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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响·诗歌时光中的当代贵州
本期主持:潘利文
100年的时间也不过是一道短暂的光缝,现代汉语诗歌蹒跚地走过世纪,值此时间与心理意义上的重要时刻,谈论、回望与展望贵州新世纪汉语诗歌写作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这里是我个人审美判断的倾向,但我相信,收录在这专辑中的名单与作品,又是当之无愧的一种证明。
我承认但凡做事的不完美和受一些因素的影响,但已经是底线了。作为对“诗歌时光中的当代贵州”这20年的诗歌一次象征性与代表性的总结,大家也可以把它当做一个人的“诗歌史”,但是无论你有怎样的情绪,请相信我做这事时力求最大程度的严肃和认真态度。一段时期以来,他们的人与诗,在我的脑中,若群山回响。从审美和文本的视角去审视,他们是新世纪贵州诗歌的代表性诗人:淳本、李寂荡、梦亦非、潘利文、西楚、阳正午、朱永富、张野、赵卫峰(以姓名拼音为序,排名不分先后)在这片文化和地理意义上的贵州高原,无疑构成了我们对诗歌记忆与观察的那不可或缺的部分。我深知,这样的行动与判断,本身就是一种冒险,犹如不合时宜的思想的自我独白与挣扎;我知道冒险中有牺牲,冒险中也有奇迹,但常识告诉我,冒险往往也会带来更多的冒险。
时代的审美标准降低、矮化和狭小到一些不具备审美天赋的几个刊物编辑与评论家的标准,或者几个评奖机构的委员身上,这是时代的不幸。在一个被功名、利益、权力、经济影响的时代来说,艺术已经偏离了它的位置。愚以为,衡量一个时代是否幸运的标准之一是:这个时代的那些真正的艺术家和艺术,在何种程度上,以什么样的方式被时代所接受与对待。遗憾的是,当下我们对此问题的思考,每次的结果都站在了不幸这边。
作为拥有近15亿汉语人群的汉语诗歌,近100年来的诗歌史,除了给世界诗歌版图贡献出海子、昌耀等少数诗歌大师外,汉语诗歌的当代性一直未能真正地完成过。对于正在融入世界文学版图中的汉语诗歌,或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艺术作品的审美价值和意义全在于它的当代性,当代性就是一种创造与创新精神,它体现在诗歌语言、艺术精神、内容和形式中。一个诗人,必须面对它时代的现实,必须有能力去处理这个现实。艺术的发展方向是无数个当代性的函数。艺术的精神恰好与《圣经.传道书》所说的“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事。”相反。在诗歌这片土地上,未来并不是过去的再现,而是“日日新”,创造新的东西、新的精神与形式。同时诗歌不应该向权力、意志和道德妥协,后退到倾向性之中,它应该自带能量生长,当代性并非只是对当代现实中的词与物肤浅与机械的表面图解和概念罗列,而是用当代精神去对词与物的召集,走出语言的边界去显现那“不可说的”禅悟与言外之意。让诗人、诗歌与世界相互面对,彼此敞开、去弊存真。当代性作为时空,它决定诗歌(艺术)如何运动,但诗歌(艺术)也在某种程度中影响着时空如何弯曲,这是当代性与诗歌(艺术)的相对论和物理特性。语言则是被符号化了的时间系列,诗人应该有对时间和语言具有的高度敏感。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不应对现实、现时和现代观念怀有深仇大恨。”当代性的缺失,无疑是公众远离诗歌的重要原因。
没有一个时代,不适合诗歌生长。艺术始终会归属于某一个时代,但是时代却不一定归属于某种艺术。诗歌终归是思,而非语言游戏,与语言和思维有关,与数据、游戏和信息无关。诗歌的分行与敲回车键只是一个假象,众多拙劣的诗人与批评家被这假象迷惑。我们时代有待根治的疾病是对语言和创造的漠视,重复与模仿盛行。
作为当代汉语诗歌的贵州诗歌,相对于“主流和中心”来说,皆显得流量和力度不够,我们出发了很久,然而却是步履蹒跚和艰难,在出发地和此刻之间迂回着,似乎也在向前流动,它所显示出的“当代性”明显不足。
新世纪以来的贵州诗歌在当代性的艺术实践中最早的觉醒与自觉者当为70年代出生的诗人中的赵卫峰,他对形式和语言的探索和艺术实践,在贵州无疑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梦亦非对诗歌形式和精神领域的开创,以及他的一些实验性的超级文本,应该被放在当代汉语诗歌的当代性中接受审视,抛开文本所达到的高度不说,单就其实验精神,都是值得关注的,是国内少数的对汉语诗歌写作抱着“激进与探索”姿态的诗人之一。本辑中的西楚是最具“贵州特征”的诗人,他对语言的当代性实践,对贵州本土的诗歌写作,都有某种参照和启示意义。新世纪以来他们一直处于当代贵州诗歌写作的前沿。诚然,相比国内贵州诗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同时也需要不断地对自己艺术实践的修正与深化。期待在与省外文本的互动与对话中得到某种当代汉语诗歌建设性的灵光。那我的心愿也就达到了。
最后,维特根斯坦的这句话也是我想对本辑诗人要说的话:在以往的桂冠中休息和在雪地中徒步旅行时休息一样危险,你打了个瞌睡,就死在沉睡中。
2021年3月26日于贵阳
本辑诗人名录 (以姓名拼音为序)
淳本 李寂荡 梦亦非 潘利文 西楚 阳正午 朱永富 张野 赵卫峰
淳本,网名淡若春天,女,黔人。七零后,居贵州凯里。出身书香,以为诗即是生活。贵州省作协会员。诗作散见《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中国诗歌》《浙江诗人》等数十种文学刊物;曾入选2011和2018年的《21世纪贵州诗歌档案》、《2011年度中国诗歌选本》、《2015年中国诗歌排行榜》、2016、2017年《中国年度好诗三百首》、《2016年中国青年诗人作品选》、《华语诗人第二届女子诗展作品选编》、《端午》诗刊,2019年《汉诗诗选》,《2019年诗日历》等选本。获2015年“第二届淬剑诗歌奖十大女诗人”奖。著有诗集《时光的盒子》,《汉歌隆里》。
淳本的诗
✪ 我的羊群
总有一天,我要收养一群羊
让它们在世外吃草,
尽情发呆
交配,欢愉
让它们浮生都闲着,繁忙的是大地和小草
让它们没有理想,无所畏惧
状如蠢物,磨磨蹭蹭
面无悲喜
✪ 桂花
南方有嘉木,一会儿在深山
一会儿在月亮上面
我们来自远方的一群人,轻轻敲响天空下的门楼
把一生的抒情全部用在一个疑问句上:
“有人吗?”
