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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如何其,夜未央。一个人走在下晚班回来的路上,子夜时分,黑漆漆的天空中淅淅沥沥地落着细雨。在贵阳的初秋时节,淫雨霏霏的天气是习以为常的。抬起头来,透过城市的灯火,我看到了那亮晶晶的雨丝飘飘洒洒地落下来,直截滴落在头上、脖颈里、耳朵上、手背上,凉意袭人。
我历来出门没有带雨伞的习惯,一个人踽踽地走在雨霏扑面的街巷深处。多年来,早已习惯了风雨,我决定不再逃避。
我知道,这莫名的心绪永远不会被理睬和抚慰,就让这颗高原男人赤热而凌砺的心无遮无拦地裸露在烈日和风雨之中吧。过去,我渴望理解和安慰;现在呢?我已不再需要。
一个人走在这如泣如诉的秋雨之中,黑夜幽深而辽阔,心绪孤独而寂寞。
2
回到家里,家人早已睡下。除了窗外的沙沙的雨声,整个房间寂静而荒芜,仿佛这不是人的栖身这所,也不是人的居留之地。
往常夜半归来,总是延宕、摸索着不肯上床,通宵地看电视或上网,要不就独自翻书至天亮。我是那样无可救药地依恋着这无边而寂寥的黑夜。
今夜我得赶紧躺下,趁着这窗外的呢喃的雨声,这来自洪荒世界的天籁之音。
雨声,它不是崔眠曲,它是一个人回归灵魂的道路,循着她凄婉而悠扬的低吟浅唱,百转千回,你就能一路回到心魂居住的地方,就能渐渐地看清楚自己。
3
雨一直在下,沙沙地,一会轻敛,一会急促,宛若一个熟睡少女的呢喃梦呓。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睑微闭,心满意足地凝神聆听着窗外的潇潇夜雨。
再也没有比躺在床上听雨更舒适更惬意的事了,温暧、诗意、惆怅而又踌躇满志,莫名伤怀而又意气风发。
没有雨打芭蕉乡村意境,只有雨棚沉闷而单调的回响。
小时候在乡下,每逢阴雨天就仿佛过年一般高兴。因为下雨天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家睡觉,不用到田野上去背回一捆捆谷草或到煤场上拾拣煤块,也不用牵牛出去饮水和放牧,不用担心母亲的唠叨和父亲的呵斥,可以心安理得地恣意挥霍雨天时光。
作家刘醒龙说,作为自然,乡村像诗一样美丽;作为人生,乡村像诗一样痛苦。真正的乡村生活,总是有做不完的农事和干不完的活路。于我这个天性懒散的人来说,下雨天无疑就是一个难得的节日。
而今听雨在钢筋水泥的森林中,躺在七楼的寓所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和伤心。
4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账。壮年听雨客中舟,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首古诗多少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准确地说,一到下雨天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吟诵起来。我想,一个在灵魂深处没有经历过痛苦挣扎的人,一个没有乡村生活背景的现代人对这首诗是不屑一顾的。柴静说,一个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配谈人生。
妻子翻过身去,鼾声如烟似雾地荡漾开来。
雨一直下,似乎轻敛了许多,但仍有残留的澹水滴落在遮雨棚上,传来咚咚的声响。
不,它是直截滴落在芭蕉叶上,落在南瓜叶片上,落在瓦楞上,滴落在广袤而肥沃的田野上,滴落在一个乡村少年的记忆里。
梅雨季节的田野,一望无垠的墨绿色的庄稼,是一个乡村少年永恒的原始风景。他从苞谷林深处探出头来,便看见黑压压的雨阵排山倒海般地从天地尽头飘摇而来,有刷刷刷的雨声裹挟着狂风呼啸而来。逃是来不及了,总得寻一个地方避一下这不速之客吧。
他用一些滕蔓将几株苞谷束拢在一起,再把一些青草覆盖在上面,搭就一个简易的窝棚,一处临时的避难之所。他蜷缩在这亲手搭建起来的“小屋”里,外面响着噼里啪啦的雨声,雨水沿着剑条形的苞谷叶片淅淅沥沥地往下跌落,跌落在更低处的南瓜叶上、金豆叶上,最后跌落在疏松而温润的泥土里,慢慢地浸入、滋润,就像婴儿吸吮着奶汁。
