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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把长梯架在房檐上,安放稳妥后,我往腰间别上斧头,又抓了些铁钉装进荷包里。戴上草帽,深吸两口气,稳定一下情绪,才提着手锯和扫把攀上长梯。
由于房檐太高,跨度大,在攀登中,长梯晃荡得有点历害。第一次爬这么高干活,我有些恐高的心晃得比梯子还历害。手把梯子抓得很紧,仰视一眼高处的房檐,收回目光,再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登。
房子历来都是高高在上的,我们只能仰视,仰视便让人有了敬畏之心。而今要爬到高高的房顶上捡瓦,心里除了恐高,还有几分忐忑。
老家父母居住的那栋老瓦房由于多年未捡瓦,漏雨严重,父亲打来电话,要求必须在雨季到来前,请人给老屋捡一次瓦。
所谓捡瓦,就是对房顶上的瓦片进行一次翻检。先将瓦片揭起,除尽烟尘灰土,清理掉碎瓦破瓦,再添上好瓦重新盖上,并理顺瓦沟,以防漏雨。
我的老家在黔西南的大山深处,孩提时代这里的人们居住的,大多是古老的穿斗式全木结构的瓦房。房屋依山而建,沿进深方向立一排木柱,一般是五柱六瓜(假柱)或七柱八瓜。中柱顶梁,两侧柱瓜上架檩,檩上布椽,椽上铺瓦。
直接铺在椽子之上的瓦称为沟瓦(也叫阴瓦),连接成雨水下泄的通道——瓦沟。每两行沟瓦相邻的两边扣上盖瓦(也叫阳瓦),形成瓦棱。
瓦棱弧形的瓦背,使天上落下的雨水站不住脚,雨脚一接触到瓦棱就打滑,哧溜一下跌入瓦沟流走,不至于漏入屋内。沟瓦与盖瓦阴阳相接,构成瓦沟和瓦棱,组合成倾斜平滑的屋顶。
由于盖瓦是直接跨在沟瓦两边,下面是架空的,形成共鸣腔。一栋瓦房就是一台钢琴,整齐划一的瓦棱就是琴键,大自然就是最佳琴手。不管是一只猫在瓦棱上踱步,一只老鼠在瓦沟间奔跑,风在瓦隙间嘻戏,还是大雨小雨落下来,都能产生不同的音响。
少小时光,没有电视,也少有可读之书,无聊的时候,常枯坐在屋里,举头数椽条,侧耳听瓦响。不用看,仅凭瓦上的声响,我就知道房顶上的过客。
让我倍觉神奇的是,这上瓦与下瓦之间有缝,沟瓦与盖瓦之间也有隙,也没有用砂浆勾缝填隙,任由清风在缝里流淌,日月之辉在隙间穿行。偏偏那无孔不入的雨水到了这里,却不会从无数的缝隙间渗漏,只能乖乖地顺着瓦沟流下来。祖先发明瓦片,着实是个了不起的创举。
瓦房很美,站在屋里仰望房顶,瓦沟与椽子线条流畅,层次分明。如果站在高处俯瞰山寨,数十户人家,屋檐接屋檐,鳞次栉比。那些掩映于绿树翠竹间的瓦房顶,片片苍黑的瓦片如鳞似羽。屋檐下的木柱、木板壁上,挂着金灿灿的玉米,红火火的辣椒。家家从檐口处的挑枋上垂下两根绳子,顺着阶檐坎吊一根长长的竹杆,晒着各色衣服。这景致,给人一种质朴而又宁静的古典之美。
离我家不远有一栋老瓦房,据说已有上百年的历史,是解放前一户姓李的地主家修的。解放后,地主被革了命,政府将房子没收,分给了一户无房的王姓贫农住。如今王家已发迹住进了城里,遗下了这栋老宅,无人打理。
天长日久,尘土积在瓦上,叶片落在瓦沟,一层一层,积累着厚重而漫长的光阴。有草的种子不知是被风卷来,还是从小鸟的嘴里跌落在瓦间,种子便在瓦片的缝隙里生根发芽,慢慢长成一丛丛碧绿的“瓦上草”。