泥土松软的气息,在夜里连接成网
秋天了,该回家的人都已筑好了巢
只有远行的人,不守窠臼
不问朝夕
黑夜迷失的本性,在偶尔的鸟叫声中
越来越靠近
我们坐在树下,一身香气
主人没有出现,也不会出现
他把一棵树留给我们,自己去思忖。
✪ 锄禾
早晨,远山含黛
阳光慵懒,田野大开大合
背斗笠的女人,一摇一晃
从梦里出来,补足了美人如玉,的另一种粗鄙说法
✪ 一个人
一个人就是苍生
一个人就是祖国
一个人跌倒
会压倒一大片蝼蚁
一个人喝酒,略微神伤
新闻上说,正有另一群蝼蚁
滚滚而来
起于红海,终于青藏板块
我多么幸运,仅是一只蝼蚁
一只蝼蚁死了
便是,死了。
✪ 告诉你
往后的日子,我磨砖,你看日落
我们的镜子越来越光亮
我们的绳索越来越细小
你看到蝴蝶飞走了
你看到林间,无人可遇。
你看到最后,我们和谁都不像
你看遗落在外的那粒种子,没有发芽,一直在世间跌跌撞撞。
✪ 群山
它们一直很耀眼,也一直很安静
它们是浪漫主义的背景
不参与欢笑,悲伤,繁衍后代
只负责看守羊群
✪ 越人歌
沿途的河岸,已到暮年
我们还假装为它开门,让河水流进来
有船的时候,水花混乱,暧昧地响动
我来回路过好几次,唱歌的喉咙
已说不出少年事
风有些冷,我们无视节令说着春天的话
那些饥饿的植物,多么孤单
那些陌路的山川,
早就离群索居
这世间,唯有思念可以高人一筹
否则,我怎会身穿草木,披挂心经
被爱缠身
✪ 面对这个世界,我们越来越沉默
我不说话的时候,冬天开始进入壮年
大地被冰雪覆盖,它已不长庄稼和植物
只长房子:圆的,扁的,尖尖的,冲破蓝天的
土地负荷加剧,患了心脏病,
小民越来越小,越来越热爱各种横财和马匹
马匹能冒烟,会吼叫,生产雾霾
能让距离变短,心灵变长
经贸日渐繁荣,绢帛能换的不仅是银两,还有美色
天上人间住的圆圆和师师,衣裙甚薄,
丰肌胜雪,却不似当年呤诗作赋的俏模样
群众喜好出入戏院,享受太平盛事
我高挂免战牌,空着茶杯
一墙之隔,显得自己特别悲伤。
✪ 问(2)
入夜,有人在探索我的潜意识
他说得对,我喜欢将熟知的事物一一击毙
喜欢剔除多余的枝节,将身体暴露于荒野
假如马尾松还未认识我,透过他炙热的喉咙,一路拍打的声响
是否还会引起我的注目?
我是否会做出无辜的表情
还羞红着脸,制造出绝望的堡垒?
微风万里,我们相对而坐。内心被一万个词语占据
为什么说出来的却是只言片语?
黑暗中,我快马一鞭
亲爱的人啦,天空多么沉重,它吞下三伏天的第一伏
为什么高举的双手,形同虚设?
李寂荡,生于1970年,贵州福泉人。曾就读于长春师范学院历史系和西南师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1999年,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为贵州省作协副主席,《山花》杂志主编,贵州省期刊协会副会长。发表有翻译、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作品,诗作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直了集》。获第七届贵州省文艺奖、贵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贡献奖、百花文学奖·编辑奖、第三届尹珍诗歌奖、第二届海内外华文文学期刊“人和青年编辑奖”等。第三届贵州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主编有《新世纪贵州十二诗人诗选》《寻找写作的方向》等。翻译作品《美国百年最佳短篇小说选》、《喧哗与骚动》即将出版。
李寂荡的诗
✪隔壁邻居
而几天后 这里一切如故
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直到现在 我仍然觉得你住在隔壁
我只是看不见你的影子听不见你的动静罢了
尽管那个深夜我亲自看见工人
一脚把你踹进火葬场的运输车
去年冬天 雪下得特别大
阳台上你的旧家具被白雪静静地覆盖
你关门闭户 仿佛出远门未归
直到现在 我仍然对你深怀愧疚
你最后一次跟我说话是问我时间
我很不耐烦地回答了你
当时我急着去赶一趟火车
回来时再也没看见你佝背从我门前经过
或者夹着烟卷坐在走廊尽头发愣
回来时我带来一群体校的姑娘
我们饮酒作乐 高声喧哗
料想你都听见了
当时你就在隔壁 匍伏在地
一大群绿苍蝇围绕着你飞舞
你赤裸着干瘪而扭曲的身子 臀部正在腐烂
不知在哪个夜间你被阎王追逐
未来得及打开门呼救便摔倒在门边
但没有吵醒别人的瞌睡
黑夜结束的地方 太阳照常起
照常照耀着你的阳台和门窗
直到现在 我仍然感到你住在隔壁
缄默着 怀抱最终未说出的话语
绝望 愤懑 苦痛
你走后那些健壮的姑娘也离我而去
裹挟着我自以为是的爱情和
对安居乐业的渴望
我漫无目的地过着日子
把日子喝成一堆空酒瓶
把空酒瓶当作废品处理
我常被梦魇惊骇
然后一分一秒等着天明
直到现在 我仍然活着
独自一人 但并不寂寞
因为你走后 我有了两个邻居
他们都住在隔壁
死亡和孤独
✪皖南落日
谁也阻挡不了她的坠落
即使是那么缓慢
即使你还没有来得及为其留影
将其面红耳赤的样子在朋友圈扩散
首先黑下来的是这异乡的山脉
像温顺的羊匍匐大地
暗下来的是身外的世界
亮起来的是内心的灯
桃花坞,离桃花潭甚远
桃花已开过,早在春天的时候
桃子已摘完,就在一月前
桃林仍在,漫山遍野地静默着
是在回忆曾经的绚烂,或者收获
抑或憧憬着下一个遥远的春天的到来,不得而知
月如钩,孤单地挂在天上
微醺,黑暗中有点儿步履踉跄,抬首望天
久已忘记而现在历历在目的是
深邃的苍穹,浩翰的星光
✪对金川梨花的几种修辞
一个唐朝诗人,借用你
比喻一场边塞的雪景
我却不想反过来
用雪来比喻你
我不会说,远山之巅还未消融的雪
是你开到了天上
也不想说你是沦落人间的云朵
另辟蹊径
说你是沿河奔跑的月光
似乎也无太大新意
就说你花开如潮,奔涌在大山间?
