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月第六天。 近岸的河底仍干枯,像田野 在晚冬备孕,黑旧着,布满机械履带的碾痕。 孩子越过冻紧的沟壑,河心不再险恶,他 懒散随后,仿佛过劳的轮胎。他哈出香烟 和下午的家宴,腾出手拍下寒假、童年 与林间黄色的挖掘机。他看着河心岛上 兀立的古树,仿佛爆破前夜的高炉 留在火电厂的荒墟。他陪孩子踩上冰面 鞋底残雪闷响,孩子说是水下巨怪的低喘: 冬眠的巨兽难以饕餮,它半梦半醒地吐出 计划经济的鸡肋。回工业区过年的人们, 又将挤进带鱼般的动车,他们将速速入关 去乞活乞爱乞太平。左岸的“外滩叁号” “新加坡城”准备点灯,更多的家庭 已把摇摆的工资单包入昨夜的酸菜水饺。 先于他,孩子发现一只忍冬鸟正掠过 南阳湖大桥下的足球场:塑料草坪常青, 夕光里一种人造的不朽,冷硬而暧昧。
2 正月第十五天。 有人将夜航,机尾云 迟迟,这逆行的彗星像破冰船的先锋 掘进着,切入寒潮中的圆月。 有人将等待卧铺车厢熄灭吭哧的灯光 横越枯水期的浑河,“长大线”铁路桥上 暮色震荡的巨响,与伐木声一起消逝。 工人们清点好工具往回走,新宿舍 那右岸的法拍别墅,第三层早已荒芜 绕满传闻般的藤蔓。工人们要赶在 风月到来前,用电锯的尖锐修剪 林木的尖啸:危险不会节外生枝。
3 正月第二十四天。 工作日的沈水湾公园,篮球场上 几个中学生的姿势已于下午解冻。 摩托上挤坐的三青年,抖落着 羽绒里的窄身子,走下缓坡。他们 绕过甜蜜生活乱弃的废品,便到 滩涂去:结伴来棵烟,挺得劲儿 且能免去本地的无聊,再看看 河心如何开化,如何折满冬阳—— 瞅得久了,便是自由的眩晕。 从补习班绕路回家的独行侠找到 新的乐子,他高高抛起称手的石头 等它们一次又一次落向近岸的薄冰和遗址。 工厂迁光了,不再有征地逼向开阔的河口。 临水的、开发区的众树,暴露于莫测的风向 久而久之便也身如百鬼。当老人 来林中散步,当退休的管工 准时打开腰间的电匣子,浑河的空气里 便是单田芳转述张大帅的生意经。 野史终归是野渡无人,而工业区的《道德经》 且待下回分解;未完成的春水,且待 褪去换季时的腥臊,等旧人重访。
紫竹院 有些时日了吧,冷空气与百事哀 把我对旧园的重访一再推迟。 想必此刻,那儿的湖边仍有 昨日的人群在入冬后变慢, 棉衣里他们身子的微热,仿佛 旁证着自然的寒意,一如渡渡鸟 不来点水、元宝枫更深,亦如 垂钓的男士空叹结冰的池塘,而 院南的旋木已久无欢声。长发的 老歌王是否仍如常放好音箱, 唱《故乡的云》?驯鸽子的好手 是否仍在桥头,等福娃们来买 苞谷?喂过的玳瑁猫是否仍 忙着丑萌,忙着想法子过冬? 风景是否仍能以其荒芜,容纳 世间的遗恨?公园失踪后,便 成了一道未知的光融入下午的 明亮,温暖长椅上瞌睡的瘦子: “那瘦子,你瞧,多像眼下这 枯山水的宇宙间,失联的卫星。”
晚春夜旅 两天一夜,想必你已厌烦这初识的淮安城。 于是我们赶忙注销临时的地址,赶往 近乎无人的候车室。夜车晚点,带走 八九个散客。你听着车轮像听复读机倒带, 回转间,小城印象正在瞌睡中消磁:老人 多于青年的街巷,里运河畔文庙外的 市集,还有不合胃口的面食;抑或,用窗帘 掩住楼下的尘嚣,一次次用口舌的软 消解白昼里彼此的坚硬。
……小城终归远了。 一如往常,你先于我醒来,揉着 脖颈间幽幽的旧梦,膝盖上满是 崭新的即景:有人用乡音高声争辩, 有人披着老辣的烟味,把罐装的异地 从行李架上取回。仿佛童话女主角手里 迟缓的火柴——此刻,K247次列车 正擦过靠海的盐城,拐向晨起时清淡的 扬州。看过几片滩涂,几只水鸟,几座 乡村教堂,你仍凝视窗外的渐变,似乎 看得久了,便能把海风偷进几小时后的 新现实,再任咸涩齁干你我周身的水分: 渴不怕,反正交缠的往事里,夜雨多的是。
月见草 她冲洗台阶,身后小酒馆还有微光 透出卷帘半掩。午夜开始逼真仿佛 欢乐颂弥散于醉汉的口舌,他街沿
盘坐,扭着空烟盒,像是鼓弄魔方 手机亮起时,慢跑者闪过,拐入了 旧日的京城:暗巷弯曲,标语总是
褪不尽一如此刻的桑拿霾与冬日里 黑惨惨的雪。这些他终归难以看见 眼下是方形广场被展览馆前的街灯
照得通亮,滑旱冰的他们逆着时针 打转。望向圆阵,他追忆一部宇宙 科普片:再一次,星云扶摇,满布
荧幕的虚空。必须从童年往事游回 本地的沧海,用月见草的化石标记 大厦的遗址,并说出那余下的所见
作者简介:
王辰龙,男,1988年4月出生于辽宁沈阳,2018年6月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居贵阳花溪,任教于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来源:《十月》2021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