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篇名为《生活在树上》的浙江省高考满分作文引发网络热议。人们的观点也非常鲜明地分成了两派:有人认为,这位考生的知识面和阅读量、以及对哲学问题的思考令人印象深刻;也有人认为,考生故意炫技,这样的写法不值得提倡,可以得高分但不应该是满分。
事实上,高考作文作为唯一一道“没有门槛”的高考题,一直都是每年高考季人们谈论的热点,而满分作文更是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然而,满分作文究竟应不应当承担指挥棒式的导向作用?评判一篇高考作文好坏的标准到底是什么?高分作文的选拔目的究竟是什么?当这些疑问纷纷得到解答时,这篇浙江高考作文是否值得满分也就找到了答案。
佳作还是炫技
“现代社会以海德格尔的一句‘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为嚆矢。滥觞于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正失去它们的借鉴意义。但面对看似无垠的未来天空,我想循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的生活好过过早地振翮……”
不少人在看到这篇作文的开头时就已经开始“怀疑人生”,这篇2020年浙江省高考满分作文一经网络发出就引起了众人的关注和讨论。文中晦涩生僻的词语、难以理解的观点引起网络热议,批判声与赞美声共存,不少网友甚至开始做起了文中生僻字的科普。
语文出版社原社长王旭明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中发文表示,这篇作文的文风是表达思想的需要还是为炫技?在他看来是后者。“写文章的目的是真实晓畅让读者、受众从文章中或者获取大量信息,或者提升思想认识,或者美文美句的精神享受,或者兼而有之,总之不是让读者和受众一头雾水,七转八绕。这是写作教学的原则问题、方向问题”。
“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我是阅卷老师,我的评语是:该作文不离题,内在思路还是有的,但思维含量单薄了些,引用本无错,但引太多则主客颠倒,以引代论,且确有炫耀之意,尤其是以文伤意更不可取。”王旭明说。
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余党绪多年从事中学语文教育教学研究,在他看来,这篇“掉书袋”式的写作不是写作的高境界。
“读书多是好事,但即使读书多,也还涉及到消化与转化的问题,写作是为了自由而健康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与感情,是为了真实而有效地与人沟通与交流。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写作要追求自然、明朗的文风,这与个性无关。文章可以华美,可以朴实,可以深奥,可以清新,可以朴素,但都必须真实自然,要真诚的表达,真诚是为人为文的第一要求。”余党绪说。
余党绪表示,此文故作深奥,追求艰涩,冷僻,看起来是博学,但处处不自然,堆砌知识,堆砌看起来高大上的经典作品和图书,这不是风格与众不同,而是一种炫人耳目、博取高分的手段。失去了真诚表达的意愿,在技术上做文章,必然走入歧途。
不要忘了,这是一篇考场作文
在一片争论中,不少人把对这篇文章的讨论上升到文学性、哲学性的高度。对此,不少语文教育专家表示,不能因此忘了这是一篇有时间限制、有应试压力背景下,一个少年写出的考场作文。
据了解,2020年浙江高考作文题目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坐标,也有对未来的美好期望。家庭可能对我们有不同的预期,社会也可能会赋予我们别样的角色。在不断变化的现实生活中,个人与家庭、社会之间的落差或错位难免会产生。对此,你有怎样的体验与思考?写一篇文章,谈谈自己的看法。”
