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豆豉,打糍粑
母亲做的豆豉在我们小区算是“臭名远扬”了。今加班晚归,推门就见几位阿姨在跟着母亲学做豆豉。我逐一望去,都是母亲的“闺蜜”。她们常央着母亲去我的故乡挖土、给樱桃除草、挖野菜、摘豌豆尖……每次去,都乐不思蜀。
见我来了,几位阿姨颇有些局促不安的神色。我忙一通“阿姨”叫个不歇,说:“你们忙吧,就跟没我一样,我饿了,略拨拉几口饭就好了。”刘姨说:“干了一天活,哪能不吃口热的。”我刚从卫生间洗手出来,就见她带着宁姨几个,为我收拾了一桌热气腾腾的丰盛饭食摆在客厅的电炉子上,母亲却在一旁看电视。主客易位,颇觉尴尬,遂给母亲一脸的愠色。母亲笑说:“不碍的,她们就爱这样。”
我尚待说点什么,见宁姨端菜出来,忙将情绪按奈下去。宁姨说:“这香肠,内瓤子是你家杀的猪肉,却是我教你母亲包的,快趁热尝一下。”其实,我已有时日不吃肉了,见宁姨如此说,少不得一筷子下去,夹起一大“匝”香肠片大嚼起来,满口流油,馥郁浓烈。见她们并不自外,我也就舒坦的坐下,享受起来。
母亲做豆豉的手艺来自外婆,但味道比外婆做的“温顺”。父亲在时,说外婆做的豆豉闻着就够够的了,不敢吃。其实我们也有同感,只不敢说。母亲改良了,做水豆豉,我们都爱吃。外婆来家却说,母亲做的不够味儿。
进入岁尾,仿佛是为了给“年”倒计时,人们习惯改用传统的农历纪日。过了腊八就是年,今天都腊月十四了,年味渐浓。这个时节,逢农历单日,故里马架湾的年猪杀得此起彼伏。每天几起电话攒局吃“刨汤”,恨不能生出三四张嘴来,否则根本吃不过来。吃了还不算,临走还得拎着一块肥瘦均匀的走。不要是不行的,那关乎几辈子的老脸问题。无功受禄,实在面愧,因此略能推的,我都推了。
今见母亲的几位好友来家做豆豉,其乐融融。我说,这让我又想起小时候我们寨上挨家挨户帮忙打糍粑的情景来。刘姨哈哈大笑,朝我招手道:“我们今天就是来打糍粑的,你来看……”说着,她去厨房揭开猛火炉上墩着的一口大蒸锅,一锅糯米饭蒸汽腾腾。瞧那成色,显是已在石碓中被舂过一遍,重新分水后正在回炉。
忽听楼顶有响动,不一会儿,就见小弟拎着一根粑棒进来,催促道:“快吃了饭上来,一起舂碓窝。”我终究掌不住,“嗤”的一声笑岔了气,口中汤汁溅了我一身。这与我在故乡马架湾寨上的绰号对上了景,小弟反应过来,也笑得浑身乱颤。小侄女冲进厨房,娇声嫩语的喊她奶奶:“奶奶,奶奶,爸爸和伯伯疯了吗!”
