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湛舸,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宗教与文学博士,任教于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宗教与文化系,著有长篇小说《异旅人》,中短篇小说曾发表于《钟山》《小说界》《上海文学》等刊物。获第三届山花双年奖·小说奖。
一、画是护身符
我是个稀里糊涂混日子的人,平日里不缺吃喝、无需玩乐,即便出门闲逛也不会花什么钱。路边摆画摊的两个少年挂起一幅月夜行舟图,我隔着老远望见,当即决心去买下来。其实我还挺懒,朋友要是多日不见,就压根想不起来。那幅画上的朗月清风和细浪碧波固然美,叫我心生欢喜的,却是工笔绘成的大船,那船在天水之间迎面而来,山水不如它生动,花鸟哪有这份雄奇。张敌万最喜欢的东西就是船,这船让我想起他,这画要是送给他,估摸着三五个月内他都不好意思跟我吵架。摆摊少年里穿青衣的那个看出来我是有心被宰的冤大头,就赶紧添油加醋:“这可是要下南洋的海船呢!我们去船坞写生,足足画了半个月!都不舍得卖!”
我捏着手算计了一下,丁捷是张敌万的跟班,这画要是挂在张家客厅,也就半个月吧,丁捷准能把海船的图纸给琢磨出来,我要是再带些茶叶糕点给他,他也能乐上三五个月。好吧,这画就是保我平安的护身符啊!可一转念,我要是卷了幅画回鄂州,张敌万和丁捷高兴了,陈粟怎么办?他原想进画院做学徒,却时运不济当了我爹的亲兵,我要是把画院学徒的习作买回去,想必他要冒着酸水批评人家这里运笔不好那里墨色太深,坏了大家的兴致。
怎么办呢?只能再多花钱了。我好声好气问低头整理厚厚一摞画稿的灰衣少年:“请问小哥哥,你们的笔墨纸砚都是在哪里买的?”既然现成的画要给张敌万和丁捷,适合陈粟的礼物自然就是作画工具,我是真心想看陈粟画大船。前些年丁捷学扶乩,非得瞎说见过天上神仙乘着彩云宝船载歌载舞,我们都不信,逼他讲云做的船到底啥样,丁捷要是能说出来,陈粟就能画出来,大家不用上天就能一睹仙姿,岂不妙哉。结果丁捷弯着腰缩着脖子嚷嚷:“我要是泄露天机会遭殃的,你们也一个都跑不掉!”
我是绍兴七年秋天跟着官家来的临安,在这里住了快一年,偶尔去宫里当值,平日里大多闲着,在军营独自练武练字,实在憋不住了,就遛到城里闲逛,把各处街市摸索得了如指掌。沉默寡言的灰衣少年是个好心人,见我买画买得爽快,抬头就把案上的石砚给我,他那青衣伙伴赶紧使眼色,他转而说身上的笔自己要用,叫我去专卖文房四宝的百花巷看看。我知道那巷子离这里有些路程,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练练脚力另加开开眼界,等回到鄂州好向张敌万那几个小泼皮吹嘘。
路程遥远多少有些坏处:走着走着,高照的艳阳就躲到了云翳后面,再走着走着,从层层叠叠的云里掉下来密密麻麻的雨点,我拔腿跑啊跑,还是被浇了个浑身湿透。幸好画有防 水油布裹着,要不张敌万的船就要变成墨团团了,好险。可我没有雨具,原本去百花巷是想见识宣纸和狼毫,一见那些连成片的店铺哪顾得细看,直奔最近的那家就往里冲,几乎一头撞倒了伙计才认出是间茶楼。茶楼里冷冷清清,只有三四个书生围坐着说笑。我隔着几张桌子坐在窗边,听见他们在讲黄庭坚的故事,说他八岁那年送人赴举就能写诗—“青衫乌帽芦花鞭,送君归去明主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
念诗的是个枣红脸高颧骨的年轻人,念完了还不忘奚落大家:“好诗啊好诗,在座诸位怕是八十岁都写不出来。”我在一旁不敢笑,只是耐不住好奇伸长头颈想打量他手里握着的那卷书,却没逃过那人如炬的目光,他爽快地招手:“小兄弟,你也是来赶考的吧,过来一起聊!”我有些犹豫,我这从军营里跑出来的粗人,干嘛钻到文人堆里附庸风雅,要是被他们嘲笑了,岂不是自讨没趣。念诗的年轻人以为我害羞,索性起身过来给我看手中书卷的封面,原来是《道山清话》。“这里有许多苏轼和黄庭坚的故事,借你翻翻!”
二、跟你爹去讨饭
我在临安交了新朋友,他叫智浃,中了进士却不肯做官,终日出入酒肆茶楼结交文士,说是教人读《春秋》那些正经书,却最爱拖人下水讲志怪、读笔记,他自己更是有志于写话本做书会先生,见人就问:“你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我来琢磨琢磨怎样讲得更有趣。”还好我爹不在,他要是知道我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哪怕冒着忤逆官家的险,都要把我抓回去管教。
智浃愿意跟我做朋友,还不是因为仰慕我爹的威名?我自幼练黄体,自然对黄庭坚的故事感兴趣,顺带着把讲故事的智浃当作良师益友,于是爱上了跑百花巷。智浃遇到捧场人也很受用,指点我读书写字分外费心费力。我不好意思瞒他,就老实说我在军营长大,被一群幕僚围着唠叨,如今跟着官家做近侍,其实就是游手好闲,眼看文武都要荒废了。
“小兄弟,你说过你姓岳,”智浃果然机灵,“你是岳宣抚家的衙内?”
