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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贫穷与衰老，还有什么可以不劳而获？对于刘益良而言，真得了两样东西：原发性高血压和日益增长的白发。投胎不像投稿，可根据刊物的定位和风格投其所好。生命是父母的原创，具有唯一性与排他性，无法选择，更无法拒绝。
这是基因的秘密。遗传点什么不好？偏偏把一根雷管插进血管，一旦引爆后果不堪设想。一把银针从毛细血孔探出头来，刚开始还有点含蓄，掩映在黑发丛中，犹抱琵琶半遮面。后来直白而露骨，与黑发明着对抗。黑发边抵边退，最后将大片领地拱手相让，露出他这个年龄不应有的沧桑。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戴着一顶雪白的帽子行走，不免有些尴尬。
脑溢血和脑血栓是常见的两把夺命追魂剑，手握剑柄的魔鬼，长着天使的翅膀，隐形飞翔。
防范重于泰山。预防的有效手段就是吃降压药，刘益良吃的是安博维和兰迪，既有进口，也有国产。每日一次，每次一粒，清晨用温水吞服，持续了整整十年。按照时髦的说法：坚持打卡，从未懈怠。
是药三分毒，明知是毒药，不得不喝下。人都向往健康自由，憧憬甜蜜，而一些苦涩总是先期抵达。所谓降压药的副作用，说白了就是对身体零件的耗损。具体到刘益良，是对肾脏的伤害，肾虚导致他尿频尿急。尿是一种嬗变的液体，或清澈透明，或浑浊模糊，时而发黄，时而发红。任性，缺乏内敛，经不住怂恿和激将，动不动就排泄私愤。有好几次，刘益良到了新闻现场，不是第一时间采访当事人，而是赶紧寻找卫生间。内急不解，其它问题无从谈起。后来，他尽量避开那些会议，一开就是几个小时。纵然他可以容忍那些繁杂与冗长，但尿包不允许，胀鼓鼓的，一副生气的样子，如果必须参与，他得先去WC安慰一番。
肾脏负重前行，生活哪来安宁？ 高血压严重困扰着刘益良，影响他的不仅是工作，还有婚姻。
2
苏阳这座城市越来越堵了。急速增长的消费需求造成基础设施供给的巨大亏空，一到上下班高峰期，众多车辆涌向各条干道，形成错综复杂的堵局。
庄紫月走出直播间，匆匆卸完妆，启动她那辆红色的小马。成群的车辆排成长长的队伍匍匐在地，像蜗牛一样蠕动。
手机响起，是孟晓龄打来的：“美女，到哪儿了？”
庄紫月：“全城都在堵，我能到哪儿？刚出台。”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从广播电视台到雅园酒楼，相距不过十公里，然而在晚高峰，十公里需要行驶多少时间却很难想象。
庄紫月打开CD。单位的同事曾告诉她，堵车的时候听听美妙的音乐能缓解烦闷的情绪。
旋律响起，是一曲《如果没遇见你》。庄紫月的思绪开始飞扬。她所处的单位，是台属全资子公司独立运营的专业化频道。她和众多同事一样，曾在这里放飞着希望与梦想。然而，随着信息技术革命的演变升级，互联网造就的新媒体强势崛起，加上市场环境复杂多变，频道经营创收呈断崖式下滑。以前参加一些活动，一听人说“我经常在电视上看见你”，心底立即荡起一种职业自豪感。现在到了一些社交场合，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在电视台。
今天的饭局，是孟晓龄安排的。孟晓龄和庄紫月大学同班，学的都是播音主持，毕业后同时进入电视台。孟晓龄主持了两年的节目便嫁入豪门，定居香港，做起了开心太太。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前不久，孟晓龄乘坐皇家加勒比国际游轮开启了环球之旅，在大西洋和太平洋漂了几十天，刚一回港就匆匆赶来苏阳。
与她同行的，是一名博士。
想起孟晓龄，庄紫月突然有些伤感。她感觉自己也是在海上漂，只是她飘荡在信息变革的蓝海。尽管单位领导早就做出了媒体加产业的战略部署。但在当前，尤其是频道在一无政策二无资金三无人才的状态下，要踏上转型之路，何其艰难？！
孟晓龄来电催促，庄紫月按下免提：“还有3公里。”
庄紫月小心翼翼地驾着车，缓缓行进。直到晚上八点，才赶到雅园。
“亲，你终于到了！”孟晓龄牵着庄紫月的手，上下打量着：“咱们的主播可是越来越动人了。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不用了，我们刚才见过面。”一位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
刚才？庄紫月有些懵了。
“不是么？我们一直在看你的节目。”博士笑了笑：“看着电视中的你等你到来，这种感觉很美妙。”
三人一阵大笑。博士的幽默使宴会一开始就进入融洽的状态。
“不好意思，一路堵得慌，让你们久等了，我向两位赔罪。”庄紫月落坐博士对面。
“等等，美女。你说的堵得慌，指的是车，还是指心？”孟晓龄坏笑。
庄紫月：“有什么不同吗？”
博士：“当然不一样！车，堵而有形，易于指挥。心，堵而无形，难于疏通。”
什么意思？庄紫月嘀咕了一下。发现博士正注视着她。她隐隐觉得，这个男人薄薄的镜片后面，潜藏着一些深沉的东西。
博士：“别介意，晓龄跟我说过你的故事，非要我对你的婚姻会诊。”
婚姻会诊？庄紫月有些意外。这个孟晓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饭局的主题早已定好，孟晓龄拟在苏阳投资两个项目，请她出出主意，看看能否与电视台合作。这些商务和婚姻有什么关系？她看了看孟晓龄，孟晓龄笑而不语。
庄紫月把目光移向博士。
“哦？为什么？”
博士：“你的婚姻好像堵了。”
庄紫月一惊，端起酒一饮而尽。
“听说过人体的经络吗？所谓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婚姻也是如此，如不及时疏通经络，将造成严重后果。”博士继续说。
婚姻也有经络？庄紫月还是第一次听到。她正欲举杯，发现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一些涩热的东西直往上涌。瞬间，一个人影弹跳出来。
那是刘益良。
3
刘益良和庄紫月分居了。不是同室分居，而是分住两个小区。
分居方案是庄紫月提出的。方案很简单，只有16个字：心中有结，暂且分离；缘在不走，缘去不惜。
出人意料的是，刘益良什么也没说，他像签批一张员工的请假条，平静地写下“拟同意”三个字。
刘益良和庄紫月，分属苏湘两大传媒集团。从性质上讲，两家主流媒体
都是省委省政府的喉舌，党心民意的桥梁。从情感上讲，是一个娘身掉下的两块肉，是亲兄弟，是手心手背的关系。但站在市场角度，两兄弟却是最大的竞争对手，在相互注视和相互对抗中上演着一幕幕大戏。
刘益良曾是苏大中文系的才子，大学期间就在一些纯文学刊物发表诗歌。与另一名校园诗人郝玖良并称“苏大二良”。毕业时他们面临众多选择，省文联和省社科联还有当地的两家杂志社都向他们抛过橄榄枝。出人意料的是，郝玖良选择去了省外，而他则留在苏湘当了一名记者。
《苏湘都市报》隶属《苏湘日报》报业集团，与庄紫月所在的电视频道一
样，同属正处级事业单位，都是采取市场化运营。都市报是新闻改革的产物，与传统的党报不同，按照市场规律办报，依据读者需要采编稿件，信息量大，可读性强，全方位报道市民关心的大事小事，《苏湘都市报》刚一面世，就深受苏阳市民的欢迎。
刘益良加入时，《苏湘都市报》发展得如日中天。同样是记者，受到的待遇大不一样。一次苏阳市某局召开新闻发布会，市级媒体早就到了，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局长不见刘益良的身影，发布会硬是推迟了整整十分钟。刘益良无论到哪里采访，从不主动留下联系方式，而是等对方说“老师，请给我一张名片”时，他才不慌不忙地掏出来，名片的正面印着新闻部记者“刘益良”，背面印着两行醒目的字：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然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网络媒体日益兴盛、影响力和受众急速膨胀的新媒体时代，传统报媒的生存空间被一压再压，像《苏湘都市报》这类曾经的时代宠儿，渐渐沦为市场的孤儿。
