡子往马尾坡走时,那骡子竟一个劲地往前赶,骡子的心里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似的。那骡子拉着他使劲地往前奔,有时,他坳不过那骡子了就骂到:“畜生,你急个啥,是不是过了一个冬天闲的,再过些日子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那骡子还是不听,他便从灌木丛中折来细小的树枝抽打骡子,当他打骡子时,骡子就和他转圈,打完后,那骡子还是一个劲地往前奔。末了,银平预感到了什么事情,他便不再和那骡子计较,而是紧跟它的步伐快速地向马尾坡走去。他也没指示那骡子,那骡子仿佛明白他的心思似的,径直就将他带到了满云居住的那个小小的窝棚外。一到窝棚门口,银平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着的满云,看到这一幕的银平吓坏了,他急忙大声地朝着马尾坡的寨子呼人,马尾坡的寨邻老少闻声赶来,小小的窝棚一时间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里有人说:“快去请大仙来!”大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满头银须,精神饱满,颇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意味,他是马尾坡的乡土医生,大仙来后,让人将满云扶正,随着便从随身的箱子中拿出一个小瓶,那瓶里不知道是装了什么东西,只是当他一打开那瓶盖时,一股恶臭的气体便袭击了众人的鼻子,有几个年轻人没忍住,当场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所有人都用衣袖捂住口鼻,大仙将那瓶中的液体倒了一点儿入碗中,随着就喂满云喝下。满云喝下后,不一会儿便觉得肚子里在翻江倒海,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没有意识了,众人觉得满云的肚子里此时肯定在翻江倒海,说着,满云就呕吐出数量众多的黄色液体,那呕吐程度是前所未有的,看着满云呕吐,不少人也打起了干呕。不少的人说:“造孽啊!”在满云呕吐完后,大仙又给满云催吐了几遍,最后,大仙叫人拿来温水,给满云做着最后的肠胃清理,完后,大仙云淡风轻地说:“再吃几幅药便好了。”说话间,开了一张单子,随即,便起身离开了。众人等着看接下来怎么办,满云的两个弟弟还是不愿意认她,银平便留了下来照顾她。满云醒来过后,人们便渐渐地散了。两天过后,满云恢复了许多,但身子还是很虚,那孩子依旧病着,粉嫩的小脸时如火炭时如冰霜,看着满云和孩子这般模样,银平心里很不是滋味,好歹这也是自己的弟媳妇和自己的侄儿,银平心里来了主意,那就是带她们母子回皮窝找刘麻子看一看。满云心里是不大乐意回皮窝的,那是令她伤心令她绝望的地方,但一想到银平说的一切为了孩子的话她的心又动摇了,“对,一切为了孩子”,在皮窝请刘麻子给孩子看看,看好了就回来,看不好也回来,多一条路多一份希望嘛!于是,那天早晨吃过早饭后,人们便在家门口远远地看到,在那条唯一的通往山下的羊肠小道上,银平用一匹精瘦的黑骡驮着满云一点一点地走出了马尾坡。

刘麻子是皮窝最有名的医生,像他这样的医生在皮窝是不多见的,凡是去看病的人,只要刘麻子一开药,必会药到病除,没有一个人不说刘麻子是神医的,满云之前也想过找刘麻子替孩子看病,但她是从皮窝逃出来的,皮窝有她的闲言碎语,有她不能生孩子的屈辱史,有她在腊狗家的伤心的回忆,她不想再踏进皮窝半步,可她带着那孩子寻遍了方圆几十里的村寨,找了好几个乡土医生后,孩子的病情都没有得到半点好转,而两天前,自己差点就离开了这个悲苦的世界,去皮窝的路上,满云一直在想:“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够放下的呢?我还有什么不能够承受的呢?”她早就料到了皮窝肯定会有闲言碎语,但她连死都已经历过了,她如今还怕什么呢?

皮窝为什么叫皮窝,人们也说不清楚,这名字自古就流传了下来,一直沿用至今。皮窝坐落在一个大大的山坳里,几十户人家依山而建,皮窝的最低处流淌着有一条小小的河,河的两边就是宽阔的一年四季也水盈盈的稻田,稻田的上边就坐落着人家户,再往人家户的后面望去,便是那连绵的黛绿色的山峦和那茂密的山林,进皮窝的路不窄也不宽,恰好可以供三个人并排行走,当满云坐着那匹精瘦的黑骡走进皮窝时,她竟想起了嫁给腊狗那天第一次走进皮窝的场景。

那时春天正旺,路边开满了白的黄的红的蓝的小花,阳光在小河上随着河水流动个不停,那河水金灿灿的,仿佛河水的表面镀上了一层金箔,那金灿灿的河水流啊流,在轿夫们故意的摆动下,那河水仿佛流得更加湍急了,满云吐了,伴随着吹手激情洋溢的唢呐声,她吐得满地都是秽物,后来的事情她就不怎么记得了,后来的事情无非就是拜堂,敬酒,入洞房……  

河水是前几天刚破冰的,挨着河岸的地方还残存着尚未融化的冰凌,阳光从高高的天上洒下来落在低低的河面上,随着河水的流动而流动。早春料峭的风将在河面上前进的阳光吹得很散,排列整齐的阳光被打乱了,满云的心和此时的阳光一样冰冷,一样溃不成军。

当银平用那匹瘦骨嶙峋的的黑骡载着满云刚刚出现在皮窝的山脚下时,皮窝的人们就注意到了他们,并且观望者越来越多,当他们走进皮窝的村子时,人群已经达到了一定的规模,人们打量着坐在骡背上的满云,早在满云初回马尾坡的时候,人们就听说了,但时间已过去八年之久,人们大都已忘却了满云的模样。当人们看着坐在骡背上这个面色蜡黄头发凌乱的女人时,那些会开玩笑的男人们就对银平说:“你这出去一趟,还捡回来一个媳妇,把那骡子借我用用,改天我也去捡一个回来。”但一些记忆好的人还是认出了满云,许多人小声地嘀咕着:“这不就是当初从皮窝跑出去的满云吗?”有的人一听,定睛仔细一看,经过细细辨认后,发现眼前骡子上坐着的女人果然和几年前从皮窝跑出去的满云有几分相似。银平平静地用骡子驮着满云和那孩子进了屋,他新收拾出来一张床铺让满云和那孩子住下,天还没有黑的时候,满云便问银平“啥时候去找刘麻子?”

