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雅俗间
作者:罗吉万 一
说起人三餐之外的口腹嗜好,常言道:“烟酒茶三开”,我就是“中枪”者之一。这句颇含贬义的说道,虽然还无法与“坏”字沾边,却会令人浮想起“五毒俱全”等类评语。而要说这“三开”里边,吸烟,纯属不良癖好,人所共识,毫无争议;而喝酒,则可成“仙”也可成“鬼”,文野境界,取决于喝酒人的修为酒品;惟有饮茶一项,不幸与前两者相提并论,感觉未免冤枉。人类数千年来一个“茶”字,拜大自然所赐,从尘世到庙堂,鲜有利害之说,只有雅俗之分。
来贵阳生活以前,我对于吃茶,一直是无可无不可,就是待客也不太刻意备至。环境使然,年代使然。而自从把散淡日子过到贵阳之后,时过境迁,这种状况就逐渐地被改变了。就这样,在烟和酒的两“开”之外,添上了亦雅亦俗的一“开”——吃茶。事实上,尽管我八九岁就会喝酒,但是初尝茶味的年月还要更早,只是限于当时的生活环境,还是只习惯于牛饮石缸冷水或凉白开水。
二
小时候,寨上人家婚喜的门联上有“粗茶淡饭,简慢亲友”的俗常大白话—穷乡僻壤,“淡饭”绝对是实情,“粗茶”却多半是虚言,一般是没有的,还是大缸井水,自助瓢饮。不过,倒是寨邻竹影树荫间升起的某一缕炊烟底下,火塘之上,或许就在吊着鼎罐里边,正煨起一罐浓茶。那时,一位祖公级的老者,就守望在一摞土碗的旁边,感受着热茶的清香飘出篱笆墙外,随风弥漫,招徕喜欢喝茶摆古的客人。我几岁时,正是在这种和乐的气息之中,喝过那鼎罐里舀出来的茶水。那味道又苦又涩,直想马上喷掉,待喝下去之后,喉咙舌根竟有一丝甘甜的回味。这种自採自制的茶,称之为“大树茶”,也叫“苦丁茶”,大概要算茶叶中最低俗最便宜的一种。
我家厨间板壁上挂有一只竹篾篓子,就是家父拿装茶叶的,记得却不是装的苦丁茶,而是赶乡场买回来的茶叶。其实,我父亲并不爱喝茶,想必只是待客之需。他只吃白开水,总说吃冷水肚子难受,所以我家是寨上最早使用热水瓶的人家。而且,还有一把漂亮的细瓷茶壶,那是家母从败落的地主外家带过来的。但是,难得见父亲用来沏一回茶,且也没有见过有配套的茶杯,常常只当做摆设。壶身是直筒形状,上边有一幅彩绘:两株苍劲的古松,几只跃动的仙鹤。那美妙的画面和温润的白瓷光泽,常可止住我妹妹的啼哭。画的旁边,还有一些文字,写的什么我至今不知;因为,到我读书识字的时候,这把茶壶已杳无踪影,似乎原非凡品,到底不是穷人家该有的东西。
接下来,在乡村的穷日子陷入三年饥荒,及至之后的贫寒岁月里,就连鼎罐大树茶的气味都难再闻到了。老人们说,饭都吃不饱,几月不见肉食,肚子头没得油水,哪个还去吃茶?茶水最“剐”肠胃!这就是我最初受到的茶知识教育,潜在的负面影响,致使我在若干年里对于喝茶提不起兴趣,相信还是山泉白水养人。
当然,这种完全出于无知的心念,最终必然随风消散。
三
那一年,阴差阳错,我受命到一位“老茶罐”的手下做事。
他是县里有名的老笔杆子,从青年到中年,数十年如一日,伏案整材料,赶稿子,时常灯下熬夜,靠酽茶和香烟醒脑。无事歇下来的时候,也是左手烟卷、右手茶缸,一头脸的烟味茶色,就得了个“老茶罐”的雅号。用的是超大的搪瓷缸,一回足可冲一公斤开水,他喝茶属于牛饮类型,咕噜有声,听起来很受活,茶瘾大,三四开必倒掉另泡。有一回,我帮他涮茶缸时,发现缸子内壁一片黑垢,茶锈附着了厚厚的一层,就下力清洗了一番。殊不知,费力不讨好,竟惹得他火冒三丈,骂我“不懂科学乱动手脚”,一下子把他多年的“老窖”破坏了!“老茶罐”说,茶缸里有这层“老窖”,碰到没得茶叶时,冲开水进去都有茶味。噢,原来如此,长见识了。
