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女孩子长大以后是没有家的”,因为我妈,我打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说起我妈,还得提到另一个词,那就是“远嫁”。我妈从南盘江边上的一个小山村嫁到了贵州兴义的一个偏僻的布依族村寨。这一段距离,跨越了广西和贵州两个省份。南盘江江面上飘着的船只,送走的年轻貌美,向往美好婚姻生活的女孩,此后的时光里,这船不声不响地送走提着米和油的外婆,迎来拖儿带女日渐憔悴的妇人。转眼20个年头过去了,母亲和外婆往返于这条水路上,南盘江面波光粼粼如同埋在母亲心底的重重心事,而两岸的光秃秃的小山,像极了外婆外婆弯腰时弓着的脊背。江面见证了无数次日出日落,也见证了无数次的分别和相聚,痛苦的亦或是幸福的泪水飘落到江面之上,隐藏在泥土之中,只有兼具大地这样历尽沧桑,看尽万千事的胸怀,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一个人小时候都是悲伤给别人看,哭声的响亮并不代表实际的痛苦,只是为了获得爱和关注;而长大后的悲伤都是自己消化,在夜里,在没有人的地方,就着满腹的辛酸委屈咽下,吞咽的时候还得十分小心,唯恐别人知道,招致无法偿还的关心和问候。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每次快下船的时候,外婆和妈妈才会显得如此开心吧。都说人总是把最坏的情绪留给家人,但是在女儿远嫁的家庭中,是不存在的。至少在妈妈这里,是不存在的。
我记得小时候去外婆家要坐很久很久的班车,之后再换乘轮渡。因为我晕车,所以每次我都在默默盘算着,等到把苦胆水都吐干净的之后,再吐一些黄水的时候,就快到了。小时候我们平均一年去外婆家两次,就是春节和农历六月六的时候,其实我很多次都不想去,因为晕车很难受,但是老妈每次都说“这么久了,都不想外婆的吗?”“外婆刚刚在电话里说给你准备了很多很多好吃的哦!真的不想好奇吗?”“我们这次准备坐船出去做烧烤哦,真可惜你吃不到了!”……诸如此类十分具有诱惑力的话,或者会拿出一些晕车药,晕车贴,葡萄糖等各类有无科学依据可以缓解晕车的药,有一次甚至还把姜片贴在了我的肚脐上,信誓旦旦的说这次绝对不会晕车,不过结果是我还是吐的很惨。妈妈说她年轻的时候晕车也这么厉害,只不过是因为后面车坐多了,就不吐了,只是有时候会晕一些。所以她总是鼓励我多坐车。小时候我真的就傻傻的信了,因为自己每次下车吐得稀里哗啦的时候,母亲总会给我递来一瓶水,之后又去照顾弟弟。直到后来我上了大学,坐车次数渐渐多起来,终于可以忍到下车再吐,或者干脆不吐。那一年春节,在从外婆家回来的班车上,我看见妈妈坐在了离垃圾桶最近的位置,而我在她后面的靠窗的位置。我们从来没有挨着坐过车,这是心照不宣的,因为晕车的人不适合坐在一起,吐的时候容易影响到对方。那一次的车程有两个小时零八分钟,其间,我妈妈弯下腰吐了十次,用水漱口八次,售票阿姨回过头看了妈妈三次,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有两个电话打进来,但是都没有接。也就是那一次,我开始下定决心要克服晕车,因为我想这次下车后,换我来照顾妈妈。
外婆家住的比较高,附近有一个小山口,可以看到底下的高速公路上来往的车辆。班车总要绕过半座山,才能到村口。每次我们出发前会给她打电话说“我们出发了”,然后她就是隔一段时间到那个小山口,翘首以盼地看看有没有“兴义——隆林”的班车。其实也可以估摸着时间,快到点到村口接我们就好了,或许是因为望子心切吧,所以总是一趟又一趟的往返于家门和小山口之间,她去的时候脚步又多匆忙,回来的时候就有多迟缓,一步三回头,唯恐自己漏掉了一班可能载着自己女儿的班车。有一次妈妈之说会在什么日子过去,却没有跟外婆说是几点钟,那时候外婆和我家里,唯一的通讯设备就只是一台座机。于是外婆就从早上等到了下午,往返小山口几十趟。当我们到了外婆家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人,妈妈说:“外婆肯定是在小山口看车呢!