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后散步] 群星亮起来了, 投奔梦乡的小兽像颗蓝色的心,在林间冒险。 月牙,用虎口余生的另一半,在怒云里跑。 限量版的月光,留在积雪的空山,小城不宜乡愁。
[隐 现] 牛粪让时光震颤,寒林在喜鹊的羽翼下颠簸, 在冻云朵下,在山丘下,黄牛在最低的 泥土里进食。空荡的玉米地, 荒凉带来一阵飞雪,有农人给田野撒牛粪, 回报一种生机,它们总是在西风的缺口重现, 卑微倔强,偶抬头。动车的时代一晃而过。
[记 梦] 他替我找回某个朝代,敲开一扇月光山门。 打坐,蒲团如云朵动荡,他在大殿里飘摇。 青灯外立一位白发老僧,嶙峋坚定之峭崖。 “不能坠下来,不能”我在梦里对他喊叫。 他双手合十,双目微闭,终究平稳地落定。 老僧颔首,月移树影,古寺窗棂白驹过隙。
[清明诗] 我想起波浪,攥紧的拳头挤出了空气。 爱与伤害相连,人世来往都是依稀债务。
三年隔离,缺席者重访南山公墓的浮云, 石头说话,为隔世青苔和沉积岩的母亲。
我要向一朵小花致谢,坟冢上迎风起舞, 于无声色处递来的幽香,青色了亦未了。
[写作指南] 词汇是没头没脑的苍蝇,撞击虚无的玻璃。 梦见了梦,也许破碎更好,也许绝望更好。
那些笔墨,打印机,蒙面人,刀子和匕首, 肉搏中的肉身,赶进狼群也不放进天堂和书房。
要自甘堕落,将心脏的听诊器,紧扣大地, 听命幽暗的尘世和地狱,在火焰熄灭处亮起。
[秋虫记] 落雪前,它们聚集到玻璃上爬, 在死亡降下的大幕里寻找缝隙。 每年深秋如是,这密麻麻的流亡者, 无视铁律,要拼命扒开天堂的门。 秋风起后,它们发起了坦克般的冲锋, 窗台上,苍蝇和瓢虫的干尸愈堆愈厚, 今年的埋没了昨年,昨年埋没了前生。 少数者冲进了室内,挤在墙角喘息。 我幻觉中有一根游丝,在编织网, 谁能是那漏网这之鱼?谁能脱胎换骨? 神迹所显现的,越来越少了。
[复 调] 你睡过的被,重新展平了,抽掉了床单。 你穿过的拖鞋,重新摆放好,等待一双脚。 你拉上的窗帘,被拉开,你用过的杯子, 被涮洗,你用过的马桶,被清洗后轰鸣。 你离开,充满房间的你,被修辞精心修改。 又是一个全新的宾馆房间,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个人的肉体,是否被活动的灵魂不断更新? 附近的医院,又有人死去了,新的还没诞生。
[写 作] 能否忍受最先腐烂的一本书, 忍受一瓶墨水的干涸?在暗室 我埋头把文字转换为彩色格式, 顺便打开电灯。光谱学无路可走, 尘土逼债,穷到黑白模式都没有萌芽。 算了,热爱一下窗外的暴风雪也是真实的。
[洞头秋雨] 夜雨淋湿大海,黑色之手弹竖琴。 车过跨海大桥,岛屿敲响连绵大鼓。 凭窗洞头漏光,东海替灯又点亮了灯, 像荧火虫翻身,梦里有大海,醒来也有。
[疗养院] 小窗框住十公里,溪流从山坳里 拆下它的白色绷带,解冻的伤口哗哗响。
提示着清澈空气,三两犬吠,像散架之书, 我减去一个命题之我,断篇残片突然奔涌。
[秋夜诗] 蟋蟀们草间弥生,悲怆的轮回曲轰鸣, 静月,这小鞋子拍打大地的惊扰, 须臾间沉沦。
[无 题] 写诗后,一首诗暂且属于你。 但,词语像笼子里小兽在暴怒, 它们要各自解开锁链,跳出来。
[骨 灰] 被推出来后,她肉身不在了。 一些碎雪,火山熄灭后的多孔石头,灰白黑。 冬天带走很多东西,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逝者。 一个不永恒的盒子,似乎承载了永恒。 刚才我看见黑烟再问青天,后来灰烟淡下去, 最后是几缕白烟,惟一的可见的尘埃。 现在,定格的骨灰和月光下雪原一样冰冰凉。
[飞 行] 垂直中,我获得一个风筝的视角, 在云端,还被万米之下的牵挂。 点点的岛屿,像陆地余味不尽的感叹。 一杯水在飞翔,它内心的静止牵挂着牛顿。 或者飞矢不动,不能逃离自我。 飞是一个否定词,它不承认自己的位置。