我料到他接着要问岳家军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便抢先一步开口:“我有几个好朋友,等我想想从哪里说起。”
智浃不想被我打岔,赶紧直奔主题:“令尊的英雄事迹……”
“啊对,绍兴元年正月里,我爹去讨伐李成,半路嫌行军太慢,就把家眷扔给张叔叔照看,自己带着军粮先跑了,把张叔叔给愁得啊,只好拎着我和张敌万去讨饭 ......”
张敌万比我小两岁,长得挺白净,小眼睛微微眯着,淡淡的眉毛总是有点皱,看起来就是满腹弯弯肠子的蔫坏模样。我不怎么像我爹,张敌万却是张叔叔的翻版。张叔叔看着小号的自己,认定这是只饭桶,除了吃喝拉撒睡这些不用学的,什么都学不会。我觉得张敌万一点都不蠢,虽然他写字像狗爬,打拳更像狗爬。一无是处的张敌万对我总是很不屑,他 被他爹训了也不在意,恶狠狠又乐呵呵地爬到屋顶上坐着,两条腿悬在屋檐外晃荡,还拿身 上的污垢和着瓦片间的黑泥搓成丸子砸我。
张敌万骂我是跟屁虫,活该做不了大人,也没有其他小孩一起玩。他还老梦想自 己是捡来的。他瞎说自己可能是个别的什么人的魂灵,掉进了张敌万这套皮囊里,这辈子反正是出不来了,那就得过且过吧。我问他:“你要不是张敌万那你是谁?”他挠了一通脑袋:“那我就谁都不是,最快活。”其实不怎么快活的张敌万最恨被他爹从被窝里揪出来,斜着眼看到我跟在他爹屁股后头就更气。我快活地看他扭扭捏捏地套棉裤:“我们去找知州吧!”
十岁的张敌万越着急越尖声尖气:“去干吗?”
十二岁的我仗着个子比他高故意踮起脚往下瞅他:“跟你爹去讨饭!”
我爹脑筋活络脾气急,张叔叔心思细办事稳妥,他俩一起领兵相得益彰,可配合得再好,还是难为无米之炊。用张叔叔的话说:排兵布阵打金国人够难的吧,养活几千几万口人更难,天一下雨就梦想砸在头上的都是五谷杂粮。原先驻扎在宜兴还好,可为了讨伐李成,全军要去江南东路饶州集结,磨磨蹭蹭走到徽州,我爹把老弱病残和老少家眷扔给张叔叔,自己带着精兵和粮草先跑了,我躲在粮车上睡觉,被稀里糊涂带着上了路,又稀里糊涂地被伙头军发现,结果跟那人打了一架,闹到惊动了我爹。我爹看我那眼神,绝望得就像是张叔叔看着张敌万。他派陈粟把我连夜押回徽州,扔给张叔叔严加管教,张叔叔冷笑:“想从军是吧,正好有个任务。”
大清早的,张叔叔不给我和张敌万饭吃,也不给棉袄穿。我俩跟他走到知州的府衙,一路跌跌撞撞哼哼唧唧。朝廷的官见了朝廷的兵,全都跟防贼一样警惕。张叔叔说我们是仁义之师,不能把知州绑出来打一顿,那就只好装可怜去求他发慈悲。
张敌万抽着鼻涕直嘟囔:“这事我在行,我这么可怜不用装。”
我在马背上颠了一 夜,浑身骨头疼得要散架,脸色当然也不会好看:“张叔叔你放心,我饿得没力气打架。”
知州是个白胡子老头,不用踮脚就能低眼瞅我和张敌万,他只扫了我们一眼就扭头专心骂张叔叔,翻来覆去也就是些兵匪不分家之类的套话。 张叔叔能忍,张敌万不干了:“他爹——”他指指我,“不许大家抢东西,我爹——”他再去拽张叔叔的衣角,“不许我们打你,你凭什么乱骂人?”
三、念经有啥用
张敌万越长大越爱发愁,这可能是小时候讨饭留下的阴影。他的据理力争为我们换来三个月口粮,可白胡子老头还是限我们三日之内离开徽州。张敌万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回去揍他一顿,但没多久就忘了,他忙着替我爹和他爹发愁军饷和军粮呢。陈粟笑话他小小年纪就忧思伤怀,他反唇相讥:“像你这样长得好看的人才配忧思伤怀,我这种歪瓜裂枣不就到处讨人厌吗?”
张叔叔给他起名敌万,本意是期待他长成条膀大腰圆的大汉好去胖揍女真人,看谁还敢说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可张敌万偏偏晕血,身板也不够硬朗,他还没心思读书写字,只想噼里啪啦玩算盘,整座军营里只有帐房先生喜欢他,其实是喜欢在算账的时候诓他干活。我好心提醒他,他郑重其事地拍我的肩:“我卖苦力给你啊,这岳家军将来还不是你的担子?”