我们去把她叫回来”。于是妈妈背着晕车的我,再拉着蹒跚学步的弟弟,往山口走去。可是我却看见了有生以来最祥和宁静的画面,血染的天空地漂浮着几朵橙红色的云彩,南盘江的江面波光粼粼,周边岸上井然有序的梯田中还有几个稻草人,麦子随风泛起麦浪。在这优美的画卷里,我的外婆消瘦的背影显得十分渺小,仿佛眯着眼就只剩下一个小黑点,它头巾下藏不住的银白发丝在夕阳光下闪闪发着光,而她自己,也在我们眼里,心里发着光。她完全就和头顶这天,脚底这地融成一张绝美的油画,要不是母亲唤道“阿妈”,外婆回过头来慈祥的笑着:“你们来了?”迷迷糊糊中我就真的会以为我走进了画里。
外婆用她大地般皲裂而干枯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笑道:“娃,你又晕车了?难受吧!”我无力的点点头。于是外婆牵起弟弟,母亲背着我,踏着夕阳一路向家门口走去。金黄色的大地上,四个影子互相重叠又分离,分离又重叠,就像人世中的亲情,总是让人难舍难分。
今年春节受疫情的影响,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居家隔离,由于口罩十分稀缺,平时买点什么东西都只派一个人出去。可能是因为宅习惯了吧,我们都没有觉得生活受到了什么影响,照常的吃喝拉撒睡。只有一个人不安分,那就是我妈。她一直打听,兴义到隆林的班车什么时候通?什么时候可以出省?不用想也知道在短期内是不可以出省的,我们都劝她省点功夫,再耐心等等,等疫情过了再去。但是母亲很固执,甚至一度外出去问村长,问居委会的人,我们都觉得这样子出门也太危险了,而且未必人家就愿意接待你。果然,母亲吃了很多的闭门羹。暴风雨来临之前都是平静的,但是不代表海面将永远平静,眼前的平静都只是蓄势待发的假象,总有波涛汹涌的那一刻。终于,在一次午饭时间,暴风雨真的来了。母亲一如既往的半抱怨半询问的说。
“都说了疫情期间,你非得冒这个险干什么,让你在家你就老实在家呗,真是的!”
“现在村与村都互相隔离,到外婆家这么远,你都不知道到时候你要被卡在什么地方,等到疫情过去了再打算不行吗?再说了,到时候你这变动位置,人家让你这个地方隔离一天天14天,那个地方隔离14天,你这小半年都到不了隆林呢,也不知道一天天的折腾个什么嘛?”
弟弟一语惊醒梦中人,想到自己可能春节去不了外婆家,母亲先是愣了一下,之后把碗重重的放下来,指着我和我弟弟的鼻子骂道。
“真的是白疼你们两个人,大过年你们都在自己家,那我就不想回我自己的家吗?”
“那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我反驳着,但是心里早已没有了底气。
“这怎么能一样?你长大以后你就知道了,我现在跟你说不清楚。”说着,母亲就回自己房间了。然后大家也都没有了胃口,留下大半锅的米饭,静静地躺在电饭煲里。
晚上外婆打来电话,因为母亲习惯用免提,所以隔着墙我也听得一清二楚。
“女儿啊,我听说今年疫情很严重啊,都死很多人了,你那边有没有事情啊?”
“妈,我这边还好,到目前只有四个确诊的病例,但就是出行都卡得很严,我最近一直打听,但是兴义到隆林还是不通车啊!唉!”
“你真的是糊涂啊,疫情结束之前,你也不用来看我。你说你这万一在路上感染了,那要感染多少人啊。那新闻都说了,不求为国家做贡献,但是也不要给国家添麻烦啊。”外婆在一端严肃的训斥着。
“但是我想去看您啊,一转眼我都一年没有去看您了。”母亲委屈而焦急地解释着。
“疫情期间,你来我是不会见你的,疫情过去了,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你,我都不急你急什么?现在犯不着去冒这个险。”
“可是什么可是,我暂时还死不了呢,就这样啊……别来……不欢迎!”
“嘟嘟嘟……”母亲还想说点什么,但是电话忙音传过来,也只好作罢。
或许很多年后,我能够更加的明白母亲迫切的返乡之心,但是现在,我更赞叹外婆的果断和魄力,同为一个女人,我希望我以后能有母亲的孝心,也能拥有外婆那样顾大局的意识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