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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文君|《那株正开花的树》(文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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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21-3-30 09:57:33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西厢记》在金圣叹眼中,是“第六才子书”。

  相比较而言,金批《水浒》又比金批《西厢》名头要响,好歹《水浒》写的是英雄好汉,天罡地煞,也算自有一番慷慨豪迈,悲怆苍凉。

  这样的一个小儿小女的青春情爱故事,世人所谓的“淫书”,何以入了金圣叹的法眼?

  少年时读《西厢》,遇到的就是金批的本子,只是对那些啰哩啰嗦的批语很不耐烦,也不大看得懂——语句倒还明白,意思却是糊涂的,譬如上面引的那段话,实在不知所云,就都跳过去,只看王实甫写的句子,觉得满目锦绣珠玉,字字嚼得出香味。

  《西厢记》的确可以当做《史记》来读,写人物形容毕肖,声闻在耳,不假一辞,褒贬透纸。至于金圣叹点出的“目注此处”,笔下写从别处迤逦写来,及到此处就停住,不直接说出来,而让人从文章中“瞥见”——这种笔法,不仅构成了文本叙事的摇曳美,同时也生成了含蓄蕴藉的诗性——诗是指向月亮的手,而不是月亮本身。

  《西厢记》是一个是关于诱惑和沉溺的故事,满纸的香艳旖旎,豆蔻年华读来,应如87版《红楼梦》中“双玉读曲”的画面:芳树下,落英缤纷,花映人面,人面如花,一册《西厢》,读的人自然会成为“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诱惑越发是诱惑,沉溺只会更沉溺。

  《西厢记》是“正照风月宝鉴”,而《庄子》是“反照风月宝鉴”。

  少年时,从未想过张生与莺莺的结局——虽然也知道写团圆的是别人续的《西厢》,王实甫的《西厢记》只写到张生与莺莺离别就住了。离别固然惆怅,但却觉得幸福是在握的,至少是可期的——那时,还看不到人性深处的诡谲变幻,换了眼目,再张望,人性是一口望不到底的深井。

  王实甫在《西厢记》里没有说,莺莺在“哭宴”一折中,长亭送别张生,曾经吟出一首诗:“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这原是元稹的《莺莺传》中莺莺另嫁他人、张生也娶妇别家之后,张生偶遇机会,想再与莺莺见一面,莺莺不肯见,派人送出了这么一首诗。故而这首诗在《莺莺传》里是通的,合情合理,放在《西厢记》“哭宴”一折里,却显得古怪——莺莺何苦如此说?

  《西厢记》在结尾处,成为寓言。

这番话里有奇绝的想象——千古文章成为作者灵魂的载体,在时间之河中悬浮,等待着后来者用理解来打捞。


  黛玉在大观园——这个作者制造出的“桃花源”里,似有还无地“谈着恋爱”,心里什么都有,“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的诗句写了,最后烧了,到底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蜂腰桥宝玉倒是说出了肺腑之言,结果落到了袭人耳朵里,得了句“神天菩萨,坑死我了!……这是哪里的话,还不快去!”宝玉也只能紫涨着脸皮而去。

  由此看来,这三位少女,只有《西厢记》里的莺莺小姐,扎扎实实在人间谈了一场灵肉结合的恋爱。

  杜丽娘和林黛玉,在恋爱中的表现,更为诗化。她们都拥有自己独特而优美的经典抒情画面:描容和葬花。

  黛玉姑娘恋爱谈得不顺利时,就去“葬花”,提前祭奠如同花一样明媚鲜艳却终将逝去的青春。

  莺莺拜月,比不得貂蝉拜月;莺莺听琴,也比不得文君听琴——终究是落了第二层,然而莺莺却被作者赋予了一个不那么引人注目、却格外耐人寻味的动作——不语。

  莺莺在书信中答应了张生幽会的要求,红娘再三催她“去来,去来”,莺莺“不语”,但还是跟着红娘去了西厢。

  有意思的是,在元稹的《莺莺传》中,对西厢欢会这一情节,也有着类似的描写,此前张生跳墙,被莺莺训斥之后,于是绝望。然而红娘又陪莺莺突然降临西厢,“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在元稹的笔下,那个西厢里的夜晚,莺莺也是“终夕无一言”。

  当然不是这个人物不善言辞。无论是元稹唐传奇《莺莺传》,还是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诸宫调》,崔莺莺这个人物,都是机敏多才、很会说话的。且看她此前教训张生,说得合情合理,进退得宜。纵然大家闺秀矜持,可到了以身相许的定情之夜,竟然一言不发,也实在有悖常理。

  莺莺的“不语”,如同黛玉的“葬花”、杜丽娘的“描容”一样,是塑造人物非常有力的一笔。两情缱绻的时候,张生的反应很正常,赞美,亲昵,欢喜得充满感激和感动,然后就是给出誓言——莺莺对这一切都不置一词。这样反常的行动设计,展现出了莺莺复杂而深刻的精神情感世界。

  莺莺的无语里,有一份勇敢和担当。我愿意相信,月移花影的那个晚上,莺莺是为自己——而非为张生——去了西厢!