我爹打败了李成,招降了张用,攻破了曹成,又平定了吉州和虔州的叛乱。绍兴三年,官家特意召见他,还嘱咐他带我一起去行在。听说我要出远门,家里弟弟哭得昏天黑地,我本就不想去面圣,正有意找个借口留下,没想到张敌万跳出来反对:“不能临阵脱逃!这是讨饭的大好机会!”他是这么解释的:知州给皇帝干活吧,不情不愿的知州要是能管三个月的军粮,那心情愉快的皇帝就能解决我们三年的问题。权当在知州面前装可怜有用,那去讨皇帝的欢心想必就是正道。
“你爹战功赫赫,官家喜欢,肯定要赏赐。”张敌万眯起他的小眼睛、皱着他的淡眉毛劝我,“你呢,收拾得像样点,行为乖巧点,官家更喜欢,没准就赏赐更多,那可是救命的真金白银!”
张敌万和我在马厩里拿草料搭了个窝,等战马都出去训练或巡逻了,我们就钻进窝里商量未来大计。我想着等赶跑了女真人就带弟弟回河北老家,张敌万说不管仗打得怎样,他都要乘船出海,贩卖些瓷器丝绸到南洋诸国。“给你挣军费是小事,真正要紧的是去看各地稀奇古怪的风土人情,没准还能遇见珍禽异兽灵怪神仙!生年不过百,我可不想被困在这个粪堆里。”他翘起脚指点周遭的马粪,没料想陈粟刚从外头办事回来,拴了马过来,正好一把抓住他的臭脚往上提。好在张敌万长了些个,不至于被陈粟提溜起来,却还是哎呦喂一通怪叫。
那会陈粟十八九岁光景,眼睛乌黑,腰杆笔挺,力气奇大不说,手还巧得很,能开弓舞剑,更会穿针引线。他把自己的破衣烂衫弄妥帖了,再去帮别人缝缝补补。姑娘媳妇们都围着他转,求他画各色图案拿回家去绣花剪纸。张敌万不爽,巴不得她们都去找一个相好的小伙子,这样就不会霸占“小米哥”,好叫他带着我们打水漂扎灯笼。我们叫他小米哥,因为他是陕西人,家里种粟米,农闲时给远近的村民画佛像。他爹娘都信佛,所以他跟着吃素,喜欢喝滚烫的小米粥,还教我们拿馒头蘸碗壁上的米油吃。张敌万曾问他会不会念经,他摇头:“念经有啥用,菩萨眼睁睁看着我爹娘被女真人杀了,又眼睁睁地任凭我师傅死在建康。拜菩萨还不如靠自己这双手。”
陈粟的手是用来杀敌的。别看他平日里吃素,每次出征前都要开荤,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说是吃饱了才有气力厮杀。他是建炎三年年底在建康投的军。我爹说驻守建康的大多是酒囊饭袋,为首的杜充尤其混账,听闻金兵南侵只知道逃跑,那他的手下人可不就树倒猢狲散了?我爹想要抵抗,当务之急就是稳定军心振奋士气,这时陈粟顶着他那张忧思伤怀的脸出现了。全副武装的兵想逃,手无寸铁的小米哥却逆流而动,在人群里直着脖子吼:“我找岳飞,我要杀敌!”
我爹见他年轻壮实,喜欢得不行,仔细盘问,才知道他老家早就被女真人攻陷了,他流落到太行山做山贼,山贼收留了从汴京城逃难出来的工匠,其中有位老画师听说他原先画过佛像,便试着教他些技法,没想到他实在聪明,学什么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画师便动了心思,说我们去南边吧,官家已经南渡,没准这画院也快重开了,我不忍心看你埋没啊。陈粟想着能用自己这双手凭空造一些好看的东西出来,打心眼里觉得快活,便兴冲冲地与老师傅一同上路,可刚到建康就赶上金兵又南下,老师傅受不了折腾一命呜呼,陈粟学画无门只能投军。他说:杀敌虽不是什么快活的事,但好歹能把心里的难受给硬压下去。
四、事与愿违
难受这个东西吧,陈粟说,它就像颗种子,要是把它扔进闭口罐子里,要是那罐子里有一撮土,哪怕只是水都成,它就能越长越大越长越大,直到从裂缝里探出头来。陈粟又说:我就是那罐子,总是被身子里的难受给撑着,想要伸手把它给扯出来,这一伸手,就想画画,画开春那会树上刚往外爆的芽,画秋风过去后炉子上方变得稀薄的热气,要是能把这些画下来,我就不再是闭口罐子,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就能暂且安心地活在这天地之间,可师傅说前朝的大师们都画松竹画衣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入不了他们的法眼。所以啊,我命里注定要当山贼做兵痞,手上染不了墨,倒是沾满了血。
自打建康投军那会陈粟就跟着我爹,他被编进了踏白军,后来移师宜兴救援楚州都一马当先。我爹特别器重他,索性把他留在身边做了亲兵。好像就没人不喜欢陈粟,因为他对谁都体贴,尤其照顾弱小,比方说高秃子。高秃子其实长得很矮,头也不秃,他也是陕西人,也是在建康投的军,跟陈粟差不多年纪。陈粟以前是山贼,高秃子是被金国人抓的壮丁,他们剃秃了他的头,只在脑袋后面留一根奇丑无比的辫子,还逼着他随军养马做饭,高秃子天天挨揍,横下心逃出来找自家的军队打算回去报仇。那会我爹收了很多这样的“剃头签军”,靠着他们提供情报里应外合打了不少胜仗。高秃子太瘦小打不了仗,就留下来当伙头兵。他的头发慢慢长回来了,大伙却还是嘲笑他曾经秃过头,我也跟着叫他高秃子,结果被我爹当众训斥了一顿。
绍兴元年我的从军闹剧,也有高秃子的戏份。我原本真的只是在粮车上打个盹,没料想我爹走得急,带上了所有粮草连同睡得昏天黑地的我。我睡醒后发觉粮车已经跑了老远的路,倒是不怎么慌张,天又没下雨,我循着车轮印子往回走就是了。上路之前得先填饱肚子,我就跑去偷吃的,结果被高秃子逮个正着,他拿炒菜的木勺敲我的头,我气急败坏地骂他秃子,他敲得更起劲,这下把陈粟给招来了,陈粟非但没帮我,反倒摁住我让高秃子敲,我委屈得哭起来,这下把我爹给招来了,结果可想而知,我爹非但没帮我,反倒让陈粟摁住我,让高秃子更卖力地敲,还让军营里的人都来看热闹:“高宠已经被金国人欺负了,怎么你还要接着欺负他?”
