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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芝芳|声声慢(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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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20-8-19 09:51:58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林琼芳是半夜被疼醒的。
……前夫许一凡走进了她的房间,站在床前,一双眼睛直楞楞望着她。突然,许一凡的脸变成了一只鸡头狠狠向她啄来。她左躲右闪,却始终躲不开鸡头的进攻。她想大声喊叫,嘴里却仿佛塞满了东西,任凭她如何挣扎,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的头脑越来越清醒,四肢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她拼命地叫,双手胡乱在空中挥舞。终于,她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淋,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腹部巨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
该死的酒!她在心里咒骂了一声。昨天晚上公务接待时,她饮了大量的白酒。她记得,快散场时还逞强地喝了一个小钢炮,还稳稳当当地和众人道别。当她一个人抻抻展展走回小区时,绷着的弦“咔嚓”一声就断了。她跌倒在花台前。后来,还是小区的保安将她送回家的。回家后,她就开始吐,将刚吃进去的那些海鲜啊什么的,全都吐了出来。吐完了,她还强迫自己喝了一杯蜂蜜水才倒在床上。没想到,隔了一夜,这些酒精并没有被她吐出来,而是堆积在胃里,从一点火星变成一团烈焰燃烧起来。
她使劲压着腹部,想把那团火压下去。她摸索着将卧室的灯拧亮,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一下时间:3点20分。离天亮还早,她试探着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她盼着这杯温水能将胃里的那团火浇灭。
她挪到沙发上坐了下来。还没坐稳,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急忙跑到卫生间,又是一阵大吐特吐,直吐得天昏地暗,黄胆水都呕出来了。她扶着盥洗台,涕泪横流。待胃里那团火烧得小了些,她蹒跚着返回沙发上,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都要捱到天亮。
几分钟后,胃里的火死灰复燃,无论她怎样按压,都无法熄灭,她被烧得嗷嗷乱叫。
待疼痛稍缓,她打开电话翻出电话簿,胡乱拔了出去。铃声在静寂的夜里嗡嗡地响着。大约过了一分钟,才有人接听。
XX,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生病了,你能不能过来看看我?
嗯,什么?这么晚了,我已经睡了。
对方睡意正浓,或许还沉浸在美梦中,嗯了两声挂了电话。
林琼芳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心里一阵怅然。
XX……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将电话打给平时关系较好的一位同事。心里还存有侥幸,希望她没关机,希望她能在半夜接听电话。甚至,希望她能赶过来看她一下。
嗯。她接了电话。
我病了,你能过来一下吗?林琼芳的语气里有了哀求的成分。
我不太方便,你看看别人能不能来。
一阵凄凉涌上心头。
无奈之下,她拔打了120。
林琼芳,你的家属呢?医师问道。
没有。林琼芳用拳头顶着肚子。
你的情况危急,必须马上手术,需要家属签字。医师严肃地说。
医生,我可以签字吗?林琼芳无奈道。
你是病人,怎么能签字?医生愠道,家里没有其他人吗?
没有。林琼芳实话实说。
父母呢?医生又问。
父母年事已高,大半夜的。林琼芳不忍心惊动。
没有家属签字,我们不能给你安排手术。医生一张公事公办的脸。
只得拔通了父亲林润生的电话。
半小时后,二老颤巍巍赶来。望着老父老母在医院里跑上跑下,忙着交手术费,忙着办入院手续,林琼芳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2


琼芳这名字是小学的启蒙老师取的。
林琼芳的头上,已经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按照父母的意思,已经凑成一个“好”字了,不准备再生了。结果姐姐5岁时,得了脑膜炎,成了傻子,林琼芳才得以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她在家里排行老三,大家都叫她三妹。上小学时,母亲领着她去报名,老师问她叫什么名字?母亲回答,还没取呢。要不,老师,您给取一个。老师想了一下,家里是什么辈份?母亲说,按照族谱上的排行,好像是琼字辈。那就叫琼芳吧!老师略略思忖,慢条斯理念出这个名字。当年,芬芳淑珍是很常用的女孩名,母亲没文化,听老师说这个名字好,便也欣然接受。于是,林琼芳有了自己的名字。
林琼芳7岁时才和13岁的姐姐一起上小学。上学还不到一个星期,学校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个傻子姐姐。一到课间,同学们都围着姐妹俩看稀奇。“傻子都晓得读书,还是两个傻子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周围的人都聚了过来。两姐妹被围在人群中,遭受众人的围观。大家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围着她俩品头论足。林琼芳快要哭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羞辱和愤怒,把嘴唇都咬破了,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
看,傻子娃儿还会哭呢?
听说傻子不怕痛,咱们试试。
几个男生用力在林琼芳的身上捏了几下,又去扯姐姐的头发。
哇,哇,哇……姐姐痛得大叫。
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进教室。老师一声大吼,唬飞了围观的学生。林琼芳,快把你姐姐带进教室。老师又喊她。
止住眼泪,收住哭声,她拉着姐姐走进教室。
同学们,咱们今天上第一课,大家把书本打开。老师的话音还没落,啊——!林琼芳的手触电一样从课桌里弹出来,脸一下变得惨白。一只青蛙跳到了脚下。
谁放的?站起来!老师厉声问道。教室里静极了,五十几颗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是你们放的?那是谁?小朋友做了错事,要勇于承认。林琼芳两姐妹都是咱们班的同学,虽然姐姐有残疾,但我们要爱护她们,不能欺负她们,知道吗?老师的声音温软多了。
林琼芳的眼泪又要下来,她努力抬头望向天花板。
知道了。回答的声音很整齐。
林琼芳的噩梦并没有因为这堂课的结束而结束。
林琼芳,你快看,外面是什么。
等她抬头去看的时候,书本已经被调皮的男生划上了横七竖八的红线,而姐姐脸上也不知被谁涂上了各种颜色。
你们太欺负人了,我要去告诉老师。林琼芳的小脸涨得通红。
你是傻子,你姐是傻子,你爸你妈也是傻子。那个男生大声说。
我不是傻子!林琼芳站起来去追那男生。
看,傻子打人啦!随着起哄,几个男生将课桌向林琼芳推过来。林琼芳避让不及,手指夹在了桌缝中。钻心的疼痛从指骨传来,她一阵眩晕。手指肯定断了,她绝望地从桌缝中抽出血肉模糊的手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直淌。
大家见闯了祸,一哄而散。林琼芳孤独地坐在地上痛哭。她无助极了,像一滴露水,随时都可能被他们挤散。她放弃了反抗,任凭同学们怎样欺负。
林琼芳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她习惯了同学的嘲笑和欺负,习惯了熟悉的或陌生的异样的眼光,她习惯了把头低下,把所有的自卑和委屈都压在心里,加倍努力地学习。
后来,林琼芳考上了S大,成为乐闽河第一个大学生。在村民们羡慕的目光中,她终于挺直腰杆,昂首挺胸走出大山。她想,这一辈子再也不回来了!


