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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立云|《眼里的风霜雨雪》 (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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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20-11-25 10:14:10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老兵,或国家粮仓





我称长城脚下这片苍老的树林


这个明朝的板栗园


为国家粮仓


你同意吗?六百年前当它们背靠国家的边墙


被驻守在这里的军队


栽种,然后


它们饱满的果实,被用作军粮





栗。粮食中的骆驼,在山石中跋涉


耐旱又耐寒,给它一条岩缝


一线风吹来的沙土


它们就能发芽,就敢往万丈悬崖上攀


往巍巍山顶上攀;开完花


便学习刺猬


用浑身的刺,死死抱紧甘甜的硕果





被军人们栽种当然有军人的血性


勇敢、忠诚、坚忍


与阵地共存亡


军人们撤走了,几百年前就撤走了


把它们遗忘在这里,而它们


仍然年年开花


年年结果,等待军人们回来采摘


等待国家继续把它们


储藏起来


是因为皇上说了:备战


备荒;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这些被军人栽种的树,被称为


国家粮仓的树,东倒西歪


有的八百岁了


有的七百岁、六百岁、五百岁


有的被雷电击成两爿


或者三四爿;有的在生长中痛苦挣扎


扭成螺旋状的一身伤疤


有的干枯了


依旧以一副骨架屹立,坚决不倒





真是这样。“老兵不会死去


老兵们只会慢慢消失……”





边境线上的次生林





“我们在这里打过仗!”当我们乘坐的车


在南疆边境线我方一侧崭新的公路上


艰难地爬坡;当我看见山冈上笔直的


针插般密集的桉树;蓬蓬勃勃


的松;密密匝匝,枝叶展开一匣匣


子弹样的杉,我对同伴们骄傲地说——


就是的,我不骗你,我们在这里打过仗……





我想起了那年的情景。想起公路两边的山


曾经光秃秃的,山上的树木屡屡


被战争砍伐,被战火熊熊焚烧


战争也啸叫着,砍伐我们年轻的肢体


有时是我们的手,有时是我们的脚


有时是我们的命!而我们是


为祖国去战斗的,为祖国去冲锋陷阵


我就希望我们的手,我们的脚


甚至我们的命,插在那里


能长出一片森林来;我就希望它们郁郁葱葱


静静地,覆盖那些大大小小的弹坑





我们乘坐的车还在行走,沿着边境线走


我们是去看望边境线上的人民


去看望他们的家,他们的孩子、学校


和田野。山冈上的桉树、松树和杉树


扑面而来。我认出了它们!(不知


它们是否还记得我,认得出我?)


我认出了它们是漫山遍野的


次生林,这让我惊喜并倍感荣耀和安慰





我知道凡是树木都有年轮,都有清晰的


记忆;而边境线上这一片片次生林


它们用自己的存在,用它们的郁郁葱葱


蓬蓬勃勃,告诉人们——


战争已远去


它们的生命与和平生长的时间,一样长





在武汉东湖





我们在木板铺设的绿道上来回地走


我们是李琦、罗振亚和我


三个人加起来180岁


我们就以180年经历的沧桑和感慨


随心所欲,边走边谈论在眼前


荡漾的这个湖,刚刚坐过的


那艘船,还有落在


香樟林里,那两只旁若无人的斑鸠





三个人都与东湖有过交集,话题由此


铺开。罗振亚说他在武大读过


研究生,校园就在湖的对岸


傍晚常来湖边漫步,回想东北的雪


李琦说,东湖见证过她的初恋


她家先生早年在驻鄂一支空军部队服役


那时她还是学生,从哈尔滨乘绿皮火车


站到汉口,下车后两条腿都站肿了


仍惦记着来东湖看柳绿


赏桃红,而离开东湖的日子她做了三件事:


把书读完、把孩子养大和把自己弄老


不好意思,我接着说,我的初恋


也与东湖有关,她是我部队上司的女儿


我人生偷吃的第一枚禁果


东湖于我,是一个老镜头,一湖


显影液,我能否取回当年的一帧黑白照?