三月的大山,枯草未青
素面朝天,容颜枯槁
怀揣着黄金般的心事
我说,你就是沧桑群山的一片柔情
我说你是明眸善睐的女子
让浑浊的河流无颜面对
仓皇奔逃,不舍昼夜
我说你是无涯
的荒凉中,青春的喧哗
你的枝柯拂掠过
清朝的暮霭,民国的炊烟
你倾听过婴儿的叫啼
也目睹过婴儿变成老者逝去时的葬礼
终无一言。年复一年,春华,秋实
✪河流
曾经我面对河流滔滔不绝地奔流
我从不怀疑它们有一天会断涸
就像我从不怀疑那些绵延的山峦有一天会消失
河流的奔流和山峦的耸立 天经地义
正如一切曾经存在并将永远存在的事物
后来我看见奔流的河流
却想到它为什么奔流
哪有那么多的水来维持这样不停歇的流淌啊
地下的水再多也会流光的呀
当我看见干涸的河床
我的想法被验证了
原以为天经地义的事情
在今天也会被巅覆
✪响水潭
我爱,山间,这籍籍无名的响水潭
爱,她的名字,她的响动
爱她夜雨后带着泥土的流淌
四面青山,不作楚歌
我爱,这午间不急不徐的,知了的低唱
我爱沟渠对面新辟的农田
刚插上稻秧,为什么不养鱼呢
有这么干净而充沛的水源
山庄的梨树挂着累累果实,还是青涩的
一株刺藜茂密的籽实也是青涩的
六月是青涩的
而山间所有的生机
都是静谧的、低调的
静谧的还有布谷的呼唤。和响水潭
梦亦非:小说家,评论家,诗人,1975年生于贵州独山县影山镇乡甲乙村,“东山雅集”召集人。出版有诗歌与评论集《苍凉归途》、评论《爱丽丝漫游70后》、诗集《儿女英雄传》,长篇实验小说《碧城书》、《没有人是辜的》等诗歌、评论、长篇小说、随笔与学术著作三十余部。
梦亦非的诗
✪庄子与毕达哥拉斯(选节)
逍遥/游
俯向云间计算的庄子目击那倒映于北冥之脸
这匹飞鸟,作为1,是0
是毕达哥拉斯的游鱼
地中海岸,智者看白云散为余数
幻化群鸟归巢,离线复离群
泠然回荡于公设之风,列子
“遥想高原,苍古之屋
不过栖于一枝……
区别,你受限数字身份”
垂天之云也只属数据中心,象征物
因此庄子浮一瓠,渡溪流、数据流
若梅森素数中,一子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爝火
“只今命运与数
蕴籍于归途”,异端之美
惟纸上之屋不渴不饥
乘云气,复御飞龙
眺数字起伏:庄子从云间
与扶摇而起的波音737,相遇
养生/主
“当你脱下睡衣的时候,要把它卷起来
把身上的印痕压平。”毕达哥拉斯说
庄子认为,“解剖公牛的过程中
以最少之力以避开它的心。”不是心脏
毕达哥拉斯告诫物候餐厅的等待者
“不要吃心。”并非一次比喻
在他们有限的生涯里,唯有知识
沿着山崖曲折入数列之远
河声之遥。“2是对立与否定的原则
是意见。”他们从无限中辩认出
那颗从未褪色之心,是理念,
亦即现象,如山水葆持屋瓦的空灵
这雨雾岁月中,他们隐于书卷
隐于枯山水的虚无,和消匿之心
人间/世
“毕达哥拉斯与3同在”
过去未来,与数字缭绕的
今日……万神殿之数
并非那数字云海
山海溟茫,唯余空庭
旧石板,与
草木葳蕤掩去院墙
毕达哥拉斯看花落
不肯拣拾,走过墙外
听从命运回响
旧屋默然于林下
庄子独坐一隅,“虚室生白
唯道集虚”,他知道3生万物
且与毕达哥拉斯同在
大/宗师
“不要走在大道上。”毕达哥拉斯说
他从埃及返回数学的中途
途经定律、柿树,树下一池水
那里折叠了半个舰队
渡海的庄子,把船
藏于深山,再藏山于泽
一再旋入事与物的虚无
如柿子,终归入秋
庄子点数5枚落下的柿子
那是偶数与奇数的相加
美满的,阴阳相遇的数
在数字系统中计算出毕达哥拉斯
消失于水边的诸种形式
用一整个黄昏,以忘记
系统。算法。下载与卸载。
遗失自身的庄子,一个真人
或一个理念,走在大道上
他就是大道,长满灌木、谬误
以及毕达哥拉斯的幻影……
骈/拇
为枯桂树浇水之后,庄子
给毕达哥拉斯发了6封邮件
“我不曾写信给你,永远。”
刻/意
一直以来,我受困于意义
正如你一生致力于解除
意义的衣冠,直到自己
赤身裎体,坐入天地之间
庄周,你的纯素之道
如黑色瓦片覆盖
这被光阴涂旧的楼宇
深藏于群山之心
而我,也决不走漏数学奥义
数使灵魂的夜露升华
与神融为天幕上的明月
月照千山,也照临恬淡寂漠
我曾在月光中暗示
正多面体的五种命运
折射为五次轮回
在淡然无极后,终结于
