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平
王小平,作家、编剧。其编剧作品如电影《刮痧》、电视剧《甄嬛传》《芈月传》等为大众所熟知。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的她,在参与影视剧策划与创作间隙,还出版有《孽缘》《白色圣诞》《红色童话》《金戒指》《在纽约的北京人》等多部小说。新作《三色镯》对东方公主图兰朵进行全新演绎,讲述了一个史诗般的奇幻传说,那些古代人物身上同样有着当代人的欲望和苦恼,让当代读者很容易设身处地与他们共情。
50多年前,当王小平第一次在家里的书架上读到《青春之歌》时,她内心的英雄主义瞬间被点燃了。她惊叹林道静的变化,从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知识青年,逐渐成长为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她感叹余永泽的自私和迂腐,成为一个“沉沦在故纸堆里”的人。
那年王小平7岁,家里的书架上摆着《海鸥》《红岩》《卓雅与舒拉的故事》《青年近卫军》……她花了很长时间读书,遇到生字就跳过去,“当时,读过那些书,无外乎影响我将来也要当这样的英雄,总觉得到15岁还没成为英雄,就太遗憾了。”
王小平说话很快,但每一句又是经过认真思考的。她谈到写书,“希望我的书能让不同年龄段、不同兴趣的读者读下去。我特别怕一本书有年龄限制,怕读者认为书里的文字太多,没空读。现在的人,你让他读《战争与和平》都觉得太长了。”
新书《三色镯》写作前,王小平反复想:这本书的读者群在哪儿?书中我在跟谁交谈?70万字的书读起来会不会太长了?问题无解,她又轻轻地叹气,“现在写书的人真难,文学创作也真难”。她笑言自己不怕别人抄袭,“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阅历写作,故事是一方面,怎么写最重要”。
年龄渐长,王小平仍坚持每天三四千字的创作进度。她作息规律,从不熬夜,小说或者剧本的故事结构写好后基本不再大改。与人面对面谈话,上半身总是挺直的,既精神又颀长,这似乎与她早年练舞蹈有关。
她认真对待每一件事,不虚华不浮躁,写好笔下的每一个故事。她觉得,这就是最接近理想的日子。
1.“这不就是另一个刘绍棠吗?” 看上去是一个偶然,改变了王小平的人生轨迹。
“文革”结束,王小平成为1977年第一批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志愿表上,她填报了三个“北大”: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文学专业、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新闻专业、北京大学历史系的世界史专业。后来有人告诉她,如果第一个专业没有录取,那将与北大彻底无缘。“当时是不懂,但现在看来就是狂妄。”
父母觉得北大好,离家近,当时王小平家在中关村的中国科学院宿舍。父母都是科学家,父亲的研究方向是自动化遥控,母亲则是生物化学,父母本以为王小平会两者取其一,但她的选择却和自然科学毫不沾边。
动荡的年代一切靠自己,王小平回忆,父母在“文革”初期就被关了起来,无暇照看她。“我们那会儿属于放养,学业和专业都是自己选择。”考大学时,父母还是对数理化成绩很好的女儿略感失望。
起初,选择文科更像是出于对现实的逃避。那时,她先是在读书中汲取营养。文学带给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极大精神快乐。“诗人和作家在那个年代多伟大啊。”
初一时,王小平的家庭因为“文革”受到冲击,班上同学孤立她,只有同学王淑珍跟她说话,更有厉害的同学警告王淑珍:“不许理她,否则要你好看。”但两人每天还是形影不离,一起回家、一起吃饭。
有一次王淑珍参加考试,王小平在教室外急得团团转,后来有人告诉王淑珍:“小平比你都着急,一直念叨着也不知道小珍会不会做啊。”
再后来,王淑珍分配到供电局工作,王小平去了粮食局。
无论是年幼的经历,还是在粮食局的故事,都以不同的形态根植于王小平的内心。
在粮食局,唯一能够苦中作乐的就是文字了。当时,开车进入粮库,先要在检斤班称车皮净重,装完粮食,再称总重量,去除车皮重量,便是粮食重量。王小平发现,有的取粮人会耍些小手腕,使用空车带西瓜进粮库,再将西瓜送给粮库工作人员。
王小平把自己在粮库的经历写成小说,发表在《北京文艺》复刊号的《生活在前进》。因为“文革”,《北京文艺》停刊近十年,于1976年1月复刊,著名诗人张志民为主编。编辑部专门请著名女画家周思聪为小说画了插图,并组织文学评论文章同期发表。那年王小平还不到20岁,小说发表后评论纷纷,有人说:“这不就是另一个刘绍棠吗?”
