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都没有找到我的好兄弟陈阳,这也许是这个冬天最寒冷的故事。我常常会在梦里看到陈阳像一个流浪汉一样躺在街头巷尾,或者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躲闪着什么。脸色憔悴,身如槁木。无数的惶恐和悲伤像皱纹一样镶嵌在他的脸上。他不再是和我无话不说的好兄弟了,不再是和我一瓶啤酒分着喝的兄弟了。我有些失落,甚至是绝望。我除了能拿起笔写点投出去就石沉大海的稿子以外,在这座城市好像没有什么可以立足了。这座城市这么慌乱而模糊,让我看不到夕阳之下轮廓清晰的人影,他们急促而又陌生,相互撕扯又故作亲密。
要是阿强在我身边就好了,我们可以去看火车如老牛一般的嘶吼和长蛇一般的摆动。那时候,我们应该会一起写诗,或者请个路人拍两张怪异而温暖的照片。要是他的小孩还活着就更好了,那一定可以在我们的肩头打闹,也许还会要我们捉面前飞过的蝴蝶。要是他爱的人还在,哦,那一定可以来一个全家福的,我猜想他们一定会摘一朵盛开的蔷薇握在手中。如果这些都有,如同浮萍一般飘荡无根的我就不会这么悲伤。
蔷薇花都凋零了,散落的花瓣一片片如有哀怨的声音。我喜欢借酒消愁,床前堆满横七竖八的瓶子,无数根烟头像密密麻麻的稻草根一样躺在这个“歉收的稻田里”。而且我发现自己患上了失眠症,睡着了就是梦游症。接下来是记忆里减退,连我对阿强的许多记忆都要消逝了,这是个可怕的信号。但我还是很想为阿强做点什么,不如给他写点文字,也许将来他会回来吧!可是我要写点什么呢?无数阵秋风从我的面前刮走,片片金黄的落叶随风而去,好像也把我对他斑驳的记忆脱落了许多。
直到有一天,我在半夜酒醒后,看到月光静静地泻在凋零的蔷薇上,仿佛又听到花瓣哭泣的声音,我的记忆才突然清醒过来,阿强如同立在我的窗前,又一次叙述他悲伤的往事。
一
当我赶到阳城时,杨晓璐已经在撒哈拉餐厅坐了很久。一件米黄色的裙子下,我看到她那条依然洁白修长的细腿,那双高跟的凉鞋是洁白的,正适合穿在这三月之后略显溽热的阳城。
她看到我走进来,立刻放下手机,把怀中的布娃娃也放在身旁的椅子上。站起来示意我坐在对面的皮凳子上。菜已经点好,是一碗银耳莲子汤,一盘凉拌黄瓜,里面还夹杂一些海带丝,还有两盘是豌豆角炒肉和西红柿炒鸡蛋。我没有什么诧异的,这些都是我喜欢的菜,虽然时隔三年,但是她还记得我的口味。
我有些不自在地坐下来,右手还抱着肚子。她问我,咋了?瞧你那苦瓜脸。我说,胃痛。就在我刚刚坐下来的时候,该死的胃突然不合适宜地犯起老毛病。
她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站起来转到我这边,安慰地说,没事吧,带了药吗?
没有,来不及,要忙赶车,再说这又不是什么大病,没关系的。我示意她坐在我对面,我的胃病像餐厅里忘记播放的音乐一样,突然无声无息地安静下来。
窗外是一个热闹的街区,那里有无数的人顶着太阳发传单。十二点的阳城,太阳从头顶直射下来。那些人一只手抱着厚厚的一打传单四处走动,见人就低三下四的,没有人时就把一张传单当做遮阳的工具。杨晓璐看着我一直看窗外,她也停下手中的筷子。你看什么?