银平:“明天一早就去。”

满云:“嗯,早点去看看,我好带着孩子回马尾坡!”

银平坐在一条用油漆漆过的小板凳上,听到满云的话时,他低头默然不语,他抬头看着门外的被夹杂着寒冷的春风吹拂的大地,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春天就要来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太阳早已高高地挂上了天空,地上比前些日子干了不少,屋檐上不再滴下冰雪消融而成的水,地上的雪也差不多就要化干净了,山上的雪也都融化干净而露出了黛绿色的面孔,只有一些地势较高的山还戴着一顶小小的白帽子,春天就要来了。银平和满云在暖阳中出发了,没过多久,他们便到了刘麻子家,刘麻子替那孩子看过后,说到:“咋不早点送过来呢?这是不常见的怪症,再晚几天来就没命了!”满云听到此时说,“叔叔,求求你救救我苦命的孩子吧!”说着满云就跪了下去。刘麻子说顿了顿气说,“我咋能见死不救呢,何况论辈分你还是我的侄媳妇。”刘麻子心眼好,胸怀也大,有一说一,因此大家都很敬重他。

刘麻子找来纸和笔开了几个方子,药需要怎么煎,要用什么做药引,一天要吃几次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纸上。刘麻子最后还交待,“先拿这几服药回去吃,若是孩子的症状有所好转再过来!要是没有好转就……”刘麻子没有把后半句说完,但没出口的那半句话的意思大家心里都明白。刘麻子没有收满云的钱,道过谢,满云转身出了刘麻子家,眼含泪水地走了,回到家已是中午,太阳正好悬挂在头顶,这样温暖的阳光人们已有几月不见,人们都从屋里出来了,他们贪婪地享受着上天的恩赐,面目上堆满了欢喜,但满云却怎样也欢喜不起来。满云准备回马尾坡,但在银平的极力劝说下,她留了下来,“一切为了孩子,对,一切为了孩子。”回到马尾坡那小小的窝棚里,孩子受冻怎么办?孩子吃不饱怎么办?一大堆问题冒了出来,而且要再找刘麻子看也不方便,于是满云留了下来。她心里想着,只要孩子的病一好,她就带着孩子回马尾坡。

几天下来,那孩子的面色朗润了许多,他也不再发生前些日子一样的怪症了,满云欣喜过望,又去找刘麻子开了几幅药,并从银平家里带去了二十个鸡蛋作为酬谢。刘麻子让满云记得要按时煎药按时喂孩子吃药,满云给刘麻子磕了三个响头后便回去了,一路上,百灵鸟的叫声不绝于耳,天空瓦蓝瓦蓝的,好似刚刚被勤劳的姑娘用清冽的河水洗过一般干净,春天就要来了,满云内心充溢着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满云心里想着,既然孩子的病已好,那明天就带着孩子回马尾坡,她觉得皮窝始终是接待不了她的地方。那天晚饭的时候,满云说了准备第二天一早回皮窝的打算,银平点了一下头说,这样也好,那我明天一早用骡子送你。

这天夜里,风大得出奇,呼呼的大风刮飞了瓦片,瓦片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声脆响。外面的动静,银平听得清清楚楚,每年二月,也就是这个时候,都会起大风,这是黄历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历来如此。银平照例起夜去给骡子添草料,那骡子在圈里用蹄子敲打着圈板,两个鼻孔朝天呼呲呼呲地喘气,银平用手电一照,那骡子正在圈里一圈一圈地打着转,两个鼻孔挣得大大的,两股白蒙蒙的热气不停地从鼻孔里冲出来,消失在黑暗的深处。银平感觉今晚有事情要发生。

给骡子添过草料后,银平又来到猪圈前头,那猪站立在墙的一角,两只细小的眼睛盯着圈门口,当银平用手电把光打到猪的身上的时候,银平看见了猪的眼睛——两颗细小的在黑夜中闪闪发光的珠子,那里面仿佛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银平又来到关鸡的地方,他在周围巡视了一遍,确定没有黄鼠狼后才走开,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他思来想去,心里乱糟糟的,莫非今晚有强盗?大风依旧呼呼地刮着。银平站在冷风中,竭力地想着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想了许久他也没想出个由头,不想还好,这一想反而让他的心更乱了。不一会儿,倦意上来了,银平转身朝着屋里走去。正当他迈开步子时,一声惨叫刺穿了黑夜。

第二天一早,银平被众人抬到了刘麻子家里,看热闹的人们把刘麻子家围了个团团转,只见刘麻子让几个年轻人把银平抬到堂屋里,他替银平号了号脉,于是取来一个油亮的一个小红木箱子,那是他行走江湖的药箱,他从中取出七根银针,又转身进屋去舀出一碗火酒来,顺便还拿出了一根蜡烛,给银针消过毒后,他命人脱去银平的鞋袜,刘麻子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银针,左手熟练地找到银平手脚上的穴位,说话间,那几枚银针便插入了银平的手脚,手心脚掌各两根,脸上两根,额头一根。刘麻子若有所思地说,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昨夜风神要送龙王起身,不料被银平起来喂骡子撞见了,龙王起身是不能看的,于是风神就吹折了银平家屋后那株古老的核桃树,核桃树倒下来砸昏了银平。围在堂屋里的人出神地听着,刘麻子不仅是医生,他还是法师,方圆几十里的白事都得过他的手,人们对他的话满怀敬畏。说着,他便去香火上取来板钱与长钱各七串,径直出了堂屋来到院坝里,堂屋里的人们跟随他出了堂屋,只见他将那长钱与板钱一烧,便对着天空画了一通,仿佛他的面前有一块人们看不见而他能看见的板子,随着他又念了一串咒语,回头去将那酒喝了一口,当刘麻子将那酒喷入空中时,只见一道白雾腾空而起,飘上了天空。众人皆屏气凝神,没有一个人敢说话,那团白雾渐渐地远了,远了,慢慢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刘麻子折身进屋,人们也跟了进来,堂屋里又被围得水泄不通。刘麻子拔去那七根银针,他命人将银平扶起来,只见银平坐起来时,一口黑血从他的口中吐了出来,刘麻子走到脸架处用毛巾揩了揩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回去吃几幅药就没事了。”