今年(2017)中秋节后,应老友杨打铁邀约,去开阳禾丰乡采风。其间,在马头寨坡顶茶园品尝当地特产“清和绿茶,茶话中,讲起这个“老茶罐”的故事,同行的世祥吴兄竟也有过同样的经历。看来,锺爱茶锈“老窖”的饮者,竟非极少数。想起京城里那些见天捧着个紫砂壶的有闲人,不晓得是不是也有这种习性?不过,“老茶罐”那种大缸牛饮的喝法,虽然自觉过瘾,到底脱不掉一个“俗”字。我渐渐爱喝起茶来,便是由此染之于苍,从大茶缸的俗饮开始。
那时,我在“老茶罐”的点拨下,完成他布置的文字作业,几回加夜班,终于忍不住从他的大茶缸里分点茶水来提神。尽管要待冲到三开我才敢匀出来尝,仍旧感觉苦得要命。可是一来二去,竟然感觉白开水越来越没有喝头了。于是乎,不好意思再蹭“老茶罐”,很快购置了自己的茶缸和茶叶,只是还没到不可或缺的地步。
四 初到贵阳居住时,还用着最后的一只搪瓷茶缸。缸子的外表早已疤痕累累,把“为人民服务”几个毛体红字弄得模糊不清,与内里附着的黑褐色茶锈倒很相配。勉强又用过不久,就换成了一只紫砂内胆的保温杯。并且,对于饮茶之道也增长了不少见识,开始在意茶叶的来源、品质、汤色、口感,喝茶的方式也变得稍为文雅起来。家里的茶几,也摆起了茶壶及茶杯,不过,多半用于待客。日常自饮,还是大杯子,牛饮的老套路依旧难改。
不知不觉间,喝茶就不再是可有可无,而是每日必需,一天至少得泡两回。这一来,如同烟酒不断档,又断不了还要买茶叶。在贵阳市内,多数卖茶叶的店堂,有包装精美的高档名茶,也有简装的大众茶叶。那时节,云雾、毛尖之类的好茶一般消费不起,买中低档的大众茶叶,最明智的是到花鸟市场去。在春季还可以买到新出的“明前茶”,焙制虽然差些,但茶质不错,经济实惠。当然,如果不识货,也可能会买到假茶叶。当年,有不法分子造假并打起“安顺茶叶”的名头贩卖,被执法部打击之后,“安顺茶叶”便成了假货膺品的代名词,让安顺人背了很久的恶名。但反转一想,这恰恰说明安顺茶叶好,所以才被造假者借名兜售,这在后来已成社会共识,正如有人会大造假茅台,却不会去假造二锅头一样。有一年我出差杭州,就在龙井茶场的直销部买到假龙井。然而,据行内人透露,其实八九十年代以来的真龙井茶,初加工的原料很多是从我们贵州购进的。南方有嘉木,贵州高原及其特殊气候,自古以来就出好茶叶。
喝着茶,有时闲翻杂书,但见涉及茶的文字,自然就不再轻易略过。不由暗自惊讶:今来古往,居然有那么多咏茗论茶的诗文,我以前怎么就没有留意呢?且不说始创“茶道”的茶圣陆羽,就是历代文豪如苏东坡、韩愈到鲁迅,无不留下言茶的美文妙语。在文人话语中,茶堪比酒而更甚于酒,它有着酒所没有的沉静与清雅。于此方知,在吾土乃至世界,茶虽是一种普通饮品,却是极不简单的一种奥妙天物。在中华文明史之中,渊远流长,博大精深,以至孙中山先生将喝茶首倡为国饮。迄今所有茶咏茶颂的诗文,可以归结到鲁迅先生的一句茶话:有好茶喝,把茶喝好,是一种幸福。
喝茶亦如喝酒,一个人独饮,或与朋友闲聊共饮,或到专营的场所去雅饮,同样是喝,但是那感觉,那过程,那心情,却全然不是一回事。由于茶叶的品类繁多,古今中外喝法各不相同,所以,品茗成了一门学问,品出了那么多的不朽诗文。说来不过是烧开水冲一撮干叶子,但其中的各种讲究,却是喝到白头也未必能够穷尽。
五
以前,我只知道有茶馆,却从未听说过茶楼。小时候在家乡的永宁镇上读书,每天都要从街上一家茶馆的门前走过。店堂里几排麻布躺椅,斜靠着一些喝茶聊天听说书的中老年人。感觉里边很热闹,也只不时好奇地往里边瞅几眼,想象不出歪在躺椅里边喝茶听故事是怎样的安逸。后来看老舍先生的《茶馆》,方知茶馆里原来是那么的精彩。在贵阳住了一些年,又得知还有茶楼。上街见过招牌,都是些很文雅的字眼。原以为茶楼与茶馆,都是喝茶场所,只是叫法不同,后来去过才晓得,与茶馆的世俗热闹相反,茶楼是风雅清静。
我第一次进茶楼,不为喝茶,而是为管我一个外甥的闲事。