张敌万经常抱怨他爹,但没抱怨几句就要转而同情我:“不过我爹没你爹狠。”
我当然要摆出他比我更值得同情的架势:“不对,你比我更没出息,你爹索性不指望了。”
他压根不生气,因为他自己都对自己没啥指望:“有道理,我爹喜欢管教你,你爹呢,没事就宠我。这说明啥呢?”
从军和讨饭的闹剧之后,我俩一起蹲在池塘边挖蚯蚓做鱼饵,一起陷入苦思冥想。张叔叔想要张敌万以一敌万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爹却歪打正着地给我起了个风流云散的名字,所以名字跟命都是反着来的吗?或者说张叔叔和我爹都是越想要什么越得不到什么?
“我是只软蛋没跑了,你是什么呢?”张敌万拿手指头捏着蚯蚓看它扭来扭去。
我笑话他傻:“连蚯蚓都不认识了啊?”
他想要把蚯蚓往我脸上甩:“我是说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觉得你就像个铁疙瘩,谁都想把你敲打出个形状来,可你偏偏除了铁疙瘩,什么都不是。”
我抓住他的手腕逼他把蚯蚓扔进竹篓:“什么都不是最快活,你说的。”
他赶紧伸脚把竹篓踢翻:“铁疙瘩!快活个屁!”
我一屁股坐倒看满地蚯蚓蠕动,心想陈粟的难受是种子,我却难受成了铁疙瘩,连个透气的口子都没有,这可怎么发芽开花?不行我得找陈粟去,我喜欢看他跟我爹的幕僚要来写过字的纸折成纸花纸鸟纸船。张敌万自作自受,自己踢翻的竹篓自己收拾。
我出发去临安那天,张敌万和陈粟都来送我。张敌万愁得不行,觉得没有他的指点我的讨饭之旅危机重重。陈粟想到官家那里的字画就两眼放光,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挂在我衣领上同往,还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留心画院的动静。
“我还以为你不是贪心的人呢!”张敌万小嘴一撅又开始放厥词。
“天地间好看的东西谁不喜欢?”小米哥伸手拍他脑袋。
“那些个有钱人的鬼把戏,你去凑啥热闹?”张敌万把身子扭得像条蚯蚓。
“有钱人懂个屁!净糟蹋好东西!”小米哥捏着张敌万的后颈看他扭。
五、说铁骑儿
陈粟看不上官家。我从临安回到军中,跟大家讲官家怎样斯文和气怎样带我看字画,陈粟听着听着就怒气冲天,骂他就知道卷着宝贝逃命却不肯救老百姓的命。
“那你为什么要学画呢?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而已。”张敌万又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你为什么想出海?”陈粟总是嘲笑张敌万异想天开。
“我要挣军费啊!官家那种人怎么靠得住,指望国库的钱还不如自己去做生意。”张敌万也看不上官家,别人对官家的赏赐感激涕零,他却继续愁眉不展,理由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哪怕我们原本就是朝廷的兵马,真要被官家捏在掌心,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埋汰官家这件事上,陈粟和张敌万倒是沆瀣一气,后来丁捷跟我们厮混在一起,也是这副腔调。他从杨幺那里投诚过来,见识过自封的土皇帝,说所谓的真皇帝不就是土皇帝坐稳了江山吗?雅致算什么,雅致是拿钱堆出来的,钱是拿别人的血汗堆出来的。天命又算什么,天命不就是个幌子,用来遮住种种见不得人的血腥。丁捷是个造船的工匠,陈粟唤他水寇,他管陈粟叫山贼,两人勾肩搭背甚是亲热。我爹想要把丁捷也收做亲兵,张敌万却不肯,非要丁捷跟着他爹,其实就是陪着自己玩。丁捷嫌张敌万烦,孤身跑去水军统制那里维修车船,张敌万还是牛皮糖一样天天黏着他,问他能不能造出海船来。
丁捷懒得搭理他:“你还是找陈粟给你画艘船吧。”
陈粟幸灾乐祸地笑:“你不是问我画画有啥用吗?这不派上用场了?”
智浃费心打听我爹怎样领兵,想要拿士马金鼓之事去给临安城里说铁骑儿的名家做话本,我却总把话题岔到小伙伴身上。他耐心教诲我说这样不行,要么把故事编得跌宕起伏,要么把故事讲得胡诌八扯,你们那些鸡零狗碎鸡飞狗跳的日常谁没见识过,谁会稀罕听?为了展示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山贼”“水寇”这对词,说戏台子上的大将要有两个跟班才威风。陈粟这个山贼呢浓眉大眼一身正气,算了别让他当山贼了,他该是李纲大人派去帮岳宣抚的。丁捷只是个瘦骨伶仃的小工匠?那让他做黄河上的艄公吧,使一根铜棍,专门打劫渡河人……你爹骑着马提着枪,他俩跟着一通瞎跑,跑了个马前马后,从此被叫做马前陈粟马后丁捷……哎这俩名字不够响亮,不如改成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你听听,张保王横,念起来得张圆了嘴,还得使劲哼气,多痛快!