满云原本正准备这天回马尾坡的,但如今银平出了事,银平曾经帮助过她,她不能忘恩负义,于是她留了下来,准备等银平好了再走。这几天里,满云做饭,替银平煎药,打扫房屋,照顾孩子,喂鸡,喂猪,喂骡子,俨然一个女主人的样子,这几天里,银平的家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估摸着过了十天的样子,银平的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银平用骡子驮着满云出了皮窝,沿路上,草木已经发芽,山坡上一片绿油油的景象,银平准备过几天就去买头猪崽来喂,满云也有自己的打算,她准备回马尾坡后就请人圈一块地,种点粮食,好好地养活孩子,银平和满云都在心里感叹——春天真的来了。

季节的春天虽然已经到来,但满云并不知道,她的春天并没有真正地到来。

当他们走到原先满云搭窝棚的地方时,满云那个小小的窝棚却不见了。原先搭窝棚前的地上一片狼藉,碎瓷片,破掉的锅……原来前几日大风刮飞了满云的窝棚,满云再一次感到了命运和她开的玩笑,满云蹲在地上,默不作声,银平看到这一切也心痛至极。“回吧,回皮窝,去开始新的生活。”银平心平气和地说。

满云一抬头,阳光正从高高的天空上洒下来,她看见不远处几株小草正散发着绿油油的春色,那是新生的希望。但她不明白,自己的春天为何迟迟不来。如果回到皮窝的话,那她就不得不和银平一起生活,孤男寡女的,肯定少不了别人的闲话。满云心存忌惮,但马尾坡的家已经回不去了,在银平的劝说下,最终满云还是跟着银平回了皮窝。

回到皮窝后,满云始终规规矩矩,冥冥之中不知是什么力量在敦促着她使她相信并且坚信腊狗终有一天将会回来。这个坚定的信念直到后来一封信的出现才慢慢地从满云的心里消解。

满云是矛盾的,在一方面,她期待腊狗回来,在另一方面,她又惧怕腊狗回来。从内心讲,腊狗是爱她的,但在传宗接代的伦理问题上腊狗是恨她的,恨她的无能,也许腊狗到现在还不知道其实问题出在了自己的身上。

满云从皮窝出走后的日子里,腊狗整天魂不守舍,满云虽没能给他生孩子,但怎么说起来也是和他腊狗拜过堂的,拜过堂就是他的人了。腊狗总是觉得生活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比如往常他自田间地头归来,回到家总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他,那炉子里的火苗总是不曾断过的,如今满云离去了,他才想起她的好,一想他的心头便闷得慌,后来,他甚至觉得满云不在,他骂人的脏话都失去了意义。三个月后,腊狗离开了皮窝,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这些话是后来隔壁的孙大娘告诉满云的。在满云看来,腊狗也并没有那么地可恶,只是在那个香火观念非常严重的环境里,自己没能给腊狗生下儿子,这让腊狗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再加上腊狗整日整夜地和土地打交道,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疲惫至极,回家把气撒在自己身上也是有原因的。满云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住腊狗,许多时候,一想起腊狗,满云的眼泪便不自觉地淌了出来。

自从腊狗离家后,便再也没有音讯,银平也四处找人打听,若是遇到哪个村子有人外出打工,银平必定会亲自去到那个人的家里,请求他帮忙打听腊狗的消息,若是有人从外面打工回来,银平必然也是要亲自去问关于腊狗的消息的,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家门口的那棵香椿都已从小树苗长成了参天的大树,腊狗还是没有消息。那年冬天,云成老汉一病不起,最终在除夕的前一天晚上与世长辞。云成老汉临终前还叫着腊狗的名字,他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见腊狗一面,但腊狗始终没有回来。

银平对满云的意思满云心里是明白的,但满云始终相信腊狗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回来,也许是梨花絮语的三月,也许是骄阳似火的六月,也许是寒风刺骨的隆冬,但不管是什么时候,满云始终相信腊狗会回来的。她还在等着腊狗,她要为自己赎罪,哪怕腊狗再打骂她,她也毫无怨言。两年过去了,那孩子已经长大,已经能在坝子里自由地奔跑了,腊狗还是没有回来。在这两年的时光里,满云在家洗衣做饭,打理菜园和照顾孩子,银平下地耕田,或是去帮人家放木,这在外人看来是多么和谐多么幸福的一家人,但银平却从未和满云同床共枕过,在那漫漫长夜里,两颗孤寂的心虽走得很近,但这中间始终保持着距离。

在日复一日的平静如水的日子里,满云始终等待着,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等来的不是腊狗归家的消息,等来的却是腊狗的噩耗。

那天早上,吃过早饭后,满云像往日一样扛锄下地,当她走到地里正架好把式准备干活的时候,她远远地听见,隔壁的孙大娘在村口呼自己,说是有天大的事情,满云也不知道这天大的事情是什么事情,但既然是天大的事情,肯定是重要的,于是她扛起锄头就往家里奔。

一路上,满云都在想是不是腊狗回来了,她呼呲呼呲地跑,经过一条田埂时,鞋子掉了也不回过头去捡,她的脸上洋溢着无比兴奋的神情,她仿佛看到了多年不见的腊狗在院中等待自己的场景,她激动万分又势在必得,活像一只气势汹汹的正在追赶猎物的豹子。

满云一路小跑回到了家,还未进家门前,满云一把甩开肩上扛着的锄头,几大步奔进了屋子,院子里站着孙大娘和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身着一身深蓝色工装衣裤,看上去十分精神。

“银平在吗?”中年男人开了口。

满云答到:“银平出去了,估摸着要天黑才能回来。”

那中年男人吸了一口气,从孙大娘口中得知满云是腊狗的媳妇时,那人定了定身子,细细地看了看满云,但马上又觉得自己的做法好似不太礼貌,又马上回过神来,说着就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牛皮纸袋里装着一封信和一沓钱,中年男人把那牛皮纸袋交给满云,把情况一五一十地给满云说了,满云呆呆地愣在了原地,张圆了的嘴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