你的不刻意而高
无江海而闲……
庚桑/楚
人到中年,我几乎丧失了
欢乐的能力与信心
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
行走于毕达哥拉斯定理的弦上
它让我惊愕于神之深意
——每一段命运都被演绎
成为最高处的比例,暗喻
隐秘的生涯中唯有知识无尽
庄生,你与你的叙事
从我相反的方向散漫而去
若春雨,若秋叶
若火灾之后,亚历山大图书馆
那些书卷的阴影,今晚
在这群山之心,智慧的郊野
我暂时遗忘奇数或偶数
回到自己身体,与我的孤独
隐秘地相处,欢愉如星河
如你所钟爱的斐波那契数列
天/下
这不可公度:正方形的对角线
与其一边的长度……因为
2的开平方没有结果——
但宇宙却由此而派生,无限
且不循环。毕达哥拉斯
世间的智者都看见时空
幻像,并相信它的规律之光
无所不在,比如柏拉图
操持理念之镜以反映万物
比如六音列镜像倒影,幻现出
罗奇伯格与第二交响曲
如果说求和正方形演绎出
六音列,那倒映间的缺陷
犹如虫洞布满了有理数之轴
(而虫洞在时空的数系中
作为捷径,也不能自茫然大海
解救被死亡带走的希伯索斯)
毕达哥拉斯,是否数学的危机
迫使人掩目而眠?让你的数字宇宙
发出断裂的序列之音:我们坚信
有理数的简洁,因此涂抹
形名学或诡辩,大一与小一
这无限的两极让人隐隐不安
召唤罗奇伯格回归传统
——激进也会衰变为浪漫
正如所有的求探都将归宿于
无知,在这块由无限连分数
所延续的世界上,唯有音乐
带给我们,那犹豫的安慰……
潘利文,1975年9月生于贵州省三都县,水族,自由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潘利文的诗
✪哲学笔记
过去不会成为此刻
过去不会成为此刻。
鸟不会替鸟飞翔。
是风,不会静止。
是黄河一定洗不清,
河水滔滔,我要与世浮沉,
用沧浪之水洗脚。
雾霾爱上蓝天,
野花落满一地,
相信春天也没有用。
每当我打开地图
大地之门紧闭,
而历史,活该在那里,
在死亡的方向上,
跟君王干杯!鱼在飞中剖腹
在水语的航线上。
鸟儿潜入海底捞月,
又回到天空,
与鱼虾各在天涯。
树根长在枝头。
黑回到白中。
我什么也看不见。
石头梦见了梦境。
帽子惊飞落叶。
时光掉头,在与谁告别?
落日也是天空的一部分
落日也是天空的一部分
顺着太阳的意思逆时针
在人类的愁闷中下沉。
我们在云上安放生活的秘密多久了?
诗——将不再关心夜晚
诗只在黎明赶路,迎着朝阳
诗,有时能够——
解释命运与岁月怎样弯曲了时空。
一些时候你是我不眠的钟点
最初是异地的风急行如闪电
最初是一些地点和某些冬天厚厚的积雪
你在我和事物之间,成为一个定语
有时你在我前面,为我开辟道路
你爱在漫长的夏日,凝视我的杂乱不堪
你或许更爱在我的左边或者右边,护送我启程
一些时候你是我不眠的钟点
一些时候你是我窗前的明月
我又回到了故乡
我又回到了故乡
渐近故乡时,太阳的光线慢下来
它要穿透水语的防线
和那莫名的晕眩
这些年的故乡
这些年的故乡,是一个影子
它爱捉弄
那些初春的枝叶与将来的繁花
当月光出没,请留心那些忽明忽暗的回声
故乡,不是一个过去的事件
故乡,不是一个过去的事件
也不是回忆录
而是时间的书简
最初
最初的故乡是我们
最初梦是觊觎,
最初的思想溃于蚁穴
而命运,常在时间的拐角处推陈出新
你从繁琐的俗务中起身
到死的深渊之间
命运越来越慢越来越像意义中的浮萍
往后回望是
光阴啃噬的一片片草场。而命运
常在时间的拐角处推陈出新
风又用虚无摇动了风景
风又用虚无摇动了风景
江岸上,古榕树悄然地换上新的词语
都柳江的渔夫打着忽哨
悠然于江水倒灌的人间
是夜,天晴江月白,朋友客居庙堂
仙人们在历史的他乡,起舞弄清影
黄河之水天上来
黄河之水天上来
大海因之多一些烦忧
我那浑浊的昨日是不可留
若海水能够倒流
若海水能够倒流
你也将换回曾经
若思想可以牵着身体的手
我们都去过世上的这里或那里
青春游历过乌托邦
树林的叶子太密
而我的理想又太少
青春游历过乌托邦
只有风的长河悬浮在大地之上
总有一些南方,我们未曾去过
总有一些南方,我们未曾去过
我们习惯于回到故乡
常见的那些飞向南方的候鸟
它们是当代生活的启示录?