我原以为军营里那几个已经够不着调了,没想到智浃大哥还能后来者居上。绍兴九年我终于借着护送皇叔去北方祭祀的机会回了鄂州,不着调的陈粟丁捷听说自己变成了张保王横,果然爆竹似的一蹦三尺高。
陈粟被气乐了:“我好端端的一个骑兵为啥要跟着马跑?我有病吗?”
丁捷大喜:“哎哟我可出息了,从洞庭湖跑去黄河边提着根棍子打劫!”
这下轮到张敌万不乐意了:“那什么夹子大哥为啥没编我的故事?你是不是藏着掖着张大衙内出征记不告诉他?嫉妒我是吧?”
平定杨幺那次,张敌万的确跟着我爹出征了。我爹说我们这俩大嘴巴吵吵嚷嚷了一路,害得他脑壳疼了一路。绍兴四年我爹带着我去随州攻城,还给我报了战功,张叔叔回家就去敲打张敌万,张敌万无动于衷,他个子大了不好意思再往屋顶上爬,只能找堵墙歪歪扭扭地靠着,哼自己编的小调骂我。绍兴五年我爹出发去洞庭湖,留张叔叔守御鄂州,张敌万果然事事逆反,他居然哭着喊着要与我同行。
“不要!”我坚决抗议,“吵一路的架累死我!”
“嫉妒我是吧?怕我抢了你的战功?”张敌万蹬鼻子上脸。
“你是听说杨幺那里有水军,想去抢人家的战船吧?”陈粟一语道破天机。
陈粟难得乐呵呵的,因为我爹既没叫 他去潭州破贼,也没派他跟着张叔叔留守鄂州,他被委以重任,渡河去金人控制的地界侦察敌情联络义军。我爹说等清除了杨幺叛军这个朝廷心腹大患,我们就能放手北伐了。
陈粟好心摸张敌万的头:“咱们约好了, 你俩在南边把水寇的老巢给端了,我先去北边探个虚实,总有会饮黄龙府的那天!”
六、拜见两位衙内
丁捷是个怪人,走到哪里都头戴斗笠身着黑衣,两只手总拢在袖子里,就是不肯见光。我爹带着人马到了洞庭湖,也不急着开战,先招降了杨幺手下的黄佐,黄佐明白跟我爹混才有出路,忙不迭地又拉拢来他的兄弟杨钦还有更多人。张敌万跟我去看我爹设宴款待黄佐杨钦,那些人吃吃喝喝不亦乐乎,我爹戒了酒,招呼完他们就跟杨钦带来的怪人说话。天色见晚,怪人摘了斗笠,却原来是个形容苍白的年轻人。张敌万跟我觉得他有趣,直愣愣地盯着他瞅,他觉察了便胁肩谄笑。我爹跟他低声吩咐了什么,他点着头哈着腰往我们这里过来,把斗笠夹在肋下,双手作揖,口中说着拜见两位衙内之类的客套话。
“第一次见你可把我吓坏了,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跟鬼似的。”张敌万日后没少跟丁捷抱怨。
“我是条神棍啊,能跟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吗?”丁捷跟我们混熟了也就不再拘谨。他在军营里俨然比陈粟混得更开。普通的头痛脑热他能给开偏方,丢了东西他能给起卦指个寻找的方向,张敌万跟风找他看相,他趁机抱着张敌万的脑袋一通捏,最后郑重其事地说:“你这辈子啊,得偿所愿。”
张敌万边得意边翻白眼:“你糊弄我吧?”
我也忍不住求他捏脑袋,他捏完了揉着手抛下一句:“神仙下凡!”
“你个马屁精肯定在糊弄他!”张敌万在一旁哼唧,“小心我们扒了你的斗篷!”
丁捷见不得光,身上哪里见光哪里长疹子,据他说这是娘胎里带的毛病,怎么都治不好。他爹娘以为这孩子白养了,村里的神汉却说天生残缺正好学法术,便把他领了去,神汉家里还有人做工匠,他就法术和手艺一起练。这帮工匠原本给朝廷造车船,前年程昌寓领命剿匪,他们被调派到洞庭湖辅助官兵,谁知却被杨幺的水军给俘虏了,于是散落到各个寨子给水寇造车船,这些威风凛凛的大战舰回过头把官兵杀得丢盔弃甲,朝廷没辙了,只能又来求我爹。我爹先是招安杨幺的部将,再叫他们召集寨中造船的工匠,与丁捷说话那会,便是问他对付车船的办法。“往湖里撒草啊,叫船开不动啊!” 丁捷驼着背拢着手,一语道破天机。
车船上装着踏板和翼轮,踏板靠许多人踩,连带着翼轮破水行进。要是有草木卷进翼轮,踩踏板的人再卖力都使不上劲。当然,要是天旱水浅,这船自己就浮不起来。正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丁捷这么一解释,张敌万立马开窍:“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是去弄残了那些船,我们就是虾米?”丁捷吓得一哆嗦,还好我爹没走远,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拍张敌万后脑勺责怪他胡言乱语。张敌万自知失言,去抓丁捷的手:“小哥哥,我的意思是,我就是个虾米,所以我仰慕大船。这大船吧,在什么江里湖里都还是憋屈,还是得出海,也只有海什么都不怕,哪怕扔座山进去都给你吞得无影无踪,哪怕经年累月被太阳烤着都不见得会浅上分毫。还是海好,这辈子我一定要出海!”