一个月后,在一个莺歌燕舞的阳春三月的温暖的日子里,银平和满云正式地结为了夫妻。婚后,白日里,银平出去做活,满云在菜园子里种些菜,银平晚上回来时,桌上早已做好热气腾腾的饭菜,小两口的日子虽过得平平淡淡却不乏甜蜜。但在满云的内心深处,她始终觉得腊狗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并且将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日子归来。后来的事实证明,满云的直觉并没有错。

那年秋天,皮窝的几株古老的参天银杏早早地就黄了,银杏叶在地上铺成了一层厚厚的金黄色的地毯,整个皮窝都被金黄色的银杏所覆盖着。皮窝的山下,粮食也黄成一片,结实而饱满的稻穗铺满了沿着河道往两边自然散开的成片的稻田。那年粮食格外地增产,皮窝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在那个异常丰收的金黄色的秋天,腊狗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一个晴朗的早晨,一架红色的摩托车沿着皮窝那条小小窄窄的官道驶了进来,皮窝的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这种会跑的铁疙瘩。摩托车缓缓地行驶在通往皮窝的官道上,它背后扬起高高的尘土让它显得霸气十足,摩托车还没进村,皮窝的村口就围了不少的看热闹的人,小孩子成群结队地沿着那条通往皮窝的唯一的道路跑下来,大人们虽也十分好奇,但他们怕表现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让人耻笑而站在山上看,一些出过远门的人就向站在身旁的人解释起来,“这叫摩托车,我在外打工时曾经见过,城里人就骑这种铁疙瘩,跑起来比马还快。”

不一会儿,人们看到,那铁疙瘩渐渐地近了,此时村口已聚集了不少的人,人们都将目光死死地盯在那铁疙瘩上,目不转睛,样子活像一位位一丝不苟地做着实验的物理学家。任何人都没想到,这骑着摩托车的人竟然是腊狗,这令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人群中一些人激动地喊起来:“腊狗,你还活着啊!”

腊狗大笑着回答到:“咱命贱,阎王爷不收啊!”

人们都惊愕地看着腊狗,又有人问到:“你在矿上出事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腊狗将情况一五一十地说给人们听了,人们都夸腊狗命大。原来腊狗所在的煤矿发生瓦斯爆炸,整个矿井都坍塌了,但腊狗却凭借着惊人的顽强意志力活了下来,当然腊狗并未对众人讲起他被埋在矿井下时喝自己小便的事情。最后救援队到达的时候,七个下井的工人中除了腊狗无一幸免。矿上在矿井坍塌的第一天就派人往被埋工人家里送了安家费,因为这样的事故,几乎是不可能有人活下来的,人们都说腊狗的生命是个奇迹。

人们显然不愿意说起腊狗家里的情况,当腊狗提到银平时,众人都含糊其辞。腊狗把摩托车开到家门口后,一进门他就发现了门窗上红色的双喜大字,腊狗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银平和满云都在院中,他们对腊狗的出现也表现出惊愕万分的表情。还未等到银平开口,腊狗便折身出了院子,不需要银平说,腊狗一切都明白。那时秋收已基本结束,人们由于秋收忙得疲惫不堪的身子也得到了短暂的休息。腊狗请来族里的长辈做见证,自己要和银平恩断义绝。皮窝的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都来了,整个皮窝的人都到了,人们把银平家围得水泄不通,甚至院墙外的大树上都爬满了人,像极了村里不多见的看大戏的场景。在亲族长辈的见证下,腊狗倒了三碗酒,一碗敬天地,一碗敬先祖,他将第三碗酒倒一半分入另一个碗中,寓意着两清,腊狗将另一个碗递给银平,银平木然地从腊狗手中接过碗。接着,腊狗便声如洪钟似的开了口:“列祖列宗在上,今天我腊狗与同胞兄弟银平从此一刀两断,恩断义绝,从今往后再无瓜葛。”在诸位长辈的见证下,腊狗抬起碗朝银平示意了一下,便将那半碗酒一鼓作气地倒入喉咙,接着便将那酒碗安放在桌子上,在众人的注目下,腊狗昂首挺胸庄严地走出了院子。

门外,众人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道,腊狗走到摩托车旁,只见腊狗将摩托车往身前一搬,摩托车的重量便全部落在了那根小小的支脚架上,腊狗左手扶住车头,右手扶住车尾,双手并用,一齐使力,那摩托车的头和尾便掉了位。腊狗抬腿上了摩托车,接着那摩托车便发出“孔孔孔”的叫声,紧挨着后轮的那根粗大的铁管里冒出一缕缕黑紫色的烟。腊狗驾着那摩托车缓缓地向山下驶去,人们好奇地跟到村口,腊狗和那摩托车渐渐地远了,但人们仍还舍不得离去,不出多久,腊狗便到了山下。收割完的稻田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稻草人,稻田里由于割稻而留下的稻桩整整齐齐,皆斜刺着指向天空,显示出一副无比忠诚无比朴素的子弟兵的形象。人们远远地看到,腊狗驾驶着摩托车在河岸边的小道上越跑越快,车后扬起漫天飞尘,仿佛车后有千军万马正在赶来,不久,人们便看到,腊狗消失在了漫天的尘土之中。

腊狗在一个十几里开外的名为木岭的地方落了脚,由于腊狗以前拜过一个师傅,跟着学过几年木匠的活计,所以他现在经常出去揽活儿,今天替东家打个门窗,明天替西家造几张桌椅,日子过得平淡却踏实。

自从和银平结婚以来,满云又生了两个孩子,但那两个孩子都还未满月就夭折了。满云之前带来的孩子也变得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地吃药。如今,银平和满云都为孩子而变得忧心忡忡的,两个在月子里夭折的孩子已经使他们的心里有了极大的戒备,就像母鸡得时刻注意着天空中盘旋的随时有可能俯冲下来的鹞鹰一样,他们对生孩子变得小心翼翼,许久他们都对孩子这个话题避而不提。

每年繁忙的秋收过后,人们便开始为撵山做准备。大家都会将雪藏了一年的猎枪拿出来用沾油的抹布细细地擦拭,直那猎枪握把上泛起一层层红晕的光泽,透出那细密的木质纹理而止。腊狗是撵山的好手,自从离开皮窝后,腊狗便养了一条大黑狗和他作伴,那黑狗是撵山的狗,一到撵山的时候,那匹黑狗自然便成了腊狗的得力助手。撵山的人们往往是成群结队的,狗们也是成群结队的,只有腊狗和他那匹大黑狗仿佛黑暗中的骑士一样总是独来独往。