奋起才能突围。《苏湘都市报》针对严峻的市场形势，采取了系列改革举措，其中一项涉及面最广涉及人数最多的一项改革，便是改变原有运营思维，建立新的机制，设立一些新的部门和岗位直接面向市场，竞聘上岗，竞价竞标，承包经营。正是在此背景下，一些原来靠笔杆子吃饭的记者摇身一变成了部门主任和商务专员。
刘益良承包经营品牌策划部。刚一上任，就领略了市场竞争的残酷。以前做记者，只管采写新闻，有时受邀给一些单位和部门做专题，不谈钱的事，单纯而受人尊重。现在当主任，却四处卑躬屈膝求人下单，赤裸裸地奔向主题，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生意之人，太难了。
人之所以感到幸福，不是因为生活得多舒坦，而是生活得有希望。令人沮丧的是，品牌策划部连续两年都没有良好的创收表现，浪费了两年时间不说，当初缴纳的经营风险金，一分也没退回。一种前所未来的挫败感锤击着身心，他对这份曾经引以为豪的职业，产生了莫名的倦怠，还有一丝恐慌。
事业和婚姻，是刘益良苦心经营的两间门面。一间濒临破产，另一间也风雨飘摇。
婚姻之所以需要经营，是因为它具有很多不确定性，需有风险意识和防范措施。一段婚姻能够维持多久，关键看它保持的温度。家庭啊，庭院深深。
他们的婚姻，和大多数一样，也是在浪漫中拉开的序曲。刚结婚那阵，喝点小酒，听听音乐，成了保留节目，这种前奏对于提高生活质量具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庄紫月喜欢穿一件红色的丝绸睡衫，质地柔软，光滑而有弹性，容易让刘益良提前入戏。紫月的唇，喜欢从他的耳边切入，先是左耳，然后是右耳。当她亲完双耳，才把唇靠近他的嘴边。这时，呼吸就会急促起来，完全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他感到自己身体中升腾起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和另一股巨大的力量激情碰撞。
刘益良激动地埋下头去。他看到了一片海洋，这片海洋正等待着一次伟大的航行。他听见了庄紫月深情的呢喃，他跟随旋律的节奏调整着航向。
爱情很简单，只是两个人的事，而上升到婚姻就复杂了，组织结构发生了根本变化。在别人看来，庄紫月和刘益良是幸福的，有车有房，有知识有文化，都在从事新闻工作。他们的家庭背景接近，三观相同，彼此爱慕，互为欣赏，怎么会闹到分居的地步，太让人意外了。
刘益良在分居方案上签字时，表面上十分平静，心海却掀起无限波澜。他明白缠绕庄紫月的心结。但，他无力解开。
4
夏天的苏阳显得极为清凉。天然的生态屏障，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宜人的气候条件，成为避暑的理想胜地，同时也给城市带来沉重的负担，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把苏阳围得水泄不通，杂乱迷离的光线，将林立的高楼切割成一个个储藏柜，把人们各自锁进抽屉里，让已经陌生的人们更加陌生。
因为工作性质，庄紫月上班不用打卡。但她多年来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洗漱完毕，她倒了一杯温水移步书房，不是去看书，而是熟悉材料。除了主持人，她还有一个行政职位，健康频道商务中心主任。下午两点半，她要主持召开部门上半年经营工作会。
材料堆在电脑桌面。开机图是她和刘益良去海南留下的合影。椰风，海韵，阳光，沙滩……陡然间，记忆的潮水从天涯海角漫过来。
她和刘益良的爱情故事，从一开始就受到广泛关注。一次省委宣传部组织策划 “好记者讲好故事”活动，地点设在电视台演播大厅，她有幸担任主持人。时任《苏湘都市报》首席记者的刘益良最后一个出场，他讲述了一位拾荒母亲收容弃婴和流浪狗的故事。台上的他还未讲完，台下已是泪流满面。
作为主持人，控制情绪和调节氛围是基本功。庄紫月噙着泪花，一滴也未溅出。女人的优雅，在于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刘益良讲完，向观众鞠躬致谢，掌声在演播大厅回响。按说此时的刘益良应该告别离席，谁也没有料到，他一个侧转，面对庄紫月深深地鞠了一躬。庄紫月一时愕然，她没有以点头的方式简单回应，而是直接走向刘益良，在众目睽睽下紧紧地抱住了他。
记者是时代的记录者、推动者、瞭望者，是社会的守夜人。一名优秀的记者，总是善于运用独特视角采访写作，一篇篇具有深度和温度的报道，往往能折射出记者的诚实、勇敢，正直和良知。那一刻，庄紫月感动于故事本身，同样对这相貌堂堂、口若悬河的新闻同仁充满了敬仰。
苏阳新闻圈就那么大，彼此都有交叉的朋友。在大伙的撮合下，他们很快坠入爱河。庄紫月奋不顾身的一抱，被普遍认定是电视台先追都市报的证据。是她，主动向一个男人敞开了心扉。
她的心扉，已经关闭了很久。
那是生命的隐痛。大学期间，她有过一次当母亲的机会，但带给她的不是惊喜，而是恐慌。全世界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孟晓龄陪着她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一再追问孩子的父亲是谁，庄紫月打死也不说，而是用眼泪默默地埋葬了爱情和希望。
她发誓，此生不再接受男人的主动追求。如果爱情之火一定要燃起，灼热的火焰必须由她先喷出。只有掌握主动权，才能控制制高点。婚后的庄紫月不说掌握了全局，至少控制了大局。刘益良对她关爱有加，谦让、体贴，每逢她生日，三八妇女节，情人节，她都会收到心动的礼物，刘益良超强的策划能力和创新意识，常常裁剪出一些让她瞬间泪目的画面。
庄紫月还沉浸在回忆中，一个声音把她拉回眼前。是微信通知的提示音，短促，急切。
亲爱的，今天共聚晚餐哈，博士要见你。孟晓龄附上两个表情，一杯咖啡，一朵玫瑰。
早餐刚吃就谈晚餐，美食家，你的胃口也太好了。庄紫月呲牙。
百道茶楼。孟晓龄发来几个字，紧接着又来一行：记得早点，别像上次让博士等了又等。
庄紫月暗笑，点开电话键盘，按下501，忽然怔了怔，最终未拨出这个专属刘益良的亲情号码。
5
刘益良去了国医堂。大国医袁兴慈是苏阳中医附院中医科首席专家，擅长中医杂病、肾病、脾胃病、中医外伤疾患的诊治。既有儒家的济世情怀，又具佛家的慈悲之心，兼备道家的淡泊自守。业界德高望重，坊间家喻户晓。
号是三个月前挂的，200元一个。钱倒不是问题，国医是珍稀资源，价格和价值应当匹配。就算500元一个号，排队的时间或许更长。许多人都为挂上专家号欣喜不已，只有刘益良忧心忡忡，忐忑不安。
只是一个尿频尿急就够折磨他了，乏力、健忘、腰膝酸软、情绪不佳等综合症也纷至沓来。更为残酷的是，随着免疫力降低，性功能跟着降低，遗精、早泄这些恶心又难于启齿的字眼，像一把金刚钻在他的心灵钻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填埋着无奈、屈辱，尊严及幸福。
刘益良有所不知，其实很多人出现肾功能损害，并不是因为药物引起，而恰恰是因为没有服用药物或是不合理的服用降压药物所导致。如果在医生的指导下，合理地使用药物，不但不会损害肾脏，反而可以保护肾脏。
高血压和肾脏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肾脏本身会分泌特殊的激素，从而影响血压。当出现肾脏病的时候，高血压往往也会出现，这便是所说的肾性高血压。刘益良显然不属于这种情况，他的高血压是原有的，遗传的，潜藏着风险，而长期的高血压又会导致肾脏的损害，也就是说，他即使一片降压药也不服用，原有的血压也会伤害肾脏。这是他的宿命。
高血压本身是一种慢性病，对于大部分病人来说，必须长期服用降压药。当然也有一小部分高血压病人是幸运的，当他们在改善了生活方式后，血压降到了完全正常的水平，可以适当的减药甚至停用降压药。但刘益良不敢冒险，即使采取了戒烟戒酒、低盐饮食、运动减肥等系列措施，也坚持服用降压药。有些冒险，需要以生命为代价。
他唯一可做的，就是不断寻医问药。
事实上，他早就知道袁兴慈。“国医大师”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在全国范围内评选的国家级中医药大师，是中医药界最高荣誉。中医药学是中国古代科学的瑰宝，也是打开中华文明宝库的钥匙。几年前，有关部门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联合召开第二届“国医大师”表彰大会，授予全国几十位中医泰斗“国医大师”荣誉称号，袁兴慈是苏湘省荣获此项称号第一人，身为记者的刘益良怎能不知，可是，他一直没向大国医靠近。
