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忆中的四月,老屋颓圮的泥墙旁总会长满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杂草,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嵌在其间,就像天上的星星,外婆把它称为“满天星”,尽管每年都会被清理一番,它却总能熬过冬天,和春天如约而至。
今年的四月来得太慢,太慢了。有一些老人挺不住。但春天总算来了。外婆好不容易又熬过了一个冬天,却在春天离开了,走得那样匆忙,来不及等她的五个儿女来到床前,就突然离开了这纷繁的世界。外婆生前我也想象过一旦失去外婆后的悲伤心境,但毕竟是想象,听到电话那边爸爸传来的噩耗,脑子一片空白,失声痛哭。第二天赶到二屯坡时,阳光和着风声,灵堂还未布置,和平常一般光景,眼前总萦绕着外婆的身影,似乎外婆还在里屋的床上静静躺着。
二零二零年三月十一日,那是当家之后第二次看到外婆,远嫁的二姨也回来了,她每次回来都是接到“外婆不行了”的通知,每次外婆也都熬过来了。只“阔别”一月,外婆又消瘦了许多,揭开被子一股刺鼻的腐臭味扑鼻而来,外婆的臀部烂了一个大坑,有一根棉签深度长的洞,“洞口”表面敷了一层厚厚的纸。我无法理解那一层又一层纸是怎样和肉融为一体的,更无法想象如果外婆没有失去知觉,那将是怎样一种锥心刺骨的无法忍受的痛。握着那双和鸡爪一样没有肉只剩下皱皮的手,我的心在滴血。
“你们都要走啊?管它臭不臭,将就和我睡一晚,这次来还看到,下次不晓得看得到我不咯……”外婆用微弱的声音说着。
“我们不走——”几个女儿赶紧宽慰道。
我不由地鼻子一酸,只慢慢转过头去,背对着外婆悄悄落泪,更不曾想过,那晚的离别,竟成了永远。
外婆一九四三年出生,幼年丧母,十六岁便嫁给了外公,我没有见过外公,只是听说发了疯,没熬过几年就自缢而亡,外婆三十岁不到就做了寡妇,家里只剩下瘫痪的老母亲、四个未成年的儿女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没了丈夫的庇护,麻烦便来了。家族里的其他兄弟姊妹不仅不帮忙,反而开始和外婆争抢入不敷出的土地,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肆意横行,一家人的日子雪上加霜。有人同情外婆,暗地里劝外婆改嫁,日子好过点,外婆偏不信这个邪,发誓一定要把整个家撑起来,不让老刘家的人戳她的脊梁骨。外婆硬着头皮让老母亲寿终正寝,把儿女抚养成人,却没等五个儿女都成家,大舅在沙场打沙过程中失去了右手,只剩下一个大拇指,大儿媳便抛下家里走了,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之后大舅便自暴自弃,靠酒精麻痹自己,对什么都不管不顾,活成了一个“酒鬼”,隔三差五还制造麻烦来“热闹热闹”,抚养孙女的重担自然落到了外婆肩上,后来家庭矛盾产生了,其他儿媳认为外婆不公平。一个家庭一旦其中一人有了隔阂,无论如何也不会和睦的。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万分之一二。外婆唯一能够苦中作乐的事便是上夜校。境况如此窘迫的外婆自然是没有机会上学的,但白天做完所有事情,打理好家里之后便去上夜校,可惜生活并不允许外婆每天都去,上学的次数屈指可数。让我惊叹的是,外婆认识的字竟超过了那个时代四五年级的学生,外婆是什么时候去学习的,谁又知道呢?
外婆忙碌了一生,直到二零二零年二月十七日倒下的那一刻。刚毕业的我奔波在赶考途中,不甘,却又屡屡受挫,被现实打击得狼狈不堪。家人看出了我的心事,担心我,家里的事从不让我操心,甚至连外婆住院动手术的消息,都是从别人的朋友圈发现的,那时外婆已经住院一周,那一刻正在手术,我却远在异乡。考完笔试便冲向车站,赶往医院看到动完手术后苏醒的外婆,心中的石头才落下。两天后我再次踏上赶考之旅,这次是从医院出发,出发前外婆强忍着伤口随时带来的刺痛,憋出一脸的笑容对我说了一句“加油”,我笑着满口答应外婆,信心满满地走出了医院。可考下来的预感依然压得我喘不过气,坐上客车,甚至在想这样的我怎么回家?不能给家人带来好消息,还有什么资格回去?冥想着出了神,手机一声叮咚把我拉了回来,却见外婆正拄着支架在医院走廊慢慢移动,走一步,再走一步,那步伐艰难而又美丽,看着视频中微笑的外婆,我也笑了。外婆对我说过最多的那句话回响耳畔,“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外婆倔强的一生不正证明了这一点吗!很快,我总算是带着对于家人来说称得上是好消息的结果和外婆一起出院回家了。
不久之后外婆再次病重住院,谁也没有想到,那一倒就再也没站起来。外婆倒下后的这两年,是外婆在我家待得最长的日子,也是我和外婆接触时间最长的日子,我和老吴的点点滴滴,都是和外婆一起度过的,外婆是我们一路走来的见证者,也是我们出现矛盾之后的和事佬。和家人商量定下婚期后,一大家子都开始忙碌起来。我和老吴准备装修房子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有个周末都得加班到半夜,加上身体出现问题,那段时间一句无心的话也能把我的怒火点着,一个小小的问题也会被我无限放大。那次我很长时间没和老吴说话,起因只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忙到十二点,当天已经不可能完成的事老吴还干得很有劲头,我可以在一旁休息等着,最后却选择最糟糕的方式:冷战。回到家已是凌晨,妈妈和外婆还在等我们吃饭,那一瞬间好想嚎啕大哭,可是不敢,也不知道以什么为理由,外婆看出了我的异样,没说什么。第二天一大早老吴就去为新房忙碌,我依然摆着一副臭脸,不理不睬,不闻不问。老吴离开后,外婆才问起事情的原委,突然有点难以启齿。“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还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更何况是为了家庭忙碌了一整天的亲人。这比打骂更难受。凡事有度,要学会反思,学会宽容大度。”这是外婆对我说过最犀利的话语,也成为了我这一辈子最深刻的记忆。
那些离我们远去的人,大概都变成星星了吧!葬礼结束当天深夜,尽管长辈们劝我离开,我执意在开棺之时看外婆最后一眼。没有了病魔缠身的痛苦,外婆安静地躺在“新房子”里,很安静,对于忙碌了一辈子,倔强了一辈子的外婆来说,比起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每一分一秒都被病痛折磨,这也许是最好的归宿吧。后来我抱着老吴的胳膊,早已泪眼朦胧,借着星星撒下的光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年的四月,墓场多了一座小小的坟墓,坟墓旁的枯荣草中,夹杂着一笼又一笼繁茂的“满天星”,我闭眼低头不语,眼角早已湿润,清明的微风,怀揣着无限哀伤,抚摸着我,耳畔又响起了外婆那一句句熟悉的叮嘱。
作者简介:
黄尹青,90后,贵州黔西县人,中学语文老教师,有作品见大学校刊《汇川》。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