自从那年格外地丰收以后,每年秋收时节,皮窝的收成便不尽人意了,仿佛土地的营养都被极其丰收那年的庄稼吸收干净。粮食一年比一年少,人们的日子也一年比一年变得艰难了。

皮窝的人们看着自家粮仓里的粮食一日比一日薄了下去,他们虽心急如焚却又没有任何办法,尽管人们祭祖祭神的活动越来越频繁,但这丝毫没有给人们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所有的祭祀活动到后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人们不得不调节每顿饭里粮食与野菜糠灰的比例。由于缺乏营养,人们一个个的都变得脸色青黄,身形消瘦,很多人因为营养不良而出现水肿,水肿而导致行动不便的人群中不乏一些正值壮年的汉子。自此,冬天来临的时候,人们就变得格外地精神格外地兴奋,因为大山里蕴含着无限的可能,大山里面有他们生活的希望。

自从在木岭落脚以来,腊狗凭借着自己的手艺很快便在木岭建起一栋不大但却精致的房子。腊狗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在那些年撵山的过程中便可以清晰地看出来,因为腊狗总是单枪匹马地进山,却又能够带回令人们极其羡慕的山货,很多时候,成群结队撵山的人们空手而归时,腊狗的车后总是驮着猎物,这令人们分外眼红。那几年土地干旱闹蝗灾粮食欠收得极其厉害,山上的各种野菜和蕨根都几乎被挖到绝迹,腊狗望着那些脸上挂着失望与落寞表情的空手而归的汉子们时,他便想到了汉子们的那些在家里张着嘴巴等待他们回去的女人和孩子们,一想到这些,腊狗心里便会划过一丝莫名的忧伤。

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冬日的早晨,皑皑白雪覆盖着的旷野显得格外地旷大,这天,腊狗照例骑上他的摩托车出门撵山,一路上,四野都寂静无比,那匹黑狗却格外地兴奋,坐在腊狗背后的摩托车车座上,跟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不时狂叫几声,腊狗预感到今天肯定能够打到大货,他进山后直奔前几日下套的地方,果不其然,中了一头野猪,黑狗在猎物的面前显得异常兴奋,它不停地在雪地上来回打转,并且始终用那双幽深明亮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被钢丝索套住的野猪,龇牙咧嘴地露出狰狞的面目,保持着有规律的狂吠。黑狗训练有素,在没有得到腊狗的命令之前,它绝不会贸然出击。

腊狗举起右手朝后摆动,示意黑狗退后,那匹黑狗在得到指令后,很自然地退到了一旁。腊狗举起猎枪,枪口朝着那头被钢丝索傅住的野猪,只见腊狗把枪托抵在自己右边的肩膀上,左眼微微闭起作瞄准状,他屏气凝神,眼睛枪口猎物三点一线,“砰”的一声枪响,那头野猪应声而倒,额头上流出一小股殷红的血把倒地处的白雪染成了深红色。腊狗用随身携带的绳索将野猪傅住,他又砍倒几棵手腕粗的乔木做了一个长方形的货架,将那野猪翻身弄到简易的货架上,接着便用绳子拖着货架上的野猪在雪地上前行。到了停车的地方,腊狗将那绳索系在车后便上了车,那匹黑狗和开车的腊狗背对背坐着,它时刻监视着木架上的野猪,仿佛那野猪一不留神就会活过来咬断绳子翻身逃跑似的。

腊狗制作的那个简易的木架就像是一架雪橇,虽驮着上百斤重的猎物,但它还是在银装素裹的大地上走得快而平稳,没有出现丝毫的差错。腊狗经过皮窝的山脚下时已是暮色沉沉的下午,这时成群结队撵山的人们刚好从远处归来,腊狗远远地看到,一行人正从皮窝西边的林子里缓缓走来,在人们的前面是十多条毛色各异的撵山狗,待他们走近时,腊狗停下车和他们打招呼。

“腊狗,你可真行啊,一个人搞到这么大一头货。”

腊狗谦虚地笑笑,“运气好,运气好。”

从人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们对腊狗既钦佩又羡慕,甚至有些嫉妒。那些狗也围了上来,想要和那匹黑狗亲热,但黑狗始终高傲地端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对狗们的到来熟视无睹。那些狗显得很无趣,又转向朝车后拖着的猎物走去,黑狗“汪汪”地大叫几声,吓退了想要接近猎物的狗们。

“还挺凶嗬!”撵山的队伍里有人朝坐在腊狗背后的黑狗说到。

腊狗回头看了那黑狗一眼,笑笑不说话。得到腊狗的眼神后,那黑狗便闭上了嘴,规矩地坐着。众人和腊狗攀谈着,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他们已经打了半个月的光脚了,“打光脚”是云贵川山里的土话,表示的是一无所获的意思。腊狗看到众人的腿和脸都因为缺少营养而浮肿,他们走起路来行动缓慢,不再是以往的能够在深山密林里健步如飞的猎手了,腊狗知道这是他们打光脚的最主要的原因所在。一种英雄迟暮的伤感情绪在腊狗的心头蔓延开来,腊狗沉默着大口大口地抽烟,等众人说完了,腊狗把烟朝地上一仍,翻身下了摩托车,径直来到摩托车后的猎物前面,只见腊狗从腰上取下那柄随身携带的鹿角猎刀,利落地卸下野猪的一条腿,接着便说:“其他的你们拿去分了吧!有我腊狗吃的,绝不会饿着大家。”说着腊狗便翻身上了车,那匹大黑狗自然也坐到了腊狗的背后,腊狗开着摩托车走了。背后的众人们都夸赞腊狗讲道义。