在他看来，看病，西医仍然是首选。全省最优质的医疗资源，都集中在苏湘省人民医院和苏湘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如果连原发性高血压带来的疾病都无法治疗，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刘益良忽略了一个根本问题，高血压能够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种疾病。高血压本身是由多种因素引起的一种病理生理状态，可以引起较多疾病，其中涉及心脏、脑、肾、眼底等。如在心脏方面，就有冠心病、心力衰竭、心脏肥厚等疾病。高血压可以引起脑梗塞或者脑出血，肾脏疾病可以引起慢性肾功能衰竭。而眼底的疾病相对比较复杂，可以引起视网膜动脉硬化、眼底病变各种疾病。最严重的就是心脏病，即心肌梗死，脑卒中，可以引起生活质量的下降，甚至生命的丧失。
病理学太复杂了，病与病之间盘根错节，形成一个大循环。不同的病需要采取不同的治疗方案，看不同的医生，吃不同的药。而引发疾病的原因很多，让人防不胜防。
刘益良见西医效果不明显，决定转向中医。有些是他慕名而去，有的是经朋友介绍。人生五味，中药就一味，苦。几位老中医重复了相同的仪式，望闻问切一番，开了处方，拿药走人。疗程已过，疗效不佳，不能怪医生。良药苦口，进了胃又不能吐出来，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也许是个体差异，互不投缘。药，只医有缘人。
因此，越是靠近国医堂，刘益良越是感到不安，甚至有些悲凉。从决定挂袁兴慈的号开始，他就把大国医当成了救命稻草，缠绕着生命所有的疼痛，寄托着生活所有的希望。
门诊大厅人流如织，夹着各种方言，但并不嘈杂，不像喧嚣的集市。阴云分布在一张张面孔上，空气显得有些潮湿，沉闷的氛围交织着期待与焦虑。只有一些前来陪诊的人，偶尔泛起一丝笑容，那是给亲人或朋友的安慰。
电梯走走停停，人满为患。当门一关闭，一些怪怪的气味就在狭窄空间浮动。刘益良不喜欢这种味道。他选择了步梯。
国医堂位于2号大楼五层，是由医院各科室离退休的临床医学专家组成的一个综合性门诊，共有二十几个诊室，坐诊的老中医挂号费大都在100元以下。但很多人都是冲着袁兴慈而来，他是一面旗帜，是国医堂的灵魂。
五楼的走廊挂满了锦旗，大多印有“华佗再世、妙手回春”等字样。开诊时间未到，候诊大厅显得格外拥挤，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大都用手机刷屏消磨时光。正前方，一块LED屏贴在墙上，保持着沉默。
叮咚！随着一声响起，LED屏贴闪了一下，紧接着吐出几排字幕，开始一天的劳作。刘益良一抬头，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请1号秦天到1号诊室就诊，请2号娄琳做准备。提示声来自导诊台，女中音，经过职业训练，干净而生涩。刘益良是3号，原以为要等上一阵，哪知才过几分钟就到他了。平均两分钟看一个，国医大师，的确不凡。
刘益良突然紧张起来。两分钟？他连陈述自己的病情都不够，大师又怎能对症下药？不可，万万不可，无论如何要在诊室多留一会儿，他拿定主意。
国医大师身板硬朗，精神矍铄，容光焕发，两道浓眉架在国字脸上，一头浓密的黑发掩盖着岁月的沧桑，怎么看都不像年近八旬的老人。
“袁老，您好。我是《苏湘都市报》的，给您预约一下，想给您做个专访。”不等袁兴慈开口，刘益良表明身份。他不想像前两位那样，两分钟就离开。
“哦，记者呀，谢谢了，工作上的事走工作程序吧。”国医笑了笑：“这里，只看病”。
刘益良有些尴尬，袁兴慈已伸出手来：“哪里不舒服？”
“高血压……”刘益良一时不知说什么。
号脉时间只有几秒钟，国医便松开了手：“把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刘益良张开嘴，袁兴慈看了一眼，微微叹了口气：“虚劳病，湿热症”。说完，让身旁的助理开处方：百花蛇舌草、茵陈、锁阳、半枝莲、田基黄、萆薢、盐巴戟天各20g,20付，内服。
“你太劳累了，不要再熬夜，身体是自己的！”国医说。
一句话说得刘益良眼底起潮。当记者，有几个不熬夜的，从事新闻工作以来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他已记不清了。他定定地看着国医，老人的和蔼与慈祥，多像自己逝去的父亲。“谢谢袁老，我想和你照张相，可以吗？”
袁兴慈点了点头。十分钟后，刘益良和大国医的合影出现在他的微信朋友圈。
一张图配一行字：袁老一句话，险让我泪奔……
发送时，他刻意屏蔽了几个好友，包括庄紫月。
6
庄紫月一进会议室，就感受到了氛围的紧张。这种紧张的氛围与会议性质密切相关，她将半年经营工作会和目标考核会合二为一。前一个偏重务虚，后一个偏重务实，事关员工的切身利益。根据内部考核办法，此会一结束，将对那些既没贡献利润又没养活自己的市场经理，移送频道人才池。
闲人，庄紫月养不起。
商务中心号称频道第一中心。编制22个，加上临聘人员和实习生，接近30人，占了频道总人数的三分之一。工作职责涵盖广告经营，商务栏目合作、市场活动营销、产业拓展、《健康苏湘》栏目生产运营等，简而言之，就是积极创收，在频道顺应时代变革谋求转型发展中充当急先锋和探路者。
怎么了？大家都哭丧着脸，人才池又不是火葬场。庄紫月笑了笑，几位员工跟着笑了，但笑得很勉强，很不自然。
根据议程，先由经营主管方向通报半年经营情况，其次开放交流，再由副主任巴铁小结，最后她来总结。
方向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业务能力强，口才也不错。每次开会，总会吐出一些金句。他先是展示了一组数据：“当然，数据枯燥而不理想。时间已经过半，任务还差一截。”方向轻咳了一声，提高了音量。
半年来，市场部的各位经理尽职尽责，千辛万苦跑市场，千方百计拓市场，千思万想抓市场，作为主管，请允许我对取得实际成效的同事表示祝贺，同时对那些已经付出但暂时还未签单的同事致敬。毕竟耕耘和收获不在同一季节，中间有一段距离，叫坚持与等待。有才而性缓，定属大才。有智而气和，斯为大智。处逆境当用开拓法，处顺境需用收敛法。请敞开我们的胸怀，打开我们的格局，拓展我们的视野，给每一个在梦想中奔跑的人多一份包容，理解和尊重，并寄予深深的期待！
他这哪里是在经营分析，分明是在做某些铺垫。庄紫月懂得他的心思。
方向继续说：走过的日子，亮点和痛点并存，压力与动力同在。压力很大，但动力十足。因为我们始终坚信，只有承受压力的重荷，喷泉才会射出朵朵银花。我们稳老拓新，渴望开辟增收新渠道。以市场为抓手、以资源为路径、以人脉为依托、以创收为目的，却始终不知着力点在哪里。我们取长补短，希望探寻合作新模式，而短板竟然越补越短。我们借势发力，希望实现创收新增长，却最终发现，借势不够，发力不准。 我们匆匆前行，显得忙碌而庸碌。作为主管，我要向部门检讨。
检讨就不必了。庄紫月挥了挥手，示意他打住。她将目光移向他人，大家都说说吧，不要有所顾忌，畅所欲言。频道领导经常对我们说，不怕我们说错话，就怕我们不说话；不怕我们做错事，就怕我们不做事；不怕我们有缺点，就怕我们没特点。
沉默，一时的沉默。
那我就说说吧！突然，一名员工站起来。庄紫月一看，是负责短视频业务的莫红。
我知道，和其他同事相比，上半年我的业绩是最差的，谈的项目一个也没落地，市场很不好，竞争太残酷。我只想说，我尽力了。频道和部门领导对我很好，我的孩子还小，又有房贷车贷，于公于私都得努力工作。说到转型发展，我懂。转是关键是根本，发展才是目的，关键在于如何转怎样转，转来转去，我把自己转到人才池了……
小莫越说越激动，眼圈渐渐潮润。
巴铁递过一张餐巾纸，对小莫说：没事，放宽心。方主管不是讲了吗？耕耘和收获不在同一季节。做项目哪有这么简单，不是说签就能签的，有些项目我们跟踪了大半年也没结果。说到这里，巴铁向庄紫月递来一个眼神，庄紫月微微点了点头。
巴铁开讲了。