你看这像不像我们相识的那个场景。
她仔细地看了看窗外热闹的街区。那里有个男孩正和一个女孩偷偷地站在一道厚厚的城墙下,那城墙不知道通往哪里,古旧的青石墙上开满五颜六色的蔷薇。那年的我们,就是在这样的蔷薇花下认识的。
我们都沉默地陷入回忆中,无数的花香仿佛扑面而来,透着蔷薇的柔软与细腻。我的电话呜呜地震动,我看到屏幕上出现的是马雯,我不等杨晓璐发现就挂了它,然后继续看着外面。
蔷薇花下的男女还在聊着天,但是他们的距离越走越近,然后把一张宣传单当做一把遮阳伞一样,宛若无人而亲昵地一起盖在头上。杨晓璐激动地说,原来他们是情侣。她哈哈地笑,笑起来像很像从前,春光一样明媚和温暖。
她的笑声已经打破尴尬和略显陌生的气氛,于是我也笑起来。为什么说略显陌生呢?毕竟三年没有见了,再熟悉的人也会有些陌生。三年的时光是无情的刻刀,会把记忆的沟壑越挖越深或者自己也会变得越来越生锈。我们五年前在阳城认识,就是因为一起发传单。那是一家培训机构要招生,需要很多的宣传人员。我在阳城读大学,穷得饭都快吃不上。一个周末,我在街上闲逛,看到这家机构广招宣传员,七十块一天,我没有什么犹豫的。然后我们就扛起一袋袋宣传单四处走,见人就忽悠,说这里有什么名师教授。其实都是些骗人的鬼话,但我们不管,我们的目的就是把宣传单发完,发完就领七十块钱的工资。我把一袋传单扛在肩膀上,可是才走了几步就掉了几张,老板心疼地扭着脸要骂人。就在此时,一个随行的女孩帮我捡起那些掉下的传单。就在她抬起眼眸看我时,我发现她的额头上有个米粒一样的疤痕,特别击中了我的印象,如同宁静清澈的池子里突然滴落一颗水珠,漾开了一排微微的涟漪。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裙子,扎个马尾,瘦高的身材看起来格外吸引人。
我们继续往前走,她就一直跟在我的身后。那个负责安排发传单的阿姨以为我们是一起来的,就顺便把我们分成了一组。我们就一路走一路发,走到无人的地方,会耍些小聪明,把一打打的传单扔进垃圾箱。我扛得太累了,就找了一个墙角把一大袋传单放下来,长吁了一口气。我看她正用传单扇着头顶的热气,那一串串蔷薇正开在我们的头顶。
我的胃又痛起来了,估计是我刚才吃了一口凉拌黄瓜,那上面带了些小尖椒。杨晓璐给我递来一杯开水,我喝了点开水后就看着她把菜吃完。我说,你还住在老地方吧?她擦干嘴上的油渍,说,我搬了一次家。我心中有些羞愧,三年的时光里,我和她都是各自走在一条平行线上,她的习性和经历我完全是未知的,仿佛这个曾经和我耳鬓厮磨日思夜想的女孩遗失在我的记忆之外,昨晚和她突然的微信聊天也才苏醒了万分之一。
我们伴着温暖的阳光走过油榨街,往向阳路散步。她的怀抱里始终紧紧地抱着一个粉红色的布娃娃。我说,我记得以前你不喜欢布娃娃的,有一次你过生日,我给你买了一个,你才玩几分钟就没兴趣了。她沉默着,我没有看到她的眼里是不是噙满泪水。米黄色的衣裙在微风中飘扬,她依然像我刚认识的少女。我记得她最爱穿的就是这种米黄色的衣裙,像油菜花一样飘荡和散落在城市的街头。我们会手牵手去人民路吃便宜的路边摊,去新华书店看一些新出的小说。我们在无数次的梦中,都梦见彼此消失在一片油菜花田里,醒来就抱起枕头哭泣。
二
我的手机又响起来了,我拿出来看,依然跳出“马雯”,我把它举过头顶,狠狠地按瞎了它。