自入冬以来,满云的肚子便越来越大,看到满云每天挺着个大肚子进进出出时,人们都知道,她又怀上了。满云摸着隆起的肚子,脸上又喜又忧,因为怀上了即代表着他们又有了新的希望,但前两个相继夭折的孩子已经让他们的心里有了阴影,再加上这两年天气干旱蝗灾闹得特别厉害,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了,多一个人意味着多一张嘴巴,养不养得活还是个问题。银平虽也整日跟着撵山的大队伍进山奔波,但却始终一无所获。自从腊狗在山下分过野猪肉后,每当腊狗再打到什么诸如野猪山羊这样的大货的时候,他必然也会用那摩托车驮来皮窝的山下,将它们分给那些撵山无获的男人们。但银平始终没有加入过分肉的队伍,自从喝过那次断义酒后,银平心里便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和腊狗已经没有半分瓜葛了。而当初腊狗净身出户,没要祖上留下的任何财产,这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而自己如今把日子过得穷困潦倒,怎么再好意思去占腊狗的便宜呢!银平心里仅存的良知告诉他,腊狗是个好人,但是自己绝不能放下做人的尊严,他做不到理所应当地站到分肉的队伍里去。所以当看到男人们纷纷提着分到的肉回家时,银平只是在心里恨自己的软弱无能。

一天傍晚,邻家的院墙内飘出浓郁的肉的香味,这让许久没有碰过肉的银平和满云都满口生津,银平看着碗中一日比一日稀的粥,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满云说:“咱屋头不是还有两袋粮吗?拿出来吃了吧!”

“不行,那是明年的粮种。要是把粮种都吃了,那明年该怎么办?”

“明年,还能不能活到明年都还不知道。”满云带着哭腔说。

银平摇摇头,用微弱的口气说到“罢了,明年再做其他打算吧。”那时满云刚生完他们的第三个孩子,银平心里想着自己一个男人饿饿还能够挺过去,但是身子骨虚弱的满云和刚出生的孩子能不能挺过去就不好说了,他不想看着他们娘俩受苦。再说自己也好几个月没有吃过一次干米饭了,顿顿都是野菜米糠熬粥,他也早就厌烦了这种仅仅是用来搪塞人的胃而没有任何营养价值可言的吃物。当银平兴致冲冲地打开家里那个隐秘的小小的粮仓时,眼前的场景却令他默不作声。

住在山里的人们秉承着大山缄默朴实而真诚团结的秉性,平日里,他们互帮互助,谁家要是有个红白喜事,那么寨邻老少是不用请就会全员到齐的,遇着白事的时候,人们即使很困也很少有人回家睡觉,他们都极其朴实地为死去的人坐夜,并且毫无怨言,因为云贵川的大山里,人们自古就如此。

当得知银平家的粮种被盗后,大家都表现出义愤填膺决心要将盗贼捉拿归案的样子,在这个紧要关头,救命的粮种被人偷走,这仿佛就偷走了银平和满云一家人的希望。人们谴责盗贼的同时也都对银平和满云一家人的遭遇表现出同情。而满云如今正在月子里,正是需要营养充沛奶水的时候,银平知道他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加地艰难起来了。尽管这时人们家里都已再拿不出粮食,但还是有不少好心的人给满云送来鸡蛋和大米,就连秋收时因为一些瓜葛和满云大吵过一架的村西的赵寡妇也拿了五个鸡蛋来,满云躺在床上,泪光闪闪地看着一个个前来给他们帮助的人们,很多人都坐在满云的床前安慰她,让她要想开点,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人们的到来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人世间的温情。

在大灾大难面前,皮窝的人们总是能够不计前嫌互相搀扶互相鼓励着前进。

银平家失窃的消息很快在整个云贵川的大地上蔓延开来,人们变得格外地留心了,就连那些平日里粗心大意的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出门也要再三检查门框上的锁是否锁好,夜里也变得格外地警觉,只要院子里的狗一叫,他们便立马会翻身下床出来巡视。尽管很多时候他们都发现可能只是因为一只夜鸟的飞过而引起的狗吠,但他们始终没有放松丝毫的警惕。

皮窝的好心人们给银平家里送来鸡蛋和大米,但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送来的粮食毕竟是少数,维持不了多久,想要维持生计,还得另想办法。就在银平为接下来的生活一筹莫展时,一次他开门时惊奇地发现门口摆着半袋米和一块腊肉。他想是不是别人路过不小心丢失的,但那米和肉又正好摆在他家大门口,这分明就是给他家送来的。银平虽心怀疑惑却喜出望外,因为这下活下去的希望有了。过了七天,银平又在家门口发现了半袋米和一块腊肉,并且家门外路上的雪依旧干干净净,不曾被弄脏半分,银平心里又是一阵疑惑,这暗中帮助自己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肯露面。银平蹲在家门口想着这个暗中帮助着自己的人,谁会帮助自己呢?思索许久,他仍未得到答案。当他抬起头时,他远远地瞧见,大雪覆盖住的山峦此起彼伏地连成白茫茫一片,皑皑白雪下的苍翠的松林模模糊糊依稀可见。他正准备起身进屋时,兀地发现门口的雪地上有几个模糊的不易让人察觉的梅花印。他轻轻地拨开覆盖在梅花瓣上的薄薄的雪,能够确定,这印子是半夜里踩的,这印子比一般的狗的脚印大不少,银平心里兀地拔起一丝凉气,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狼来了。

银平曾经听老一辈讲古时说过,在过去的饥荒的年代里,狼在山上找不到猎物,便会下山进到村里来偷猪偷牛犊儿,甚至也偷小孩子。银平的心里顿时毛骨悚然起来。随即他便挨家挨户地告知了在家门口发现狼爪印的消息,回到家后,他加强了防备,满云和孩子都搬到二楼的里间住下,银平自己住在一楼,银平又将那枪管的火药灌得比平日里足了两倍,那杆猎枪就放在床前伸手就可以够得到的地方,一切都已准备妥当,这仿佛表示着银平必胜的决心,仿佛也在说:只要那狼敢来,我银平就敢叫它有来无回。

这天夜里,银平听见屋外有响动,他翻身下了床,这几天以来他都是和衣而睡,所以起床变得格外地麻利。银平拿着枪出了屋子,他径直来到紧挨着院墙的一架废弃的多年不用的石磨前,登了上去,开始巡视四周,一只猫“喵”地叫了一声便从院墙上飞快地逃走了,原来是虚惊一场。银平想回屋继续睡,但此时却又全然没有了倦意,他索性就站在那架石磨上抽起烟来。