各位同事，我们供职于的单位是一个国家平台，具有公信力和影响力、传播力。我们在此逐梦、施展才华和抱负。但我们切不可以电视人自居自傲，更不可固步自封。这是一个大变革时代，时代在变，环境在变，我们必须开拓进取，与时俱进，顺应时代变革。
深化内部改革，是为了激发内生动力，向内部挖潜力，向市场要效益。当初给各位经理制定创收目标和利润指标，我和庄主任有部门层面的思考。目标定高了遥不可及，大家伸手不能摘桃，就失去了乐趣；定低了财务盘子就会变小，装不了几盘菜，不够大家吃饭。目标任务就像一块石头，太重了举不起、搬不动，会把我们压垮；太轻了石头就成了石子，只能小娱，适合站在岸边往河中投掷，那是一种“打水漂”的游戏。建立健全以利润为导向的目标考核体系，其根本目的，在于挖潜增效，使干事的人有激情有平台有奔头。
巴铁喝了一口茶，扫视了一下周围，继续说。做电视必须把握两个大局，一是党委政府的中心工作大局，二是广电行业的改革大局，我们的工作应当围绕两个大局来展开，这样才能心中有数，有的放矢。
随着新形势发展，我们必须创新理念、内容、体裁、形式、方法、手段、业态、体制和机制，增强针对性和时效性，充分发挥广播电视媒体的作用。特别是要适应分众化、差异化传播，加快构建舆论引导新格局。台和频道领导讲推动融合发展，要求我们主动借助新媒体传播优势。因此我们要抓住时机，把握节奏，讲究策略，从时度效着力，体现时度效要求。台融媒体中心是公共资源，我们商务中心一定要用好用足。最后，我想讲的是，我们讲融合发展，更多是强调媒体与外界的融合，而不是在内部争斗。我们要突破体制机制壁垒，打开各个频道频率的通道，携手并肩，砥砺前行。
巴铁的讲话站位高，思想深，生动形象，内容丰富，信息量大。看上去，他更像一位副台长。
庄紫月看了看时间，没有作总结发言，也没再提人才池的事。她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散会。
7
庄紫月赶到茶楼时，孟晓龄和博士正在品茗。
百道茶楼位于苏阳新区，装修风格庄重典雅，采用传统的木架构筑室内的藻井、天棚、屏风、隔扇，并运用对称的空间构图方式，笔墨庄重简练，空间气氛宁静，雅致而简朴。孟晓龄还在电视台工作的时候，庄紫月常与她来这里，一来二去和老板成了朋友，茶楼至今还保留她们的专用茶杯。
老板姓黎，单名一个刻字，中年大叔，但一点也不油腻。都说名如其人，只从名字推测，会联想一些诸如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等词语。事实上恰恰相反，这是一个慢性之人。说话慢条斯理，做事不慌不忙，茶香萦绕间，他总是保持一份从容和淡定。
黎刻幽默风趣，满腹经纶，常常讲一些段子和笑话逗美女开心。同样的故事，通过他讲出来，效果大不一样。即使一些打诨的段子，也拿捏有度，收放自如。他可以和你聊传统文化，讲老子孔子鬼谷子，也可以聊特朗普和普京，还可以聊时尚话题，讲现代女性如何内外兼修。那些从他嘴里慢吞吞吐出的话语，总是让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一次他打趣孟晓龄，你的美给人一种窒息之感，可知为何？孟晓龄娇羞地摇头。他不紧不慢：只因为你在不断补妆。对一个女性来说，知识和涵养才是最好的化妆品。还有一次，庄紫月和他闲聊工作上的事，谈到单位的新闻客户端和融媒体，黎刻说：你们的融媒体，说白了就是解决两块屏的事，大屏套小屏，小屏带大屏，双屏联受众。这话要是出自媒体人倒也不足为奇，偏偏出自一个茶楼老板口中，庄紫月除了惊讶，还有敬仰。
这是一个见多识广的男人，睿智而内敛，内心强大得让人生畏。
此刻，他正在为孟晓龄和博士沏茶。他们对向而坐，庄紫月刚迈进，他就看见了。他向紫月招了招手，博士与孟晓龄转过身来，对着紫月发笑。
庄紫月在孟晓龄身边坐下，她们的茶杯并排着。黎刻给庄紫月倒上：“你们先喝茶，吃饭还有半小时，我去处理点事”。黎刻说完走了出去。
再见博士，庄紫月没有了陌生感。上次见面，她就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几次想问孟晓龄，话到嘴边又咽下。
孟晓龄的脸上始终挂满笑容，她等庄紫月品了口茶细声道：“亲爱的，投资项目基本确定，具体由博士给你介绍，听听你的意见和建议。我来给你们泡茶。”
“充满期待！”庄紫月说。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博士说：“我们打算在苏阳开一家婚姻医院。性质上，与骨科眼科肾科耳鼻喉科肝肠科皮肤科等医院一样，都属于特色专科医院。不同的是，他们针对人体的器官和表面，我们针对人的心灵。简单地说，就是治疗婚姻病，侧重对那些堵塞的婚姻进行疏导。”
堵塞的婚姻？庄紫月怔了怔。
是的。堵塞的婚姻是指那些情感出现裂口而又未完全决裂的婚姻状态。往前一步幸福美满，往后一步各自天涯，而堵塞的婚姻处于中间阶段，很多夫妻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由于多种原因堵在那里，进退两难。经过我们调研，仅在苏阳就有25%至30%的家庭存在这种状况，其中又以中青年居多，这是现代都市生活中一道悲凉的风景。
庄紫月没有插话。
就项目本身而言，婚姻医院应该是国内第一，世界少有，属于大健康产业。如果可以，在你们的健康频道开设一档栏目，实行线上线下联动。我收看了几期你主持的《健康苏湘》，只是些医院的专题和品牌广告，太单一太局限了。无论是横向还是纵向，都应该拓展和延伸，围绕大健康做文章。
在我看来，大健康是一种全局的健康理念，不仅仅只关注一个人或一群人的衣食住行与生老病死，而是关注整个人类的精神、心理、生理、环境、社会、道德等方面的完全健康，它的范畴涉及各类与健康相关的信息、产品和服务。如果从国家层面上讲，大健康产业集群作为“健康中国”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但是新时代必须要尽快实现的目标任务，也是城市竞争力的核心要素，更是未来经济的支柱产业。一座城市或一个地区，大健康产业集群发展得快、发展得好，将会吸引大量优质产业要素资源聚合，必将进一步促进产业链上下游深度融合。我甚至认为，未来大健康产业的潜力将足以改变全球财富的分配。也许将来，世界首富不再出自互联网领域，而是来自大健康的摇篮。
庄紫月怔住了！坐在身旁的斯文男人，分明就是位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她感到惭愧，不，直接是羞愧。在博士面前，她显得是多么的浅薄。
我刚才讲了大的层面，现在说说小的层面。大健康产业很大，但我们需要切开一个口，找到一个着力点，这个着力点，就是婚姻医院。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家是小的国，国是千万家。家庭不和谐，何以汇聚建设祖国的磅礴力量？我们的设想是，先从家庭开始，重点疏导那些堵塞的婚姻，解开心结，抚平创伤，打通经络，让生病的婚姻早日康复。
好了，说了这么多，也该听听庄主任的意见了。这是博士第一次提到她的职务，说完博士并没有看她，而是端起茶杯，将目光投向孟晓龄，孟晓龄浅笑一下，右手伸出拇指，比了一个点赞的动作。
庄紫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觉得思绪好乱，湿漉漉的。
“怎么了？亲爱的，好歹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博士随便讲几句就把你搞得目瞪口呆。” 孟晓龄扬扬手，招呼她起身：“博士在故意卖弄渊博，别理他了。走，吃饭去，黎总已经备好了。”
餐厅并不大，没有注入时尚的潮流元素，单调，简朴到极致。唯一吸人眼球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幅字画，上面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人生百味，道在其中。
但菜品就丰富了，都是些孟晓龄和庄紫月喜欢吃的佳肴。黎刻开了一瓶红酒，往常举杯之前，他都要说上一段调节气氛。
黎总今天说点什么呀? 孟晓龄晃了晃杯中的酒。
黎刻笑了笑：其实看到两位美女我就紧张，好在今天有博士和我共同面对。这样吧，段子就不说了，讲一下前几天在茶楼的真实故事。
三人盯着黎刻。