“瓦上草”是老屋年轮的标志之一,就如老人苍劲的胡须刻上了时间的痕迹。比瓦上草更能为老屋的瓦片披绿装的是青苔,特别是背阴的北边瓦棱上,浓浓淡淡,深深浅浅,长满了青苔。长满青苔的瓦片,有如一块古碧玉。这是大地的舍利,质地细腻温润、色泽湿润通透。远远地望上去,绿意摇曳,古韵氤氲,不由得让人联想起时光久远的秦砖汉瓦。
童年时居住的瓦房虽然简陋,但住起来很舒适。晴天,深色的瓦片能吸收热量,住在屋里的人会感到十分凉爽。雨天,我喜欢独自端一张竹登坐在街檐坎,靠着木板墙壁,静看如烟如缕的雨丝,将对面房顶吸足了水分,颜色更加深沉的鳞鳞青瓦,织进一片迷濛的烟雨中。瓦棱将落在房上的雨水收拢,顺着瓦沟流下来,在房屋的檐口上,形成一挂宽宽的水帘,在风中飘飘洒洒,生动迷人。
透过雨帘,远远近近的青山,绿树,黑瓦房,在水烟迷蒙中静默,如一幅朦胧的水墨画,朴实恬静,给人几许小国寡民,田园牧歌的意味。或者闭了眼,静听万千的雨点,或急或缓地敲击着房顶的瓦片,叮叮当当脆生生地响,似一支曼妙的小曲。在一片平和而宁静的天籁之音中,爽爽地扯起鼾来,迷一个好觉。
离开老家三十多年了,住在城市的高楼里,梦却一直停留在老家简陋的青瓦房里。“上有片瓦,下有寸土。”一直是中国老百姓追求安居乐业的梦想。有瓦的地方就有家。乡村的每一栋瓦房,都是一本老旧的书,那些瓦片就是叠着的书页,记录着一个个家庭的喜怒哀乐,一个个村庄的沧桑变迁。
“青瓦长忆旧时雨,朱年深巷无故人
白石老怀闲处春,吴水尽山为旧友”。
乡村的每一张瓦片上,都留着一抹淡淡的乡愁。也许和我一样,众多从乡村走进城市的人们,都会时不时地想起,曾经坐在阶檐听风听雨看阳光的日子。
二
瓦片经过天长日久的风吹雨打、烈日曝晒,尤其是猫鼠之类的小动物在上面奔跑打斗,难免滑动错位,甚至断裂破损,造成漏雨。加上房屋周边树木的树叶会落在房顶上,堆积在瓦沟间,下雨时就会堵塞雨水使其倒灌,从瓦缝间漏进屋子。若遇大雨,漏雨处多,一家人便手忙脚乱地拿着脸盆、水桶甚至碗去接水。
有时候,父亲临时抱拂脚,爬到楼上的横梁上,找到漏雨的地方,用棍子将下面的瓦往上捅一下,上面的瓦向下戳一点。或将楠竹笋壳剪下瓦片大小一块,插入漏雨处的瓦片之间,算是临时救急。然而这样的方式用多了,反而让屋瓦错位更严重,雨水漏得更加厉害,不得不等天晴了上房将瓦作一次翻捡。
瓦房要住得利索,不仅要年年维护,还要三年一小捡,五年一大捡。所谓小检,就是清理掉房屋顶上的落叶杂物,哪里漏水就捡哪里的瓦。先爬到楼上细察瓦沟,在有漏迹处用棍子把瓦捅开一点留个记号,再搭梯子爬上房顶,找到事先留有记号的地方,将瓦揭开,烂瓦换新瓦,这种捡法也叫“花捡”。
如果是大捡,就要把整栋房屋的瓦片全部进行翻检,清理所有烂瓦和灰尘杂物,必要时,还要将虫蛀霉腐得厉害的椽条换去。大检一栋房子的瓦,一个人得花二到三天才能完成。
捡瓦看似简单,实则是项技术活,不是谁都能做好这件事。活又累又危险,捡过的瓦还要经得起雨水的考验,手艺不好的,会将房子越捡越漏。于是,便有了专门以替人捡瓦为业的“捡瓦匠”。
长梯、钝斧、扫帚,是捡瓦匠的标配。成天像一个蜘蛛侠在村村寨寨飞檐走壁。除了吃饭时间,一整天都爬在屋顶上揭瓦、摆瓦,换瓦。
十几米高的梯子,别人爬到一半都心怵发慌,他们却能轻松地一天上上下下几趟。每天的工钱从我记事时的五角钱,逐渐涨到一元、两元、十元……直到一百元。
春秋两季,雨少天凉,是捡瓦的好时候。捡瓦匠来到寨中,长吼一声:“捡瓦喽!”便有人陆续从房里走出来谈价钱。规则谈妥,捡瓦匠便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把长梯架在屋檐上,等顾主把阶檐上的桌子板凳收进堂屋,将室内该遮盖的地方遮盖好,就手持工具信步上梯。