马雯是我在土城工作后认识的,她说她对我一见钟情,从来没有见到像我这么有内涵的男人,孤高且不浮华。我一直都以为这是她的错觉,在我们杂志社,除了几个老头子和老女人,就我一个年轻点,她就因为是我们领导的侄女,就来闲逛了几次,便说我是她见过最好的男孩,这个谁会信,肯定是领导觉得我是个老实人,她又是个大龄剩女,就在她面前美言了几句。她在医院当护士,比我好的同事数不胜数,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主动向我这个头发油腻腻的骨瘦如柴的男人表白,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主动跪下来提出和我结婚。有一次,她到蒙古去旅游,她非要给我买什么东西来做纪念,我说我喜欢骏马,想骑着在这城市里狂奔两圈。我说完以为她会马上生气挂掉电话,可是她还哈哈大笑,说快递不邮寄骏马。然后在一个地摊上捡起一把蒙古军刀,只有五寸长的小配刀,刀鞘和刀把上都镶嵌着一些珠玉,有五颜六色的花纹。她在视频里给我看了,她要夹带在行李箱里的衣服中间上火车,带来给我做生日礼物。正好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了,我都记不清,她却记得那么清楚。
当我挂掉电话时,杨晓璐正看着前面围墙上开着许多鲜艳的蔷薇,她说,你摘一朵回去泡水喝吧,医学上说可以治疗胃病。她顺手给我摘下一朵淡红色的,连着几张青色的叶子。微风吹过花丛,像失去了孩子一样的哭泣。我接过那支蔷薇嗅了嗅,清香无比。
我们跨过一个天桥,以前来过这里的。记得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周末,她从成都赶来,我在火车站等了她一晚。第二天早晨,我们和以往一样都迷糊着双眼,来到这个天桥吃下一碗肠旺面。她非常喜欢这家肠旺面,辣味恰好。那时候我的胃还没有问题,可以在刚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肠旺面里再加点油辣椒。我记得也是那一次我们并排地走在雨中,穿过向阳路。我脱下我的外套耷拉在我们的头上,像护着一个小女孩一样护着她去了酒店。那晚我们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我来到边远的土城,在一家杂志社工作,这是我暂时能维持生计的唯一办法。她说不想离开我,想和我过来一起住。可是,当我听到这里时,内心突然一阵堵塞。我光着身子站起来,点着一支烟,站在第十层的酒店里,打开窗帘。面对阳城满街昏黄的街灯和隆隆的车流。我想起马雯给我表白时单膝跪在我面前的样子,想起她第一次带我去她家里时她母亲那蔑视的眼神,想起我们后来一起去求那个医院的主任不要让她上夜班的情景。马雯总是说上夜班很害怕,有时候一个人要守着几个病房,那些病人的呻吟与喊叫会时常在夜里萦绕不止。我往往要出差很多天,或者工作到深夜,我有采访不完的任务,有写不完的稿子和编不完的杂志。我不能按时在每天早晨给她煮碗面,还吃她从路边摊上带来的油条和豆浆。
我养我都困难,别说养杨晓璐了,我不舍得让这样的女孩和我受罪。
我常常焦虑于这两个女人之间,这是我给我的大学朋友陈洋说过的,读了这么多年的大学,只有陈洋最了解我,我们一起写那些天马行空的小说,编那些人间疾苦的故事。现在我也愿意把我的这些生活经历告诉他,包括我的痛苦和迷茫。我说,一个女人是我的挚爱,我愿意为她把日子过得精致一点,哪怕是生活的风风雨雨肆掠于街头巷尾,只要有她的信息,我都会千里奔驰,为她送伞,然而,我却被另一个人的现实救助或者是恰当的出现桎梏着,我依然甘于这种桎梏,所以我有时候讨厌自己的懦弱和默默承受命运的悲哀。
我和杨晓璐一直沿着向阳路走,这里已不是以前破旧的民房,几年的时间有无数高楼拔地而起。我惊讶于时间的魔力和城市的荒诞,就像我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
我的手机又响了,伴着我隐隐的胃痛。接了吧,早晚都会知道的。杨晓璐安慰着我。于是,我站在一根电杆下,假装着乘凉,实则是压制住我内心的愤怒,一只小鸟从电杆上飞走,似乎在逃避我的虚伪。
为什么不放过我?