就在上周，两个朋友来喝茶，一个是法学硕士，一个是伦理学硕士。他们喜欢和我聊天，天南海北，海空天空，大家聊得非常开心，聊一聊的就聊到婚姻了。这时我去接了个电话，顺便去了趟卫生间，结果一回来，你们猜怎么着？两个吵起来了，为了一个观点争得面红耳赤。 什么观点？庄紫月好奇。
黎刻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慢吞吞地说。他们设置了一个话语背景：一位不爱丈夫的妻子继续和丈夫生活，还在外面找情人。这种行为合法吗？道德吗？
法学硕士认为不合法，这是典型的婚外恋，违背了法律精神，而且也不道德。伦理学硕士则认为可以理解，妻子的行为虽然不合法，但显得很道德。她维持了一个家庭的完整，至于找情人，是心随情动，倾听心灵的声音。如若不然，浩瀚的辞海，哪来蓝颜知己一说。
孟晓龄说：“不爱了就散了，哪有这样的。”
黎刻：说得轻巧啊，婚姻不一定是爱情的坟墓，但一定是爱情复杂的综合体。有的夫妻凑合而不决裂，原因是多方面的。有的是为孩子，有的是为自己，如仕途、脸面、财富甚至迫于舆论压力。
博士插话：您怎么看？如何为他们调解的？
黎刻：我只说的四个字，以人为本。就本案来说，都是女人的事。婚字怎么写，女人昏了头就嫁人了。姻又怎么写，家庭的幸福都因女而生也因女而灭。
孟晓龄和博士同时鼓掌，庄紫月也准备拍手。手机突然响了，是方向打来的，刚一接通就传来急促的喘息声：“庄主任，不好了。我，我们……巴，巴主任海底，海底……捞，他……”有口齿伶俐的方向竟然显得语无伦次。
庄紫月知道一定出事了：“什么海底不海底的，快说呀？”
“就在刚才，刚才，丁主任和我们打麻将，突然发生了脑梗。120来了，正送往市一医。” 感觉方向在一路奔跑，上气不接下气。
庄紫月脸色骤变，酒杯从手中滑落，摔在桌子上。
三人齐问：“怎么了？”
庄紫月定了定神，摆摆手：“一位同事脑梗，对不起，失陪了。”
离开茶楼，庄紫月快速向医院奔去。在出租车上，他回拨了方向的电话。
原来，今天下班后，巴铁约上等部门的几位同事聚餐，就在饭前搓几把麻将娱乐，不料搓出了大事。
产生于市井文化的麻将游戏，最接近人们的世俗生活。打牌者在游戏过程
中 “看上家、盯下家、防对家”，各自为政，相互拆台。
人生如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张牌会摸到什么。
在计算与算计中，牌局已接近尾声。桌面只剩下最后一张牌，黄牌的可能性高达99%。然而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有人摸起最后一张牌并且和牌，这便是常说的“海底捞”。
不同的牌面组合里，每张牌都有可能成为最重要的角色。因此，打好每一张牌至关重要。“海底捞”是一种迟到的幸福和愉悦，是技巧与运气的碰撞，是历经风雨后的彩虹，是惊心动魄中的绝唱。
巴铁最后捞起的牌是一张八万，其它三张八万都在他手里。这是一把超级的大牌：清一色龙七对。他太激动了，全身的血液也跟着激动起来。突然，他一头栽了下去。
事情的经过大抵如此。庄紫月的心情糟糕透顶。她立即给分管领导汇报情况，电话拨出，才知道是打给了刘益良。
8
刘益良正在家里熬药。熬药有讲究，先用冷水泡30分钟，水超过中药3公分左右，大火烧开后换小火，一付药药熬3次，第一次熬15分钟，第二次25分钟，第三次30分钟，将3次熬出的药汁混合在一起，冷却后放冰箱冷藏。吃药也很讲究，一日3次，一次180ml，两天一付。服药期间忌生冷酸涩的食品，还得忌酒。
他严格遵照医嘱，生冷酸涩的东西不吃也罢。至于酒，平时喝得就少。
大学期间，他和郝玖良常聚，喝酒吟诗，谈青春、理想和爱情。他的酒量很小，喝上二两就醉了。郝玖良的酒量却大得惊人，一瓶酒上来，他只喝一两，剩下的九两全由郝玖良解决。时间一久，两人把名字都隐去了。他叫郝玖良“九两”，郝玖良叫他“一两”。这是两人的秘密。
郝玖良出生在美酒河畔，特殊气候和微生物环境，酝酿了蜚声中外的美酒。他从小泡在酒里长大，对酱香型白酒天生敏感，无论在哪里，他都能从酒杯里闻出故乡的味道。喝酒时，他总是一口一杯，同学们不解，哪有这种喝法，直到一次校园文学社组织中秋诗会，郝玖良朗诵了一首《酒杯》之后，大家便不再相劝。诗很短：
瓶子醉了，酒还醒着 酒醉了，杯子还醒着 杯子装着故乡，而我不敢摇晃 一摇就摇出童年，屁股的漏洞和身上的单衣 一晃就晃出母亲，密布的皱纹，还有丝丝白发 我只有一口喝下，腾出空杯 留香
尽管郝玖良一口一杯，但他很少喝醉。在刘益良印象中，他只醉过一次。那是郝玖良获得了全省校园文学大奖，社团的一群文友嚷着去餐馆分享他的喜悦，郝玖良起码喝了两个九两。那一次，他真的醉了，说了一堆胡话。他指着刘益良的鼻子：有人说我们是“苏大二良”，我看就是狗屁。一两，我们都不要写诗了，我们去创业，搞个酒业公司当企业家好不好，多找点钱来给诗人颁奖。一两，做诗人，太苦了。
九两，你醉了，早点回去休息。刘益良说。
我没醉，还可以喝点，再喝一两。郝玖良伸出一个手指，可舌头已经不听使唤，刘益良和几位文友赶紧将他扶回寝室。
一周后的周末，郝玖良说晚上一起吃饭，有个美女请客。故意把嘴靠近他的耳朵，一副神秘样：“美女还在读高三，诗写得很棒，歌唱得很好，家里特有钱，她爸开的是劳斯莱斯。”
什么斯？刘益良没听清楚。劳斯莱斯，郝玖良重复了一遍。
这是什么车？刘益良问：难道比宝马还贵？
郝玖良笑了：我说你就是个老土，她爸这一辆，可换好多匹马。
刘益良的脸红了，立即转移话题。你们在谈恋爱？我去干嘛？
郝玖良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仅限诗与诗之间的交流。
吃饭的餐厅离校园不远，清幽，宁静。美女果有倾城之色，肌肤胜雪，双目犹如一泓清水，桃腮带笑，气若幽兰，清丽灵动中颇有勾魂摄魄之态。
“老师好！”刘益良险些失态，倒是女孩主动招呼。
“你好。”刘益良掩饰着心跳。
郝玖良注意到了刘益良眼神，立即说：这是一梦，梦蝶。
餐厅的人本就不多，不到九点，客人悉数散去，只剩下他们一桌。郝玖良喝得差不多了，处于半醉半醒之间。忽然，他站起来，从包里取出几页稿子，提高了声量，比了一个夸张的动作。
刘益良以为他要朗诵诗，接过稿子一看，竟然是份策划方案。首页写着几个大字：九两酒业。
两位诗人，我要宣布一个重大决定。从今以后，我不再写诗了，我要去学经济学市场营销，今后创办企业，但我需要你们的支持。下面我来讲一下这个伟大的梦想。
九两，原指《周礼》中诸侯联缀万民，不使其离散的九项政治措施。
《周礼·天官·大宰》：以九两系邦国之民。一曰牧，以地得民；二曰长，以贵得民；三曰师，以贤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五曰宗，以族得民；六曰主，以利得民；七曰吏，以治得民；八曰友，以任得民；九曰薮，以富得民。
“九两”虽是一项政治举措，但它联缀万民，万家团圆。团圆需庆贺，无酒不成席。这是“九两”与“酒”贴近的源头与根本。
酒桌上，很多人都在说酒文化，但是酒文化究竟是什么?文化究竟在哪里? 在我看来，酒的文化品性、哲学思维主要体现在忠孝节义四个字上。家国荣誉，诚于国事;谓之忠。儿遂母愿，殷勤于家;谓之孝。不羡繁华，不易其地;谓之节。护身健体，不伤饮者;谓之义。忠孝节义四全，正是“九两”的酱酒文化核心理念和价值诉求。
酱香型白酒始于秦汉，熟于唐宋，精于明清，兴盛于当代。在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长河中，酒和酒文化一直占据着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重要地位。酒融于人们的精神生活之中，但它归根结底是一种特殊的饮品，是属于物质的。适量饮酒有益健康，但过量饮酒则有伤身体。所以，我想了一句广告词：劝君少饮一两酒，健康与你常相守！
一梦和一两同时鼓掌。郝玖良得到鼓励，越说越激动，他看着刘益良：公司名称是我名字的谐音，但你这一两很关键，我们合在一起，正好一斤。
我的想法是把“九两酒”打造成为酱酒的新标，引领一种积极的健康的生活方式。饮酒的意义远不止生理性消费，远不止口腹之乐;在许多场合，它都是做为一种文化符号，一种文化消费，用来表示一种礼仪，一种气氛，一种情趣，一种心境、一种态度。不仅如此，酱香酒不单给人以美的享受，而且给人以美的启示与力的鼓舞;每一种酱香酒的发展，都包容劳动者一代接一代的探索奋斗，英勇献身，因此酱香酒精神与民族自豪息息相通，与大无畏气概紧密相接。这就是中华民族的酒魂!