穿行于屋檐房梁上,翻卷片片房瓦,虽不是身轻如燕,但却手法娴熟,步履稳扎。灰暗的瓦块在他们手中层层摞起,整齐摆放,均匀叠加,密匝排放。像一个技艺高超的牌场老手,玩转轻巧的扑克牌。由于碎瓦杂物会从房上直接扔下来,临街靠路的人家赶忙扯起绳子,或搬出背篼椅子围出警戒线。
现在,农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老家的木瓦房大多新建成了水泥平顶楼房,即使有的房子还盖瓦,也大都用以水泥为材料、机械化生产的大片机械瓦,如仿粘土瓦、钢丝网瓦、石棉瓦等。机械瓦盖在房上,一片紧扣一片,不易滑动、破损,无需频繁翻捡。捡瓦这个行当也正逐步走向消亡。
五一小长假,恰逢天气晴好,便赶回老家找人捡瓦,这在过去出点钱就会有人替你搞定的事现在却成了个大难题,先是买不到新的小土瓦,这些年由于没有市场,已经不再有人烧瓦卖了,连瓦窑都已经坍塌。而现在流行的机械瓦和琉璃瓦与房上原来的土瓦又不相匹配,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费尽周折,终于找到有人家要修新房,将要拆除老房子上的土瓦,愿意低价卖给我们。弄到瓦片,却又找不到“捡瓦匠”,那些曾经的“捡瓦匠”都已经是耄耋老人,早没了“上房揭瓦”的能力,年轻人又没有人会这门手艺。
看来只有自己动手了,但是面对这项陌生的工作,面对那又高又陡的房顶,我们都很心虚。要是把房子捡得更漏了怎么办?上房捡瓦是不是得系安全带?
听到我们的议论,父亲一脸不屑地说:“看你们还没上房就被吓成这样,看来只有我自己上去捡了,你们给我递递瓦,打个帮手。”父亲年轻时虽不是专业的捡瓦匠,但捡瓦的手艺不错,但现在已是八十高龄,虽然身体还很硬朗,但怎么能让他上去呢?经大家合议,最后决定由他以低矮的鸡舍为教材,对我们几哥弟做一次捡瓦技能急训。
可能老父也觉得,只要老宅不撤,捡瓦是件长期性的工作,教会年轻人手艺才是可持续的。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要求。
三
“在上房之前要先在房间里对房顶仔细查看。椽子和檩条是否有虫蛀腐烂现象,这样心里就有了底。在捡瓦时便会留意,哪根檩条椽子不能承受重力。山里气候潮湿,房屋年代久远,檩条椽子腐败或被虫蚁蛀空,一脚踏上去,房顶坍塌的现象就可能发生。高空作业,细心、安全是第一要务。”
父亲在文革前曾做过几年公职人员,搞培训有板有眼:
“捡瓦要从房顶的一边开始捡,在另一边收尾。要达到一直一空,即沟瓦一条线,沟要通,沟边要直。同时要特别注意龙骨(屋脊)要捡直,看起来雄伟,让人感觉安逸。要翻一沟盖一沟,这样依次往前翻捡推进,到最后差瓦片时,就从地上传备用瓦片补充。”
父亲一边将鸡舍上的瓦一片片揭下又盖上,一边对我们侃侃而谈:“瓦分大小头,沟(阴)瓦要大头在上小头在下,每一片沟瓦的大头都要压在上一片沟瓦的小头下。盖(阳)瓦刚好反过来,要小头在上大头在下。每一片盖瓦的小头都要压在上一片盖瓦的大头下。而且所有的盖瓦都要完全扣住沟瓦的边沿,这样,瓦与瓦才能阴阳结合,严严实实地组合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否则,房子会越捡越漏!”