电话那头出现少许的沉默,然后是稀里哗啦的哭泣声。我的乔治不见了,你知道它会去哪里?
我知道,乔治是一条狗,是马雯经常养在身边的,我非常讨厌养狗,我觉得有洗不完的澡和拉不完的屎,在我们原本狭小的房间里常常布满乔治的屎臭味。我严厉地拒绝在她上夜班后把乔治托付给我,于是她便把她交给她的闺蜜佳佳。
现在她不关心我去了哪里,打了这么多电话却只在乎那只瘦不拉几的乔治。我说不知道,也许死了吧。她继续哭得稀里哗啦地挂了电话。我来到阳城,她应该不知道,我来之前故意不给她说,也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的痕迹,她以为我还在单位上班。
杨晓璐看我毫无在意,仿佛心中有种自在与得意,但这只是我的猜疑。她问我,你们为什么不要一个小孩?有个小孩日子就不一样了。我惊讶于她会问这样的问题,而我为什么要个小孩呢?我和马雯的生活大多时候是两条平行线,仿佛很难有交汇的时候,当她挑到一个难得的周末时,我总会以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分床而卧,我仿佛更喜欢独自躺在夜晚构思那些荒谬的文字,像一只只夜行虫一样自由自在地充满我的脑海。
三
我们一直走,仿佛要走出这个城市的尽头了,那里簇拥着一些低矮的楼房,在傍晚时候,依然有夜市挤拢在狭小的街巷。不远处有咔嗒咔嗒的火车经过,像一条巨大的长蛇窥伺一眼这城市的喧闹后扬长而去。我说我们去看看火车吧。我记得几年前我去成都看她,坐了很久很久的火车,回阳城时我们没有买到坐票,就站在卫生间旁的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把书包放在地上,我坐在书包上,她坐在我的腿上。
此时又有一列火车经过,是一辆绿皮的特快,远远望去像一条竹林里常见的青蛇,照例窥伺这夜晚下的城市,然后从我们身边擦过。杨晓璐把怀中的布娃娃小心翼翼地递给我,又把布娃娃骑在我的脖子上,然后她叫我不要动,她要给我照一张照片。随后,她退去十米之外的地方,掏出手机就给我照了一张。我也有些激动,想看看我这几天沧桑的面容在她的手机里会是什么模样。她依偎着我的肩膀,把手机给我看。照片里,那辆绿皮火车刚好遗留得一点来不及躲闪的尾巴。我的面容的确有些憔悴,但在这粉红色的布娃娃调皮的双腿之下,略显滑稽和生机。她说,像不像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啊。我也觉得好像,我们就一起笑了。黄昏来临,夕阳如血,晚风轻拂,无数的花香,仿佛迎面而来。她说,这里好像有花香。然后她站在铁轨上的身体轻盈地转过来,对我说,是不是你身上的蔷薇?我从衣服包里取出蔷薇,递给她,她放在鼻子边上嗅了嗅。是的,是这蔷薇的香气。然后她又递给我,叮嘱我好好保管。
我们一直在铁道上玩到夕阳西落。她说,要不,我们去吃点烧烤。我说,好的。这时,她仿佛才想起我胃痛,吃不下那些坚硬麻辣的东西。我怕打扰了她的兴致,就连连说道,没关系的,我也很久没有吃这玩意儿了。
我们来到一个胖子的烧烤店,这里坐着熙熙攘攘的客人。我特意选了一个靠近窗台的座位,这里可以看火车从窗前不远处呼啸而去,我们喜欢那种时光飞驰的快感,也可以享受两个人的清静时光。我太想要这样的时光了,最好可以弥补一些空白。我们要了几串土豆和豆腐,还有一些蔬菜和肉类。她说,如果你觉得怕胃疼,就去我的住处吃,我那里可以给你烧开水,这店里没有水,我是很清楚的。我问,你住在这里吗?她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
我看到她主动去付钱,就没有去争,我反而又点了一份猪小弟和韭菜。我脑子里迅速地闪现出一副邪恶的画面,我今晚要释放我身体里暗藏已久的思念之虫,让她奔向另一个栖息地。