  与其说《西厢记》是个爱情故事,不如说《西厢记》是个诱惑的故事。

  因为莺莺“临去秋波那一转”,于是,张生为求取功名奔波的脚步,停留在了普救寺。

  “临去秋波那一转”千载流传,但在金圣叹眼里,却已经是“第二句”,更高妙的是“尽人调戏”四个字。

  浑然天真的莺莺带着红娘走了,“眼花缭乱”、魂飞天外的张生“疯魔”了。张生于是开始行动,先是满口谎话向法本长老“借厢”,心里发狠,若是不肯周全,让他住进普救寺,他会“埋怨杀法本和尚”。正好遇见红娘来向长老问询为相国做法事的事宜,张生竟然胡思乱想到认为崔家女艳妆,看上了老和尚!

  知道了是莺莺要做法事为父亲尽孝心,张生忽然也哭起了父母,也要为父母做法事,确定能在法事上见到莺莺,张生对自己说,“这五千钱使得着也!”
  莺莺的灾难,成为张生的机会。

  张生赢得了美人的青目,莺莺隔墙酬韵时被逗引出的一丝情愫,此刻已然氤氲成了满腹的缠绵想象。女儿心性最禁不起揉搓,接下去揉搓莺莺内心的,不是张生,而是莺莺的母亲,相国夫人。

  事情发展到此刻,不仅莺莺是张生的诱惑,张生也成为了莺莺的诱惑。

  而早在诱惑的泥淖里深陷的张生,内心的煎熬已然外化为躯体的疾病。

  诱惑作为力量,有着独特的悖论性。从张生和莺莺之间情感运动的轨迹,我们可以发现,无论是客观上的助力,还是客观上的阻力,都会奇迹般地通过当事人主观上的发酵,成为接近欲望对象的力量。

  爱情的力学曲线,却是恰恰相反的。我们有时候会不无悲哀的发现,所有为爱付出、力图接近所爱的力量,最后都会变成让你远离所爱的力量。虽然爱情往往是从诱惑开始的,但没有完成成长和蜕变的诱惑,显然还不是爱情。

  金圣叹说,“哭宴”之后,无《西厢》,又说《西厢》不可续,原因也正在于此。张生离开之后,莺莺和张生的命运会如何,那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西厢记》结束在长亭送别,莺莺送走了张生,张生走向长安。

  张生继续着求取功名的道路。草桥店,张生梦到莺莺赶来——如果说梦是现实中匮乏的反映,那么这个梦似乎说明,张生潜意识里渴望能带莺莺同行。当然这是个很难实现的梦想——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念头。

  《西厢记》的故事还能继续吗?

  诚哉斯言!

  这样的梦如何能不醒?

  如果我们把普救寺置换成今天的大学,莺莺与张生之间的故事,立刻就变得通俗易懂了。毕业季,也就是分手季。为什么校园恋情如此脆弱?不是当事人的品质问题,也不是今天的现实太过残酷——现实从来就没有温柔过,现实自古以来就是这么残酷。虽然每个时代的青春面对的具体问题不同,有时是身份门第,有时是战争灾荒,有时是政治劫难,有时是房价物价异地恋……但青春与现实相撞的那一刻,青春必然碎成一片!

  让我们回到《西厢记》,张生与莺莺黯然分别之后的故事,不再是《西厢记》的故事。然而所有读《西厢记》的人,对此后的故事依然会抱有浓厚的兴趣。

  续写者对于张生和莺莺,俨然是个粉丝,而且是“脑残粉”,天真得近乎蛮横地乐观着。自然是张生高中状元,皇帝御赐姻缘,“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团聚”,这是童话般的结局。
  于是续写者就安排原来与莺莺有过婚约的郑恒来“争艳”。自然,郑恒不仅要败给张生,还要赔上性命——莫名其妙地撞树死了!

  这样的恶趣味,不是真正的乐观。但在张生的那个梦里,蕴藏着浪漫主义乐观的种子。

  仔细想想,“勇敢“这个词不准确——莺莺和张生,已经很勇敢了,至少他们是行动者,成全了自己焦灼的青春渴望,没有成为抑郁而终的怨侣,不用等着死后去变连理枝,双飞蝶。他们在自己最美丽的生命季节里,没有错过彼此。

  飞蛾扑火不是勇敢,是疯狂,他们都不是扑火的飞蛾。

  《莺莺传》里给出了一个怀抱这样体恤与宽容的莺莺,自然也给出了一个忧伤的让人百味杂陈的结局。

  当时也是太年轻,实在是没见过世面,现在看看,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啊。通过否定对方和过往经历来获得解脱,差不多的人皆如此。只是那些人“自我合理化”之后心安理得就好,不像元稹那么会“上价值”。

  元稹发表这番高论,还让听到的人对他钦叹,认为他是善于弥补过错的人。我当时读只觉得荒谬绝伦,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青春结束,人生继续。

  蓦然邂逅,张生又死乞白赖非要见人家——我当初读至此处,只觉得张生,其实也就是穿着“马甲”的元稹,讨厌得不行,而且还有点儿不可理喻。要到很多年之后才明白:张生面对“欲望的对象”,又变成了那个得不到满足就生气、闹别扭、寻死觅活的“孩子”……

  体恤,宽容,却也馊酸。

  金圣叹是对的。

  《西厢记》是关于青春的寓言,是古雅深沉的“致青春”。


作者简介:


  计文君,小说家,艺术学博士,出版有小说集《化城喻》《问津变》《白头吟》《帅旦》等,曾获人民文学奖、杜甫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等,出版有《红楼梦》研究专著《曹雪芹的遗产》等。


来源:《山花》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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