我正想给张敌万泼盆冷水,听了这话忽然愣住了。
我爹纳闷:“你俩怎么不吵架了?”
张敌万不知好歹地拽了起来:“他说不过我!”
我心想你偶尔一屁放准了说了句大实话我犯不着为杠而杠,嘴上却不肯认输:“我肯陪你耍嘴皮子还不是因为你打不过我?”
我爹瞅瞅老张家的废物,再瞄瞄自家的宝货,慢悠悠地开口:“你俩不是想立功吗?正好有个任务。”
任务就是在三日之内,从营地里挑选出两千名伶牙俐齿的兵士,划着小船去水寨骂阵,等杨幺军中的车船出战了,再把这些庞然大物往撒满草束的水浅处引。我爹轻飘飘地吩咐了“三日”“两千名”这些数字,张敌万和我累得脱了一层皮,就连哀嚎着自己见不了光的丁捷都被我们押去帮忙挑人。我爹带来一万多人,此外还有三四路别家兵马统共五万人,我们跑去一个个营地叫大家顶着日头列队,互相指认平日里那些嘴皮溜和嗓门大的,好不容易凑满了人数,还得以身作则教这些人骂架。张敌万跟我两个人呱噪就能烦死我爹,这两千人兴高采烈地叫骂是怎样的壮观场面,大家可想而知吧。
七、我不稀罕
等破了最后一个水寨,我爹言而有信,要给我和张敌万记头功。
张敌万转转小眼睛,清清他那早就累垮了的喉咙,故意慢条斯理地说:“骂架骂来的…咳…咳…战功,我不稀罕。”
我在旁摊手:“张敌万不稀罕的战功,我也不稀罕。”
我爹看见我俩就烦:“行,你俩都是实在人,去高宠那里,拿战功换肉包吃吧。”
张敌万岂是肉包就能打发的小狗,他坚定地摇头:“我要大船。”我觉得突然严肃起来的张敌万顿时不讨人厌了,于是跟着摇头:“他说他要船。 我爹问他身边的幕僚这次统共缴获了多少艘车船,听到数目满意地点头:“我们有水军了!”
张敌万继续摇头:“我不要当水军,我要出海做买卖。”
我揽着他的肩膀继续帮腔:“他说他要出海挣军费。”
我爹哦了一声。他叫幕僚给张俊和韩世忠写信,说是要送模样齐整的战舰给他们,又吩咐送信人去到张俊那里打听派人出海的准备事宜,据说这些年来张俊靠着海上贸易赚得盆满钵盈。
我爹着急打发张敌万,挥挥手叫他吃肉包去:“以后有机会,你先找个出过海的人学起来。”
张敌万扯着破喉咙嚷嚷:“我早就学着了,我会看星相看海图,还能盘货算账…”
我爹为了打断他转头数落我:“你看看张家弟弟,从小就有远大志向!”
我不知该怎样反驳,只能顺着他话锋叹气:“是啊,我好羡慕他。”
我不光羡慕张敌万想出海,还羡慕陈粟爱画图,就连新来的丁捷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说他想要的很简单,就是不想看什么就看不到什么,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丁捷明明二十来岁的模样,眼神闪烁之际却多少透着些阴森。我总觉得他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神叨叨的他却什么都不肯说。我们离开洞庭湖的时候,他抱个莲蓬头在怀里,一路歪七扭八地走,边走边掏莲子啃,被苦得龇牙咧嘴却只是讪笑:“说起我的命,那是客死他乡啊。”
“那是因为你要跟着我出海!”张敌万在一旁叉着腰蹦蹦跳跳。
“你们要是都走了……”我心里忽然一凉,好比被细刀片划拉了一下。
陈粟、丁捷、张敌万再加上我,在军营里总是厮混在一起。我爹起初看不顺眼,拎我回去临字帖练骑术。要是写字,张敌万就跟来,陪着我画乌龟;要是骑马,自告奋勇当陪练的是陈粟。我爹见识了我们这几张狗皮膏药撕都撕不开的黏糊劲,索性将计就计放任自流。我成日里都跟伙伴们疯玩,要是被我爹撞见,他倒也不骂我,只是叫我晚上去他房里问话。他都问些什么呢?无外乎陈粟最近又跟哪些原先的义军来往;张敌万爱泡在新建的水军那里,有何见闻;丁捷不是给人算命吗,都有谁去找他,求些什么事?我便说投诚过来的义军急着北伐恨不得明日就出征,像是有些私自渡江的打算;水军那里多是杨幺旧部,有朝廷的军饷拿倒是没什么怨言;找丁捷算命的大多想要找因战乱失散的亲人,要不就是怕死,问自己命里的劫啊煞啊啥的在哪,怎么破解。
我爹眯着眼瞅我:“你不去问问那小神棍?”
我愤愤然:“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就拿什么‘神仙下凡’糊弄我!”