她的住处,简陋低矮,不用认真数就知道她住在第三层。当我们打开生锈的锁和推开被油漆涂画过的木门时,我原本认为屋子是凌乱不堪,但是映入眼帘的却是无比的整洁。当然,这应该是我提前预料的,因为杨晓璐本来就是干净整洁的女人,只是我和她仿佛多年未有共处一室,竟然忘记了她这些生活的精致。我感到夜晚有些燥热,于是把衣服习惯性地扔在沙发上,就开始埋头在茶几上吃那些买来的烧烤。她说你要不要喝啤酒,我刚才忘记买了。我想到啤酒配烧烤,简直是绝配。就顺便说了一句要。我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习性居然没有发现与这间屋子的违和感。
她把我的衣服折叠好后又放在衣柜里,就穿着拖鞋哒哒地走下楼梯。我嘴里含着一块半熟的土豆和莲花白,从对面梳妆的镜子里可以看到我狼吞虎咽后油腻腻的嘴。从镜子里看到的,还有和我并排坐着的布娃娃,我突然觉得我们真像一对父子,我转过身去还轻轻地抚摸了它大大的脑袋。它那粉嘟嘟的脸庞让我恨不得去捏一把。它的眼神有些迷离,像一个失去父爱的孩子突然又见到陌生的父亲。我站起来,走到窗台边上,放眼望去,这窗户对面就是我们刚才走过的火车道,现在有一辆火车呼啸着离开。虽是春天已到,但也有着满眼的荒凉,可能这是孤独的心境和偏远的城郊所构成的心理阴影。我突然想问问杨晓璐,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居住,难道只是贪图便宜的房租吗?就在我快要陷入瞎想时,我看到头顶上垂下来大朵大朵的蔷薇,我把脖子长长地伸出窗外,再抬头看向楼顶,不知道是谁在楼顶栽种了许多蔷薇,快要遮蔽了这个窗子。
我被口中的食物辣得噘嘴,必须要找点水喝。我在她的房间里四处寻找,可是依然只见一个空空的矿泉水瓶。我看到狭窄的厨房里放着冰箱,就跑过去打开来看看里面有没有水或者其它可以喝的饮料。可是我找了上面的两层,里面除了一些快要蔫了的青菜,仿佛没有其它的什么了。我继续拉开冷冻层,发现一个塑料袋里装着一个像冻肉一样的东西,打开继续看,一个像小手拇指一样的东西出现在袋子的边缘。我有些好奇又有些恐惧,但我还是想继续打开袋子。
这时杨晓璐跨进门来了,尖叫了一声,跑过来把冰箱猛地关了。
我惊讶于她的反常。
然后她用拳头捶打我,带着撕裂的哭腔,把我三下两下地推出房间。
我茫然地看着她用力地关上门,像把我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我的嘴里还是很辣,我就来到楼下的小超市买了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后又跑回去想要她开门,可是房门紧锁,里面也没有什么动静。我等了很久,我又敲门喊她,可是她还是没有开。我走到后面的火车道上,看她房间后面那个打开的窗子,昏黄的夜光下,看不到里面的动静。她关了灯的,只有那蔷薇开得鲜艳。
我的胃又绞痛起来了,像千万只虫子要爬出我的身体。
四
这些都是阿强告诉我的故事,我就是他故事里的陈洋。他第二天早上还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已经辞去那个杂志社的工作了,他不想看到关于马雯的任何印记,包括那个杂志社里胖墩墩的领导。我对他说,你要不来我这里住,我现在还住在阳城的老地方,一张破床我可以分你一半做卧榻之用。他笑了笑,说,一旦你找了个女朋友,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打地铺。我听他笑得高兴,就突兀地问他,马雯和你没事吧?他说,你最好不要提她,提她我和你绝交。此时我在看一个本省的新闻。一个女人把自己病逝的儿子藏在冰箱里一年多,现在尸体还很鲜嫩。