爱在高处,我们在低处
爱在高处,我们在低处
我们和那些充满欲望的春水一起
在风的快递中取回春天
时光的枯枝又长出了新叶
风不在乎
风到处卷起人类的被单、枯叶,
又卷起不识一字的稻草
在无聊中落下(风不在乎)
我的寂静,就住在秋天的隔壁,
像神明一样,孤独而自由
庄子与蝴蝶
庄子与蝴蝶,在旧梦中
和另一个国家攀谈
谈论人类生活的历史
然后,继续在天堂赶路
我们一言不发,我们
身后有风,身后还有烟尘
我们放弃对时间革命的想法
所谓哲学,不过是语言的高烧
所谓美好,确是那夜色中野生的年少
云翻卷成山阿
云翻卷成山阿
又被风吹散
云翻卷成天马
又被风吹散
云压城
又被风吹散,看见了吗?
我们的心事出入于沉重
出入于疾驰,出入于
风的故事,和大地的屋顶
江山显露时间的真迹
江山显露时间的真迹
草木茂盛,换来新的天地
走兽藏于四野,鱼儿
在深渊辜负一方清水
或潜伏在昨日,弃我去者——
鱼也。像语焉不详的
故乡与他乡
鸟载宫廷飞扬,有人乐此不疲
古代的诸侯们也许来过这里
他山之石如是说。
西楚,苗族,1976年出生,作品刊发于《诗刊》《山花》《诗歌月刊》《星星》《诗潮》《中国诗歌》等及收录各种选本,出版诗集《妩媚归途》等,获尹珍诗歌奖。
西楚的诗
✪腊尔山哀歌(组诗)
雉鸟
一滴雨水落下,惊飞雉鸟
这对枪管的远房亲戚
往晨昏交汇处
拜访流水,和积雪
它们在途中交拜,和鸣
又不得不,分道扬镳
把彼此作为死亡的信物送出
它们随雨滴返回天空
一曲悲歌,在传唱中
一路低头,寻找唱歌的人
猛虎
有猛虎从心中放出
山林的怀抱,柔软而复杂
有朝阳,遥不可及
有断崖,有露水滚落
如巨石
有枯荣,有骨头嘎嘎作响
有我,独自走在路上
白雾茫茫
有呼啸,迂回
昨夜都是黑夜
有空山,猛虎状
有身披剑戟的,失败的一生
木质的亲人
树木曾有亲人,在太阳下
骄傲地,做大地的主人
传说在口辞中燃烧,在火堆里
熄灭
树木的本性里,柔软的部分
是灰烬的前身
它们曾披甲,站在世界中心
看亲人和星辰散去
露水
众人的故乡,在遗忘中
拼命地,把一只萤火虫擦亮
露水梦见江河,从澎湃到呜咽
有的变暖,有的变冷
有的,在生死的怀抱里
任由大风吹奏
巫语
不能揭开的面纱
是人间的黑幕,包罗着欢愉
和苦痛,不知下一秒
将有什么被说出
那些漫长的夜晚
和旅途,背叛和忠诚
似有转机
瞬间又千里之外
哀伤如落叶纷纷
水上有人隔空问道
山间有声,用苍凉作答
上山
人往高处走,惊慌的草木
腰悬悲伤的仪仗队,山风抽打肉身
留下绝响和后遗症
小动物在前方引路,把语言收在
脑袋里,有人等着
有一天,它们重新从天空降下来
逃避和占领,山头并不在意
任热血抛撒,在山间
开成野花和河流
锣鼓唤醒哭声,相互感动
有故事的人,把自己讲完
把时光藏于山顶
倘若得以安放
人与风景相互看透,他们
在悲喜之后,暴露彼此身后的虚空
收割
分开茅草,镰刀在腰间
扮成一面镜子,看见前世
收割者坐在山顶
口中的兵马,等待一声号令
来生模糊,大雾中
远走和到来的人,交头密谋
一把老镰,在弯曲中
分割自己的孤独
我向过客拱手
不问来处,亦不问去处
白云在山间铺路,一直铺到
天空的前庭
野牛群
有人一生追赶野牛群
赶着赶着没入其中
这群太阳的影子
铺满山谷,它们是罐装的泪水
超载的江河,在身体里翻腾
野牛群跑过,遍地火种
蹄声高过尘世
有人一生在世间唱歌
唱铁的故国
故国里有人吞吐风暴
时光总随夕阳西下
天空倾倒黄沙
我准备起身,去追赶野牛群
它们已归于沉默
枯骨
群山是无碑的墓地,所到之处
一半是枯枝,一半是枯骨
捡柴禾的人失声痛哭
“它们的来路
洒满热血,山间清冷
时光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们把交谈,让给了沉默
两个树蔸,面对满山的树木
两个沧桑的老人,看着遍地子嗣
下山时,我留在夕照里
他背着烈焰回家
迷途
大地的孤独之舞
在虫鸣中展开,迷途的人
把灵魂交给山石,林木
时而刀背藏身
时而混入落叶的激流
一只鹰在落叶之上,扮演
眼泪流干的送行者
前世铺路的人,今生在路上
棺椁藏于尘埃
薄暮
心有哀鸣,雪片落入山谷
我以腹语回应,寒意刺刀般立起来
抚摸过死亡的手,是热的
仿佛刚刚从人间抱走了火炉
少年瞭望垂老
光阴光脚赶路
云雾沿途缠绕
我与人间隔着薄暮
阳正午,苗族,70后,生于贵州福泉。写诗歌、评论和人文地理等文字。作品散见全国报刊。美术科班,兼习书法,做过媒体记者、编辑,著有《贵州秘境》。居贵阳。自游主义者,独立策划人。
阳正午的诗
✪素描·东山
1→
暴雨淹不过楼下的麻将声
浇不灭邻居叱骂小孩的怒火
疾风扶不稳一座山的静穆
吹不散满街的行人
墙的一边,进行曲飘起旗帜
另一边,圣贤已人去楼空
2→
广场是局残棋,无人对弈
每天跨越楚河汉界,在地上
蘸水写书法的老人,如蒸发的
