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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 勇|《我的母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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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20-8-26 09:47:32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母亲上床睡觉时,正好是晚上八点半。我在客房坐着看书,不一儿会,一阵咳嗽声从她卧房中传来。我内心翻腾,一股股时光的浪涛击打着沉重的岸。

母亲二十四岁时与小她四岁的父亲结婚。今年已八十九岁高龄。时间与她,真的像两条向前延伸的铁轨,从不交错。花白的头发,与年龄的衰老速度成正比,讲话的语速已经慢下来。虽没念过书,但故事情怀一簇簇。我从小就在母亲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中长大。

我觉得,母亲是我童年的守护天使,冠以这样的称谓,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在我印象中,她就是实体的天轴和可以触摸的地球之心。

婚后,我父亲根据国家要求,去到贵阳修铁路。去时,母亲已经怀上了我大姐。生下我大姐后,爷爷奶奶负责带我大姐。母亲每天必须出工,少一天出工就没有饭吃,就分不到粮食。家里的大小事儿全靠母亲一个人支撑着。正值六零年代初,是全国性大饥慌。“稀粥和草根就是救命的主粮。”母亲平时和我讲这句话时,脸上显现出一阵酸楚之感,仿佛那段艰难的岁月正爬过来,剌激着疼痛的胃。

在那段荒寒的年代,一个人再勤劳也根本无法满足几口人的生活。怎么办?母亲每天边劳作,边趁别人不注意,把苞谷或者红苕之类的作物藏在地里。收工后,等太阳落山了,趁着月光的影子,她又一个人爬到山上,在地里拼命的刨啊刨。又不敢照亮,只能想象着白天藏在一个大概的地方去翻找,几乎找到半夜才找到几株苞谷。这是救命的苞谷,神性的红苕。

那时也是全国性的大跃进,到处办钢铁厂。母亲被派到离家二十里的一个钢铁厂去做饭。她每天做饭时,抓几粒米藏在口袋里,做完饭回到房间,用一个小布袋将米包好,又放在墙壁的缝里,一个月后,差不多有三四斤了。母亲向厂长请假,说家里有点事,得回去看看。提着一小口袋米回家时,爷爷奶奶早都饿得不行了,脸蜡黄蜡黄的,已经许多天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我大姐倒是健健康康、欢乐无忧。原来是爷爷奶奶有好吃的都给我大姐吃了,他们在吃草根充饥。看到母亲提回这么多的米,爷爷奶奶都哭成了泪人。

爷爷曾经是国民党的一名连长,不知犯了什么命案,跑到现在这个地方安家。瘸腿,走路不方便,靠帮人捡瓦维持点小生计。一年夏天,不小心掉到粪坑里去了,被母亲发现后,硬是把他拉扯了上来。人受到这样的臭粪水淹和惊吓,自然就病了。我母亲天天帮他换衣、擦身、喂饭,照顾得无微不至。后来我爷爷身体恢复后,逢人便讲:“王明芬是程家的大孝子,今后会有好福报。”

母亲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传递永续的关爱!

母亲嫁给我父亲之前,她出家了四年。她心中一直带着佛家的修为。但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个人的命运就算真能够发展得与众不同,其中的个性也会被磨灭得只剩下梦里的支离破碎。甚至弄得身上看不到什么个性的东西。因为活命成了当前最主要、最核心的事。私心,或者说占点小便宜,在母亲看来,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事情,而是为了成就完美生命的延续。如果没有为生命活下去的努力,大公无私这个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父亲辞掉工作回乡后,在队里当会计。他的算计知识远不如打牌输出去的钱多。日子穷得我六岁懂事,像干旱稻田里的秧苗倒逼自己成熟一样。

自记事起,母亲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无论地里家里,她都任劳任怨,把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记得有一年大干旱,粮食几乎颗粒未收,往年的存粮已经吃完,别人家也同样无粮可借。母亲眼看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跑到我舅舅家去要了五升苞谷来接应。可是这五升苞谷也只能缓解一时,与庄稼的成熟还有相当的一段距离。母亲会打算,她也经历过大饿饭的年代,知道粮食要怎么搭配吃才能接上新季庄稼。她把苞谷磨成面,到山上把蕨根挖回来洗净、晒干,然后用石磨推成粉,加一点苞谷面在里边做成粑,当主粮吃。如今看到城市餐桌上有一道蕨根的好菜,我就觉得又回到了苦涩的年代。