[连 翘] 虚实都没违反意思。春风,用肺腑吹送的 细碎小花,悄然盛开。太像迎春花了! 她, 虽不是,我认为是。子曰: 满城黄金甲胃。 子曰: 一树黄金串子。尚武与富贵比喻, 适合残雪消融的前奏。还没有足够形容她, 久违一冬,围着她转,灼,眼神瞬间热了。 明亮如星光的小花,羞涩中没有绿裙子。 早,是真的早了点,不用铺垫便自己来了。 以至梦境简朴而荒凉,像停战前,火车站 唱童谣的小姑娘,一路天真地走过雷区。
[借 来] 野花借来绿色幽茎探出鲜艳的身子, 风借来山谷的胸襟却有点儿虚无, 它什么都想抓住,却两手空空。
黄土借来六月的蓊郁和杜鹃啼鸣, 我借来锹,借来融雪后的柳暗花明, 墓地,沉睡的母亲借来今年的白蝶一闪。
我借来小径,借来万物并作的荒凉, 种子和根借来重生的汹涌?天空借来 晦云后,大地抱住一场白雨在沸腾。
[亡母三周年记] 墓碑前,野花掩盖不住的热烈捕捉着蜜蜂之甜, 隔着看不见,我还是看见时光黑洞在卷土重来。 三年,我拔除两岸荒芜,只为心头一念的充沛, 只是今年我摆上水酒,菊花和青烟后愈发虚弱, 体内月光变淡,我是说没有多少光照耀余生了。
[除 夕] 墓碑披青衣,报上姓甚名谁。 深山戏台睡着也拥挤,骨殖, 翻身中倾听暴风雪,咿呀响。
夜寒你跺脚,钥匙扭开木门, 透开炉火独坐,沉默如神祗。 深蓝故乡,儿女的电话响彻。
曾经的都在,恍若死去活来, 旧历年夜,饭桌丰盛的果实。 空旷假装着团聚,雪在振翅。
平行时空,错位于阴阳相隔。 草根刻画着魏碑肃穆的绝句。 鸱叫,余生满眼烟花浮士绘。
附: 创作谈 语言是符号,是智慧。文本首先是语言,是语言的技巧,是语言可能性中对语言难度的挑战,然后是语言所指的一切。从语言开始,它走向深度空间,譬如情感、情怀、思索、存在之真相等。 语言的秘密是写作者的秘密。在写作中,个性语言区别开了多样的世界,个性语言构成了文本肉身。我相信,作品就是写作者的肉身和灵魂,你是“谁”,你就选用了“谁”的语言来发声。你是什么人,作品就自然是什么人。在写作中过于“灵魂”和“肉身”都很可疑。前者可能会让你的写作沦落到装腔作势,空洞无物;后者可能会上你的滞入粗鄙,物欲横流中。语言在通过作品检验写作者的肉身和灵魂,也就是说,写作,在通过语言解决灵魂与肉身如何协调一致的问题。所以,语言一旦“在场”,语言便也有肉身和灵魂。要警惕的是,语言如果过于倾向肉身,或者过于倾向灵魂,都会失去真切的“在场性”。 语言的深度是一个人思考和创造的深度,它和沉迷于语言游戏、语言趣味不一样。那些意淫的、自我迷恋的、风花雪月的,无病呻吟的分行文字,永远不是写作。语言的自性就是语言的自由,是一种表达和反对的力量,它在永恒地引导人类。语言只承认隐秘灵魂的自为状态,而不是现实世界给它带来的紧箍。当现实界悖离了语言生发的内在趋动力,语言就呈现出挑战者的姿态。如此,语言便是直击现实幽暗地带和盲区的实证,这种实证是艺术的,也是审判式的,它经写作者本身弥漫开来,扩散成人类整体的存在与启蒙。 我喜欢用诗歌来向语言致敬。诗歌语言宛如最古老的一种致幻术,它经人的感受和想象力在肉身里发酵,弥漫人的肉身与头脑。一首好的诗,不会让人发疯,而是让人的肉身愉悦,引发冥想,更深地向自在观的澄明 ( 观我和观物 ) 前行。 (刊于《草堂》诗刊2021年第07卷) 杨勇,从事诗歌,小说,文学批评创作。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有大量文学作品发表并获奖,著有诗集《变奏曲》《点灯》《日日新》《镜中的浮士德》,散文集《纸世界》等。
来源:《草堂》202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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