3


然而,事与愿违。林琼芳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Z县最边远最贫穷的望水镇。
望水镇,位于Z县最北端,是大娄山脉褶皱里的一个小乡镇,小到什么程度呢?在省级地图上根本搜索不到它的位置,只能在Z县地图上看到一个黑点,标注着它的存在。外面知道这个地方的人很少,本县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也不多。望水镇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那条坑坑洼洼的泥石路。封闭、落后、野蛮正是这个小镇的代名词。
接到分配通知时,林琼芳眼前一黑,几乎跌到。就像一个人,通过多年努力,已经攀登到光明的顶峰,却突然从峰顶跌落深渊。她不明白,自己大学本科毕业,怎么会分到这个边卡吊的角落?她不甘心,跑到人事局去闹,却被保安以“扰乱公务”轰了出来。她坐在人事局前的台阶上茫然无助。她以为,考上大学,就等于跳出了农门,实现乐闽河的村民一辈子都没实现的梦想——端上铁饭碗,成为公家人。铁饭碗是端上了,她已姓“公”,可她的工作和生活离自己的梦想却是天壤之别。
后来,她打听到,她本可以分配在县司法局,一个关系户顶了她的名额,县人事局只好将她发配去了望水。林琼芳绝望了,她再一次相信了“命中注定”这回事。命中注定她只能回Z县,命中注定她只能去望水,命中注定她这辈子在乐闽河抬不起头来。
在父亲的陪同下,她坐上了Z县开往望水镇的中巴。中巴在坑坑洼洼的泥石路上跳跃式前行,窗外的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林琼芳的心一片死寂。她想起高中时,班上有个同学来自望水,她站起来作自我介绍时,露出一口氟斑牙。同学们随口问道,你们的交通工具是什么?她答,骑猪。同学们竟然信了。就是这么一个地方,竟是林琼芳十年寒窗苦读熬来的。她不禁苦笑,又想起读大学时,父母种了10多亩辣椒,卖了准备给她交学费。谁知这天夜里,该死的小偷光顾了林家,将那笔血汗钱一洗而空。开学在即,林琼芳哭得死去活来,二老也伤心欲绝,父亲不得不低头跟村长借钱。在父亲的衷求下,村长以5厘的利息借给父亲2000元。多年后,林琼芳才知道,黑道上“放水钱”也才5厘利息。
父亲将她安顿好,转身返程时,又将身上唯一的200元掏出来塞她手里。林琼芳心里酸涩难言,看着日渐衰老的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泪眼汪汪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望水集镇不大,一条小河穿街而过,两旁建筑依河而建。街道虽小却也有它的热闹之外——正因山高路远,赶场天自然熙来攘往。每逢旧历一、六,四面八方的人晓行夜宿聚集到这里,小小的街道便挤得几无立锥之地,集市从早上一直热闹到太阳下山。四山八寨的人们除了卖山货买商品外,更重要的是领略人情交往和商品交换的无限风光,喝杯烧酒,吹几回壳子,从中了解“化肥供应”、“烟叶收购”等自己关心的天下大事,当这些精神文化生活得以享受后,便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镇里的干部都有意无意地来看这个新分配的大学生。林琼芳听说,整个镇政府80多个干部,光棍就有30个之多,大家都眼巴巴地等待着能多分配点女生来,缓解一下男干部的婚姻压力。林琼芳的到来激活了他们枯燥乏味的单身生活。办公室主任安排她打印一个会务资料,一下午的时间,就有10多个年轻小伙轮流跑到文印室来献殷勤,弄得她一个简单的表格硬是花了两小时才完成。下班后,刚回到寝室,就响起敲门声。她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开门,几个年轻人坐在椅子上就不走了,硬是天南海北地聊到晚上十二点,她无奈下了逐客令,那些人才离开。
林琼芳看着他们,心里明镜似的,任你貌似潘安才比萧郎,本姑娘也不会动心。我才不会把这一辈子埋没在望水。
食堂在政府一楼,每天早中晚三餐供应干部们的生活。大堂里摆放着几张八仙桌和长条凳,简陋的餐具加上简单的食材,也能让大家食之如饴。林琼芳坐在角落,埋头拔拉着饭粒子,等她再抬头,桌上已是杯盘狼籍,旁边的男同志又开起了不怀好意的玩笑,说某男同事上厕所擦屁股时手指粘上了大便,便使劲甩手,想把大便甩掉。结果,手指甩到了墙壁上,疼痛使他本能地将手指放到嘴巴吮吸,等手指不痛了才想起上面的大便……哈哈哈哈,身边传来一阵哄笑。林琼芳却心里一阵反胃,难道自己真的要将大好年华埋葬在这里?
她打听过,镇里的干部除了本地的外,分配到这里工作,最短的5年,最长的30年以上了。没有关系,他们只能留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美其名曰为改变望水贫穷落后的面貌贡献绵薄之力。5年抑或30年,这遥遥无期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的未来,让林琼芳不寒而栗。
第二天,她早早起床,乘坐第一班客车离开了望水。