厨房里又爆出一通哄笑。
小外甥的“年味”
下班到家,见小外甥被一堆寒假作业折磨得苦不堪言。走近细看,是枯燥的抄写生字,后组词。因激将之,与之约赛,小家伙两眼放光,一下子就来劲了。
我才从卫生间洗了手出来,他已找来草稿本和一支铅笔塞给我,并将抄写和组词的规则告诉我,比赛就开始了。他组词时,还特意用手遮掩,不许我偷看,并说:“大舅,我提醒你,你组的词不能和我的重复哟。”
我边抄,边启发他用一字组成更多的词汇。有时我启发他的话语还没说完,他就将那个词汇说出来了。我拍手称赞,说他很厉害,小家伙笑得很开心。我正遗憾有些词语的字他还没学到,可他说:“没关系啊,我可以用拼音代替呀。”我笑了,打破这个禁锢后,我启发他组成更多有意思的词汇。
抄到工、厂两字时,小家伙一下子加快了速度。我不明就里,说:“不行,我不能输给你!”并佯装加速。小家伙慌了,激动的说:“不管,反正我组‘工厂’!”说着,不待生字抄完,先行在两个行尾把“工厂”的词都给组上了。我将笔一搁,耸肩摊手,抱怨说:“不行,那我组什么?”小家伙一路哈哈冲进厨房找他外婆,唧唧咋咋的道:“外婆,外婆,你快看大舅,两个字都被我用了,他没办法了!哈哈哈……”母亲奖励他一坨“小米鲊”,小家伙衔得一嘴油浸浸的,又冲出来向我炫耀。
因规则需要同时抄写生字的拼音,我于多韵母同时出现时,声调符号该打在哪个韵母头上的规则早忘了,如you、wei等。小家伙眼尖,指出了我的错误,说:“我告诉你一个口诀,你记住就不会错了。”我说:“好啊,快告诉我,我真的不会!”
小家伙看着我,认真的背着口诀:“有a给a带,有o给o带,有e给e带,要是i、u一起来……”我故意抢白,问道:“怎么办呢?”小家伙更欢实了,道:“哈哈哈,谁在后面给谁带呀!”
听罢,我朝他竖了大拇哥,大加赞赏。真是“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今小外甥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令我对千年前韩愈说过的话语有了顿悟之感——道之所存,千年颠覆不破。我说:“你在学校要好好学,回来才能教我,不然你是教不了我的。”小家伙说:“那当然了,教你还不简单!”我忙扭过脸去,强忍了好一阵的笑才敢面对他那副自信满满的小样儿。
最后,我和小家伙争抢一个“年”字。我不小心抢在了前面,并首先组词“过年”,他真的急了。正思如何让这家伙体体面面的赢了我,恰母亲将一团刚从石碓里和着“引子”舂出来的热呼呼的糍粑取来分食。我随手揪起一坨软糯糯的递给小家伙,向母亲感叹道:“多少年没吃过这个了,这在以前也只过年才吃一次。”我揪了一坨放入口中,回味道:“味道还好,就只还稀软了些,不砥牙劲。”小家伙突然高声道:“大舅,我组‘年味’!”
我惊得将手中烫不留手的糍粑放入碟中,拍案而起,盛赞:“好,孺子可教!”又忍不住一把将他搂过来,着实的亲了他一下。我问他怎么想到的,他说:“好像哪一天听大舅说过的呀。”我深感欣慰,说:“那你要好好记住今天这糍粑的味道,这就是外婆留给你的年味。”小家伙懂事的说:“知道了。”其实,我多希望他也能记住我陪伴他一路成长的经历呵。
我说:“你最后这个‘年味’的词组得真是太应景了,舅输了。”小家伙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可爱、滑稽的“缺牙巴”。我央求他:“明天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比赛的机会,舅要把面子找回来。”
