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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仁顺|《众生》(小说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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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20-8-24 10:07:00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王长荣

  小时候我生活的地方由三个部分组成,一个国营大煤矿、一个国营钢铁企业以及一个镇子。煤矿和钢企的工人是响应国家的号召,从各地迁移过去的,那时候我还不到四岁。“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中期。
  在流行光荣榜和大红花的年代,我的个头儿一直都很矮,对戴着红花的人物,必须是仰视才能见到。在光荣榜上面,王长荣头上顶着矿灯,脖子上系着白毛巾,身上穿着工作服,他的照片占据光荣榜最中心的位置,比其他劳动模范的照片要大上一倍,胸前的红花也比别人的大出很多。
  每天上学放学,我都要从王长荣的照片前面经过,抬头或者不抬头,知道他都在那儿,微笑着注视我,久而久之,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好像熟悉得不得了。
  如同他的名字一样,王长荣二十年来始终是光荣榜上的常青树。他是全国劳动模范,偶尔到北京开会,领导们都会一脸笑容地接待他。每次开会回来,王长荣下了火车便直奔井口,换了衣服下井,在掌子面上工作十几个小时以后再回家。他虽然经常出去开会参加活动,但工作仍然比普通工人干得多,劳模是当之无愧的。
  煤矿里经常出现或死或伤的事故,工人们到了几百米有时甚至是上千米深的地下,就像飞到几千米高空的飞机上的乘客一样,“听天由命”的分量变得格外地重,作为名人的王长荣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与灾难从来没搭上过关系。虽然他也和其他的矿工一样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工作,但他的身上好像有一层无形的盔甲,让他总能躲避开灾难。
  在我长大以后,看到媒体大肆宣扬某个模范人物时,脑子里就会有个弹簧那么一弹,王长荣像乘着升降机从井底下上来一样,以光荣榜上照片里面的样子出现在记忆里。徐虎、李淑丽以及其他著名的全国劳动模范们也都能唤起我对王长荣的回忆。有一次我在《南方周末》上看到一篇深度报道,关注矿工长期在井下工作,得了硅肺却得不到治疗和赔偿的问题,我当时忍不住在心里计算了一下,王长荣在井下工作了一辈子,他肺里面会含有多少煤粉?
  在计划经济时代,王长荣作了几十年的模范人物,他退休以后赶上市场经济时代,他的儿子承包了煤窑,当起了煤窑主,已经退休的王长荣是现成的技术指导。王长荣与煤的关系似乎具有特殊的魔力,那么多的私人煤窑,数他们家的煤窑煤质好,产量高,煤对王氏父子而言,是真正意义的“黑金”,几年之内,他们便拥有了几百万的家底,富甲一方。王家有了钱,跟着有了房子车子,不久,王长荣的儿子儿媳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了。
  王长荣再一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很多人看来,一个劳模,家里有那么多钱是很不正常的,所以才出了意外。

丁  婶

  丁叔丁婶是山东人,“闯关东”时从山东来到东北。没什么文化的丁叔当了一辈子矿工,在我的印象里,他的矿工服矿工安全帽,以及矿工黑色的水靴,要么穿在他身上,要么清洗了以后搭在院子里晾干。丁叔老实巴交,我们两家住了好多年的邻居,我听他说过的话没超过十句。丁婶的话比丈夫多,但也远远算不上唠叨,一口山东腔。她个子不高,不胖不瘦,和大家一样留着齐耳短发,穿灰色的衣服,不好看也不难看,每天做饭洗衣服,为家里的三个孩子操心。
  煤矿难免有矿难。每次传来井下出事故的消息,丁婶和其他矿工家属一样,拼命往山上的井口跑,那条路不短,要跑上很长时间,那也是生和死之间的距离,让人肝肠寸断。丁叔好几次都大难不死。有一次井下发生重大塌方事故,死了几十个人,只有他和另一个工人幸免于难。
  丁婶除了要照顾家庭,自己也有工作。她在洗煤厂当工人,几组工人轮转着工作和休息,早上八点,下午四点,夜里十二点,是几组工人交接班的时间。女工并没有因为性别的关系而得到特别的照顾,她们和男人一样,经常半夜爬起来去上班,或者在深夜里下了班独自摸黑回家。洗煤厂离住宅区很远,其中有几段路特别的僻静。有一天夜里,丁婶在上夜班的路上被人奸污了。她回了家,把事情告诉了丁叔。丁叔既找不到凶手,也没有什么报警的意识,他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了妻子的身上。都是她的错,贫穷、工作、黑夜、意外事件。他们吵架,甚至于动手,闹得很厉害。邻居们半夜被吵醒,有热心肠的人过去劝架,事情就这么传出来了。
  那一段时间大人们的态度很微妙,聊天不再是家长里短,散漫无边,大家不提强暴事件,更没有人提到丁婶的名字。大家谈论的焦点问题,是深夜通往洗煤场的几条道路上,这些年来发生的其他事件,同样意外,同样黑暗,同样难以启齿,同样被当事人吞进肚里。
  丁婶那段日子过得很艰难,但就像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一样,后来,又发生了别的事件,丁婶身上发生的事情就变成了往事。