……
经过父亲一早上的急训,中午我们就正式披挂上房了。
捡瓦不能直接踩在瓦上,因为沟瓦和盖瓦是阴阳相扣架在椽条上的,没有固定的承重点,人直接踩上去不仅会把瓦踩碎,而且危险。
我站在檐口处的梯子上,从第三块椽子揭开两列铺瓦、一列沟瓦后,才爬上屋面,双脚跨步踩在露出的檩子和椽子交汇处。我先在上面开辟出一片“根据地”后,哥弟几个才陆续上房,以此为据点,向周边挺进。
按照工艺流程,揭瓦前,要用扫帚先扫尽瓦面上的灰尘落叶等杂物,才将瓦按先盖瓦后沟瓦的顺序逐一揭起,碎裂的瓦片择出扔到房下,完好的瓦片码在一侧的椽条上待用。
每揭完一行瓦,都要用扫帚扫尽檩木椽条上的烟尘泥沙,查看有无虫蛀霉腐严重的椽条,若有,就用新木条置换换掉,再将瓦一片压一片地重新盖上,才算捡完一行瓦。就这样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过程,逐行向前推进。
在安放瓦片时,还要考虑瓦片间的距离,两块瓦片重叠部分必须要有一寸左右,不然就会渗雨水。沟瓦是承载雨水的,不仅要瓦面周正,无损边缺角,还必须无砂眼裂纹,才能保证不漏雨水。盖瓦负责拦雨入沟,只要无严重破损的瓦都可以用。
没上房时,心里怕这怕那,到上面实际操作起来,我发觉事情并没有在地上时想象的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危险。只要手上细心一点,脚下注意一点,就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房顶常年烟熏火炕的,灰尘和油烟已经把檩子、椽子染成与老瓦一样的黑色。每一块瓦片及椽子上,都是厚厚的烟苔灰尘。一动瓦片便灰尘斗乱,弄得人“满面尘灰烟火色”,口痰鼻涕如碳黑。
特别是这种近似蹲马步的工作姿势,干不了多久就让人腰酸腿胀。正午时光,天上太阳正辣,下面吸热性极强的瓦片已热得有点烫手。让我觉得自己就是块“铁板烧”,口舌干燥,汗流浃背。
这老房子是爷爷留下的,已有八十多年历史。大多数瓦片已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烈日的炙烤和雨水的浸淫,但拿在手里还感觉很结实,在翻捡时发出叮叮当当的钢铁般声响。足见当时瓦片制作质量之好。
四
一坨稀软的泥,要变成一块钢铁似的瓦,需要做瓦工付出很多的心血和汗水。小时候,离我家不远处就是生产队的瓦窑,父亲是窑场上的瓦工。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和小伙伴们到那里玩耍。捡些零散的残瓦当锅碗,摘些树叶、野菜之类的东西,玩起“过家家”的游戏。有时就守在父亲的操作台旁看他做瓦,瓦窑的门并不大,呈椭圆形构造,里面却十分宽敞。
窑体用烧制过的火砖砌成,上面封一个圆顶,顶上有烟孔。窑前是一个宽敞的大场子,场子右边是一排框架结构的瓦棚,左边是一个取瓦泥用的大泥塘。