那外甥是我大妹的独子,那年刚从贵州汽车厂技校毕业。他父亲打电话跟我诉苦,说那小子丢弃汽修本业不干,偏跟他的伙伴跑到一家茶楼去混,已久不归家。屡训无果,要我帮着去劝导一下。他说主要是怕孩子学坏,听人说那种地方乌糟得很,做的怕不是正经生意。我理解妹夫的焦虑,意思“茶楼”只是“青楼”的外壳?我清楚那外甥从小就吊二叛逆,是个小麻烦,顿时也很着急。此前我只听说有些发廊暗地涉黄,没听说过茶楼也有这方面的嫌疑。当时,茶楼、酒吧、咖啡吧等场所在贵阳还不多见,属于改革开放的新事物。谁晓得呢?往坏处想,那就是“一切皆有可能”。
然而,当我和一位乡友找到这家茶楼,假惺惺喝过一回茶之后,随即断定:所虑不太可能。妹夫大可放心,我则大开眼界。
说来见笑,我老土——毕竟是多年前的旧事么,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个喝茶的地方,居然可以被营造得那么高级。古朴的原木装修,楼廊窗棂,雅室茶座,处处别出心裁,而无不尽显典型的中式风格。每一件古玩和器具,都非常精致,摆放得体;壁上多有文人字画装点,品位不凡,赏心悦目。男服务员身着浅色对襟衣(后来被称为“唐装”),大多和我外甥一般年龄,青春帅气,穿梭传茶。女服务员的工装,是色道素雅的旗袍,还有民国女学生装,脸上化的淡妆,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个个笑意微微,迎来送往,礼宾应答,不卑不伉,语气温文。那时,对国营店堂服务的冷漠态度尚记忆犹新,不由暗暗称奇,一时有如清风拂面。身临此境,就像豁然见到一个好天气,顿觉心情大好。我就想,哪怕是在夜市街摊喝五吆六惯了的角色,到了这里,大概也会暂且降低音量放轻脚步。每个茶室门上,都有个似曾相识的名字——用的是词牌名:如“沁园春”、“临江仙”、“鹧鸪天”之类。我们进的是“西江月”。一缕淡淡的檀香扑鼻,只见墙上挂的书法条幅,写的是黄庭坚的一阕“西江月”咏茶词。
司茶姑娘招呼我们入坐,自己也在茶几前的蒲团蹲坐下来,让我们选过茶叶,使捋袖动手烧沏。茶几上摆放着各种精美的茶具,我只认得陶瓷茶壶和茶杯。姑娘在一只微型火炉上,完成第一道工序—烧水烹茶。想起古诗里的“红泥小火炉”,而这大概就是苏东坡所说的“活火煮活水”了。但见姑娘一双秀手灵巧地挪移舞蹈,手型动态娴雅之极,优美如诗,光看着就是一种无比静好的享受;由火而水而茶,经过若干道工序之后,嫩绿色的茶水才由茶壶斟进小小的茶杯。依我的牛饮习性,这一杯茶只合半口,但还是假装斯文,学着撮起杯子来慢呷细品。不过瘾,也说不出来滋味,却一时清心怡神,渐入佳境。端丽可人司茶姑娘,一边优雅劳作一边随意闲话,言语亲和,谈吐不俗且知识丰富。据说,这家茶楼招聘员工,要求高中以上学历,司茶服务员当中,甚至有大学本科生。这样的格局,在当年的贵阳市,尚属罕见。这一壶茶(还有茶点),喝掉了我当时半个月的薪水;可是我觉得值,其间那种养心怡神的效应,已然超越于茶水的品饮之外。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茶道及茶艺了。在这样的环境围氛里边,我那个麻烦的外甥就算自己不长进,也不至于会走下坡路。谁知,此后不久,贵阳城区大幅改建,那座茶楼很快就不存在了。外甥后来改当汽车司机,我大妹夸他比以前懂事多了。我就想,这种利好的转变,不仅因为年龄渐长,也和在茶楼的那一段历练有很大的关系。
六