4


林琼芳再转乘火车回到了山城。这是她的第二故乡,是除了z县,林琼芳唯一熟悉的地方。毕业半年后,她再一次站在熟悉的土地上,望着城市的摩天大楼,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来人往的街道,她热泪盈眶。这里才是天堂,才是她穷尽一切努力,想要抵达的天地方。她应该在山城某一幢高楼的写字楼里,穿着得体的职业装,踩着恨天高,优雅地喝着咖啡,敲着键盘,当一个白领抑或金领,而不是在望水镇,成天与一群粗俗之人在一起,灰头土脸地爬坡上坎。
林琼芳深吸了口气,拖着行李回到了母校。寝室还未重新分配,让她有了落脚之地。但她明白,此地不宜久留,仅是一个缓冲的地方。她要尽快就业,找到住所,搬离母校。她开始了四处投放简历,出入各个招聘中心,参加笔试面试。很累,但很充实。她仿佛看到了希望。若不是半个月后,母亲的到来改变了她的生活轨迹,也许林琼芳真在山城谋得一席之位,那么未来的发展谁又能预料。
那天,山城下了场大雨,大雨倾盆,肆虐着整个城市。转眼间,街道一片汪洋,交通几乎中断。林琼芳正在一家公司搬运货物。一位校友看到他,惊异道:林琼芳?你怎么在这里?你妈在学校到处打听你的下落。
林琼芳一惊,手里的货物掉到地上,四处散落。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妈怎么来了?她转身下楼,坐上公交车就往学校赶去。
离开望水镇时,她没跟领导请假,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恨下心来,连父母和徐俊辉也没跟他们透露音信,这一次,她作出了壮士断腕般的准备,将原来的手机卡和自己整个的过去一刀两断。没想到,半个月后,母亲竟然找到山城来了。母亲没有上过学,自嫁给父亲后,除了相夫教子,做好一个妻子和母亲的本份外,她几乎没有离开过乐闽河。哪怕是Z县县城,母亲也没单独一人去过。她不知道,她离开的这半个月,家里有没有发生地震。恐怕针对不假外出已经超过半个月的林琼芳,望水镇早已将她除名,并将处理结果告知了家里。不然,大字不识的母亲不可能只身一人跑来茫茫人海的山城寻她。
林琼芳忐忑不安,窗外的雨还在哗哗下着,她脑子里嗡鸣声一片,不知如何向母亲解释自己的不辞而别。
远远地,她看到校门口一个瘦小的身影像极了母亲。她急忙跑过去,果然是!母亲苍老了许多,眼窝深陷,脸颊两旁的颧骨高高突起,一张皮皱巴巴地贴在脸上。仅仅半个月,母亲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林琼芳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妈——,她哽咽着叫了一声。
母亲抬起头,看见她,失神的眼里闪出一丝光亮。她一把拉过林琼芳,芳儿呀,真的是你。妈妈找了你半个多月了,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呀?
挨着母亲,她才发现,母亲全身都湿透了。
妈——,林琼芳紧紧搂着母亲,说不出话来。她赶紧将母亲带到寝室,找出干衣服给母亲换上。
林琼芳这才知道,离开的这半个月里,父母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三天后,望水镇政府带信给林家,让林琼芳赶紧回去上班。家里才知道她的悄然出走。顿时,家里鸡飞狗跳慌了神,他们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亲戚、同学、朋友,凡能想到的地方,不管远近,父母都去找了,遍寻不着。
母亲忧虑得茶饭不思,日夜以泪洗面,父亲只是沉默地抽着旱烟,满屋子烟雾缭绕,一家人焦燥不安。
后来,母亲想到了山城,她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山城。母亲的本能告诉她,山城是除了z县外,女儿唯一熟悉的地方,她应该在那里。
知女莫如母。
连夜连晚的火车,辗转近千里,大字不识从未远足的母亲硬是从z县找到了山城。下了火车,她顾不上身心疲惫,顾不上大雨倾盆,顾不上浑身湿透,饥肠辘辘。她只想早点找到女儿。她不识字,可她相信“人是江湖嘴是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找到了女儿,看到她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半个月的担惊受怕,半个月的寝食不安,顿时烟消云散。
林琼芳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她做好了承受母亲责骂的准备。她知道,自己放弃铁饭碗的举动在父母眼里无异于大逆不道。他们操劳半生,眼望着她大学毕业,吃上了公家饭,本可以享享清福,她却毫不珍惜,将铁饭碗弃如敝帚。父母从来视吃公家饭为正经工作,什么白领,那不过就是打工仔。打工仔,连村里没读过几天书的人都能做到,一个堂堂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好好的工作不要,跑来当打工仔,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出乎意料,母亲没有半句话责备林琼芳。她只轻轻的说,我们回家。
如果母亲痛骂她或劝说她,她可能会反驳会反过来劝说母亲,她甚至在心里想好了对策。可母亲只一句“我们回家”,立马让她溃不成军。
她这才想起,俊辉该为她的不辞而别急成什么样子?