无论国家与个人，要想成人、成家、成事，只有以九两之德方可得人心，成大业，得天下。当然，“九两酒”要想真正屹立民族的“酒之林”，肯定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我们当前最重要的就是构建独具匠心的文化。在换算单位中，九两等于450克，而传统的酱香型白酒多以500克包装。“九两酒”的清新脱俗必将引人瞩目。而在情感诉求上，“九两酒”的“真情呼唤与心灵告白”必将引发共鸣。
一梦听得如痴如醉。刘益良问：真情呼唤与心灵告白？
郝玖良说：就是广告词，我写了几句，你斟酌一下。
你不来，我不走；九两酒，你有我有全都有；九两酒，缘分到了喝一口；
再回首，只剩九两酒。
“哪个好？” 郝玖良问。
“都挺好！” 刘益良和梦蝶齐声道。
……
毕业后，刘益良留在苏湘。郝玖良考取了省外一所大学的硕士研究生，从此了无音讯。而那些往事，总是时不时从脑海冒出来。
刘益良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煎熬中药时会想起郝玖良，或许是医生让他忌酒的缘故。
大国医开的药苦不堪言，刘益良皱了皱眉，将杯中的药一饮而尽。
手机响了，刘益良一看，竟是庄紫月。他才喂了一声，庄紫月就挂掉了。
9
庄紫月刚一下车，方向和莫红迎上来：“主任，我们……”两人惊魂未定。
庄紫月忙问：“现在情况怎样了？”
“还在抢救中。”方向说。庄紫月心里一沉，本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她知道，现在理性比感性重要，自己必须保持冷静，应对各种突发可能。她加快了脚步。
果然，还未走进医院，麻烦就来了。总监用微信传来一张图片，是与分管台领导的对话截屏，内容让人胆战心惊：网传你们频道的员工上班时间打麻将，有人发生脑梗，速查回报！
庄紫月顿时感到脊背发凉。她立即回复：打麻将是事实，巴铁发生脑梗也是事实，但是事情发生在下班之后，不是上班时间。
总监：你确定？人现在怎样？
庄紫月：我确定，人还在抢救中，我刚到医院。
总监：马上报警，随时汇报情况。
好的。庄紫月回复完毕，心沉得更厉害了。她清楚地记得，今天下午巴铁讲完的时候，她特意看了看时间，当她宣布散会时，正好18点整。不怀好意的发布人，故意在“上下”两个字上做文章，看来别有用心。如果员工是在上班时间打麻将，将对台和频道形象造成严重的影响，而她，也难辞其咎。
抢救室外的走廊，站了不少人。多是巴铁的亲人和朋友，大家在一起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哎，一把牌一条命！网上才发的，大家看没，还配了图。”
“他有高血压，是不是忘记吃药了？”
“网上说了，他是在上班时间打麻将，应该算工伤。”
这时有人插话了：“打麻将算什么工伤哦？”
“打麻将也是工作，听说是为了陪客户。”
“要是工伤就好了，国家可以报销。”
“如果人报销了，还拿钱来做什么？”
庄紫月一听傻了。她第一次遭遇了谣言，就感到了谣言这把匕首的锋利。
谣言之所以可怕，在于混淆视听。谣言的力量和法律不同,法律讲究证据,讲究公平公正公开,可谣言,只讲究传播度,而通过网络这个强大的途径,它们杀人不见血,句句插在心口上。如果巴铁真要那样，不知还会有多少麻烦。
庄紫月不寒而栗。但现在不是争辩时，她只希望巴铁快点醒来。
巴铁属虎，她属龙，比她年长两岁，平时都叫他老铁。客观地说，巴铁理论水平高，业务能力强。外传他们是龙虎斗，面和心不和，庄紫月呵呵一笑，不予理会。当初他们同时竞聘商务中心主任一职，庄紫月以0.5分的微弱优势胜出。
商务中心由原来的广告部、策划部、活动部撤组而成，地位举足轻重，与节目中心构成了频道发展的两翼。竞聘之前，总监找庄紫月谈话，希望她来挑起商务中心的大梁，整合她多年积攒的人脉资源，为频道的转型发展贡献力量。
人事关系是职场最复杂的关系之一。在一些人事任命的行文中，往往有“反复酝酿，通盘考虑，慎重研究”等字眼，通过那次竞聘，庄紫月明白了背后的含义。
人事任命是上午宣布的。当天下午，她就召开部门大会，开展业务培训，重点讲了“三个关系”和“六种方法”。
一开场，庄紫月就自嘲：“从来没当过这么大的官，有点激动和忐忑。因为没有经验，难免犯错误，请大家包容我。”
大伙笑了，她的自嘲营造出轻松愉快的氛围。庄紫月继续说：所有相见，皆因相欠，能在一起共事就是缘分，那么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我想有三个，一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二是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三是兄弟姊妹加同志的关系。第一个不多说了，我讲一下后面两种。所谓中心主任，就是中心最大的服务员，我为大家端茶送水搞好服务，你们不要把茶水泼在我脸上就行。
她笑了一下接着说：第三个关系最重要，兄弟姊妹要讲感情，同志之间要讲原则。人心都是肉长的，讲感情才能交心交朋友，交心才能贴心，才能让我们彼此靠近。讲原则就是要遵循制度，遵守规则，敬畏尊崇，切忌目无规矩。不依规矩不成方圆，制度的生命力在于执行，能否执行取决于流程是否顺畅，遵崇流程如按交规行车，不可逆行。我们要有遵章、律己和利他精神。有人说，开车最难预见的就是遇见，现在我们开着同一辆车，不知商务中心今后会遇见什么，但我希望的是大家都能遇见最好的自己。
掌声响起来。庄紫月话锋一转，谋略靠智慧，工作讲方法。我们开展商务工作要不要讲究方法，答案是肯定的，下面我就把几种方法分享给大家。一是周期工作超前做，要未雨绸缪，要有计划，切忌临阵磨枪。我们要超前谋划，
并且要常做常新，不能凭旧船票登新客船。农民朋友有句话，千怕万怕就怕没有计划。如果别人都在插秧了，你连谷种都还没有播下去，那肯定跟不上季节，更别说丰收在望；二是临时工作迅速做，要雷厉风行，切忌拖沓磨蹭。商务活动大多具有临时性，要快速出击，不可拖沓。比如我们在方案撰写、商务洽谈、合同签订、项目执行等方面，都需快字当头，快启动，发狠力，抓落实；三是复杂工作清单做，要细化分解，切忌一团乱麻。大事看担当，难事看水平，杂事看统筹，商务工作纷繁复杂，很多事情都需和时间赛跑，我们要细化分解，让难变易，统筹推进；四是平凡工作耐心做，要心平气和，切忌心浮气燥，心浮气必燥，气燥神难凝，平凡的琐碎的工作考验着我们的品格和德性、耐心与态度。海尔集团的张瑞敏曾说过一句经典的话，把简单的事情干好就是不简单，把平凡的事情做好就是不平凡；五是陌生工作钻研做，要学懂弄通，切忌浅尝辄止。商务工作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遇到新工作，要勤于钻研，学懂弄通才能做实。学习和实践，是提升自我的最佳途径；六是关联工作协同做，要彼此补位，切忌相互拆桥。补位搭桥最根本的好处，就是大家都“过” 得去。商务中心是一个战队，大家要有团队意识。有一种效应叫氨基酸组合效应，组成人体蛋白的8种氨基酸，只要有一种含量不足，其他7种就无法合成蛋白质，当缺一不可时，“一”就是一切。这“一”就是在座的各位，我和巴主任，还有大家。
掌声再次响起。部门的员工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这位貌美博学的服务员，包括巴铁。散会后，巴铁对她说：“上任第一课，水平高，高水平。你年龄比我小，个子比我矮，但，你让我仰望哦！”
庄紫月有些不好意思：“谢谢巴哥，你比我入台时间早，经验丰富，我要向你学习呢！”
“什么巴哥锅巴的，听起别扭，就叫老铁吧！” 巴铁说。
“老铁。”庄紫月叫了一声。
“嗯，带劲，听起舒服。”巴铁笑了：“工作上，你安排，我执行。保证完成任务”
10
商务中心的领导班子，并未出现龙虎相争的局面。不仅没有相争，她和巴铁配合极为默契。有时一同出去谈业务，即使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当客户问起一些敏感问题，巴铁只需和庄紫月交会一下眼神，就能给对方一个满意的答案。他的应变能力让庄紫月赞叹不已，对尺度的把握恰到好处。巴铁不止一次对她说：你是主帅，我是先锋加军师，参谋而不决策，到位而不越位。大事，必须由你做主！