外面下着滂沱大雨,他的“小屋”里下着小雨,不管藏身何处,都在雨里。
5
雨,不停地沙沙地下着,仿佛在倾吐着不为人知的天籁之谜。
它来自天地尽头,来自远古的蛮荒世界。
它从《诗经》中走来,它从魏晋的辞赋中走来,它从宋词元曲中走来,一直走进曹霑的《红楼梦》中。
它是那样摧人肝肠,又是那样让人沉醉其中而不能自拔。
在半醉半醒之中,在午夜梦回的迷离之境。我看到一个乡村少年从小镇中学里下晚自习归来,雷鸣电吼,大雨滂沱,闪电照亮了泥泞的山路,山路上一个少年将书包紧紧抱在胸前,深深地伏下身去,躬着腰在漆黑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一个山垭口,一位老人用手电照亮了山路,手电的光柱在雨夜来回晃动。那个老人便是我的老父亲,一个白天在煤窑里干活,晚上来路上接我放学归来的老人。他知道,他的儿子怕黑。在我们那个村里,我的堂哥堂弟们早已不再上学,早早地到煤洞深处去背煤挣钱。只有我还在镇上中学蹉跎时光,还在雨夜中奔跑。
父亲,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一点都不伟大,但他是世界上最好的最慈祥的最善良的父亲。
父亲坚韧、沉默、执著、善良、本色、多愁善感,对土地依恋、对庄稼热爱,对生渴望,对死淡然。父亲是一本书,一本让我读了一生仍不忍释卷的大书。
可是,我从未在他面前表达过对他的感激之情和无以言说的爱。
在这个潇潇雨夜,我想起那远在乡下小镇上行迈迟迟,垂垂暮老的父亲,思念如潮涌来。内心疼痛不止。
雨一直再下!
6
校园里一间学生会的小屋,漂泊的四壁,橘黄色的灯光,萧然索寞的桌椅,整齐陈旧的书籍。雨点落在窗外的桑叶上,青涩的桑椹离成熟还有一些时日,成熟的时候它呈紫红色,入口过后,满嘴满舌的乌黑色。你我都喜吃桑椹,但我们错过了它成熟的季节,就像我们注定擦肩而过的爱情。
雨落在桑树上,我们无心听雨,那是来自遥远的呼唤。我们就在那个小屋里,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你漆黑如夜的披肩长发,忧郁如诗的眼神,小小的身影就映在洁白的墙壁上。我们手里不停翻着的书本,更像一个道具,借着雨打桑叶的滴嗒声,无边无际的聊着,离别前的凄然,无以言表。
我们都是那种不善表达内心情感的人。但极度敏感、脆弱,只需轻轻的触碰,就会受伤。
自古黯然神伤者,唯别而已。明天我就要离开蹉跎了四年时光的校园,到一家工厂去报到。下学期开学的时候,你也不再回来,你们班要到武汉一所大学里再读一年。这是我们最后的时光。
你说,明天不能送你了。
我说,不用了,你忙你的吧。
我们都不愿面对离别。
你突然很兴奋地说,九月里开学的时候,你要从重庆乘船到武汉去,因为三峡大坝就要截流了,在截流前漂一次长江。
到那边写信来。我说。
我会的。毕业了,你到了一个新的环境中,要注意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你说。
不知道我们是怎样走出那间小屋的。在那个落了一整夜秋雨的校园里。
第二年,你毕业回到了家乡黔北。我们湖海相忘似地,各自挣扎在自己的那一份日子里。多年以后,我去到了黔北那座你居住的城市,犹豫之中,终究没有摁下你的电话在号码。海子说,“如果不能带来麦粒/请对诚实大地/保持缄默”
我决定默默地离开。只身马过草原。
秋天很快就会过去,冬天就会接踵而至。我记得,每年一到冬天,你的手上就长满冻疮,开很长的裂口,纤细的手指上总是缠满胶布。
作者简介:
刘涛,曾用名刘礼由,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贵州盘县,现居贵阳。作品散见于《花溪》《贵州日报》《贵州作家》《中国铝业报》《六盘水报》等。系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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