5


林琼芳灰头土脸不尴不尬地回到了望水镇。
镇里没有将她除名,用领导的话说,她是分配到望水镇的第一个大学生,身份堪比国宝。人才难得啊!回来了就好,只要安心工作,镇里既往不咎。
林琼芳将行李重新放到寝室,有了一种宿命感。
她被安排到烤烟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姓王,50上下年纪,精瘦,看起来挺精明的一个人。他对林琼芳说,小林啊,烤烟是我镇的主导产业,占据财政大半壁江山。别看烟办只有几个人,可是作用巨大啊。你的工作就是做好宣传。王主任指了指窗外屋檐下悬挂着的大喇叭,这就是我们的宣传工具,你普遍话好。哦,不,直接用土话,乡下人个个都是大老粗,用啥子普通话,你把宣传资料录在磁带上放进大喇叭里讲,让家家户户都知晓。
安排完毕,王主任递给林琼芳一台复读机。
林琼芳接过复读机,心里五味杂陈,但她很快稳住心神,开始工作。
大喇叭一般在早上七点至八,下午六点至七点这两个时段播放,内容为时政新闻、方针政策、民生概要等等。林琼芳忙活了一下午,嗓子都冒烟了,才把宣传烤烟种植任务的资料录完。她将录好的磁带插进录音机里,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那个陌生而又清脆的嗓音响彻望水镇的每个角落。
下班时,党政办的徐涛邀请她参加他们的聚会。推辞不过,只得答应。
一大帮年轻人聚集在集镇上唯一的那家餐馆里胡吃海喝,林琼芳的到来让大家兴致高涨。林琼芳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他们喝酒都是用拳头大的土碗,端起来碰一下,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林琼芳惊掉舌头,这才是海量!
徐涛倒了一杯放在她面前,她赶紧推辞。小时候,她看见父亲喝酒,一时兴起,偷喝一口,醉晕了大半天才醒来。从此,她滴酒不沾。徐涛又劝,同事们跟着相劝。无奈之下,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大家不依不饶,性子豪爽的林琼芳只得再喝了一口,辛辣的酒精让胃里立马翻江倒海,她三步并着两步跑进厕所狂吐起来。
从厕所出来时,酒席已进入高潮。
林琼芳这次见识了酒场上的“双管齐下”和“高山流水”——前者就是某人端着两杯酒,放到他人嘴下,这人就得一口气将两杯酒喝干;后者则是数杯酒从高处依次倒下,人在下面仰起脖子接住,一口气喝干。
林琼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悄悄问身旁的徐涛,他们到底有多少酒量啊?
徐涛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斤?
徐涛摇头。
十斤?林琼芳不敢相信。
徐涛还是摇头。
一百斤?林琼芳摇头比他还厉害。
徐涛说,是一直喝。又补充道,这就是小镇人的生活。
喝酒、赌博、偷情,曾经是小镇人的全部生活。偷情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搞不好会赔上身家性命。所以,喝酒,赌博就成了他们沿袭至今的娱乐。在望水镇,流传着“四大酒鬼”,“四大赌王”的传说。人们还将领导的排序用扑克牌表示,大猴代表书记,小猴代表镇长,以此类推。
林琼芳听得云里雾里。

6


林琼芳去县城看望男朋友徐俊辉。
徐俊辉毕业后考进了一家事业单位,租住在一套小公寓里。望水镇没有直达县城的客车,林琼芳倒了三次车,临近下午,才赶到徐俊辉住的地方。都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可看到她来,他却没有流露出多少惊喜,只淡淡问了句,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
想给你个惊喜嘛。林琼芳往徐俊辉怀里钻,徐俊辉躲闪了一下。她没有留意到他的表情,疲惫地说,太累了,我先躺会儿。
她倒在床上,闭着两眼假寐,却真的睡过去了。等她醒来,已是傍晚。她走到外间,看到徐俊辉正和一个女子说着话。
俊辉,这是谁呀?她问。
我是许月,是徐俊辉的女朋友。还没等徐俊辉回答,女子站起来抢先说道。
犹如被人当头一棒,林琼芳脑袋里“嗡嗡”作响,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这是我表姐,进城来看我。徐俊辉涨红着脸解释,林琼芳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睁大两眼望着徐俊辉,徐俊辉向她眨眼示意。她不再望他,抓起桌上的包夺门而去。
徐俊辉追了出来。
琼芳,你听我说。是我对不起你,不该骗你……徐俊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手腕一阵巨痛,但心里的痛更甚。
徐俊辉,你厉害,你给我玩这个!林琼芳的牙齿不住地打颤,眼泪不听话地涌。
琼芳,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没有办法。她是许局长的女儿,她看上了我,非要跟我处对象……徐俊辉英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用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了?她恨不能狠狠扇他几个耳光。
……她爸可以帮我。你知道,我从农村来,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要在县城立足,比登天还难。徐俊辉嗫嚅着解释。
徐俊辉,你终于说实话了。林琼芳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徐俊辉,你说得对,我没关系没背景,对你的前途没有任何帮助,甚至还会拖了你的后腿。行,你去攀你的高枝吧,我回我的穷山沟。
她沿着街道一路狂奔,她听见耳边的风呼啸而过,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动,她才停下来。她抚着胸口喘着粗气,慢慢往前走去。
林琼芳又回到了望水镇。第一次,她发现这里竟是如此的亲热,她像受了委屈的女儿回到母亲的怀抱,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这一觉,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7


敲门声将林琼芳从沉梦中唤醒。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一天还是一年?脑子昏沉沉的,一片浑浊,动一下就生疼。她使劲按了按太阳穴,让自己清醒过来。
徐涛端着饭盒站在门外。
打你电话你没接,敲了几次门你也没动静,怕你出事,我一直守在门口,再不开门我就叫派出所了。徐涛说着往屋里跨。
林琼芳只得侧着身子让他进来。
饿了吧,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徐涛将饭盒打开,饭香四溢,一下就勾起了她的食欲。
她是真的饿了,顾不上客套,端起饭盒一阵狼吞虎咽。
慢点吃,小心咽着。徐涛急忙倒水。片刻工夫,林琼芳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净光。
肚子里有了满足感,心里的疼又涌了上来。
怎么啦?肚子填饱了还不开心?徐涛满脸关切。
爱人跟人跑了,难道你能把他撵回来?林琼芳苦笑一下,撵回来我也不要了。
徐涛,你在望水几年了?林琼芳换了个话题。
三年了,毕业就分配来的。徐涛实话实说。
那你就没有想过离开这里?林琼芳又问。
怎么离开?我已经做好在望水安营扎寨的准备了。徐涛倒显得很淡然。
不,我偏不认这个命。林琼芳咬着牙说。
对了,琼芳,你刚从学校出来,课本没丢几天,应该可以通过参加遴选考出去。
这话仿佛一剂良药,治愈了林琼芳心头的伤,她看到了曙光。
徐涛走后,林琼芳精神百倍,她打开书柜,翻出了书本。这些书,像宝贝一样,她从学校搬回家,又从家里搬到望水,一直舍不得扔。现在,全都派上了用场。
她把内心的痛全部藏了起来,很快进入学习状态。她发现,书本上这些文字全都有了灵魂,每个字都像一簇火苗,为她照亮前方的道路。
林琼芳将每天的闹钟时间拨早了两个小时。她五点半准时起床,洗漱完毕六点钟出门,抱着书本来到镇政府后面的田埂上。迷蒙晨雾间,早起赶着牛羊上山的老农被她的读书声惊扰,停住脚步,打着招呼,闺女,这么专心啊,将来准能考个好大学。看来,是把她当高中生了。她笑笑,也不分辩,继续朗声读书。
露珠般清凉明净的读书声引来枝头的鸟儿纷纷唱和。
林琼芳要考走的消息很快在望水镇传开。因为,她像换了个人,八小时以外的所有时间,她都在看书。她像着了魔,每天除了看书,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小林,听说你要考走?这天下班时,大猴叫住了林琼芳。
书记,既然你都听说了,我就不瞒你了。我正在复习,准备参加市里的遴选。林琼芳忐忑不安地望着大猴。
小林啊,勤奋上进是值得肯定的。但你是新分配来的,政策规定,得在镇里服务五年,这期间你不能参加遴选。大猴语速缓慢,一字一顿的吐出来,每个字却像一声惊雷炸在林琼芳头上,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炸得灰飞烟灭。
五年服务期?她呆若木鸡,脑子瞬间短路。
小林啊,不要傻站着了,望水镇也是可以大展宏图的嘛。大猴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啊……林琼芳触电般醒过来。
书记,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望向大猴,眼神里满是希冀。
这是上面的规定啊。小林啊,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好好工作吧。大猴再次拍了拍她的肩,摇晃着肥胖的身躯下了楼。
林琼芳望着大猴的背影欲哭无泪。