黑夜中,披着雪白外衣的大地安安静静地睡着,覆盖着白雪的大地像一副银光闪闪的铠甲,夜,静得出奇。银平手中的烟一明一暗地相互交替着,当他猛吸一口时,那烟头便飞快地燃烧,仿佛一颗力量十足随时将会爆炸的猩红色的炸弹。在银平抽完第三支烟的最后一口时,透过大地反射的银光,银平看到有一个黑影正从山下的大道上朝着皮窝走来。

银平警惕起来,这既有可能是强盗,也有可能是山上下来的狼。渐渐地,那黑影近了,露出了轮廓,银平模模糊糊地看见那黑影是四条腿,他在心里初步判断,这是一匹狼。银平吓得大气不敢出,他吞了吞口水,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待那黑影走近了,银平心里更加确定了,这是一匹狼。那黑影朝着自己家径直走来,它走起来既悄无声息而从容淡定,那黑影踏实的脚步令银平心生寒颤。银平又吞了一遍口水并且使劲地闭了闭眼,待那黑影快要走近时,他屏气凝神,悄悄地朝那黑影举起了枪。只听“砰”的一声,一道火光从枪口鱼贯而出,在黑夜中变成一道炽目的亮光,那黑影应声而倒,银平大喊:“打中了,打中了。”便开门出去查看,由于这是非常时期,人们对夜晚变得格外敏感,一旦屋外有风吹草动,人们便会立马爬起来。银平回屋取了火把,转身穿过院子走出门外来。皮窝的多数人们也被这一声枪响所惊醒,纷纷背着枪,举着火把朝银平家赶来。

银平出了院子,径直来到那匹被打倒的狼的面前,这是一匹黑狼,毛色油黑细腻而有光泽。但银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脑海里飞快地转动着,脸上突然出现了一副震惊和不安的表情,当他看到那匹倒下的狼身旁的半袋米和一块肉时,他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人们陆续赶到,但眼前的场景让每个到场的人都瞠目结舌。多年以后,当人们无意间再谈起那个枪响的夜晚时,很多亲身经历过当年那个夜晚的人仍不愿意谈起它,这是他们一生中刻骨铭心的悲痛记忆之一。

后来,我从老人们的口中了解到,当他们走到银平家门前时,他们看见了一匹倒在血泊中的毛色油亮的大黑狗,人们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不是狼,这是狗,是腊狗的黑狗。这黑狗有着极其辉煌的一生,它曾在河里救起过小孩,曾咬跑过进村伤人的豹子,它伴随着腊狗出生入死并且屡次建功立业,它还极其通人性,人们对于它的死亡都表示内疚和遗憾,要是没有它,腊狗哪里能够单枪匹马地打到那么多的山货,打不到那么多的山货就没有多余的肉分给皮窝的人们,没有腊狗分的肉一些人就很可能挺不过那个冬天,在某种程度上,人们可以把这黑狗看作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知道黑狗在皮窝出了事后,腊狗终日心不在焉的,以往他吃饭的时候,总是也给黑狗盛一碗,他吃什么,黑狗就吃什么,而且腊狗对待黑狗的方式并不是像其他人家一样,得等到主人吃过饭后狗才能吃,腊狗总是让那黑狗同他一起吃饭。每到吃饭时,腊狗总是要先往黑狗的大铁盆中盛好饭,自己再盛饭吃。现今,黑狗不在了,每当腊狗往黑狗的大铁盆中盛完饭并且准备坐下来吃饭时,他突然意识到黑狗已经不在了,望着铁盆中正冒着热气的饭菜,腊狗手中握着的筷子始终动不起来。几天下来,腊狗变得憔悴了,黑狗走后,他总感觉生活少了点什么似的,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劲了,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腊狗最后一次撵山是在黑狗走后的半个月后。前一天夜里,天空又飘了一场大雪,由于行人通行而变得污黑的道路又重新变得整洁起来。早晨起来,简单地吃过早饭后,腊狗便出门翻身上了半月来不曾碰过的摩托车上,背上依旧背着那把祖传的火枪,摩托车后座上却没有了黑狗的身影。

那天腊狗一进山便听到了山里传来的野猪的嚎叫声,腊狗骑着摩托车飞快地行驶在山间狭窄的被雪覆盖着的羊肠小道上。这是腊狗半个月前下的套,还未到达下套的地点时,腊狗远远地就听见了野猪的哀嚎,当他走近一看,野猪被套住而在地上挣扎把原本干净的白雪弄得肮脏不已,地上刨起的泥土已经积攒了厚厚的一层。腊狗虽撵山多年,但这样的大货在见多识广的他看来也是不常见的。在开枪之前,他习惯性地向后摆手,但他又突然意识到黑狗已经不在了,一股悲伤夹在凛冬刺骨的寒风中猝不及防地袭击了他。“砰”的一声,枪响了,百发百中的腊狗这一次却失了误,没有准确地击中猎物的头部,子弹都打到了猎物的臂膀上,在巨大枪声响起的时候,那野猪受了惊吓,挣脱钢丝绳逃走了。腊狗常年穿行于云贵川的各大山林之间,他非常熟悉当地的地形,看样子,野猪是朝着牙背去了,腊狗准备抄近路赶去牙背堵截。腊狗敏捷地收枪上背,随即在雪野中飞快地奔跑起来。

银平在亲手杀死黑狗后,终日惶惶不安,他的不安其实是来自于对腊狗的愧疚,腊狗表面上说着和自己恩断义绝,但在暗地里却默默地帮助着自己,隔三差五地派那黑狗过来送米送肉,并将一切做得十分隐秘,而如今自己亲手杀死了他唯一的忠诚的伙伴——黑狗。这黑狗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可以毫不过分地说是皮窝的救命恩人,前些日子要不是腊狗带着黑狗不分昼夜地撵山,替皮窝的人带回食物,可能很多皮窝的人都挺不过这个冬天,包括自己。银平的心里满是对腊狗的愧疚,在他知道自己结束了黑狗的生命时,他便浑身无力地瘫软了下去,他在黑暗中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那些压抑在他内心多年的情感通通在那个夜晚释放了出来。当人们打着火把赶到时,看到坐在地上大哭的银平和浑身血迹的黑狗,多数平日里坚毅的汉子都不禁湿了眼眶。这段往事在老一辈皮窝人的心中是极其富有感伤色彩的,那天晚上,有的人甚至也在黑夜中放声大哭,因为黑狗一死,这意味着很多人又要挨饿,因为在皮窝再也找不出比黑狗更有能力的狗了,而皮窝的男人们又因脸脚水肿而行动不便不能够在撵山中得到足够的猎物,很多人们又将重新面临死亡的恐惧。