我呼吸急促起来。我赶紧把电视里的情节转述给他,我说,这个女人太恐怖了,她的儿子才半岁,得了心脏病,多处寻医也没有治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死去。因为不舍,把儿子的尸体放进冰箱里冻了两年才被发现。我又兴奋地对他说,我这些日子正苦恼于没有新鲜的写作素材,这也许能触及我的写作欲望。
电话那头,阿强沉默不语。我说,你要不要来我这里住一下。他也不说话,过一会儿就把电话挂了。
过后几天,他一直没有来电话,我也无法联系到他。
我有些担心阿强了,我准备去土城找他。当我坐了五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来到他住的地方,发现这个出租房里早已换了主人。我问房东,这里以前住的阿强去了哪里?这位年迈的女房东说,几天前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我的脑袋一阵眩晕,这阿强怎么会被带走呢?他犯了什么罪?我问那个老态龙钟的女房东,她说,她才从泰国回来,具体情况也不清楚。
我惊讶地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要如何去监狱里看望他。我呆呆地看望着这间房屋,仿佛那个沉默寡言的阿强还在这里埋头读书。我也不知道如何联系他的父母或者亲人,也没有见过他的妻子和同事。我点燃一根烟,在他的出租屋前逗留了片刻,就只好回阳城了。
回来以后,感觉心里空空的,我一遍一遍回忆阿强给我讲的故事,总感觉里面还有一些关键的信息没有全部说出。例如,那个杨晓璐呢?他后来有没有和她打电话呢?他的妻子去了哪里?
这几天我都昏昏沉沉,像在一条巷子里找不到出路,如同步入死门。正当我在抓耳挠腮时,有个快递员打电话来叫我拿包裹,我以为是我的小说样刊到了,兴高采烈地拿来就拆开。可是里面冰冷地躺着一封信,我就在桌子上铺展开被褶皱的纸张。
陈洋兄弟:
见字如面,我是决计要走的。至于去哪里,暂时未知。我想除了你,也许没有人会关注我的行程和去向。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样,这你也许比我更清楚。
我在离开之前,最牵挂的人居然是你,当然还有杨晓璐。她也许现在还在恨我。你知道吗?她把我推出门以后,我想她一定是大哭不止的。我一遍遍地绕着她的房间喊她,她也没有开门,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那晚我连夜赶回土城,我要来拿我的行李,我要回去和她住在一起,我从未感到我那么爱她。
我一路上给她打无数个电话和发无数条短信,可是她一直不回,仿佛消失了一样。可是正当我收拾我的行李时,马雯下班了,她本来就发现我这几天不对劲,加上现在我又急匆匆地收拾衣物,她就推搡着我,问我这几天死到哪里去了,还要死到哪里去,让我还她的乔治。
你知道吗?她是多么的贱,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在我去阳城的前一天晚上,我给她熬好了她爱吃的冰糖雪梨,抱着乔治一起去医院看她。当我走到医院时,我想上个洗手间,于是我把冰糖雪梨放在走廊的窗台上,抱着乔治就去上厕所。当我走进厕所,就听到一个女人和男人的苟且之声,那女人的声音我很熟悉,曾经在我的床上泛滥不止。我的心一阵冰凉,凉得上厕所的欲望都没有。乔治像听到主人的叫唤一样,非要从我的手中挣脱。我捏紧它的双腿,冲出卫生间,从五楼把它扔掉了。
