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王小波没有单位,也没有加入作协,生前他说过:“听说有一个文学圈,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他是一个局外人,但却是一个真正的作家,一个为自己的真理观服务的自由撰稿人。
在追悼会上张罗的,我只认得胡贝和线条。胡贝是王小波从小一块玩大的朋友,某软件公司的总经理,闲时客串过电影,后来,我发现他出现在张扬导演的电影《洗澡》里面。线条是个秀气高挑的女人,她就是王小波小说《似水流年》里面漂亮而激进的女一号,风姿不减当年,大家都依小说里的名字叫她“线条”,真名反而不得而知。
追悼会大厅是一个会堂,前方正中的舞台上是湖水蓝的幕布,横匾是黑色的,上面悬挂着几个大字:安息吧,小波。下面用黑布巾结成了蝴蝶结,环绕着王小波的遗照。照片上是青年时代的王小波,小眼睛厚嘴唇,一脸稚拙憨厚。
从广州飞往北京之前,我曾请一位朋友为王小波写了一副挽联,上联是:以独立意志出神入化笑写时代三部曲;下联是:持自由情怀沥血呕心哭说乾坤万年忧;横幅是:小波不死!
当时,我们为这副对联的力度激动了好一阵子,甚至泪光盈盈,感觉它精准地抓住了王小波的一生。谁知到追悼会上一看,却没有挂出来。
我问胡贝,怎么没有用我发来的挽联?胡贝低声说:“我们……想让小波平平安安地走。”
“平平安安”?我琢磨这四个字,王小波的处境真有这么严重?
王小波生前,在《南方周末》等报刊开设专栏,那段时间,他几乎参与了所有的文化论战,引起多方关注。他的随笔机智幽默,文理双修的视野,从容不迫的气度,引来大批年轻读者的追捧。胡贝说:“他说的都是总结性的东西,特精辟,一锤子砸得你,骨髓都出来了。”
4月16日前后,王小波的死讯传开,几个城市都有媒体报道此事。自那天开始,无数电话打到治丧小组和报社。此时,王小波的兄弟在美国,妻子李银河远在英国,北京只有老迈年高的母亲。他的好友胡贝说:“小波没单位,也没加入作协,他的事得由我们来办了。”于是他们就在高教部宿舍(王小波母亲家)大院里面跟人借了一间二楼的房子,拉了两根电话线,接上一部传真机,作为“王小波治丧办公室”。此后每天24小时电话不断,胡贝们忙坏了,展开热线服务,接收全国各地的吊唁电话和传真。
03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王小波是在北京西单的一个公共汽车站。那是1996年8月。
公共汽车站是我们在电话里约好了的碰头地点。在广州的《岭南文化时报》上,我见过他的照片,并牢牢记住在照片旁附上的一句王小波式自白:“我这人老远一看不是好人,走近了还是好人。”出租车抵达西单时,我坚信我没有看到照片上的王小波。车开过了一段,等我折回头的时候,已经迟到,仍没发现王小波,我认定是他迟到了。
就在这时,在一群闲闲散散地站在路边的人里面,走出一个1米90的高个子,他有狂草一样的头发,身上的夹克衫和牛仔裤的皱折纵横交错,夹带着一路轻尘,仿佛是从附近某个工地走出来的。他迟疑地走近我,愣了两秒钟,我们互相确认了。然后,我随着他过马路,拐进一条灰砖胡同,走着走着,不见了他,我回头才发现他落在远处蹲着系鞋带,系好了,再拖着一双小船似的球鞋疾步赶来。前后穿插的自行车很多,我们交错而行,很难听清对方的一句话。天色灰暗,整个感觉就像走在一部粤语残片里。
进入他寓所的大院,破破旧旧的,据说是从前的郑王府。他熟门熟路地拐入门房小卖部买汽水,他说:“我屋里没水。”
岂止没水!我走进筒子楼里一间纯粹的写作室:一台电脑,一把靠背椅,一张床;电脑桌上搁着一瓶饮料,看不见打印机,他说他素来是交软盘给编辑的。这哪像一个“海归派”的窝呀?!
他告诉我第一部小说出版得极度艰难,为了寻找销路他走破了几双鞋,独自去闯二渠道,向书商兜售自己的小说,“白的黑的都见过了,练得巧舌如簧”。
“书出完了,我也快成书商了。幸好书的销路还不错。”他无奈地笑开了。
还有一次,为了在中央电视台做图书宣传,他和妻子李银河被拉去客串,两人在烈日下被调度了几十分钟,反复折腾,差点没有中暑,结果节目播出时恰恰给剪掉了这一截。
他说得轻描淡写的,我听着几乎笑岔了气。无限辛酸,都付笑谈中。
自由撰稿人王小波1952年生于北京,16岁到云南插队,然后到山东农村当过民办教师,回北京后进过街道工厂,恢复高考后考上中国人民大学贸易经济系商品学专业。后来,赴美国匹兹堡大学取得文科硕士学位,还学过计算机,会编程序。1988年,王小波回国。他是真真正正的“海归派”。
回国后,他曾到北大和人大任教,1992年9月,为专心写作,他辞去教职。
04
早于70年代中期,王小波就开始写小说,第一篇标题就叫《绿毛水怪》,写在一个大大的练习簿上。原来以为涂鸦之作,没想到大家争相传阅,这篇小说竟然成为“手抄本”,越传越远,传出了一段姻缘。王小波的写作缘于一种本质的创造欲望,没有利益,没有明朗的前景,没有外界关注,他还一直写下去。他自我解嘲地说:“写了多年小说,还常收到谩骂性的退稿信……提起王小波,大家准会想到宋朝在四川拉杆子起义的那一位,想不到我身上。”即便这样,他仍说:“我相信自己有文学才能,我应该做这件事。”
搞纯文学在世界各国都是最穷的。这点,王小波早有精神准备。有一次,他对朋友说:“作家就意味着随时有饿死的可能。”为什么选择了严肃写作——这样一个趋害避利,既冒险又挨穷的反熵过程呢?他认为,文明的发展也是一个反熵过程。如果人人都进入趋利避害的熵增过程,随着大流而下,最后准会在一个低洼地汇齐,“挤在一起像粪缸里的蛆”。因此,王小波认定反熵过程就是他的宿命。
王小波曾经感叹:“出版一本书比写一本书要难得多。”所以,他说,他若写墓志铭的话,会在“活过,爱过,写过”后面加上一句,“书都卖掉了”。
王小波是羞怯和内向的,后来很多可爱的“王小波门下走狗”们把他描述成一位孤军奋战的斗士,其实是一种臆想和夸大。他实在活得低调,放弃了许多世俗追求,维持着内心的宁静——对自己写作的信仰。
这一天,从王小波那里,我带走了两个CD盒那么大的软盘,那是“时代三部曲”的原稿,里面包括《黄金时代》《白银时代》和《青铜时代》三本书稿的电子文档,共99万字。
▲1997年4月11日离世,1月21日王小波给钟洁玲寄明信片,催促《时代三部曲》的出版。明信片上写道:“钟洁玲:《他们的世界》三联还未通过。家里还该有,只是还没找到。我母又病,现焦头烂额,有即寄上。书的事请上紧。王小波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