8


望水镇的天还是那么蓝,蓝得纯粹,蓝得耀眼。
林琼芳没有放弃,她还是每天早晚准时抱着书本,走在那条乡间小路上。她不能放弃,这是她唯一的希望,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曙光。哪怕微弱,至少还有光亮,能够照亮未来。
这天晚上,她看书看到十点过,正准备洗漱睡觉,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大猴,心里“咯噔”一声,这么晚了,大猴找我有什么事?她疑惑地划开了接听键。
张书记,有事吗?林琼芳问道。
小林啊,我打听过了,你可以参加遴选。电话里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来我这里,咱们详谈。大猴的语气不容置疑。
林琼芳只得挂掉电话,往大猴的寝室走去。那是另外一栋的四楼,与她的职工宿舍有一小段距离。刚出寝室她就后悔了,这个时候一个女孩独自去领导的寝室?林琼芳不傻,她隐约感觉大猴叫她过去不会有什么好事,但她不能不去。夜风拂在脸上,心上七上八下。她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望着远处的夜色出神。没有月亮的夜晚,天幕黑沉沉地压下来,整个镇子都在沉睡。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吠划破静寂的夜晚,让她毛骨悚然。
她在黑暗中捱了很长时间,直到刺耳的手机铃声在静夜里响起。她挂断电话,咬咬牙向四楼走去,每一步都踩踏在心脏上。到了大猴门前,她已虚脱得浑身无力。
抚着不断起伏的胸口,正准备敲门,门悄然打开,大猴一把将她抱住。
小林啊,你不是想考走吗?我可以帮你。大猴满嘴的酒气喷在她脸上,她忍住想吐的冲动,向门边挪着身子。
小林啊,只要我签字,你就可以考走。大猴将她抱得更紧。
小林啊,从你到镇里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你了。我一定给你签字,让你走。大猴的唾沫星子喷溅在她脸上,恶心的酒气熏得她头晕想吐。她拼命挣扎,想推开面前的男人。男人力气很大,将她死死箍在怀里,箍得她喘不过气来。
张书记,请你放开我。林琼芳还在死命挣扎,但面前的男人重得像山,任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仍纹丝不动。
小林啊,相信我,我会帮你。男人两手不安分起来,在林琼芳身上乱拱。林琼芳左躲右闪,男人越来越用力,呼吸越来越急促。林琼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这个念头一闪,将她身体里所有的能量都激发出来,她使劲向大猴的肩膀咬去,尽了毕生的力气。大猴猪嚎般的惨叫声撞破了望水宁静的夜空。
很快,人们惊醒,循声来到大猴门前,纷乱的脚步声和咚咚的拍门声同时响起。林琼芳如梦醒般,在大猴裂嘴捂伤之际,迅速打开房门。
衣衫不整、满脸泪痕的林琼芳和喘着粗气、满脸通红的大猴同时暴露在众人面前。
大家的目光从两人身上移来移去,颇有些玩味。
林琼芳感觉自己被剥光了衣服,那是一种被当众捉奸的奇耻大辱。她低着头挤过密匝匝的人群,飞快跑进黑夜。跑得太急,她跌倒在台阶上,膝盖被磕得血肉模糊。泪汹涌而下,淋湿了望水镇的夜。
她一路跌跌撞撞,一直跑到田野里。风呼呼吹着,撩起她的长发,拍打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她像一具空空的躯壳游荡在天地之间。
眼泪倾泻,铺天盖地,淹没了林琼芳的整个天空。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昏天暗地,四野的风静止了,万物静止了,只有她呜咽的哭泣声在空旷的原野回荡。