字迹,已了无踪影。如同
一首诗还没开头就已经结尾
诗人从此封笔,杳无音讯
3→
公园悬空,接纳山歌的乡愁
好似云霞在此栖息
阳明祠前,牌坊屹立心学
无知者与朝圣者,合二为一
你看,那些隔笼赛歌的画眉
与跳舞的男女一样明心,见性
4→
城中村的主人,有的搭上了
未来方舟,有的挤进了花果园
腾出的房子低矮,逼仄
曲折的巷子,幽深租客的眼神
他们起早贪黑,或闭门修炼
心眼居高临下,处处优山美诗
5→
从种菜到种房子,跨越新世纪
从能遮风避雨到优美人居
则须跨越心理红线。拆,不拆
不取决于愿意,还是不愿意
美与没的谐音,好比贫民窟之于
拼命哭,棚户区之于捧富区
6→
围墙的雨浸渍,日晒斑
抽象时光抚慰的暗疾
书房板壁,屋漏痕比宣纸上
挥毫的狂草更藏锋,自然
眨眼间,寺庙新塔楼高过尘嚣
低于电视塔和凯宾斯基
7→
窗外,楼房侧墙阔比天空
外墙漆褪色为苍黄的浮云
很多时候,你误以为墙是天空
习惯了天空竖为一道高墙
以至于看不出天气变化
生活,因此变得不可确定
8→
房间再阴暗也有阳光
从高楼的窗玻璃,折射进来
片刻照耀,也格外敞亮
如一缕春风霎时拂散冬霾
但你时常错过阳光眷顾
白天恍如暮晚,安之若素
9→
恍惚间,喧哗抵消喧哗
寂静湮灭寂静。从天亮到夜阑
像婴儿无休无止的啼哭
让温柔少女瞬间变成悍妇
像儿孙没完没了的训斥
让沉默寡言的老人更加哑默
10→
乱麻样的电线网线路径分明
好比看不见的病毒,无处不在
被拉斜的电杆,仍然挺立
正如失眠者梦再长,也要起来
抬头仰望,横空的电线上
麻雀站成了五线谱上的音符
11→
音符标不出这些声音:
喇叭声吵架声叫卖声炒菜声
手机来电警笛狂笑呻吟鸡鸣狗吠
猫叫春打呼噜……混杂声中
你只想辨出梦呓的音色
为此,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
12→
声音之外,很接地气
戾气浩气烟火气,气象万千
气味之间,参杂人情味
酸味臭味书香味,余味无穷
你感觉这生活毫无诗意
却适应了卸掉面具的余生
13→
总有一种微弱的声音
穿透混沌空气,迷幻夜色
那支紫竹调古筝练习曲
会按时奏响,让你竖起耳朵
墙角悄然开放的无名花
气味暧昧,令人凝神,屏息
14→
这样的语境适合发呆
腾空心境,清除命运的渊薮
而斜坡绿化树撑开的伞下
算命的人,和抽签的人一样
通过逢凶化吉的神秘暗示
兑现未知的美好夙愿
15→
墙头草挤出石墙的缝隙
始终朝一个方向弯腰,点头
羽翼未丰的雏燕飞出巢穴
枯叶般坠落天井,葬身蚁腹
你耽于表象,触摸不到宿命的
内部肌理,难窥生死奥义
16→
熟悉到陌生的是枕边人
陌生人未谋面,转瞬成知己
最灿烂的笑,献给外人
最阴沉的脸,甩给家人
虚拟的世界远真于现实
最真切的境遇,形同虚构
17→
有人负气出走。一如山下
南明河水一去不返
有人一出生就栖身巷弄
出来时已风烛残年
你是寄居者,亦是过客
到来如离开,一人即众生
18→
是的,这地方是所有地方
你在此地,查无此人
你看到的,似乎并不存在
经历着的,仿佛从未发生
此时,月亮像一帧剪纸
从东山缓缓升起……
朱永富:84年出生。贵州省作协会员。诗歌散见《诗刊》《星星》《草堂》《十月》《山花》《山东文学》《诗选刊》《诗林》《诗潮》《绿风》诗刊等文学期刊,出版诗集《稻草人》。
朱永富的诗
✪品茶拾遗
曾告诉过你的碎瓷,是我这一生
隐隐的疼。凉水煮茶
又把那六安的瓜片又多放几芽
一生钟爱的瓷器,每一次拾起
都是滚烫的冒险。褚色的杯体经历
炉火的锻打之后出水了莲花
爱莲之人如是说
牡丹艳于俗世,而菊傲立深秋
唯有那一朵清莲,出淤泥而不染,可以养诗
杯水里的天下会无端透明
单纯如同一瓣春天的美好。那涩涩的
在舌尖回甘的
是来自本家姐姐的祖母红野茶,叶芽圆润
汤色金黄。而这些
显然只有嗜饮者始能自知。若水
尚有清茶相伴;若羹,亦能逸出暗香
多年后,我会为你经营一个舌尖上的国度
曾经的苦,都是我茫茫人海中
失散的肋骨
✪盛夏之事
包谷扬花以后,竹竿上的红豆
又往前伸长几寸
余下的思忖
是如何把坡地上的土豆请回家
我看到的绿
是荡漾,村子的斑驳处顽童戏水
蛙声转承,新月起合
整整一个夏天
心里落日黄昏,体外又朝霞满天
每天从村东头重复
村西头。走啊走
就是不见穿裙子的美人
✪一个人的村小学
看不出有闯入者的迹象
日光灯依旧安好
微风吹拂晾衣杆,凌晨的时候
远山逶迤
路遇月亮领星星回家
在虫声里细数打烊的乡愁
每一间黯然的窗户,都是招魂的
明月客栈
菊花新开,绒线球上举着
生物课和故乡
绵长的梦境,如是山川草木的辽远
高脚杯醉倒红酒
目力的远行一场虚构
✪竹林记
七贤不知。只有我知竹笋的年纪
被风吹折,被风缝合
我时有想哭的冲动,也使之噙着泪水
郑板桥是大神,他笔下的法力
尚不知小篾篓会修行会唱歌,人间
依旧缺少一笔名副其实的清秀