小家伙说:“接受你的挑战!”腊月二十八,辛丑年越来越近了。
第九名
庚子腊月庚寅,除夕。记得从前,在某些年份进入年尾后,祖母会遗憾的说,今年没有“三十”。我听了一阵担忧——这年还怎么过!但那没有“三十夜”的年份,过年却依然精彩。殊不知,没有“三十”,必有“廿九”。那每年岁尾最后的一天,统称除夕,第二天便是一元复始的正月“朔日”了。
年夜饭上,微信“嘀嗒”乱叫,老家同支的亲人们相互拜年的微信就陆续引爆了。
若说平时碍于种种原因可托故“忙”而疏于联络的话,那么,在这样一个清闲而祥和的隆重节日里,又何必吝啬那一句热情洋溢的祝福和问候呢?错失这一天,便须等待下一年,来年必定更加难于开口。更何况,这里面多少也含有一些人心向背的“民意”。这种时候若微信中添加的亲人们对你保持一种“无线电静默”的话,那你真该好好检讨一下过去一年在家族中的行为举止。所以,借着这融洽的氛围,我顺便也把平时难以启齿的对亲人的感谢之情表达出去,心里便有一种幸福和满足的感觉。
这看似一个人情世故的俗套,其实在这样一个祥和的节气里,接受亲人对自己的祝福和勉励,这于年节的气氛来说,更有“鲜花着锦”之盛了——其实过年那融融的欢乐气氛,是由一缕缕涓涓细流汇聚而成的。那都是大家精心的,彼此成全、彼此凑趣出来的。这些“细流”患寡不患多,但若缺了哪一缕,仿佛那欢乐都不能达到极盛,因而有美中不足的遗憾。
有叔辈在群里面相约明天正月初一赴祖茔祭祖,大家都踊跃赞成。其实,正月初一祭奠祖茔,这已经是我们这支人的年俗了,但总得有人把这一声“集合”哨子吹响,大家才好共襄厥成。马架一寨是五位“明”字派亲弟兄的后裔,是为马架五房,繁衍到我这一辈也才是未出五服的第五代。如今,数我所在的第四房——明达祖的人数最多。
父亲在世时,每年正月上山祭祖都会尽量将明达祖的后人聚合在一起。在外的“姑妈”们也都很凑趣,借回乡归宁的机会,顺便就把这关乎心灵归宿的事给办了。这“雪球”越滚越大,前年,终于将明达祖传下来的五房人全部聚拢在一起,一时间竟成了马架一景。山路崎岖,六七十人,相互扶持,蜿蜒成列。先头已在祖茔地展拜,队尾却兀自甩在峰回路转的山湾子中。那另外四房的人见了,啧啧感叹,说:“看人家四房,年年上山最早,人心最齐。”
上山途中,我与隔了两代的从弟走在一起(我们的祖父是亲弟兄),他抱着个手机玩得入迷。我问他今年考试能排第几名,他老是不答。我用膝盖头蹭了他一下,他才心不在焉的说:“第九名。”眼睛终究没有离开手机的屏幕。
我又问:“行啊,用了什么方法进步这么快?别是抄来的吧!”他笑嘻嘻的只是不答。我连问几遍他还是不理睬,遂把他手机夺了。他急了,气急败坏的说:“哎呀,我们班只有9个人!”顿时将我肚子笑疼,因乱了脚步,险些跌落土坎。我把这哏儿添了些话说给堂叔,他也笑破了相,于是大家都喊我这从弟“第九名”。
我根本不担心这个故事因我传开后会对从弟有何影响,因为给人取绰号本就是本寨一俗。在这里,几乎人人有号,你若没有个叫得响的号,人生都不算完整。那没号的反倒显得不合群,大家早早晚晚非得给他安上一个不可。人们多以“号”行,一些人的学名和乳名甚至鲜有人知。因此,马架湾红白喜事的礼单簿上,登记的尽是些耳熟能详的“绰号”。围绕这些绰号在各种场景里面产生的那些非常应景的笑话,只有我们马架湾人听得懂,会发笑。
我在这寨上当然也有个号,那是穷苦日子里去外婆家拜年,回到马架湾寨上挨家挨户炫耀时给落下的。我不常在家,但一回到寨上,人们仍会直呼我的这个“雅号”。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乡音,人们和你生分了,也就只呼你的大名了。