我们三个人是有意落在队伍后面的


我们三个人是好朋友,经常见面


总有说不完的话


但每次见面,我们都希望脚下的步子慢下来


生活的节奏和写作的速度,也慢下来


李琦说急什么,我们曾经沧海


现在就做一滴水,我们要相互簇拥





绿道边的香樟树、水杉树和白皮松


与我们似曾相识;它们屏声敛气


忠实地做我们的听众,我们镜头里的背景


它们知道,三个即将老去的人


他们也曾桃红柳绿,也曾风流倜傥





与苗族汉子老B喝酒





我向四十出头的这位六个孩子的父亲


问好;他笑而不答,酒气扑面


怀抱一个硕大的饮料瓶子,给我们


倒酒。用的是喝工夫茶那种小杯子


色泽模糊,像他新房上锁的


位置上,那块水泥砖上的包浆(说污渍


更准确一些)。刚进门的时候


我看了一眼他的家:有一台老式


木壳电视机,五六张缺胳膊少腿的


板凳。一根竹竿上晾着裤衩、袜子


围兜、尿片。火塘里的火刚熄灭


低矮的饭桌上放着刚吃剩的饭菜


他是一个热心的人,每倒一杯酒都要用


穿在身上那件汗衣擦一擦杯沿


他擦一下倒一杯,递给我左边的蓝野


擦一下倒一杯,递给我;再擦一下


倒一杯,递给我右边的驻队干部


但驻队干部说不喝了,不喝了,老B


你不能用酒堵我的嘴,我该批评你


还得批评你,是不是?你把15岁的儿子


放到广东去打工是不对的,是不是?


他还未成年嘛。老B说,是是是


按政府说的,我打电话让我儿子回来


不能让政府受连累。相互推挡中


酒杯从驻队干部的手中掉下来,杯碎了


酒洒了。他迅速换一只杯子,再擦


再倒酒。驻队干部趁机跑出去接电话了


老B把下一杯酒,放在驻队干部原来


面对的桌子上,对我们说,我们不能


凡事靠政府,我六个孩子,政府能给我


盖六栋房子,娶六个儿媳吗?还得


自力更生;还得靠孩子自己出去


打工赚钱。说着举起酒杯说,喝!喝!喝!


我看看蓝野,看看驻队干部刚坐过的


那张空凳子,咕噜一下,把那杯酒干了





先人身怀怎样的谦卑





我真钦佩靖西老百姓的纯朴,他们


把先人埋在村庄的四周


埋在不妨碍播种和收获的田间地头


甚至埋在大路边,好像先人们


不是去另外一个世界


而是继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家里遇到什么事,打开窗


大声吼一嗓,他们就会扛着铁铲回来





都是平平常常随随便便的一些土堆


有的连土堆也没有,只是垒着


几块石头;有的有墓碑但大多数连墓碑也省略了


更多的已沉落,平复,还原为耕地


种上了粮食、蔬菜、烟叶


和政府及有关公司


扶植推广的作物。因为清明刚过


告诉我的,是埋人的地方


仍插着白幡,风吹来像酒幌一样飘荡





我无法猜想先人们身怀怎样的谦卑


他们活着的时候,拼命地劳作


甘愿榨干最后一滴血汗。那时他们想的是


向山村,向这个世界


借几十年时光?那么死了呢?


死了,便潦草地埋在地里


这时他们是向人世间


是向他们的儿孙,借三尺黄土?





我在弄关屯小学大门口看见一个女孩


坐在灰蓬蓬的泥土里读一本书


在她的三步之外


就是这样一个坟堆,插着迎风飘扬的白幡


我问她:小朋友,你害怕吗?


她说:不怕,不怕


在那儿,住着我们爷爷奶奶


来源:《四川文学》202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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