我见识过篾匠和磨刀石,刀刃在说话
我想起他关节上的旧伤
带着劲
晓月初生处,月黑风高时
✪阅读
假设的对面坐着镜子,你看镜中的
人儿,卖力挤出悲伤
一次,两次,更多次……一个狠角色
就是在击垮别人的同时,击垮自己
那年,唐僧西游,前行的道路妖魔成群
那年,林冲夜游水浒,大雪封山
那年宝玉尚且年轻,刘姥姥还有脚力游大观园
英雄气短,三国志长
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冬妮娅,长裙小资
那年我隔着一盏煤油灯,怀抱
火种取暖。黑夜漫长
我的手心
时而冒汗,时而冰凉
✪石匠的愤怒
作为石匠的儿子,我没有理由怀恨石头
作为石匠的儿子
我又不得不和他一起
同仇敌忾的怨怼石头
甚至怀恨小小的计量单位
一厘米或二厘米
在他身体里左右对生
一个曾经伟岸的石匠,高举手锤和錾子
却一度的痛苦和迷失
他说,一生斩杀石头无数
两颗细小的石头
最后还得依赖激光
张野,男,土家族,原名张思源,70年代中期生于松桃,90年代末毕业于贵州民族学院。贵州民族大学副教授。有诗作、评论发表于《诗歌报》月刊、《飞天》《山花》《星星》诗刊、《中国诗人》《诗潮》等。出版诗集《风暴中的琴弦》。
张野的诗
✪山中书
长兄如父。
——题记
1
五月的阳光过分明亮
我们感到冷
并听见破碎的细微声响
你咽下一个漫长的黄昏
我们又在深夜翻越那些山岭
这一次我无话可说,你也如此安静
如同你一贯的沉默
如同我们身后的深渊一样清晰
上山,后面的车灯照进黑暗的穹隆
前方是你的归宿,沿着虚无。
从离开又回来,35年的时间
以及多余的才华,溢出你瘦弱的身体
几个夜晚长过我之前的岁月
连续的大雨要洗你藏在骨头里的疲惫
同时洗去我们的记忆:
泛黄的自我挣扎的痕迹
好了,现在我们的大脑终于变成一口井
冰凉、空洞而幽深,间歇性地冒出烟雾
群山间继续闪耀灰色的雨
我们掘出泥土、尖石
我们比划长度、宽度和深度
我们喝着酒,议论天气
用树枝盖上大地张开的口
死亡是它最好的食物
你的生活曾经是雾,是烟,然后是雾
呛出这世界的空虚
你睡在山间,在你身旁,草长了,树叶黄了,
只有风从峰顶无尽吹过
2
在黄昏,你绷紧的身体慢慢松弛
你散步时看过无数次的落日
此时在远处的峰顶
在我们的奔跑中似乎停止下来
多么漫长!这人世的苦役。
没有风的时刻这世界多么安静
你偶尔无声地微笑,从17岁到49岁
讲授物理、化学、生物、历史
在没有人时喜欢哲学和艺术
你没有教授过死亡
死亡却借助你与我们构成完美的对称
而大雨连绵,每一滴
都从天空夺眶而出
填补着大海的空虚而大海也是虚无
一天凌晨,我看见沾满露水的蝴蝶
在微风中颤动翅膀
蓝色的火焰把时间
化成一堆白灰。那么轻
正如这步入盛夏的阳光
没有重量,却让我们
向每一个落日发出痛楚的呼喊。
3
你倒向软绵绵的黑暗
我们推下泥土,铲来草皮
包围你。在这样的雨天,墓旁的刺丛
开着粉白色的花。
一切那么简单:一个盒子,一堆小小的
泛着腥味的泥土。你从不追求堂皇
花白的头发正好可以掩盖
眼中清澈的悲哀。好吧,
实际上也很少有时间沉思
谈话中偶尔让人惊讶的语言
更像是一出戏剧中漫不经心的道白
长久的沉默,哦,多好的一片田园
是未知的恐惧留下的空白
群山之间也是空白,天空之上
也是空白。雨水和阳光
洗刷不去的是空白
一个夏天过去了,一个秋天
即将过去。山间岁月依然
有时大雾弥漫,有时明朗清醒
而时间在继续消逝
安魂曲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酸腐
星星在黑暗中的和鸣也许更加明亮
但请告诉我,该如何消除
高耸的杉树上那些针形的孤独?
4
面对一个普通人的渺小
我们羞于给出赞誉
32年的教书生涯,一个泛黄的取景框
远不及这个时代一夜成名的传奇伟大
对生活中袭来的一切
你只能一直无声地接受
Ca+,比你授课时提及的元素多出
一个小小的“+”,正是它
滴落进你艰难的呼吸
疼痛让你彻夜不眠
没有摇晃,只有扭曲
和干渴的嘴唇的沉重
内心的禁令让你不能开口
表达自己的想法。遍地梦想的青春期
你照看着蹒跚的家
云朵一样在天空变奏音乐,让我们骄傲
而现在,我只能无力地
让你靠着我,换下玷污的衣物
又一个黎明终于来临
我们的心跳一起紊乱、紧缩
群山起伏
回家的路这么漫长!
父母在,不远游。这一次你果断转身
愧疚使他们如一对衰老的大提琴
间歇性地涌出低沉的哀鸣
山间苍茫的云气使大地显得永恒
5
49年的时间让你疲惫又平静
你越走越远,走出我们的生活
你破碎的形象也将走出我们的记忆。
呵,异乡,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异乡
灯光展开不眠的盛筵
转眼我也步入中年
有了自己的亲人——
也许我们怀着共同的恐惧?