我爹继续瞅我:“你别是以为做神仙挺神气的吧,下凡那可是历劫,是来吃苦的。”
我想翻白眼却不敢:“我懂,我就连交朋友都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事事关心替爹掌管军营。”
我爹也是一副想翻白眼却强忍着的表情:“是你闹着要从军,怎么现在教你领军,你又不情愿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那时我倒真是使劲想了想,想得脑壳生疼——陈粟想要画图,张敌万想要出海,丁捷想要知足常乐,我想要什么呢?总不能说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才有耐心听朋友们唠叨,而就是因为听多了朋友们想要的这个那个,我更加不知道什么才能填满心里的空洞吧。是啊,我不光是块铁疙瘩,这块铁疙瘩还是空心的。好在我脑筋转得还算快,能揣摩着我爹的心思编排:“我想要大家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想要打胜仗,赶走女真人!”此言一出,我如释重负,这可算是能让他满意的漂亮话了吧!
谁知他老人家终于翻出那个忍无可忍的白眼:“这种空话,你糊弄谁呢?”
八、领头的你猜是谁?
讲故事这事,我做不来。我爹和智浃都认定我不是这块料。听了我讲的故事,我爹会追问人物身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这事又该如何处理才算妥善。我嘛自然一问三不知,我爹也自有办法整我。他命我再去打听,打听来详情去找幕僚商议,商议完了拿着几个对策再来见他。假以时日,我遇事决断的能力不至于停滞不前,讲故事的本领却还是没什么长进 。
智浃说得好:讲故事的妙处在于添油加醋,要把俏皮话双关语拟声词全都用上,明明就是“我揍了张敌万”这等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那也得一口气说上一炷香半盏茶的工夫,让人哈哈直乐最终回过神来才发觉屁事没有——张敌万不就是被揍大的吗——这才是消遣的境界。智浃给说书人写本子,那些人男男女女都有,大多不识字,得先听他从头到尾讲一遍,自己硬生生背下来,日后再去说,每次还都能翻出些新鲜的噱头,博得满场喝彩。
我虽也喜欢听,但还是跟智浃抱怨:“这世上果然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闲的闲死忙的忙死, 要是报军情的人虚头滑脑油嘴滑舌,这仗还打不打了?”
智浃正往茶碗里倒水,便逮着这个机会发牢骚:“眼下这不是议着和嘛,官家不想打仗,你也正好跟着他偏安享福。”
绍兴七年,官家原本有意北伐,却闹出了淮西兵变,我爹怒上庐山,好不容易被劝下来,为表忠心,把我留在官家身边,我跟着官家从建康退守临安,在临安活生生憋了一年多,要不是有智浃领着去听说书,日子想必更难过。熬到绍兴九年春天,金人归还了河南、陕西的失地,官家赶紧派他家远房叔叔和兵部侍郎去祭扫西京河南府的皇陵,因为途中必经鄂州,他这才想起我来,叫我一路护送皇叔,到了鄂州再听从我爹安排。 又能见到军营的伙伴们真叫人高兴,可我挺舍不得智浃的,只能恳请他今后有机会来家里做客。他不由分说地把那卷《道山清话》塞给我:“这可是我最宝贝的书,借你翻翻,日后一定当面讨回来!”
我揣着他给我的书,背着为狐朋狗友准备的礼物,恨不得插翅飞回鄂州,可皇叔和张侍郎不管骑马还是坐车都走得慢悠悠的,他俩还非要听岳家军的故事,智浃的编排倒是派上了用场,他们尤其喜欢陈粟,说到了鄂州要指名道姓叫小米哥一同北上。那时我却不知道陈粟差点跑了,我爹差点伤了心,那架势就像小米哥才是他亲儿子似的,我嘛,大约就同张敌万那般是用来嫌弃的。
皇叔大驾光临军营,我爹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来迎接,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好生热闹,可就是找不到张敌万和丁捷,陈粟倒是紧跟着我爹,他俩不说话,偶尔眼对眼那神情奇奇怪怪的,敢情我倒成了外人。张叔叔说张敌万拖着丁捷坐船去镇江了,张敌万非得去找出过海的商队学做生意,那就随他去呗,我家这废物没法以一敌万,那就指望他一本万利吧。
张叔叔又说,历年来好多豪杰从北边来投军,他们都跟女真人有血海深仇,自己单打独斗不成气候,又苦于朝廷不作为,于是纷纷跑来鄂州,可年复一年,没等来北伐,倒是眼睁睁看着朝廷讲和了。虽说你爹还在一封封奏疏地苦苦请战,这些人可不想再等了,窝藏了兵刃马匹准备渡江,结果被你爹逮了个正着,领头的你猜是谁?
这还用猜,最先背着陈粟向我爹告密的可不就是我?我以为他不过发发牢骚,没想到他动了真格私下结党,事发后独自顶罪,我爹啥都没说,亲自送这帮人渡江,又是封官又是给钱,嘱咐他们联络各地义军,牵制金人兵力,等待主力北伐。陈粟本已牵着马上了船,起锚的那一刻却跳了回来,连战马都不要了。还好他改主意了,要不我这个冤大头买来的画笔和砚台送给谁?陈粟见了画笔和砚台果然眉开眼笑,可他哪有工夫画什么云上飞舟?我爹打算亲自领兵保护皇叔一行北上,陈粟是他宠信的亲兵,自然诸多要务在身。
官家明白我爹的用意是刺探军情乃至挑衅生事,忙不迭地发来诏札,一不准多带兵马招摇,二不许高阶统制随行。我爹自打淮西那事之后就看穿了官家的套路,他不去就不去,换张叔叔带着陈粟那帮精兵去。
张叔叔板着脸:“你赌气上庐山那会,这里全由我扛,怎么又来劳烦我?”