制作瓦片用的泥土很讲究,必须是不含沙石杂物的纯黄色泥土,特有粘性。父亲用牛车从取土点把黄泥运来,堆放在泥塘里,用适量的水浸泡一段时间,然后牵出自家的大黄牛在里面反复地踩上几十遍,直到黄泥软糯得象糍粑一样了,才用钢丝做的泥弓划成很大块的泥坯,堆放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用浸过水的草席盖上,让泥坯保持湿润。
做瓦的工具主要是一个可旋转的木盘、一个瓦桶和一把瓦刀。可旋转的木盘架在齐腰高的木架上,表面要平稳,转动要顺畅。木盘中心有一立轴,用以卡住瓦桶。
瓦桶由四块弧形的活动木板组成,木板之间有突出的棱,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没有底的圆桶,上面有一木柄便于提拿。瓦刀是弧形金属薄片,曲度与瓦桶一致,背面装有木柄。
做瓦时,父亲将一层薄纱布围在瓦桶外表面,用泥弓在泥坯上切下一片指头厚约六寸宽的长方形泥片,将泥片包围在瓦桶上,右手迅速用沾了些水的瓦刀压住泥片,左手转动木盘,泥片就会在瓦刀挤压下变成一个厚薄一致,表光滑平整的泥圈套瓦桶上。这时,父亲放下瓦刀,拿起木拍板不断拍打泥片,左手继续缓缓地旋转瓦桶。
在“啪啪”的捶打声中,泥片被进一步抹光拍实。再用一块与瓦片等高处钉有小铁钉的竹条紧贴到泥圈表面,转动瓦桶一周,瓦泥圈就会被切得四周等高了。最后连桶带泥提到洒有一层谷壳的瓦场上,将瓦桶模板内收提起,取下纱布,圆桶状的泥瓦圈就立在地上,慢慢干燥。
瓦窑一次能烧约五万片瓦,父亲要象这样周而复始地不断制作一个多月,一个一个的泥桶整齐地摆满宽大的瓦场。做瓦的时候最怕下雨,一阵雨淋下来,未经烧制的泥瓦就会塌成一堆烂泥,所有工夫都白费了。但大太阳爆晒也不行,容易出现裂纹,最好是慢慢阴干。
瓦圈稍干定型后,用手轻轻一掰,一只瓦圈就等分成四块泥坯瓦片,剖开的泥瓦片搬进瓦棚转堆。泥坯瓦片摩肩接踵挨着挤着站成纵队,排在瓦棚里,队伍拉得老长老长。
码满一层后,在上面铺些稻草,再往上码第二层,层层往上摞,直到垒成一堵厚实的瓦墙。这时候的瓦还很脆弱,如果稍不小心弄掉在地上,就会粉身碎骨。
瓦坯做到够装满窑堂后,就要入窑用柴火煅烧。烧瓦前要先装窑,装窑是项浩大的工程,一天时间要将五万片瓦搬进窑中按标准装好,不是件容易的事。生产队抽调几十名社员来到窑场,长长的队伍从瓦棚排到窑内。瓦坯易碎,为减少不断搬动造成的破损,要用手传送进窑,直接递到装窑人的手中。
装窑瓦是极讲究的技术活。近两层楼高的圆形窑洞,要沿着弧形墙面叠出数道瓦坯墙,其间又要有间隔,确保火苗能关照到每一片瓦坯,不至于有“夹生”瓦,同时还要做到不倾不倒、火候恰好。
装瓦时,先在窑底垫平一层火砖,然后从窑底中心点起堆,砌成半圆形,上下层瓦背靠背垂直,以吊线为参照,横排竖列,一圈一圈扩展。每圈间隔两片瓦宽的空隙,再朝外围一层层、一圈圈扩展,然后借助靠窑壁的梯子,将瓦堆到两个人的高度。砌好的瓦堆造型,就像一只大陀螺。
瓦装好后,窑顶要用稀黄泥密封,仅留一个出烟的小孔,密封的泥呈圆盘形,倒入一层水以检验其密封性,同时可推测窑内温度。
一切就绪后,便正式生火烧窑。开始不封闭窑门,先小火预热,烘窑一天,去除湿气,均衡温度。等能闻到一阵阵焦炭味时,才将窑门用墙砖封起,只留出一道约一平方的添柴孔。随着一根根木柴不断丢进炙热的窑堂,熊熊烈火嗡嗡作响。窑顶浓烟挟着火星子,从烟口喷向云天。