工作中遭遇烦恼，巴铁总是在第一时间向她倾诉。一次巴铁去某县谈一个宣传片的摄制项目，20万做一条10分钟的片子，合同都签了，就在他返回苏阳组建团队开拔之际，突然接到对方通知不做了。巴铁问是什么原因，项目经办人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被你们省台的另一个频道以15万的价格接走了。巴铁气不过找到庄紫月，请她给频道领导反映。如果频道领导不管，我就直接找台长反映，一定要讨个说法。巴铁愤怒不已。
“老铁消消气。” 庄紫月递过一杯水：“我们要适应新常态。” 说完轻叹了口气。
频道之争由来已久。前几年，一个频道研发了一档新闻评论节目《新闻今日谈》，另一个频道接着推出《新闻非常道》。一个频道打造了一档民生服务类节目《天天来帮忙》，另一个频道马上启动《帮忙》，几乎连栏目名称都一样，在运营模式上，直接复制和粘贴，抄袭与剽窃，两个频道之间针尖对麦芒。随着改革进入深水区，地面频道为求生存，使尽浑身解数，满眼望去尽是无序竞争的乱象。法治频道搞起了少儿春晚和教育频道竞争，文艺频道打造健康节目与健康频道竞争，民生频道则推出法治、文娱、财经、健康、少儿等多种节目形态。同质化的产品越来越多，人资成本消耗越来越大，而各频道的发展空间越来越小。因此，庄紫月完全理解巴铁的心情，从他愤怒的眼神里，她读到了一位战友袒露的无奈和辛酸，以及绝地求生的呼唤与渴望。
竞争是不断调整生产的动力来源，在优化资源配置方面起着重要作用。庄紫月不怕对外的竞争，她怕的是这种内耗，怕的是兄弟频道之间的相煎和相残。但她相信一点，连她都能看见的问题，台和频道领导一定能看见。改革是从摸着石头开始的，石块难免把人划伤。改革发展只有在阵痛中，才能分娩希望与未来。不是么？
十多天后，巴铁兴高采烈地走进办公室。只看那眼神，准有好事。
“多少？”庄紫月没问什么项目，直接关注金额。
巴铁伸出了一个巴掌：“我也从他们手上铲了一单货，痛快，过瘾，真是
过瘾！” 报复的快感写在他脸上。原来，兄弟频道洽谈了某市旅发大会开幕式直播，合同金额80万。巴铁得到密报，丢给线人一句话：你们太有钱了，要是我们做50万就够了。主管领导一听大惊，都是省台的地面频道，使用的高清转播车和卫星车一模一样，价格差距如此之大，把先前的经办人狠狠地批了一通，果断终止了合作。
巴铁应邀前往，主管领导非常重视，亲自接见：还是你们频道政治站位高，把社会效益放在第一位，希望今后加强合作。巴铁嘴上连连说好，苦水在肠胃打转。他精确测算过，执行成本就是50万，少一分倒贴，多一分利润。按照台和频道的要求，不做亏本的买卖。这个项目不赚不亏，真正的把社会效益放在了第一位。
他没想到的是，他这一样铲铲出了大麻烦，锅里抢食，强盗行为！兄弟频道气得七窍生烟，一状告到台里。台领导召见两个频道总监，各打五十大板。最后的结果是，几十万流进了当地广播电视台的账户。
这事对巴铁的打击很大，但很快振作起来。他得到一条重要线索，某县想加大对苦丁茶这个公共品牌的宣传，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路径与形式。巴铁立即动身，找到当地的宣传部长，只聊了半小时，部长就做出了合作的决定。
巴铁坐在部长的对面，喝了一口苦丁茶：我对苦丁茶有很深的感情，我的爷爷、父亲都种植过苦丁茶。对于苦丁茶究竟怎样宣传我也有过思考，但总觉得时机不成熟。现在，时机来了。
哦？部长微笑着看着他。
我想策划一场苦丁诗会，以茶为载体，用诗为茶铸魂。
部长一听来劲了，挪了挪靠椅：请巴老师具体讲一下。
明年是脱贫攻坚的收官之年，打赢脱贫攻坚战，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寄托着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希冀，浓缩着近百年来中国共产党人矢志不移的初心，孜孜以求的情怀。在这一历史性的关键时期，如果我们策划推出“苦尽甘来”诗会，意义深远。
部长的眼睛亮了，喃喃自语：苦尽甘来，苦尽甘来。所谓苦丁，就是百姓啊，到时候，中国人民将撕掉绝对贫困的标签，巴老师的创意不错。部长与他互动起来。
巴铁接着说：我的想法是从线上线下双线推进。线下，我们邀请全国诗歌名家来采风创作，挖掘苦丁茶文化内涵；线上，举办全国苦丁茶网络诗歌大奖赛，高手在民间啊，到时举行一个颁奖盛典。通过诗歌的形式，宣传推介扶贫产业苦丁茶，真实反映县委、县政府带领干部群众勇于拼搏、攻坚克难、打赢脱贫攻坚战的精神风貌，生动展示县里实施脱贫攻坚战略取得的丰硕成果，凝聚决战决胜脱贫攻坚的磅礴力量。最后，出版一本苦丁茶诗集。
部长太激动了，他站起来，握住巴铁的手：请巴老师尽快出一个方案，我直接向书记汇报。
刚离开部长办公室，巴铁就向庄紫月汇报了情况。她向巴铁说了一句废话：恭喜你，辛苦了！
巴铁在电话里嘿嘿笑起来：我说你来点实际的行不，比如，蛋炒饭就比“辛苦了”管用。
等你把合同拿回来就吃大餐，庄紫月格格地笑了。
努力不一定成功，但成功必须努力。商务中心是一个大部门，实行独立考核，谁在努力谁在懈怠她很清楚。站在管理层面，庄紫月更看重的是员工的态度。做得好不好是能力问题，去不去做是态度问题。部门的每个员工都很拼，是玩命的那种拼。她没有把上半年零签单的莫红移送人才池，是因为她不想让辛勤奔忙的兄弟姊妹流汗又流泪。
生而为人，都不容易。
……
抢救室的门开了。谢天谢地！巴铁还活着。不幸的是，他偏瘫失语了。
“老铁，老铁！” 庄紫月抑制不住悲伤，泪珠牵线似滚落。
11
挂了电话，刘益良没有回拨给庄紫月。根据分居方案的补充条款：分而居之，没有特殊情况不得相扰，独立支配自己的时间与空间。
空间很大，三室两厅。客厅地面的白色材质装饰，和沙发颜色正好搭配，吊顶是简单的方框设计，简单大方。空间分隔上，采用了屏风、隔断、博古架等气息物品，营造出一种层次美。
这是庄紫月找人设计的，比较注重对称，蕴含着阴阳平衡的理念。沙发的扶手和背靠甚至椅子的靠背，都融入科学人体工学设计。具有严谨的结构和线条，沙发坐垫的填充物非常柔软，加上特制的腰枕，贴合人体曲线。庄紫月常躺在那里，静静地阅读，让心灵旅行。刘益良也爱斜靠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书翻阅。他读的书很杂，阅读的方式也很奇特，从来不是读完一本再看另一本，而是逮着什么就读什么，走到哪里看到哪里。书房只是个集散地，大量书籍散落在各个角落，沙发、茶几、床头柜甚至卫生间到处都有。
那时，家才算个家，弥漫着书香，荡漾着温情。下班回家，庄紫月做饭，刘益良洗碗。他的胃对庄紫月做的菜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和依赖感，庄紫月对他洗的碗全是五星好评。碗洗多了就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总结了一套洗碗理论。有次他问庄紫月，面对饭后的杯盘狼藉，应该先洗碗还是先洗筷子？庄紫月一时被这简单的问题问住了，她想了想说，先洗筷子。他摇摇头。那先洗碗，她又说。他还是摇摇头。那你说应该先洗什么？庄紫月急了。刘益良哈哈一笑，先洗菜刀。为什么？为什么？她一把搂着他的脖子追问不停。亲爱的，因为那是最危险的东西，先洗什么都有可能碰着它，容易伤到自己。他还没说完，嘴就两片柔软的东西堵住了。
结婚伊始，庄紫月不打算要孩子，她说工作压力大，再等两年，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才去迎接小生命的到来。他尊重她的决定。可就在他们觉得条件成熟的时候，却怎么也怀不上来。
情感的裂痕，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庄紫月非常清楚，问题不可能出现在她身上。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刘益良。对于那种事，庄紫月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除了特殊情况，可以像新闻联播那样每天播出，刚开始刘益良还能保证播量，渐渐就供给不上了。从日播节目调整为一三五或二四六播出，后来改成了周播，再后来节目就开天窗了。
刘益良踏上了艰难而漫长的求医之路，他与庄紫月之间，渐行渐远。
庄紫月搬走后，刘益良独住这套150平米的房间，空旷而凄凉。白天奔行在喧嚣的都市，踏着忙碌的鼓点，没有察觉孤单的影子。而到了晚上，那些影子就从肉体里爬出来，仿佛一群蚂蚁舔舐着伤口。