对于作文阅卷,多次担任北京高考语文阅卷点负责人的北大中文系教授漆永祥曾提出三项原则,即“两个允许”“两个不允许”“五个不对比”,这也被后来很多省份高考作文阅卷教师所认可。其具体内容包括:允许考生水平有限,允许学生的文章存在瑕疵。不以高校师生作文水准论高低,不以中学教师各自教学水准论高低。不跟去年考生比、不跟社会比、不跟古人比、不跟作家比、不跟课文比,只在考生中比高低、比水平、选人才。
北京高考语文研究与辅导专家、精华学校语文教师王丹宁也认为,应基于这样的态度、结合作文题目特点审视作文。他表示,虽然自己不喜欢这篇作文,但是它可以得到满分。
“在保证足够创新性的同时,这篇作文符合题目要求,浙江省的考题审题难度较高,可以延伸的点很多,但这篇作文一直围绕题目。”王丹宁说。
王丹宁表示,“在高考考场,通常我们要求孩子写一篇文章的时间应该在40分钟以内,他在这篇文章里下的功夫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他尊重高考,他有这样的阅历、积累、实力,文章没有跑题偏题,又的确具有自己的创新,他的创新体现在语言、材料和立意,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而余党绪认为,这篇作文可以得高分,但不应该是满分。
“高考作文涉及公平。在高考中,分数不仅是考生自己的,其实也间接涉及别的考生。为了保持公平,阅卷应该尊重考试评价标准,严格按照评价标准来评分,尽可能减少阅卷者自己的个体趣味偏好。满分作文更应谨慎、周全。这种华而不实的文章,考虑到高考写作的特殊性,不必苛求,可以考虑给高分,但作为满分作文,它释放的信号很不好。”余党绪说。
满分作文应承担什么“历史重任”
人们对这篇作文的争论似乎最终聚焦在了满分上。确实,当高考满分作文在当今环境下有更加特殊的意义。
对于学生来说,高考满分作文不仅是一篇优秀作品,在学校里,这些文章常常被当作作文取得高分的指挥棒。从高考满分作文《赤兔之死》引发的文言文热潮,到2007年江苏高考满分作文《怀想天空》带来的质朴文风热潮。这些满分作文往往经过老师和相关培训机构的解构、分析,成为一系列标准化的应试模板。
一位中学生在看完这篇作文后表示:“这种作文我们都是一边在心里骂,一边在老师的‘劝说’下记好词好句,学习行文格式。没有办法,我们老师跟我们说的就是素材要记一些冷门的、高级的才能得高分。毕竟我只是一个学生,我也只能听老师的话呀。”
值得注意的是,浙江省高考作文阅卷大组组长陈建新在对这篇作文的评价中写道,要写成这样,需要考生阅读大量书籍,而非背诵几条名人名言就行的。而文字的表达如此学术化,也不是一般高中学生能做到的。他强调,“当然,其中的晦涩也不希望同学们模仿”。
余党绪认为,不能忽视满分作文的示范效应。“学生不易,评卷不必吹毛求疵;但在给满分的问题上,还是应该谨慎和周全一点,因为满分作文一旦传播开来,其示范效应是不可低估的。一线教学肯定会将满分、高分作文作为训练的范本,作为教学的目标。所以给作文满分应该谨慎、周全,充分评估它可能产生的消极效应”。
而有些观点则认为,满分作文不应当过度承担指挥棒式的“历史重任”,因此要淡化“满分”。
据了解,从2017年起,北京就已不再公布高考满分作文。在王丹宁看来,这样的趋势也是告诉大家,满分作文只是对优秀作文的认可,并不意味着让学生都将此作为标杆去仿效。
“对于这个孩子来说,靠几百字的高考作文反映出自己12年的学习积累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一定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文章有什么指导性,要作什么榜样。对于他来说,他只是想要一个高分。满分绝不是无懈可击的完美文章。他只要跟他这一届的学生横向比较,文章是一流的就够了。”王丹宁说。
长远来看,作文写作不仅是一种文学能力的体现,更是在通过高考选拔人才的过程中,找到那些思想正直、品德高尚、能力优秀的年轻人。
余党绪表示,如果回到中小学写作教育的原初意义,写作不仅是一种能力,写作更是一种素养。“它不仅是遣词造句、谋篇修辞的方法与技能,更是一个人的价值理念、思维品质、创造能力以及审美素养的综合表现。因此,高考写作不仅要注重能力的考察,还应站在培养公民的表达素养的高度,理性地审视检测的内容、方式、评价标准和价值导向”。