兄弟,你说,当她在我的出租屋里嗲嗲地像连珠炮一样问我时,我会有什么反应吗?当我把她的奸情裸露在她的面前时,她是什么反应吗?哈哈哈,她一个劲地痉挛和苍白着脸。
我不管她什么表情,我无所谓,我认为只要我离开她,和她不产生半点关系就好了。杂志社我也辞职了,一个电话就搞定。于是我继续冷冷地整理我的行囊,包括一些卷皮的书籍和破旧的电脑。我在抽屉里翻看到以前她送给我的蒙古配刀,那上面有着厚厚的灰尘,我抽出来看了看,刀刃闪闪发光。
此时,我放在床上的手机来了条短信,被她悄悄看到了后,突然尖叫起来,哭喊着向我冲来,我转过身去。她紧紧地抱着我,我看到她痛苦的眼神和扭曲的脸,双手慢慢滑下去时,我才发现,她热情地送给我的精致的蒙古配刀把她捅了。
我看到她缓缓地躺在我的身边,肚子里的血不停地冒出来。我那一刻是非常恐惧的,但是此刻我没有恐惧了,反而能平静地给你写信了。你看我给你写的字有颤抖的笔画吗?
那是因为,马雯死后,我从她的手中拿过手机,打开一看,是杨晓璐发的。“阿强,对不起,我说不上来是恨你还是爱你。反正你打乱了我精心布置的计划。你知道你看到的是什么吗?那是我们的孩子,他才半岁就得了心脏病,我四处寻医,受尽折磨,我的家人看我未婚先孕,丢尽了祖宗的脸,根本不管我的死活。在前年的今天,我们的孩子去世了,带着没有父爱的遗憾和病痛的折磨离开了这个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的美好世界。你说,我还有什么盼头,听到你已经结婚,我不敢打扰你,只当这是我内心仅存的对你的爱的表达。可是今天是我们孩子的两周年忌日,我也知道你过得痛苦。那我们就来享受这个家庭里应有的爱吧。我准备今晚和你相拥而眠,包括我们的小宝宝,我们仨要永远地沉浸在甜蜜的梦乡。可是你先发现了他,这就打破了规则和失去了惊喜。所以我才让你滚出我的家门,你至始至终都没有照顾过我的感受和听从我的安排。你知道吗?我要走了,去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下辈子也不会遇见你。”
陈洋,你看清楚了吗?这世界瞬息万变,仿佛所有的不幸与玩笑都会集中在一起。只要有你这位兄弟在,我的故事就不会被人读成其他意思,但读成千千万万种意思又有什么关系呢。
哦,时间不早了,我该出发了。但在文末,我求你一件事。那晚在杨晓璐家,我衣服包里藏着一朵蔷薇,清香无比,如果你能找到,请一定要把它放在明亮的地方。
别了,我的好兄弟。 阿强 2019/4/2
信读完了,整齐娟秀的字迹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的冷静,我又一次次流着泪揣摩他字词间的语气和情感,一遍遍想象着他此情此景是多么的决绝。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被警察带走的,但也没有必要再去深究了。
时间像流水一样,有些人的遗落和悲伤都会湮没在洪流中。我觉得我还是要为阿强做些什么,我始终认为人的一生总有一些事情还没有完成就会离开,没有一个故事会从此结束。当我抽出时间去找杨晓璐时,那里早已被拆迁了,旧貌换新颜,仿佛什么也不曾存在过。
如今,蔷薇又开了,我摘下最绚烂的一朵,夹在写有阿强的书中放于明亮的窗前,让他知道这味道依然清香无比。
作者简介:
孙金贵,90后,有作品发表于《星星》《中华诗词》《山东文学》《贵州作家》《贵州都市报》等报刊,入选多种选本。现为铜仁市二中高中语文教师。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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