9


一夜之间,林琼芳成了望水镇的名人。所有人都知道有个叫林琼芳的女生半夜去勾引镇领导,并被当众捉奸。林琼芳再一次被抛到了命运的风口浪尖。她反而平静了。她不解释,任由众人在背后乱嚼舌根。她将头昂得高高的,脊梁挺得直直的,昂首挺胸从众人鄙夷的目光里走过。
风将各种流言吹到耳边,她不理会,硬生生把将要溢出眼眶的泪逼回去。她不停地提醒自己,林琼芳,你要挺住。她将嘴唇咬出了深深的牙印。
处理结果很快出来。
望水镇以“骚扰领导”的罪名将林琼芳发配去了最边远的金山寨。
她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收拾办公桌。
王主任过来安慰她,年轻人犯点错误没什么,要挺住。
她抬起双眸,眼泪欲滴。
别这样啊,我可没欺负你呀。王主任大声说着,急忙往门外走。
垂下眸子,三两下收拾完东西,她抱着纸盒离开了办公室。
像刚来望水镇时一样,她将简单的行李装进一个旅行包,坐上了前往金山寨的汽车。
金山寨,名不符实,并非盛产金子的地方。它位于望水镇的南端,山高路陡,百来户人家隐没于半山腰,终年雾气缭绕,一年难见几回太阳。寨里的人很少下山,终年守着几亩包谷地忙活。
林琼芳的心情随着车子的颠簸而起伏。不知道命运那双看不见的手还会将她抛到哪里。
车子在半道上抛了锚,司机骂骂咧咧下去检修。车上的乘客从长途跋涉的困顿中醒来,听说车子坏了,都满脸焦虑地下车去望着司机。林琼芳茫然地坐在座位上,仿佛木头人。
折腾半天,司机告诉大家,车子修不好了,走路吧。众人无奈,只得将行李搬下车,骂骂咧咧地赶路。林琼芳将包背在背上,向众人问了金山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山里的天黑得早,才5点多,太阳就隐进了云层,雾气笼罩下来,世界很快暗下。山民们脚步飞快,刚开始,林琼芳还能和他们保持一小段距离,不一会儿,他们就远远地将她抛到了身后。林琼芳走得气喘吁吁,还是追赶不上,干脆放慢脚步。这一慢,就彻底被山民抛没了影。等她歇口气,回过神来,整个山野只剩她孤零零一人。
夜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影影绰绰,仿佛张着嘴的山妖要将她吞噬。
这里的山路十八弯……她张了张嘴,吐出一句歌词,想以此壮胆。声音轻飘飘地落在树枝上,没有回响,倒是灌木丛里突然传来一声怪啼,吓了她一大跳。她没命地跑起来,身后的树林也在哗啦啦作响。
跑了一小段距离,她就跑不动了。她索性不跑了。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让这黑夜吞了吧。
脚下的路慢慢明晰起来,远处有灯光。林琼芳不再惧怕,她迎着亮光走去。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山野的清甜,一段一段的路被她抛在身后。
九点过钟,林琼芳带着满身雾气走进了村办公室。村委会陈主任大吃一惊,小林啊,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好让我们去接你啊。你看你,一个女娃子,大半夜的……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可怎么得了。
没事,我这不好好的吗。林琼芳放下背包,疲惫不堪。
那你要不先去我家吃点东西?陈主任对林琼芳很友善。
算了,就想好好睡一觉。林琼芳坐下来动都不想动。
那好吧,我带你去寝室。陈主任将林琼芳引到二楼的一个房间,你就住这里吧,以前一个下派干部住过,他走后,房间一直空着。
好。林琼芳将陈主任让出了门。屋里好久没住人了,霉味扑鼻。她简单收拾了下,便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身体很疲惫精神却很亢奋,毕业后的经历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一掠过。一只老鼠从房梁上窜出,长长的尾巴扫下一片灰尘,飘进了她的眼里。她本能地揉了揉眼睛。这一揉,睡意全无。她睁大双眼望着窗外的夜色,整个村委会空空荡荡的,像一座孤岛。她守着这座孤岛,守着满屋子的冷清,听着窗外长一声短一声的“呜呜”声,整个山野都在黑夜里咆哮,起伏,奔腾,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她将自己缩成一团,紧紧地缩在被子里。