银平虽知道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但不论怎样,地球还是要转,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所以那时银平便拖着水肿的脚去撵山,因为他知道再也不会有人在黑夜之中以这样的方式来帮助自己了。

银平拖着水肿的脚进了山。他期望在山中打到一只野鸡或者一只野兔,哪怕是几只斑鸠也好,但在山中寻觅了一早上,他连任何山货的毛都没有找着半根,就在他准备折身下山时,他看到了令他兴奋的信号。洁白的雪地上有一条暗红色的血迹通向林子的深处,雪地上深深浅浅地印着猪蹄的印子,显而易见,这是一头正在逃窜的受伤的野猪,从地上的蹄印来看个头还非常大,银平心中顿时来了希望,他沿着血迹朝林子的深处去了。

腊狗赶到牙背时,那野猪已先到了,当腊狗发现它时,它正在一处岩脚下休息,腊狗远远地看到,它的两根长长的獠牙把厚厚的上嘴唇微微向上撩起,尖尖脑袋上一双细小的眼睛里放着凶光。那野猪也发现了腊狗,当腊狗向它走近时它也朝腊狗走了过来,腊狗想着,等它近一点就开枪,近一点,再近一点,野猪在朝腊狗逼近,二十步,十五步,十步,腊狗还在等待着绝佳的猎杀时机,九步,八步,那野猪突然一个箭步冲了上来,腊狗扣动扳机,枪却哑了火。腊狗敏捷地跳往另一边避过了野猪的第一次进攻,人们常说头猪二熊三老虎,而自己面对着的却又是一头体格健壮长着尖利獠牙的几百斤重的野猪,腊狗虽没有表现出恐惧,但他心里却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战胜对面的这头凶猛的野兽。腊狗扔掉火枪,从腰间拿出那柄鹿角猎刀,野猪又冲了过来,腊狗和野猪扭打在了一起,腊狗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把那猎刀插入野猪的身体中,但那狡猾的野猪一次又一次地避开了腊狗的攻击,腊狗翻身又刺,野猪随即又移动身子,野猪把獠牙对着腊狗就是一顿乱拱,腊狗没能来得及躲闪,被野猪两次掀翻在地,腊狗想,要是黑狗还在就好了。

尽管腊狗是个富有经验的老猎手,但是在面对眼前这头异常凶猛的野兽时,腊狗还是略占下风。当野猪又一次向腊狗发起攻击时,腊狗顺势将身子一转来到野猪的侧面,随即强硬地一刺,正中野猪的前膀,那野猪惊天动地地嚎了一声,松林上的雪纷纷坠落。野猪一甩脖子,腊狗遭到了猛击,一连着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那野猪发了狂,不要命地冲过来,银平举起鹿角猎刀准备又刺,但那野猪一摆头却咬住了腊狗的右臂,腊狗和野猪僵持不下,鲜血从野猪的嘴里流出来,将地上的一片白雪染得深红。

剧烈的疼痛感在腊狗的手臂上炸裂开来,腊狗左手在地上摸索着鹿角猎刀,但鹿角猎刀早已落入厚厚的雪层中不见了踪影。腊狗使劲地用左拳捶打着野猪的脑袋,但这样的打击对野猪来说并没有构成伤害,野猪仿佛知道自己赢得了胜利,或许是因为疲惫,野猪躺在地上不动了,腊狗也动弹不得,他们就这样互相僵持着。

银平顺着血迹追到牙背时,腊狗还在和野猪僵持着,当野猪听见有人到来时它便起了逃走的心,但腊狗的手却死死地卡在它的嘴里,并且双手将它的整个头都箍着,野猪想走,却始终挣不脱。当腊狗听到林子里响起的脚步时,他知道一切都将要结束了。他大声地呼喊,他看见一个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等那人近了他才发现是银平。银平也未想到眼前是这样一番场景。

银平准备往上冲,来解救腊狗,但腊狗示意银平不要过去,因为这样反而会激怒野猪,野猪就可能逃掉。

“你开枪吧,这一头野猪够吃一阵子的了。”腊狗从容地说。

银平哭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对不住腊狗,他泣不成声。

“不,不,不……”银平摇着头边退便说。

“还把我腊狗当兄弟的话你就开枪,开枪啊!”腊狗大声地冲银平吼到。

“不,不,不……”

“开枪啊,打死这头野猪,把它带回去,带回去给那些没有东西吃的人。”

“带回去给满云,给孩子们。”腊狗又撕心裂肺地喊到。

银平还是摇头说不。腊狗声嘶力竭起来。

“你个懦夫,开枪啊,开枪啊……”

银平朝天大喊一声,只听“砰”的一声,腊狗连同那野猪双双倒在了地上。天空飘起了雪花,一片两片三四片,洁白的雪花落在腊狗的身上,这是大山对一个撵山人的最庄严的洗礼。

事后,人们将腊狗和黑狗以及那把祖传的火枪和那柄鹿角猎刀葬在了一起。

后来,皮窝的人们经常说起过去的故事,在云贵川这片充满着传奇色彩的土地上,我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关于撵山的故事,随着年月的增长它们都已渐渐地被我忘记,很多年过去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皮窝的那个撵山的故事,记得那个叫腊狗的男人和他那匹毛色油亮的黑狗,在别处,我也曾多次向别人讲起过这个故事。

每当别人让我讲故事时,我总是这样开头的:

腊狗爬上摩托车,那匹毛色油亮的黑狗轻盈地跳上摩托车的后座,很稳定地坐立在腊狗的背后,一条粉红色的宽大舌头从黑狗的嘴里垂出来,盖住了洁白的牙齿,腊狗的背上是一把祖传的火枪,当腊狗打响摩托车时,人们的心里便明白:腊狗又要撵山去了。




作者简介:


     勾定杰,男,1999年生于贵州石阡,作品散见于《贵州作家》《中华文学》《东方散文》《铜仁日报》等刊。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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