陈大夫

  陈大夫和我们家很熟,所以,连我们这些晚辈都知道她是陈大夫的情人。
  陈大夫脾气不好,待人接物有些酸气,但他是医院最好的儿科医生,没有之一,患者父母为了自己孩子的病痛,没有谁不奉承讨好他的。那个女人是儿科护士,文静秀气,笑容比话语多。
  陈大夫五十五岁就可以退休了。他们家的房子正好临街,是最热闹的地段,他开了一家个体诊所,女护士也跟随着到他的诊所里当护士,那些得了病的小孩子全被带到了陈大夫的诊所里来,医院里的儿科变得清闲了。
  陈大夫和女护士的工作方式,跟从前在医院里别无二致。他们的关系维系多年,早已经不是秘密。有她在眼前和身边,陈大夫说话和风细雨,偶尔和小朋友们开开玩笑。她从年轻到中年,细白皮肤,眉眼秀媚。病人多的时候她忙工作,人少的时候,她坐在病床边儿上,织织毛衣,或者从陈大夫手里接了钱,出门买水果和零食。
  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每天在一起,配合得天衣无缝。
  陈大夫的妻子也整天在诊所里忙碌。以前她是医院的药剂师,丈夫回家开业,需要护士,也需要她的扶持。诊所开在临街,中间有一个小院落,后面就是大夫家的房子。陈大夫的妻子前后里外地忙,诊所病人多时,她要助诊,开药,接待;病人少时,她要买菜洗衣做饭,还要照顾一个儿子。她好像是唯一一个不知道自己丈夫婚外情的人。每天中午陈大夫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里,她和护士在诊所里聊聊家常,说说闲话。
  有一次我们在家里谈起何谓爱情,和往常一样,有人举陈大夫和女护士的关系当论据。前阵子陈大夫生病卧床了一段时间,诊所临时由陈大夫的妻子照看、打理,有一天中午,刚好送来一批药品。她和护士一起整理了一会儿药箱,看到午饭时间快到了,她把剩下的活儿交给护士,回到家里做饭,饭做好后摆上桌,陈大夫见饭桌边没有女护士。当即摔了筷子,拉下脸来,拍着桌子气势汹汹地对妻子强调:“我还没死呢!”
  他的妻子什么也没说,起身去前面诊所把丈夫的情人找到后面来吃饭,她自己去整理剩下的几箱药品。

二  哥

  我和他妹妹是邻居、同学、朋友。他是她的二哥,我们也跟着叫二哥。
  他们家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大哥很有大哥样儿,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是汽车司机,八十年代初又当了汽车队队长。那时候能手握方向盘开汽车是件很酷、很了不起的事情。大哥开着大汽车,威风得很。
  二哥也很有二哥的样子,细瘦身材,白白净净,头发自来卷儿,像个读书人,或者艺术家。大哥在外面风风火火干事业,二哥在家里安静自处。
  我们都知道二哥有病。但具体是什么病却搞不清楚。他很少出门就跟身体虚弱有关系。但在我们当年的眼睛里,除了更好看、更秀气,他看上去跟别人没什么两样儿,他从未在公共场合倒下、昏厥,被人抬去医院过。至少我没见过。
  他只穿很好的衣服。有些质地不那么好的衣服会让他过敏;他戴的表也很好,不好的表也会让他过敏。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空气、水、食物,他只能用最好的东西,坏的和旧的东西不能近他的身,会害他生病。我们对此唏嘘不止:这是什么富贵病啊?真的假的啊?他的病把他变成贾宝玉了,只能吃好的喝好的用好的。这种病我们也很想得。
  他们的父亲是煤矿的党委书记,是最大的官儿;那时候煤矿的工资、福利也比一般的地方高出一大截儿,如果他生在普通人家,那可怎么办?
  我几乎没注意到他是哪天死亡的。在此之前我知道他在谈恋爱,和一个清秀、苗条的姑娘。有天我们去他家的时候发现他们并肩坐着,没什么话,微笑着。他们互相对视的眼神儿就是所谓的“眉来眼去”。他的死亡好像没引起多少哭声,多年来,他的家人,还有邻居朋友们,一直在等待着某个消息,这个消息终于来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金仁顺,女,朝鲜族,1970年生,吉林省白山人,现任吉林省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春香》,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松树镇》《僧舞》等多部,散文集《白如百合》《失意纪念馆》《时光的化骨绵掌》等,编剧电影《绿茶》《时尚先生》《基隆》,编剧舞台剧《他人》《良宵》《画皮》等。曾获得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人民文学》“茅台杯”短篇小说奖等多种。部分作品被译为英、韩、日、俄、德等多种文字。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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