10


清脆、婉转的鸟鸣声将林琼芳唤醒。睁开眼,一只麻雀站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喊她。望着这小可爱,她的心活泛过来,赶紧穿衣服起床。宿舍里没有卫生间,她端着脸盆到一楼的水管边去洗漱。
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从楼前走过,看到她好奇地探个脑袋过来。
姐姐,你真好看。小姑娘望着林琼芳,露出黑黑的牙齿。
谢谢。林琼芳洗着脸问,你叫什么名字?
云朵。小姑娘说罢,蹦蹦跳跳向前走去。望着她的背影,林琼芳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洗漱完毕,时间尚早,她提起扫把将办公楼房前屋后打扫了一遍,再将杂乱无章的东西全部码放整齐。陈主任望着焕然一新的环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村干部们都来了,陈主任将大家一一介绍给林琼芳,同时给她分配了工作——资料员,说,你是大学生,知识丰富而且熟悉电脑。林琼芳点头接受了安排,开始熟悉起工作来。
临近傍晚,林琼芳在金山寨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徐涛。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急忙揉了揉眼睛,跑出门去——满身风尘,背着背包站在面前的不是徐涛还是谁呢?
你傻呀,怎么也来了?林琼芳问道。
我主动申请来的呀。徐涛拍拍身上的尘土,轻松地说。
主动申请也不应该来这里呀,山高皇帝远的,你不娶媳妇了?林琼芳嗔怪道。
我年轻嘛,媳妇可以慢慢找。徐涛把行李放下,林琼芳赶紧接过来。
陈主任安排徐涛住在林琼芳隔壁。晚饭过后,村干部们都回家了,办公楼就只剩下他二人。林琼芳没有了昨夜的孤单和恐惧。半个月亮从山腰升上来,她坐在窗前望着如水的月光铺在地面上,像铺了一层水银。隔壁响起了徐涛悠扬的口琴声,婉转的琴声和着月光在静寂的山间流淌。窗外,又传来了声音——先是细细的,像柳条拂在水面,接着,沙沙的,像雨点打着蕉叶,慢慢地,变成了呜呜声,无数纤细入微的声音组合在一起,像一场乐曲的演奏,从序曲到落幕,每一章节,节奏不同,旋律各异。林琼芳发现,乡村的夜晚是有声音的。
夜风吹来,林琼芳飘飘欲睡。她闭上眼睛,枕着琴声,枕着月光进入梦乡。
转天,林琼芳和徐涛相约去四处走走看看。
“白云深处有人家”是一种美丽的意境,金山寨就是这么一个所在。云雾深处宁静的村庄,鸡犬之声相闻。因大山阻隔了交通,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辈子也没走出过金山寨。林琼芳和徐涛走了十几户人家,没见到一个年轻人——女孩都嫁到了山外,男孩都到山外打工找媳妇去了。没有女人愿意嫁到金山寨来。听张主任说,这里有的年轻人因为找不到媳妇疯了。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背着满满一背篼猪草,两脚蹒跚走在狭窄的山路上,他的背弯成了一张弓,眉毛胡须上都是汗珠。徐涛趁他靠在土坎上歇息的当儿,接过了背篼。老人不停地说着感激的话。他在前面带路,他俩在后面跟随。不多会儿就到了老人家院坝,一栋年辰久远的木瓦房屋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闲谈中得知,老人的老伴过世多年,唯一的儿子前两年在江浙一带打工,带回来一个媳妇,谁知儿媳妇生下个女儿后便无影无踪了。儿子已经出去寻找了整整两年,家里只有爷孙俩相依为命。
正自黯然间,云朵背着书包回来了。看到林琼芳,惊喜不已,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们四处转转,就转来了。林琼芳摸着云朵的头发,满脸爱怜。
姐姐,你看,这是我在学校画的画。云朵从书包里翻出一幅画递给她。
那是一座小房子,男主人正在看电视,女主人在帮小女孩梳头发。她的心里揪得难受,云朵是想爸爸妈妈了。
她将孩子搂进怀里,云朵乖,以后姐姐每天帮你梳辫子。
嗯。云朵坐在林琼芳身边,给她讲学校里的各种趣事,两人亲热地依偎在一起。
你长得像她妈妈。老人说,这孩子从小没妈,怪可怜的。
从云朵家出来,林琼芳闷声不语,无论徐涛说什么,她始终绷着脸,望着云雾中的山峦想心事。突然,脚底一滑,她整个身子急剧往山崖坠去。尖利的耳鸣声充斥世界,像无数的钢针飞速从两耳刺进大脑。
脸上有风,足下有风,骨头里血管里全是风,风穿透她的身子。身子在急剧坠落。恍惚有一只惊慌失措的手向她来,但那手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她整个心脏都快炸成了碎片飞出了胸腔。满世界的风穿过肺腑。脑海里突然闪过徐俊辉的身影……
风骤然止息。惊魂未定中睁开两眼,慢慢发现是一群巨大的藤蔓接住了她。四周是茫茫白雾,身下是莫测的幽谷,而头顶,是陡峭的悬崖。她死死抓住藤蔓,由于突然受力,上方有石块掉落,径直往峡谷砸去。林琼芳侧耳听了半晌,没听到回响传来。她全身哆嗦着,魂飞魄散。她的身子软成了一摊泥,双臂又沉如灌铅,她趴在藤蔓上,两耳不由去收听四周的消息,那是三两粒飞鸟的鸣叫。她忍着疼痛,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很久很久,又也许只是一小会儿工夫,林琼芳紧抓藤蔓的两手酸痛得再没力气,她松开了藤蔓……
琼芳……迷蒙中有个声音传来。那迷蒙如云雾,如梦幻,如死亡的途中。
琼芳……声音逐渐清晰,就在头顶。她睁开两眼循声寻去,徐涛腰缠绳索从大雾中降来。
徐涛,我在这里。林琼芳不能确定这几个字是否吐出,徐涛又是否能听见。她忍不住动了一下,藤蔓承受不了长时间的重力,开始晃动,她吓得紧紧贴着石壁,死死抓住藤蔓,双臂酸得快要脱臼。正在这时,一只长长的手臂将她抱住,徐涛用随身的绳索将她牢牢套住。
上面有人拉你,你先上去。徐涛摸了摸她的头发,听话。
不,我要和你一起。林琼芳泪如雨下。
相信我,没事。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说,在上面等我。
林琼芳获救没多久,人们将徐涛也拉了上来。劫后余生的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11


山里的光阴是随着太阳的升降来计算的。随着寨子前那棵皂角树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林琼芳来金山寨就四年了。四年里,望水镇的人们已经将她遗忘了,她就像一朵与世隔绝的野花,在金山寨的空谷中独自生长。
这个初秋,林琼芳在金山寨通村公路项目启动仪式上见到了许一凡。金山寨山高皇帝远,平时除了包村干部外,其他镇领导都很少涉足,更不要说县领导了。要致富,先修路。通村公路项目启动仪式设在金山寨,村支两委高度重视,陈主任丝毫不敢怠慢,从现场选址到礼仪服务,一律按最高规格来对待。林琼芳被安排到现场参加礼仪服务。说是礼仪服务,其实就是项目启动时,她将绑着红绸带的铁锹递给领导,让领导现场挖一下土,宣布项目动工。
林琼芳将长发盘在脑后绾成结,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抹上了腮红,人是褪去了初入职场时的清涩,多了几分成熟韵致。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大猴,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发出“格格”的声音。她使劲咬住嘴唇。她发觉,她养成了一个坏习惯,一紧张就咬嘴唇。大猴也看见了她,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一摊浓稠的鼻涕。她忍住恶心,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启动仪式开始,亭亭玉立的林琼芳捧着铁锹走上台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她身上。她不亢不卑将铁锹递给许一凡。许一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忘了移动,也忘了接铁锹。林琼芳抖了抖手,示意他,他才恍然大悟。林琼芳转身而去,她感觉有目光一直灼着她的背心。
不久,她接到了许一凡的电话。许一凡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自己离异多年,想寻求一个心灵伴侣,而林琼芳是他的最佳选择。
呵呵,心灵伴侣!林琼芳不知是在心里苦笑还是嘲笑,这个五十出头,足以当她父亲的男人,呵呵,心灵伴侣。
她再清楚不过,这“心灵伴侣”的代价和收获。
一个人爬上金山寨最高的山峰,坐在大石头上,吹着风,望着再熟悉不过的山山岭岭,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先是小时候的那天,她和父母正在吃饭,邻居突然闯来,不由分说将她家铁锅摔碎一地,理由是他家菜被偷了,怀疑是林家偷的。父亲质问邻居有何证据?邻居说证据就是你家种不出好菜来。就这么个理由,竟让她家损失一口铁锅。她又想起和徐俊辉的初遇。刚进大学时,她和同学在草地上散步,被腾空而来的足球砸中了脑袋。事后,肇事者徐俊辉成了她的男朋友。信誓旦旦非她不娶的徐俊辉,此时应该正在跟那个什么许月浓情蜜意。想到这,林琼芳的心里一阵绞痛。又想起了徐涛,从她来到望水镇就一直对她关爱有加,若不是他主动申请来到金山寨,她怕是要忍受夜夜的惊恐。特别是那一次,若不是徐涛舍命相救,她怕是早已掉下山谷粉身碎骨了。她知道他爱他,他的眼神骗不了人。但越是这样,她越不敢接受——她不敢想象,他们结合了,今后的孩子也如云朵姑娘一样,在这大山里自生自灭,悄无声息。她还想起了四年前那个苦涩又羞辱的夜晚,和那个夜晚导致的她今天的窘困。虽然五年服务期早已过去,可她再没了参加考试遴选的勇气,她不想也不屑去找大猴签字。
山风呼啸,林琼芳的心里杂草丛生,披伏零落。
两个月后,林琼芳毫无征兆地嫁给了许一凡。
徐涛没有出现在她的婚宴上。事后她才听陈主任说,正是那天,他一个人在村子里把自己灌得死去活来,“一直喝”,从没醉过的他,醉得三天三夜人事不醒。但他自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更没有一声哭泣。
林琼芳偷偷抹了一回泪。
她是在婚礼上见到徐俊辉和许月的。直到此时,她才知道,许月居然是许一凡的女儿。许一凡离异后,女儿一直跟着前妻,对许一凡的事,林琼芳又是一概不问。眼下这个结果,震得林琼芳愣在原地,很快又惊慌失措地跑进卫生间,扶在洗手台上失声痛哭,哭着哭着,她又笑了,报应!这就是报应!
妈!
许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林琼芳身后,挑逗地望着她。
我不知道你是他女儿。林琼芳分辨道。
我不知道该叫你妈,还是表姐?许月满脸嘲讽鄙夷,无异于给了林琼芳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抚着火辣辣的腮帮子,泪珠滚滚而下。