2.一代文学青年的故事 40年前的一个下午,直到下午六点,太阳仍是火辣辣的。北京东四十条的一个大杂院,隐隐有读诗声传出,王小平还未进门,先被一阵烟呛了嗓子。念诗的人是北岛,王小平此行就是邀请他去学校,到北大图书馆前的草坪,跟早晨文学社同学“随意聊聊”。
早晨文学社是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77级同学自发设立的,另有杂志《早晨》,纯文学刊物,非卖品。早晨文学社分诗歌、小说、评论三个组,王小平是小说组的骨干,常进城跟“社会人士”交流文学。不少同学佩服王小平能拉到好稿子。其实,办法只有一个——到作者家里聊天,“大家都是搞创作的,很容易产生共鸣”。
作家刘震云记得,王小平等人经常去北大西南门的“长征食堂”,食堂最好的菜是熘肝尖,八毛钱一份。
同学黄子平对当年小说组的活动记忆犹新——大家常坐一块儿“谈构思”,那是“工农兵创作学习班”的传统,相信集体智慧高于灵感与个性。活动照例是这样开始的:“嗯,我想写一篇小说,题目嘛还没想好,人物都有谁谁谁,情节呢……”情节还没来得及展开,大伙儿就迫不及待,一通出主意。“主意馊的居多,偶然也能有高招。”当年讨论时,一位同学提出,王小平的《小罪犯》题材很尖锐,写的时候要注意分寸感。
王小平写故事的天赋甚至可以追溯到初中。后来,北大团委成立五四文学社,王小平参与了文学杂志《未名湖》的编辑工作,结识了不少外系的文学青年。王小平和同学查建英负责小说组的稿,她俩找来78级的刘震云,很认真地给他的《瓜地一夜》提修改意见,害得刘震云一宿没睡,连抽两包烟通宵改稿。
在北大时,王小平在班里、系里乃至全校的文艺汇演中跳过“喜儿”,当过报幕员。同学陈建功写的独幕剧《良心》受到老师好评,王小平在戏中扮演任性的妹妹。后来这部戏代表北大在首都大学生“一二·九”文艺汇演中得了文艺演出一等奖。同学夏晓虹回忆,“宿舍的同学喜欢叫王小平‘平儿’,一年的中秋聚会演出,我们还一起合作演唱《敖包相会》,她高音,我唱中低音。”王小平和查建英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看世界名著。有时看到关键时刻赶上闭馆,两人回宿舍惦记得不行,商量着第二天再去。王小平还是书店的常客,在她看来,没有比提着一兜书更快乐的事情了。
当时,学校给77级本科生开了外语课,根据学习程度分快慢班,王小平进步快,选了快班。夏晓虹说:“考试时跟她坐一起,看她答题就很紧张,觉得自己没那么多可写的,小平一般都会答得满满的——最长一次考试,她写了整整5个小时。”
在夏晓虹口中,王小平有点像骄傲的小公主,既好强,希望做好每件事,又在小的地方细致体贴。大二时,学校让北京的同学去留学生楼陪住,那时流行欧阳菲菲、凤飞飞的歌曲,班里很多同学请王小平在留学生那里翻录磁带。
伴随着巨大光环,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77级在1982年的毕业季按下了暂停键。那年1月,全班同学在王小平家聚会、唱歌、喝酒。毕业多年,夏晓虹仍忘不掉在王小平家和同学度过的难忘一天,“那是多单纯的友谊啊,那同时也是小平带给我们的快乐啊”。
这份情谊也一直被王小平珍藏着。翻开同学录,泛黄的纸张记录了一代文学青年的故事。查建英写道:“心灵是大海,是天空,是那闪烁着不可捉摸光辉的星星,走你自己的路,别管别人在那里说些什么,人的价值最重要的不在别人眼中,而在自己心中。”同学梁左的留言耐人寻味:“天上的星星为什么像地上的人一样密集?地上的人为什么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疏远?——从我们那次谈话后,我就不再唱那支歌了。给我的小平兄。”
再后来,不少人是通过荧幕了解她的近况。一次,老师周先慎同老伴一起出去旅游,在长途大巴上看到电影《刮痧》,当即宣布:“编剧王小平是我的学生。”引来同车人羡慕。
《芈月传》播出时,儿子郑汗青还在美国读书,常有同学追问他电视剧情节。“我有时不太自信,父母已经站在很高的台阶上了,很怕自己说错会丢人。”郑汗青在大学学习电影制作,平日也会写剧本。母亲是他作品的第一读者,做过修改,再拿给父亲郑晓龙看。“我妈更知道他喜欢的剧本类型,毕竟他们合作拍摄那么多年。”
3.与巨人们相会的日子 “最好的文章不是用漂亮的辞藻堆出来的,叠加的效果不是叠加,而是削弱。你要是能用最准确的词汇写出最生动的句子,就是最好的文章。”