我爹陪着笑:“不就是看中你能扛事吗?你出面,比我还要隆重。”
张叔叔昂起头:“我可是前军统制,你就不怕官家怪罪?”
我爹笑眯眯假装没听见:“这次把岳云也带上?”
九、什么鬼东西?!
陈粟跟我从西京回到鄂州是三个月后的事,赶巧张敌万和丁捷也在那会从镇江回来,两年多没见,我差点没认出他来。张敌万不光变得又黑又瘦,居然还蹿了个子,我再不能趾高气昂地低头瞅他,而今换他小人得志,故意挺直腰板撸起袖子斜眼瞥我。想来是刚从外头办事回来,他难得穿了件像模像样的圆领长袍,只可惜天气炎热,下摆被撩起来胡乱往腰带里塞,到底是暴露了这人不正经的本性。这副不正经的架势配上他棱角分明的脸和寒光凛凛的眼睛,叫人忍不住赞一声好少年,但我怎么可能夸他,他越是登样,我就越是看他不顺眼。他瞥我,我就瞪他,他撸起袖子挑衅,我也撸起袖子炫耀肌肉,他开口骂我这么久都不写信给他,我回骂他这么久都不在家看不见客厅里挂着的大船图。
丁捷看不惯我俩的腻歪样,顶着头上的斗笠去看陈粟在院子里拼起几张桌子画图。这些年陈粟一直在江北跑东跑西,把从川陕到淮东的地形和驻军摸了个门清,我爹命他画地图,还非得要我陪着端茶磨墨。陈粟不能白被我伺候,他那张嘴怎能闲着,得把各地的风土人情交代给我。哪里的义军尤为骁勇,哪里的士绅苦等王师,哪里的烧酒可以浇愁,哪里的峰峦最能忘情——他想起啥就讲啥,横七竖八却趣味丛生,倒也不比临安的说书先生差劲。书场里的故事听了就忘,小米哥的杂谈却得刻在心里。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爹却为北 伐厉兵秣马筹备了快十年,这十年里,他逼我苦练骑射操演兵法,为的是斩杀女真大将,挞懒和兀朮哪个都行。陈粟郑重其事地说我爹把我当宝,我心想活宝也是宝啊!
自从做“逃兵”失败,陈粟就留起了络腮胡,起初是因为羞愧而懒得打理,后来大家都觉得小米哥沧桑的俊脸更有威严,就连皇叔都夸他相貌堂堂,他颇为得意。“张保!”丁捷扶着头上的斗笠去撞陈粟的肩膀,他喜欢智浃给他俩改的名字,还笑陈粟越长越像那个编出来的马前张保。 陈粟放下笔拿手指戳丁捷的胸:“马后王横,你的一身横肉哪儿去了?”
丁捷改不了弓着背的赖皮样:“什么肉不肉的,我本就是风雅之人,来看你作画,哟,这就是云哥儿从临安弄回来的砚台吧,精致!你倒是画幅山水让我们开开眼啊。”
陈粟一时兴起,也不管桌上早就没有剩余的纸张,索性在地图上一番泼墨。张敌万边围观边点评:“小米哥这是画画还是打架?一个人一只手能弄出群魔乱舞的气魄,佩服!”
我也去看小米哥笔下那堆群魔乱舞的东西,琢磨着这是哪里的奇峰怪石,有生之年能否去游历一番。绍兴四年,吴玠吴璘在仙人关借山势大败兀朮,我爹每次赞赏人家都要盯着我跟上一句:“我就等在平原上跟女真人短兵相接!”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好吧他得运筹帷幄,那冲锋陷阵的就是我了,我头脑空空不假,但年轻气盛一身蛮力还是有的,应该改名叫做“敌万”。真正叫作敌万的人也在看那墨色淋漓的层峦叠嶂,我问陈粟这是哪里的山,张敌万连连摇头:“这分明是波涛汹涌!这是海!”
“要我说啊,”在一旁伸长脖子的丁捷也来畅所欲言,“这是云,有风起云涌,就有风流云散。就好比这纸上忽然着了墨,这墨嘛,假以时日总要褪尽,不管这纸还在不在,终究只有一片白。”
陈粟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转腕两三笔竟添了艘小船,在那山那海那云的上方凭空悬着,孤零零的也不知要往何处去。
张敌万捧着自己的脑袋做痛苦状:“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我却恍然大悟:“这就是丁捷胡诌的什么宝船吧?”
“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丁捷矢口否认,“哪里有半点仙气!”
陈粟满意地甩手:“我一介俗人,仙气与我何干?这就是个鬼东西,我画了它,心里舒坦!”
陈粟舒坦了,叫我们几个去把用吊桶浸在井里的西瓜给提上来,一拳一个砸开了用手掏着吃。天色渐晚,凉风绕梁,大家伙席地围坐,吃得浑身狼狈。桌上地图被涂鸦糟蹋了,又被砚台压住一角,在风里蠢蠢欲动。我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恍惚间起身走了过去,挪开镇纸的砚台,让那纸跟活了似的随风飞起。
陈粟笑着拱手道谢,丁捷摘了斗笠罩在胸前欲言又止,张敌万那个没心没肺的居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节选)
来源:《山花》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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