果然,堂叔并不以为意,笑说:“马上年后一开学,我料定他稳坐第七名。”我不解这意,因问:“怎么呢?”堂叔说:“他们班又有两个已经转走了!”大家复又笑得东倒西歪的,急得我那从弟直撅嘴跺脚。
蘸糍粑
这道小品,没有名字,或者干脆说,它没有一个叫得出的文雅的名字,我姑且叫它“蘸糍粑”吧。
今早尚在赖床时,我尚处在浆糊状态的意识就已念着这一口了。遂起床洗漱,沏茶、切糍粑、将引子和白糖比例兑匀。开火、垫烤架,坐等糍粑被烤成“壮圆”。 我想,我现在品尝的,并不仅仅是回忆和年味,我是真的喜欢它、爱它。
从前的正月,没有粑粑我是断不“依教”的(方言,顺从、听话意),因此祖母每年都要为我专门留下一些打牙祭。其实,我倒也喜欢吃肉的,可家里惯不起我这毛病。一次趁大人们都上山忙活的空档,曾祖母将许多肥肉给我吃,她自有一番道理,说:“一次性给吃腻了,以后就不想了。”当然,这些我并不知情,是后来祖母和母亲告诉我的。据说那以后,我果真就不怎么爱吃肉了。
农村的粑粑,不仅用来过年,还是开春后农忙时节山上的“晌午”。
这里的“晌午”是一餐简易的午饭。农活忙,离家远,耽误不得,山上随便拢起一堆火,烤着糍粑就把“晌午”对付过去了。这些生活场景,我都是经历过的。 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这话是不假的。糍粑离不开“引子”,若没了“引子”,那一年的糍粑也只好剩一年了。
引子的学名叫“苏麻”,雅则雅矣,却不如“引子”形象。从中医“药引子”能激发主药物释放疗效的角度来讲,“引子”确乎是将糍粑的味道撩拨到极致的、无可替代的催化剂。曾有乡人效法贵阳人的吃法,用精细的黄豆粉取代引子粉,我尝过,差远了。
引子这种作物,光占地块,还不“出种”,关键它不扛饿,是专在正月里取悦人们味觉的一道小佐料。在为了吃饱需要雪中送炭的岁月里,谁家都舍不得用一块“称景”的地块来栽种这锦上添花的小玩意儿。都是用一些边角料一样的零头地块,随便撒种一些。因此,那年头的引子可金贵。正月借米是可以的,最多背后说你日子过得稀荒。但说借引子,这就过分了,很不合时宜——等于是你家会想那一口,我家就不会想吗?真是怪事情。
因着我爱糍粑,地块又宝贵,祖父特意在“岩上寨”的坡顶开出一片荒,专门撒种引子。这“荒”只有开在坡顶才具有一种不与别家产生口角的高度——那意思很明白,有本事你也来开。这“荒”也只有栽种引子才不费劳动力——一大片引子撒下去后,就不用再管了。看似多么阔气,其实“望天收”时,最多得一两碗引子粒。但若栽种包谷,收割时,光是将成果搬回家,就得消耗掉整个家庭的劳动力,不划算。
这块荒还开得非常巧妙,谁要是朝我家的引子地走去,那效果就跟脑门上的虱子一样——在山脚下我的家中就能看个一清二楚。只需在我家院坝当中打声“干咳”,整个“岩上寨”的山体都会跟着咳嗽。
多少年过去了,这块地早已撂荒,但它俨然成了一个地名。直到今天,我们寨上的人仍将那个山头呼为“引子地”,那是祖父遗爱给我的引子地。
一家人围炉“蘸糍粑”时,因刚出锅的糍粑软糯糯的,烫不留手。入口后,为防烫伤,人们改用口腔呼吸,会情不自禁的发出一种此起彼伏的“咝哈”“咝哈”的声音。这声音怪得很,不仅防烫,妙在还能刺激人的味蕾。“蘸糍粑”时谁要是强忍着不让这声音发出来,烫伤还是小事,关键他根本就“蘸”不出那味儿来。