拓展阅读: 《生活在树上》作文"翻译"稿
海德格尔说,“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现代社会的认知大约发端于此。传统的家庭与社会传统曾经是我们所有梦想与期望的起源,但在现代社会中,它们终于华光褪去。未来穹宇无垠,但在这片天空中过早的举翅,未必书就人生的高光时刻;反而,何不学学卡尔维诺笔下的“树上的男爵”──生活在树上,生活在天空与大地之间。
我们,生而为人,以为不羁而热忱的灵魂是其最本质属性,以为我们被上天赋予了天然的超越性,于是不屑于古旧的坐标,钟情于别处的芬芳。但当我们对个体实现的期望变成了对过去观念不假思索的批判,乃至走向虚无与达达主义时,便值得警惕了。我们不否认,个性与社会之间有落差、自由与秩序之间会错位。但这便可以成为那些“越矩”与“恣肆”的行为的理由或托辞?对于未来,乘风破浪的蓝图即使了然于胸,但在浪潮之巅,我们依然不要忘了在社会与传统中,扎下自己的沉锚,方不会折戟沉沙或樯橹灰飞。
“我的生活故事始终内嵌在那些我由之获得自身身份共同体的故事之中。”麦金太尔之言可谓切中了肯綮。若想书写一己之故事,必然要讲好家庭故事、社会故事、中国故事甚至世界故事。人的社会性是不可祓除的,每一个个体的“盈利”其实都在分享社会与时代的红利。我们倘欲上青云,则无时无刻不在因风借力:借科技之风,经济之风,文化之风,甚至国力之风。很多人误以为社会与家庭只是一个薄瘠的符号,恰是源于我们缺乏对社会的体验与阅历,这是偏见的傲慢,而不是知性的傲慢,简单的说,其实是无知的短视而不是睿智的无视。
我们孜孜矻矻以求生活的意义,这个过程其实是就是我们作为个体,与家庭、社会对接时双向塑型的动态过程。对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角色的觉感与体认恰好在“塑造”每一个不同的“自己”。生活在树上的柯希莫为强盗送书,兴修水利,又维系自己的爱情。他的生活观念是厚实的,也是实践的。韦伯为群体价值“祓魅”后,我们不再膜拜于集体意识之下,但又极化为对不断膨胀的自我价值进行“赋魅”,以为“我即宇宙”。其实,当我们丢失了与外界的关联时,拒绝来自家庭与社会的期待时,也就弄丢了自我。
面对矿工诗人陈年喜,顺从编辑的意愿,选择写迎合读者的都市小说,将他十六年的地底生涯降格为桥段素材时,我们亦没资格斥之以媚俗。人不为吃米而活着,但是不吃米就无法谈活着。没有大地与沟渠,便没有树,也就无法更接近天空。
毫无疑问,只从家庭与社会角度觇视自我有褊狭过时的成分。对此,我们可以批判,但不能堕入廉价的批判──对批判的盲目投诚其实也是反智。化用尼采的观念,成为“为自由而战”的“狮子”与“忘记过往”的“孩子”之前,请先如同像骆驼一样地负载。先行稳致远,再振翮高飞。
个体与社会,在理念定义上虽截然不同,但在实践场域却是彼此交融的。譬如当我们追寻个体梦想时,在途中涉足了权力的玉墀,于是个体纠缠于世俗与秩序,这究竟是梦想的泯灭还是期望的达成(譬如张居正)?其实,如果你不纠结,就不得不承认,我们塑造生活的同时,生活也在浇铸我们。我们不可否认个体生命原生的家庭性与社会性,才能进一步承认,那些以为个体可以脱离家庭与社会一味独立飞翔的愿景是多么的失真。且让我们,将真实体验走在喧哗言语之前,或能切身体味切斯瓦夫·米沃什笔下的的大海与风帆,并效仿维特根斯坦之言,对“无法言说之事保持沉默”,因为,隐于朝也好,隐于市也罢,拥抱世界的践行永远大于闭目塞听、杜门阖户的空言。
故,“在树上”的生活方式体现了个体的超越性而不是“隔绝性”,不拘泥于“遗世独立”,但保持自我的澄澈与率直;“在树上”的生活方式更是生命过程的践行,而不是行为艺术的表演与夸张:这便是卡尔维诺为我们提供的理想期望范式,始终热爱大地──“生活在树上”──永远追寻天空。
一言以蔽之,在沟渠与星空之间,我们独立,我们行走,但不遗世,亦不聒噪。
来源:新华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