12


万籁俱寂。
坐在婚床上的林琼芳想起了她和徐俊辉的初夜。那天,徐俊辉帮她准备论文答辨,看他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忙碌,她突然就想恶作剧一下。她找来一根羽毛往徐俊辉后脑上挠痒痒。徐俊辉回转身将她攥进怀里一阵狂吻。随着徐俊辉越来越猛烈的吻,两个年轻的身体像岩浆爆发般,燃起了熊熊火焰。他的手解开了她的衣扣,他们在沙发上完成了灵与肉的结合。事后,两人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捧着她的脸,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琼芳,相信我,今生非你不娶。
讽刺啊!林琼芳的眼前蒙上了一层雾。
门“咚”的一声被撞开,许一凡跌跌撞撞扑进来,一股酒气顿时将林琼芳的思绪拉回现实。她站起身来去扶他。
小媳妇,让你久等了。许一凡喷着酒气,一把将林琼芳抱起来,顺势吻住了她的嘴唇。林琼芳忍住想吐的冲动,麻木地应付着。
许一凡将林琼芳重重地扔在床上,三两下将自己的衣服剥了。林琼芳望着他肚子上的赘肉和松垮垮的肌肤,又是一阵反胃。许一凡又急切地来剥林琼芳,林琼芳曲线玲珑的胴体展现在许一凡眼前,他欣赏着她的身体,舌头在那上头游走。
小媳妇,你肥沃的土地一定要给我生个儿子。只要生了儿子,我立马将你调回县城。许一凡在欲仙欲死中喃喃。
林琼芳侧过脸去,她摸了摸眼角,湿湿的。
半年后,身怀六甲的林琼芳调回了县农业局。离开望水那天,林琼芳竟有些感怀。六年了,这个无时无刻不盼着离开的地方,可真要离开了,竟是十分的不舍,千般的留念。徐涛没来送她,她给他发了条两个字的短信:珍重。徐涛没有回她,但她相信,他懂得那里头的千言万语。她深情地望了一眼金山寨,转身上了车。
姐姐……是云朵的声音,她急忙往窗外望去。云朵带着几个孩子追了过来。
她急忙叫司机停车。
停下来你就不忍心走了。司机一踩油门,汽车跑得更快,地面腾起一团团泥烟。

13


许一凡被纪委带走时,林琼芳感觉天塌了下来。
她设想过和许一凡的无数种结局,却没料到会是这样。这天距她和许一凡结婚还不满一年。
此时,她的肚子早已显山露水。她在夜里流着无尽的泪。她发觉,她还是当年那个一遇事就只知道哭的林琼芳。她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感受到偶尔的胎动。唯有这时,她才获得一股支撑的力量。
她去看望许一凡。
两个多月不见,他明显老了,背微微驼了,头发白了一大半,毫无初见时的意气风发,身上多了一层暮气,就像一个人突然被抽去了灵魂,只剩下躯壳。他蜷曲在椅子上,像个小老头。
林琼芳望着他,一阵心酸。
琼芳,你一定要为老许家保住这点血脉……许一凡花白的头发耷拉着,几滴浊泪挂在眼角。
林琼芳的身子软软地向地上滑去。她抱着头失声痛哭,抖动的双肩像两片削尖的叶子,无风地簌簌发抖。
走出看守所,阳光刺得林琼芳睁不开眼,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台阶上,一个姑娘赶紧扶住她。
大姐,慢点。
望着姑娘远去的背影,林琼芳一阵怅然。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啊,怎么就沧桑得像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自己真的,老了。

两年后,林琼芳在县城碰见徐涛。互相问候中得知徐涛已调到了教育局。
真好,能调出来。
是啊,别人一步就能实现的梦想,咱们足足走了十年。
你走了十年,我却付出了一辈子。林琼芳的眼角又湿了。
要相信,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
但愿。
肯定会的,琼芳,你要相信,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不要去依附别人。
嗯。经过这么多事,我也算悟出来了。
喧嚣的车流声将两人的谈话淹没,只留下一点尾音,在县城的上空缭绕。
仰望这城市,天空一片温存。



作者简介:


罗芝芳,女,仡佬族,80后,现供职于贵州省遵义市播州区委宣传部,业余进行文学创作,部分作品发表于《贵州作家》《遵义文艺》《黔北作家》《遵义她生活》《情感文学》等。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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