好的糍粑刚出锅时,软糯葩嚯,又沾粘又精到,牵丝不断。为防烫伤,入口后,须用舌头不停的试探和翻动。瞅准时机,在那感觉到不怎么烫的地方,偷袭似的迅速嚼上一两下,然后美美的咽下。因此,“蘸糍粑”的人,大多是顾不得吃相的。若发生“误判”,那团糍粑滚落肠道,一路烫得你抓耳挠腮,仿佛到达了胃中的哪一个部位,你都是晓得的。所以小孩被热糍粑烫了时,非常有趣,只见他原地跺脚,一会指着胸口说痛,一会又指着腹部喊烫。有人会问,你不晓得等它冷却后再细品吗?这一听就是个外行人。“热糍粑,冷粽子”——糍粑吃的就是它那股子热嚯劲。至于端午的粽子,就须等它冰冰凉后,粽叶的那一缕芬芳才能完美释放。
引子金贵,大家都很自觉的浅浅的蘸一点粉末,意思一下,调个味儿就可以了。若不小心蘸多了,都会不好意思的将它抖落。哪怕一星半点的撒落在衣服上,也要小心翼翼的沾起来吃掉。
说来也怪,热糍粑软糯而沾粘,我们当地话称为“甩不脱”和“巴着烫”。非得手上抹了引子的油脂才不会受到它的“牵连”。所以引子没了时,都不好意思说再倒一点来,而是说“糍粑沾手了、沾手了。”祖母会意,笑眯眯的就给再续上一些。每次我们都以为不会再有引子了,可每次祖母都不会让我们失望。
这里面的味道,即使用心也体会不来。至于这味道里面的回忆,那更是我的一笔可贵的精神财富。从前祖母在世时,年三天的饭食是很有些“穷”讲究的。初一烫饭,将三十夜那一桌全年最丰盛的大餐的价值榨干。初二包汤圆,初三蘸糍粑。这三天全家人的一道“硬菜”,就是收拾祭过祖的那一颗硕大的猪头肉。
我下意识的看了一下日历——辛丑年正月初三日。按照祖母的规矩,这正是我家蘸糍粑的好日子。我会心一笑,因起身,按照故乡思念亲人的习俗,在我的座位旁,为祖父和祖母虚设一席,祖孙仨再蘸一回糍粑。
有人说,吃着东西会落泪。其实这并不奇怪,那味觉一定触动了他内心深处一种久违了的感动。
吃了十五饭,各人找事干
祖父在世时,正月十五元宵节的饭一吃,他就会说:“吃了十五饭,各人找事干!”乡音念来,合辙押韵。老人的话语是年节结束的一个注脚,第二天开始,全家都要跟随他的节奏下地忙活了。
祖父年年都会这样说,后来父亲也这样说,这俨然成了我们家的一条家训。所以,1986年正月十五一过,第二天——正月十六一大早,父亲就带着我们迁徙入城了。三十一年间,我亲眼看见父亲干下了一个大大的事业,在故里喇平地方有口皆碑。现在正月十五家宴上的那句话,轮到我举杯时来说了。我想,尽管时过境迁了,提醒一下,有好处。
现在生活节奏加快了,等不到正月十五就要“找事干”了。大概从大年初四、初五开始,那些回乡团聚的打工人,陆续卷起行囊又要远行了。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这是“数九歌”中的一句,意在提醒人们,虽然时令仍在寒冬,但数到五九、六九之时,你不妨去河边看看柳色是否已冒出新绿。今年春早,腊月廿二就立春了。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新年初一、初二的晚上又各下了一场透雨,这是佳年顺景的好兆头。祖父在世时,年三天里若遇上这样的好兆头,他必开了堂屋,慷慨的朝院坝当中撒出几把大米,边撒边还念念有词。他说,这样做了,来年的谷子就长得好。我们讲究天人感应,祖父的作法,与其说是封建迷信,毋宁说是淳朴的人们对自然的馈赠作出的一种感恩的回应。
这实在太应景了——春雨贵如油,他既然随风潜入夜,必定能润物细无声。遂于初五日驱车到羊昌镇的黄连村步行寻春。春寒料峭,乍暖还寒,但马路河两岸的杨柳,果然已经抽出新绿。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上,偶尔点缀着一丛白扑扑的粉色,煞是惹眼,可惜远了,分不清是梨花还是樱花——那必定是二月春剪才刚剪裁出来的。