从纪茶文字中知道,茶道为唐人陆羽首创,后来传入日本,又被添枝加叶,派生出若干门道。然而,于近代数年之间,却在其发源地中国消声匿迹几乎失传。1980年代以后,经济大潮湧动,传统文化多元复苏,国人又才将它找了回来。贵阳城市改造逐渐就绪,高楼大厦也随之四处崛起,又见有不少茶楼兴业开市。我和朋友约起又去了几次,却再也找不着初次见识茶楼茶道的那种感觉。好茶好味倒没有变,甚而还更好,只是当初那种清和雅静的气场已然不再,不禁索然生出“曾经滄海难为水”的况味。世上拜金风气日愈盛行,原本清纯的品茗场所,大约也挡不住铜臭的侵蚀,不该泛起的泛起,而不该消失的却消失了。不过,时代在变,世事在变,失而复兴的茶道国粹,又焉能一成不变?捧杯自饮,也就释然。后来,偶逢机缘,和一位佛门俗家弟子的乡友去弘福寺听经喝茶,感受“禅茶一味”的净境。在茶味梵音中体会超然物外的感觉,确乎妙不可言。然而,凡心不得禅悟,不谙修行,喝完茶下山来,仍是滚滚红尘中的一介俗人。
有一年,到沿海城市去,当地的朋友请喝早茶,我又老土,以为又可见识一下他乡的茶艺。入座“用茶”良久才明白,原来“早茶”、“下午茶”、“晚茶”都只是个名,其实主体是各种茶点小吃,荤素杂陈,品类繁多,简直应给不暇。杯茶闲置一旁,几乎只是个象征,有人甚至一口未呡,只喝啤酒或可乐饮料。那地方的早茶,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多是藉以交流谈生意,所谓休闲,倒在其次。此外,借茶之名而与品茗无关的“茶”,我还喝过湘西的“擂茶”和青藏的“酥油茶”。前者有如什锦八宝汤,故谓之“吃茶”;后者我喝一口就赶紧打住,纯粹以畜奶为主,膻味太重。真正的好茶好味,与奇山秀水一脉相承,还是数我们贵州高原。这并非出自我的乡土情结,而是不少外地朋友的评说。当然,不喜欢贵州绿茶者也大有人在,比如我的老师达木林,这位蒙古族老作家只喝红茶,嫌绿茶过于清淡了。
我却独钟绿茶,对红茶没得多少感觉。几年前,我一位跑生意的堂弟来筑,邀我同去浣沙桥一位朋友家,方才知道在绿茶、红茶系之外,还有个青茶系。那位朋友是福建人,客居贵阳经商多年,待客请茶很讲究,茶几上长年摆放一套漂亮的工夫茶具。主人拿出他家乡武夷山最好的乌龙铁观音,我一直以为此属红茶,他笑着纠正:这是青茶。会写这“茶”字数十年,其中名堂至今懵懂犹多。工夫茶之谓工夫茶,俨然是繁复的工序之后,褐红色的茶水才注入紫砂盅。主敬客领,有礼有节,我只得又装文雅,轻呷慢品。诡谲的是,在茶楼如此并不觉得拘束,在私家却总感到不自在。往来几杯,话语投缘,并感觉他与我堂弟交往甚笃,也就悠悠然随便起来。就说,味道很好,茶盅太小。兄弟,我在家头用大缸子喝惯了,干脆暂停工夫茶,拿大杯子来,水牛干活。福建朋友哈哈大笑,说怎不早讲?他自已也习惯捧大缸子,功夫茶只是礼节门面,他喝起也不太来劲。
我退休之际,共事有年的小友郑瞳,特地登门送给我一套精美的工夫茶具,意在给我退休后的生活增添一些闲适色彩。我十分感谢小友的美意,可是大缸牛饮惯了,那套茶具便一直闲置。我女儿女婿一时好奇,放茶几上学着搬弄过几回,最终还是成了一件收藏品。
不过,也许我哪天心血来潮,也有心有肠,有滋有味地玩起功夫茶来,人味茶味,这人世间的俗事,谁又能料得定呢?
罗吉万:贵州关岭自治县人,布依族。 1972年毕业于贵州大学历史系。198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81年入鲁院进修。著有小说集《蛇、龙、人》,本土文化散文长篇《远去的家园》等。短篇小说《茅盖王》、《牛主》、中篇小说《菌子王》、小说集《蛇、龙、人》等及一些散文篇什。曾获全国少民族文学“骏马”奖及贵州省政府文学奖;曾任《山花》小说、散文编辑、《南风》杂志社社长、主编、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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