此刻，他手捧泰戈尔的《园丁集》，几行文字切入他的心境。
诗人，天晚了 你的头发也渐渐白了 在孤寂的默想中 可曾听见来生的消息
恍惚中，他觉得这是泰戈尔在与自己对话。他们穿越遥远的时空，抚摸彼此的伤痛。 刘益良在书桌前坐下来，桌上的一面镜子映出他的满头白发与憔悴面孔。他触动键盘，一些文字跳跃出来：
夜是镜子的另一面 我们看不见的声音自由弥漫 被深渊般的黑幕观照 而这浩大的表面总是平静 风总是轻轻地吹，仿佛为了记忆趁机浮起 而想象的夜空比实际更辽阔 月亮高高在上 星星只顾眨眼 人间烟火虽美，其实卑微而渺小 我怯怯地仰望，多想触摸光辉之外的疼痛 而生活比想象苦涩 文字只是另一种充饥物，可自嘲不可自慰 就像有人只可交而不可深交 如果一生只是一夜之旅 我为什么会选择与诗为伴？ 算计需要计算，生命有长有短 而灵魂的温度，从来拒绝冷漠的测量 每个夜晚其实都在收集白天的故事 每张大幕都覆盖着一个纯粹的孩子 枕着时间的河床，安然入眠，如今晚
写完，刘益良抬头看着镜子，他发现，一些晶莹的东西，正从镜中流出。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向发来一条短信。号码虽然陌生，但内容他太熟悉了，只有几个字：一两，可好？我来了！
这是两位校园诗人的秘密，全球只有一人这样称呼他。
刘益良又惊又气，立即拨打过去：“这些年你死到哪里去了？”
“暂时还活着！”电话里传出嘿嘿笑声：“我走了好久？”
“你说呢，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真以为你死了。”
“请原谅我的死去！” 郝玖良的语气低沉下来：“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靠近梦想，我们的梦想。”
整个晚上，刘益良都在怀想大学时代的生活片段，打捞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诗人。
12
庄紫月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她红肿着双眼走进了总监办公室。
“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总监说。刚要出门，总监又说：“注意身体啊！”
女人都是水做的，领导的三言两语便让几颗珍珠从眼眶跳出来。
孟晓龄回香港了，据说去参加一个最美夫人大赛活动。临行前，她给庄紫月留言：博士在苏阳的，合作上的事你们具体对接。
博士似乎很忙，连续一周没有主动与她联系，这让庄紫月略感不安，市场风云说变就变，巴铁已经倒下了，自己得冲在前面。她拨通了博士。
Hello，一周不见，十分想念。博士说。
不是吧，虚情假意。庄紫月问：在哪儿呢？
南山医院，在选址呢。博士说。
庄紫月不解。南山医院位于苏阳的郊区，是省里当初为应对新冠肺炎疫情临时修建的，新冠病毒一走，医院就安静下来。这种地方，人人敬而远之。你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博士在电话里笑：不懂了吧，这就叫整合资源，把他们闲置的资源盘活。这样吧，我正在和院方洽谈，晚点我把方案发给你。
直到晚上十点，博士才把方案发过来。一共有两份，一份是婚姻医院的项目，一份是和健康频道的合作。庄紫月先看合作方案，毕竟事关频道的核心利益，她打开文档。
方案的重点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由苏湘广播电视台健康频道打造一档全新的日播节目，二是由两家单位联合冠名，特约播出，费用总计1800万元。
如果这是真的，无疑将成为健康频道成立来单个项目最大的合同金额。庄紫月感到心跳在加速，她打开第二份文档，只有16个字：仰望南山，守望幸福。有病看病，无病预防。就在这时，博士用微信给她发来几段文字：
婚姻病毒与新冠病毒都是神派出的冷血杀手，让我们的生命与生活迷茫，无奈，疼痛，窒息。就这点而言，它们是相通的，是神对人的惩戒。加强防控是抵御病毒入侵的积极措施，是否有效则因人而异。每个人都是天使，每个人也都是魔鬼。心魔与生俱来，就像我们的欲望，一旦脱离肉体，开启潘多拉的魔盒，生活再无安宁。一路前行，我们得学会谦卑地阅读这个复杂的世界，从容地面对思想的分歧，自信地打量那些生活的强者，宽厚地对待他人的弱小与过失。人在微凉的尘世状如蝼蚁，与人为善，是与这个世界最好的和解方式。
婚姻说道底，就是一门和人打交道的艺术。记人之好，看人之长，帮人之难。我们常说岁月静好，你看那“静”中藏了一个“争”字，“稳”中藏了一个“急”字，“忙”中藏了一个“亡”字，越想争，心越要静，越着急，心越要稳，越忙，越要照顾好身体。
和睦的家庭一定拥有和谐的关系，和谐的关系是共同构建的，如果我们把婚姻当成一个生命个体，经营起来就容易得多。当它健康，我们欢乐，当它生病，我们忧愁。它多像一个孩子，充盈并丰富着我们的生命。
和解吧！与自己和解，与环境和解，与他人和解。这里的他人，当然是指你的丈夫。这也是晓龄与我的共同心愿！
…… ……
庄紫月瘫坐在沙发上，思潮翻滚，百感交集。
提出和刘益良分居之前，她在内心挣扎了很久。她一直认为，遇见，就是欢喜。决定爱的从来不是容貌、年龄、地位，而是有没有带来长久的温暖和感动。客观地说，他对她很好，除了刘益良喜爱在家里四处乱丢书籍，甚至不能从他身上挑到别的毛病。他是那样有才、敬业、友善，是行业的标兵，是单位的骨干，是家庭的脊梁。然而，作为丈夫，他却不能满足自己的心理需求与渴望。她想要个孩子，但希望破灭了。她想要正常的夫妻生活，而他把她带到荒凉的原野，让她坠入黑暗的深渊。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两点要求过分吗？不，一点也不！她完全可以提出离婚，结束这段情感，开启另一段感情。新的旅程或许遍布荆棘，依然让生命疼痛，可至少能观望新的风景，沐浴新的阳光，还有雨露。但这对刘益良来说太残忍了。他身患的疾病，有后天造成的，更多的是与原发性高血压有关，他还在不停地求医问药，寻找新的希望。如果就这样离他而去，是不是太绝情、太自私了。
庄紫月的心里沸腾着痛苦的矛盾。分居后，她把精力和时间投入工作，投入到各种各样的应酬交际中，这些节奏和喧嚣会压住盘踞在心底的寂寞，而每到夜晚，当她独自一人回到住处，寂寞就会像蛇一样爬出来，让人惊悸而恐慌。有好几次，她都吓哭了，她拿起了手机，好想打电话，听听他的声音。甚至想立即动身，回到那个港湾，扑进他的怀里。
13
两天后，庄紫月正在总监办汇报工作，博士来电，说签约工作已提上正式议程，请电视台尽快推出样片，随后发来一段文字，请她先录一段联合冠名的口播视频。总监非常重视，1800万打造一档栏目，在他三十多年的电视生涯里还是第一次，嘱咐商务中心抓紧准备。庄紫月忽然觉得不踏实，像做梦一样。
“经费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博士在微信上发来一朵玫瑰。
“我最担心的就是经费。” 庄紫月回复了一个紧张的表情。
短视频的录制很顺利，她一遍就过了。内容如下：
人生百味，道在其中。劝君少饮一两酒，健康与你常相守。观众朋友大家好，这里是由百道茶业和九两酒业特约播出的大型服务类节目《健康苏湘》。健康苏湘，真情守望。我是主持人小月，欢迎你的收看。节目一开始，我们去关注一家医院……
一周后，签约仪式在健康频道会议室隆重举行。大家都洋溢着微笑，频道总监亲自出席，庄紫月致答谢词，黎刻代表冠名企业发言，随后进入签约环节。就在这时，博士突然发话了；“请各位稍等一下，这个合同我不能签！”
所有的笑容都僵在脸上，气氛一下沉闷起来。博士接着说“大家不要误会，我是说我没有这个资格，得由我们九两酒业的董事长和庄主任直接签！”
庄紫月惊呆了，手中的笔滑落在地。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气宇轩昂，红光满面。
作者简介：
郑继国，1972年生，贵州余庆县人，毕业于贵州大学中文系。记者，贵州省作协会员。现居贵阳。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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