母亲也做得一手好的针线活。无论布鞋、鞋垫、棉衣、衬衣、裤子、寿衣等,她都会做。布鞋的底料是竹笋的外壳,先用来压平,然后用烧过的木炭棍子,根据脚的大小画上线条,用剪刀剪下原型,再用一些废弃的布料将面糊糊粘上。晾干后,用麻线从边上开始一针一针穿过去再穿回来,拇指上得戴上顶针,不然手会被戳伤。鞋底做好后,再做鞋帮,面料通常都是灯草绒。一双新鞋做好后,一般要穿两三年。

衣服的裁剪是一门学问。我有时想,母亲不知道几何原理,怎么一裁就刚好呢?原来人的大脑有凭直觉的先行经验,不管学没学过文化,这种经验来自于实践。单衣好做,棉衣可没这么简单了。先是将外层里层布料的尺寸量好,然后将棉花弹得松软膨胀,拉扯成一块一块的接上,平放在面料上。先从衣服的领口开始缝,正反两面的缝上,这样就不会出现边角冒出虚线来。经过几天或者更长时长的缝衣,一件漂亮的棉衣就完成了。读五年级时,母亲给我做了一件新棉衣,穿到读初中二年级时还好好的。

村里大凡有人去世,都是我母亲去做的寿衣。有一年,邻居一婶娘去世,母亲半夜去做寿衣,灯光又暗,邻居们都回家睡觉了,我母亲一人在那去世的人面前缝衣,一只猫突然从里往外跑出来,把母亲吓得一身的冷汗。回家的路上,又遇一条狗从坎上往下一跳,更是吓得母亲回家后不停地说:“今晚吓着了,吓着了。”第二天黄昏天去园地里浇菜,老远的听到什么东西在叫。她就问另外的邻居有没有听到?那邻居说没有。她心里一阵慌乱,像疯了似的跑回家来,躺在床上一病不起。差不多半个月时间,全身无力,每晚噩梦。请了不少的阴阳道士来画符念咒语。许是心理安慰或自我暗示,后来慢慢恢复了。

家里山地多于田地,稻田通常是雨水好的时候收成就好。当然,如果没有农家肥作基础,再好的田地,秧苗也会枯萎、泛黄。我父亲属于那只管耕地,不管过程和结果的人。后续事项几乎由我母亲和姐姐去管理。

记得1983年夏天,由于家里无钱买化肥,母亲和姐姐便担粪去淋秧苗。淋完后,又割了许多的草料顺着山路往家赶。天空忽然一片乌云从山头翻过来,闪电也跟着翻过来,接着风雨模糊了我的想象。盼母亲于黑暗来临前回来,可母亲非要背一篓草料回家。泥泞的山路,沉重的草料,把母亲压倒在荒野之上。小腿被锋利的石头划开一条大口子,时间在血流中一秒秒喷出。由于我们不懂医学常识,便用冷水给母亲洗伤口,破伤风开始在母亲身上萌发。母亲紧闭嘴唇,对尘世无语。

妈妈没病之前,我每天想到的是学习,自从病了后,我每天想的是她会不会因此离开我?走在十多里的上学路上,每走一段,就会忍不住要哭。还怕别人看见,边哭边用衣袖角把眼泪擦干。到学校,同学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他们都问我:“程勇,你眼睛好红,怎么回事?”我都沉默不语。那时我的心处于灰白状态,感觉时间俱碎,孤苦寒冷,怕母亲在我幼小的世界消失。

那哭,是一个未成年人在尚未明朗的世界,愈发不知道来路和去路的一片茫茫然。对于母亲的意外受伤,我思想上并无准备,觉得她年轻,承担着家庭和我说不清的梦。可是这突然的一个结果,让我产生了绝望、惊愕、悲伤。

那时的乡村赤脚医生也在忙农活,他把针和药放家里后,便教会我打针,一天两针。在慌慌日子中,从死亡线上把母亲拉了回来。生命是挽救回来了,但恢复得相当慢。每天只能一点点的喂食,每次一喂食,母亲几乎不动,动的只有泪水。我感到日子很空,很疼。她偶尔会说:“别喂我了!”眼里充满企求。大概是不想生存下去的意思。好在经过我们姐弟精心的护理,母亲的生命从一个边界回到了她温暖的家。

母亲从不管钱,因为她算不来账,一切运作全靠父亲。但母亲有四年佛门修炼的信仰作铺垫,世间的繁事与苦难,都是心如净土。严格管教子女,她要求两个姐姐八岁后必须能做针线活,能上得了灶台,能把家里的活儿担当起来。她要求我和弟弟必须在九岁后也要担当起家里的事务。读书第一,做人第一,其他根据能力来学习。这是母亲一贯对我们姐弟的要求。现在两个姐姐都会针线活,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能操持得好。我也同样受到熏陶,自小就勤奋好学。从能干活起,拾柴、割草、担水、背粮食、犁地、挖地等样样会做。早上做完农活还得赶往十五里外的学校去上学。因为我知道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如果每个人不努力,结果将是无衣穿无饭吃。

