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下来都不愁的年纪,在那些长长的路上,却饱受着恐惧的折磨。那些长长的路啊,就像一部凄美的“旧约”,滋生出一些不能释怀的情愫,闲来总是不自觉地去翻阅它。
典足小学是我报考师范定向的学校,毕业后毫无悬念地去那儿。第一次到典足小学,是初秋的一个正午,骄阳的势头没有一丝减弱的趋势,跟盛夏时节一样火辣。路边的各种草叶被晒得毫无生气。走了大约两个小时,到达学校。我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校园:一块没有硬化的操场,风一吹,纸屑灰尘满天飞,得小心地眯着眼睛,否则眼睛里一定会钻进灰尘。这样的操场,不用想象,下雨天,一定泥泞不堪。教学楼是新修的,旁边是穆家祠堂。祠堂又老又旧,柱子倾斜着,如风烛残年的老人。这个祠堂里有两个班级,住着校长一家和另一户人家。校长简单地询问几句,问我喜欢语文还是数学,有什么特长之类的。父亲问校长能不能少给我安排点课,不要太累。我在一旁黯然神伤,默然不语。
带着复杂的心情,我们短暂停留之后便踏上了回家的路。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一路上,父亲没说话,我也沉默着。美好的梦想从天上跌落人间,即日起就要扎根乡村生活一辈子,我将独自一人行走在这条长长的山路上。残酷的现实真真切切地告诉我,这就是八十年代师范生的命运。时间定格在1989年,我十九岁的风华,与长长的山路相伴。我别无选择,却又心存不甘。
家离学校十多里,没有车可坐,只能步行。长长的、坑坑洼洼的山路,其间要过一条河,翻一座山,用跋山涉水来形容是很确切的。漫山的野草,看似蓬蓬勃勃,却让我感受到难以言喻的虚空。长长的山路牵动着我身上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我难以抑制地为之恐惧,无可奈何地面对贫穷和落后。山路人烟稀少,偶尔路过一户农家,门前蹲着两只大黄狗,吐着猩红的舌头,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对狗充满了恐惧,老早就备好木棒或石块,如履薄冰般地行走,尽管如此,一路上只要稍微有一丁点儿异常的声响,还是让我胆颤心惊。提心吊胆地走了很远,确定狗不会跟来,坐下歇息,脚肚子还在颤抖。
天气晴朗的日子,迎着浩荡的清风,一边嗅着柏香树散发的清香,一边空自描绘着明天的模样,心海还能泛起一丝浪漫的情感;阴雨绵绵的时节,眼前全是苛且需要应对,泥泞的山路湿滑难走,如遇涨水,石墩被淹没,我要绕很远的路,才能找到过河的桥。更苦的是我的父亲,坐在家门口,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他家姑娘。他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稍有不慎我真就随流水而去。可怕的还不仅于此,那条山路,平时来往的人不多,曾经有位女老师在那条山路上被人施暴。山野小道上艰难的行走,让我的体验和联想都惊心动魄。本来应该极富有诗意的树影如同鬼魅,看起来既恐怖又狰狞。伴着极度的恐惧,我在这条长长的山路上走过一年的岁月。以至今日,我对游山玩水之热衷度总是保持低水平状态。
父亲去找领导,要求把我调离典足小学。领导慈悲,念及我一女孩子,行走在那么僻远的山路上,的确不安全,将我调到平原小学。平原小学在公路边,沿着公路走就能抵达。路程没变,也是十多里,走两个小时,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搭乘煤车。那个年代,教师的收入很低,每月不到100元的工资收入,如果每天坐车,实在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父亲所在的供销社,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已经没有工资发了,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仨都在上学,其中两个远在贵阳。钱对于我家来说,实在不敢清高到说它是粪土。我选择步行,沿着公路走,天一亮就起身。
邻居有一位开货车的大爷,经常拉煤到綦江,父亲常常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家带我,大爷勉为其难地答应,说驾驶室有空位时让我坐,没有空位时,只能让我站在车门外。站在车门外乘车,整个人得紧紧地吊住车门,或牢牢地抓紧驾驶室里的拉手,就像溺水时抓在手中的那根稻草。在十多里凹凸不平的公路上颠簸,身子随着车身晃荡,稍有不慎,就摔个半死不活,一命呜呼。这样的乘车方式恐怕令今天的年轻人匪夷所思,连我自己也常常感到不可思议。虽然只经历了一次,每每回忆起,仍是心有余悸,能平安活到了现在,实在感谢老天眷顾。
后来,父亲给我买了辆自行车。那是辆男式自行车,我骑得歪歪扭扭跌跌撞撞,一路上,吓得那些大车司机老远就“立定稍息”,驻足观赏我拙劣又危险的车技“表演”。有一次在一转弯处,为避让大车,慌乱中连人带车直接冲到公路坎子下,幸无大碍。几次险象环生之后,实在不敢再对自己的小命掉以轻心,放弃了骑车,仍选择步行。
弹指一挥三十年,走过的路,在心底形成曲曲折折的痕迹,那一道道印痕,记着很多有绪无绪的故事,所有寂寞的、沉静的、痛苦的……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已经融于我的血液中。再度回眸审视,更为真切地明白坚强和勇气的意义,更加感恩生命中所有的遇见。想着已经离世的父亲,忆起他眼中无尽又无奈的担忧,恍若昨日,不觉间,泪水涟涟。
作者简介:
穆小平,贵州习水人,乡村教师,文学爱好者。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