一路走去,黄连村家家户户的窗棂上皆贴了大红的春联,鲜艳刺目。远远望去,那些青黛的瓦房屋顶上,不时窜出一缕缕连云直上的、碧清的炊烟。每家宽敞的篱院中,年三十放的那团炮仗的纸屑仍红扑扑的铺了一地。春天已到,年味尚浓。
这是一个平静祥和又相对偏僻的村寨,几片树叶掉落在这寨子中似乎都能荡起阵阵涟漪。沿途的乡民见了我,或谦逊的微笑以对,或热情的招呼:“这位亲戚走哪家,来我家坐坐。”我也都微笑以对,还抱拳打躬向他们行礼。
突然,我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哭泣声:“爸爸——,爸爸——,早点回来哈!”循声望去,见一个七八岁的红衣女孩儿,正急得原地跺脚,哭泣着朝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挥手。那青年背着鼓鼓的行囊,朝女儿招了招手,一叠声的应了一串:“好、好、好……”随后转身,我看见他抹了一把溢出的泪痕,不再回头,丢下撕心裂肺哭喊的女儿,决绝的渐行渐远。只一瞬间,泪水湿润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
再往前走,又见一对背负行囊的年青夫妇正与父老作长亭之别。那男孩儿却不好对付,泼风颤地的满地打滚,原地腾起一团黄橙橙的尘雾,拦在了父母远行的摩托车前,“爸爸,妈妈,我好好听话,求求你们,不要走、不要走……”
沿着马路河朝柿花寨走去,沿途遇到好几对赶早外出打工的夫妇。他们尚穿着年节崭新喜庆的衣裳,却都背负着与那身光鲜亮丽的行头极不相称的远足的行囊。对闯而过时,我放慢了脚步,听见那少妇对丈夫哽咽央求道:“求求你,咱回去把娃带走吧……他醒来不见咱们,不定怎么闹呢……”说完,那少妇双手捂了脸,抽泣起来。那男的一把搂过妻子,想是欲安慰她几句,不料未曾开言,自己却已泪眼婆娑。
“爸爸,早回来……”故土难离,他何尝不想早点回来。若能一世安逸,谁又甘愿颠沛流离。
我不想再往前走了,前面的情景大抵相同,这几天广阔天地里的村村寨寨也大概如此。一年之计在于春,所以,春天孕育着无限的希望。所有的别离,只为来年更加幸福的团聚。所有的泪水,皆为来年此时的甜蜜。祝福那打工的人们今年发大财,祝福那天各一方的家庭早日团聚。
尾声
春晚《难忘今宵》的歌曲已经落幕,正月十五绚烂的烟花今夜已划破长空,辛丑年欢乐的春节已经过去。
我听见人们说,这年味越来越淡了。电视里,民俗专家们穿着传统服饰,极力帮助人们回忆那贫穷岁月里过年的方式。我想,社会在进步,人们的生活方式日新月异,年俗岂有不推陈出新的?如果我们仍在用几十年前的方式过年,那美好生活的意义又如何体现。
一年又一年,看似年年相似,其实每一年皆有每一年的精彩。我们只需用心体会,记住每一年温暖过我们的那些动人的场景,感念那些甘愿把美好留给了我们的人,并大声说出我们的感激和祝福,这一年又一年的味道,就会是浓浓的。
年味是什么?年味是乡愁,年味是感恩。
作者简介:
宋晓勇,贵阳市乌当区人。曾在《乌当文史》《黔灵毓秀》《栖霞文艺》《人文贵阳》《贵阳宣传》《贵阳文史》《文化广角》《贵州史志林》《贵州档案史志林》《贵州作家》《贵州政协报》等发表过文章。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