悲哀还像山间的荒凉一样无处不在?
水边的梧桐低垂
等待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或者仅仅是一段裸露的
灰暗的肉体?大雨洗去尘土
那种洁净瘦得像这个秋天的回忆
世界是一片摇曳的火焰,迅速噬尽
你的孤独
这也是世界上每一个人的孤独
救赎的舌头在遥远的时代
被彻底割除
空荡荡的山间有风
有一切。但它们从不言语
我们都不善于争辩——
不是出于傲慢,也不是谦和
软弱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大道周行,相对性引出绝对性。死亡
并不能让我们更自由地呼吸
作为一个共同的终点
死亡,会不会穿越泥土
穿越灰色的草木,让我们
再次相遇?这一次
让我们从终点开始倒退
直到长出天空幽暗的面影。
赵卫峰,白族,70后,诗人,诗评家,学者。诗文散见各报刊及人大报刊复印资料、《中国新文学大系》《大学语文》等选本。出版诗集4部,民族史集2部,评论集3部。主编出版《高处的暗语·贵州诗歌》《中国诗歌研究》《漂泊的一代·中国80后诗歌》等专集。主编内部资料刊物《诗歌杂志》15辑;主编《21世纪贵州诗歌档案》系列6册及《贵州90后诗选》等。曾为《贵州日报》特约作家、《特区文学》特约评论家,《贵州都市报》特约诗歌编辑,《星星》理论刊特约评论家。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贵州师范大学民族文学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曾获贵州省政府文艺奖、贵阳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等。2006年加入中国作协。
赵卫峰的诗
✪云贵高原
嫦娥在望
蛮天僰雨
乱石穿空,风情万种
嫦娥在望,
河爱弯路
人以群分,唤作民族
嫦娥在望,
路有不平
肉身重要,骨头必须
嫦娥在望,
植物安静
农夫与蛇,自有睡处
嫦娥在望,
城镇乡村
星罗棋布,各有千秋
嫦娥在望,
黎明不远
热火朝天,爱恨同源
✪纪念
一棵树已经许多春天,终于枯槁
仿佛疲惫至极的器官,终于永垂
终于,我知道了一条河不再像从前
容忍我,陪同我,向着远方津津乐道
终于,一个人双目紧闭,不再说
仿佛贪睡的婴孩,仿佛一生的话已说完
我已见识无数生死。却不轻言消失
我知道一些时光,有着泪珠的形状
我知道但凡故事迟早都要截止
仿佛一枚总会被收拾的果子
而我终于不知一只兔子最后过什么日子
一个由希望铸造的人终于成为相片,不再喋喋
一张相片将与置之度外的挂钟一起
看我,如何从将逝之夏步入深秋的未知
✪落叶一旦成为落叶
落叶一旦成为落叶
与树还有什么关系
就像你,乘梦而来
停下了,安顿了
和梦有什么关系
落叶,与树距离不等
五十步,一百步
或身不由己地远,遥远,永远
就像做梦的人
和梦分开了,再不相见
肯定有很多的落叶
再也归不了根了
它们被风玩,被扫帚赶,
像脱离实际的爱或恨,像难民
被集中,被处理
就像很多梦
很多人,从梦中吹落下来
✪鸟鸣涧
鸟用翅膀扑空,使峰生动
以投影,试探一条流水的自在
和透明
鸟盘旋。用动作告诉
光天化日里的暗,并非一成不变
相对而言,峰是安详的
满身的草树体现自然的善
以及耐心:一条流水流啊流
在这儿翻身,在这儿飞跃
形成高潮,不是没有原因的
鸟应该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了
但是从来没有人
能够从一只鸟的嘴里掏出秘密
阅人无数的鸟
显然比人更能藏得住事情
✪给你(可你又是谁呢)
是卵石垫高了流水,让她缓慢
是旅人有意为之,让舟自横,体会等待
是风吹去又返回,古今多少事,
多少尘埃,要从头再来
是我远远俯瞰这一切,轻轻记下来
记得旁观者中的一个逐日学会了隐蔽
在江湖中他似最随意的一滴
在人海里,他不惊人
而现在是果园了
而你千万不要凑近那早熟的
它硬,摇摇欲坠,它重,它危险
你要当心,它像理想
会砸疼你
✪2003:地铁里的中年之躯有些雍肿
有些无聊,有些无趣,有些手机
死死勾引着,年轻的头颅,一个
像一个,游戏与新闻,有些轻松
有些沉重,男女事情,我们需要
有些东西,能充实,晚春的出行
有些拥挤,有些混浊,有些话儿
不好说,有些头和背影不动声色
有些面具,戴了也像白戴,对于
经历太多的人类,光明只在内心
机械的好处在于速度,在于秩序
腰身逐级而上,眉眼在出口辨识
方向,有些建筑似明摆着的座标
有些座标,只在有些记忆中闲着
有些转眼,有些寻找,有些歇气
有些像动物逃难,有些身不由己
有些绿灯,有些红灯,有些臀影
至少在刚才还算饱满,还算平安
✪绕树三匝·它→
它还在
指导我们晒太阳,院坝里的老树
放任秋风甩摆,与春天相连的小动作
促进伤感,有时也让人不快
清洁女工的怨艾,枝条般偏低
还有那莽撞的小孩,他急
他总在欲盖弥彰的游戏中吃亏
但伤害本身并不像树那么持久,正如
一株树本身不会影响陌生人的进出
不会阻碍盗火者从莫须有的后门溜走
回过头,你看,原地扎根多年
你和你的梦也如这老树,每天
自觉置身阳光,又似乎停止了向上
就是这样,无边落木萧萧
无事之身悄悄,凭窗驻足,植物轻松
动物安逸,植物不像动物会梳妆
会皱眉头:“真烦呵你
看了这么多年还没看够!”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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