1984年初二暑假,因家里拿不出读书的钱,我不想上学了。那时深圳刚开放不久,家乡去那里打工的人貌似能挣到很多的钱。我便和另一个同龄的好友商量,出去打工挣钱养家。出去,怎么出呢?没路费啊。左想右想,家里也没值钱的东西,瞧了半天,才找到有半口袋菜籽。第二天趁父母不在,我偷偷地将那菜籽背去卖了。卖了二十五元钱,黄昏时,我们俩悄悄走了。走了将近五十里山路,到了一个镇上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便坐车去到遵义的叔叔家。叔叔见到我们后,感觉惊讶,问明情况后,把我俩骂了一通。“这么小,打什么工,回家好好读书才是出路。在这里玩可以,但一定在开学前回家。”叔叔说这话时非常的严厉。

回来那天是黄昏,我不敢踏进家门,怕被父母打骂。我躲在苞谷地里,夜幕降临,月亮从天边升起,各种昆虫开始鸣叫,引得无数的蚊子在我脸上开始翻飞。我听见父亲说:“程勇和王从辉出去这么久了,也没个影子,到哪里去找他们呢?”母亲在边上说:“你一天把家弄成这样子,他怎么待得下去?他早懂事了,出去不会有啥事。”母亲带着自信的口气责怪父亲。离家也快十五天了,知道母亲急,既然回来了,我得面对现实。想到这儿,我大着胆子走出苞谷地,向他们走去。

与我想象中的被打形成反差,他们亲热地问长问短,肚子饿没饿,要不要去做饭吃?其实我早饿得心慌慌的了。母亲赶紧去给我热饭,我边吃,她边说:“你下次出门要给家里说一声,免得我们着急,还到处托人找你。”说着说着,她开始轻轻抽泣,然后哭声不断的往高处扬起。我看见她用手一把一把的抹眼泪,那种伤心,仿佛是在诉说着一位母亲的无能与疼痛。我觉得自己像是混世魔王般,内心不停的谴责。同时也给自己一个承诺:一定要为母亲争光。

天下父母啊,他们不在乎儿女们有多大的出息,他们在乎儿女们都健康快乐的成长。

十八岁,我当兵离开故乡,离开父母。自此,我把自己交给了一个与他们永恒的分离。偶尔回乡,总是被时间和距离跨越。早年也接他们到城里住了两年。但母亲总是牵挂那些日夜走失的蔬菜。其实母亲喜欢苍茫,这里没有;其实母亲喜欢暗下来的村庄,那是她追寻生命完美尽头的地方。后来,母亲执拗地回到故乡。

回乡后,她又把自留地种起苞谷和蔬菜。每年到了收获的季节,她都会做些豆瓣酱、辣子酱、干豇豆,酸腌菜寄到部队,我转业后又寄到昆明来。每次还特意吩咐要怎么保存,怎么吃。母亲一年一年的老了,却还如哺育婴孩般把体内的汗水与营养输送给我。我的内心最羞愧和恐惧的了。我知道,她给我做的这些食物,都是她平时舍不得吃节约下来给我的。要命的是,我多次阻挡,叫不要给我寄东西,她硬不听。母亲也是最了解我的,她知道我的口味,因为我的脐带还连在她身上。

自当兵离家后,每年也只是象征性的回家待几天,然后又匆匆忙忙地走了。每次离开时,母亲都依依不舍的样子,又每次都要封个口给我:“挣一百万,做很大的事,要保重身体!”我心里明白,她想我过得好,挣不挣大钱,做不做大事,只是她的一种口语而已。她希望我身体好才是她的最大愿望。我何尝又不是这样对母亲的祝愿呢。

2017年5月10日,弟媳打电话来说,母亲身体不好,需要住院。我那时在西藏有事,打电话回去问,她总说没事的没事的,就一点小病。母亲为了不给儿女们添乱,多么难受都不轻易告诉我们。她总是说,你回来一趟花不少钱。后来是两个姐姐弟媳照顾她住院出院。去年国庆回去看望母亲,她身体明显已经苍老了许多。本想再次接她到城里住,但已经没法坐车出远门了。

我在想,或许在某个时刻,母亲会挡不住强力岁月的收容。像小区里盛开的樱花,花期一过,又不知哪一瓣先于时光中飘落。




作者简介:
  程勇,籍贯贵州仁怀,现居昆明。西藏从军二十余载。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报》《散文选刊》《海外文摘》《散文诗》等。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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