烧好一窑瓦需要十来天,中途不能熄火,得准备大量的柴火,两到三人轮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加柴以保证火力。经过连续几天不间断的烈火煅烧,窑堂里的温度已经达一千摄氏度以上,从火门看进去,黄褐色的瓦片变得通红透亮,灼灼耀眼。
在烧瓦期间,有生产队专门请来的窑师时刻监测窑内的状况,不停地在窑上观察,一会伸手试试窑眼处的水温,一会又趴在窑顶闻闻味道。一窑瓦的质量主要由师傅的经验来决定,密封性、火候及火的均匀性是其中的关键。如果密封不严,火候不够,就会造成瓦的颜色呈浅红色,很易碎,成为废品。
火候不均匀,会导致同一块瓦不同地方受热不均,使瓦片变形,甚至扭曲得七弯八翘,成为废品。我在窑旁的瓦砾堆里,见到过各种奇形怪状的瓦。
其实,烧瓦有点像一场赌博,在打开窑门之前,谁都不知道里面的瓦会是什么样子,包括窑师。往往,稍微忽略的一个小细节,就会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同一个师傅在同一孔窑里烧出的瓦,前一窑可能质量非常高,后一窑就可能几乎全是废品。
预定的煅烧时间达到后,就熄火封严窑门,将火门用软泥密封住,不留一丝缝隙。在窑顶的烟孔上铺上几层草席,浇上水,让水通过草席缓慢地从烟孔浸透下去,对瓦进行淬火冷却。
经过约一周的冷却后,就可开窑出瓦了。原本一碰就碎的黄色的瓦片已经变成青灰色,质地坚硬,用手指一弹,会发出“嘣嘣”的声音。带着钢铁的质感,余音缭绕。尾音持续时间越长,证明瓦质量越好。
酥软的泥土,要变成坚硬的瓦片,除了要经过烈火煅烧的历练,还要经过水的淬火与冷却。剧烈的痛疼之后,才能铸就瓦片历经岁月沧桑而永不灰化褪色的秉性。
从最低微的泥土中来,经烈火千锤百炼,于柔软化为坚毅,最终变成一块结结实实的房上之瓦。其实,人也一样,俗话说:“十磨九烂成好人”,一个柔弱的人,在经过生活的诸多坎坷与磨难后,就会变得坚韧不拔。
经过三天艰苦卓绝的奋战,我们总算完成了任务,老天似乎也要对我们的工作作一次全面检验,第二天便下了一场大雨,居然一次成功,没有一处漏水,我们高兴得绕着老房子跑了几圈。
老父捧着他那只黑亮的土瓷茶壶踱过来,和我们并排坐在阶檐坎上,先干咳两声才说:“房子捡好了,感觉如何?不难吧?瞧你们当时那点出息,还没上房子就担心:捡漏了咋整,上房要不要带安全绳。其实,很多事并不如你们想像的那么难!不要事情还没做就先想一大堆问题。原本只是去做一件简单的事情,偏要瞻前顾后,想太多,人虽然理智了,但也已心存顾虑。”
作者简介:
龚光程:1971年生,贵州兴义人。当过工人,做过编辑、记者。有百余万字作品在《人民日报》《贵州日报》《贵州作家》《思维与智慧》等报刊发表并被多家文摘、报刊选载,十余次获国家及省地级征文奖。
来源:贵州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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