这大约是王小平第一次听名家讲文章是如何写成的。讲述者是冰心,那是1976年,王小平拿着自己写的散文闯进冰心家。
那时,冰心还住在民族学院的和平楼。王小平记得进了她家,她笑眯眯地叫女儿吴青倒茶,并递了一个橘子放在自己手里。
“你应当叫我姨婆婆。”她与王小平论起了家谱。冰心老人的书房里堆满了书,她在一张不大的书桌前读了王小平的散文,读过后她微微闭目想了想,道出写作奥秘。
文字训练在王小平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迹,最明显的就是她对用词的推敲。那年,她毕业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是韦君宜,社长是严文井。还有众多国内顶尖级的翻译家、诗人、作家都在出版社工作,每天在走廊里遇到的都是这些人,打交道谈写作的也是这些人。
在出版社,最美好的日子莫过于与这些巨人们相会。老师手把手教你如何审美,什么是好小说,为什么好,剧本怎么才能改好。“这样的潜移默化,能特别快就把你的水平拔起来。”王小平记得,大家那会儿都称呼韦君宜“韦老太太”,不喊官衔。老太太语速快,动作也快,走路一阵风似的。
一篇稿子到了老太太手上,她直接上笔修改,“这段不要,这句挪下去,把这个情节动一下,这块要减肥,这部分要与读者产生共鸣……”王小平很快学会了如何给小说搭架子,如何判断一部作品好坏,“现在这样难得的好机会不会再有了。我想,好的小说家恐怕也不愿意到出版社做编辑”。
出版社弹性上班,王小平一周去一次,除了完成出版任务,剩下的时间多用来创作。这是老太太特批的,“编辑不在于你在办公室坐了多长时间,而在于能够用有效时间编辑出版了多少好书。”
编辑的工作安稳体面,但新世界的大门,仿佛对年轻人有着极大诱惑。去美国读研,是王小平人生新的挑战。
3年后,王小平在华盛顿美利坚大学获创作专业硕士学位。毕业后供职美国NBC电视台、ITT公司及报社。当时,爱人郑晓龙忙着在美国创办影视合资公司,王小平业余写剧本,两人后来合作拍摄了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
命运的安排有趣极了。1994年美国纽约感恩节前夜,王小平独自在家准备第二天的火鸡,突然腹痛难忍,打911求救,第二日感恩节,儿子早产出生。孩子半岁时,王小平回国。在儿子的味蕾里,藏着时光的秘密。“我妈厨艺不错,小时候常常爱吃她做的红烧鱼、红烧肉、油焖大虾。可惜她现在太忙了,有时候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
当时,法国《费加罗报》在北京有记者站,需要有人帮他们做新闻资料整理工作,另做新闻翻译和新闻推荐,“但工作有点儿乏味,像资料员,后来就不想做了。原因是我还想搞点创作。”
新书《三色镯》是8年写剧本中穿插写的小说,写作原因是“被儿子气的”。一次,王小平发现上初中的儿子偷偷读质量很差的网文。 《三色镯》的背景尽管是古代,王小平仍觉得自己写的是现实主义作品,人物是从现实土壤的根里长出来的。写剧本与写小说不同,这是两条路上的两辆车。“写本子时,你要想象眼睛是个镜头,内心描写和潜台词是不能有的。要试着与剧本中的人物对话。作家写书,可以在文字上留白。做编剧没有写小说快乐,你是受束缚的。”
王小平感叹,编剧是服务整个剧组的,是众人脚下的基石。剧组工作人员要在剧本上进行二度创作,他们用镜头还原文字时,已然不同,“光影、演员、台词,包括导演调度、美学审美,都有他们的创作加分。”
这天,要拍新剧《功勋——屠呦呦的礼物》做实验的戏,这场戏更强调细节。酒精灯放得对不对?试管和量杯摆放有误吗?实验器材哪个放前哪个放后?包括显微镜,更新换代很多年,剧组最后借来的对吗?在拍摄现场,王小平常把脸凑到镜头跟前,眼睛似放大镜般挑着目光所及处可能发生的错误。再前面,是导演郑晓龙。
这部剧讲述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故事,要还原很多历史细节,大到建筑物上贴的大标语、语录牌、马车、公共汽车,小到幼儿园里的教具和小人书。道具师犯难了,把问题一股脑抛给经历过那个年代的郑晓龙和王小平。“在现场,我们要是发现错误,可以马上纠正。创作者心里都没数,肯定要出问题。”
4.她是位有契约精神的人 王小平不常看电视,她认为值得看的太少。1992年,她配合郑晓龙拍摄《北京人在纽约》,剧组一共几十人,每个人都有角色,剧组从导演到普通工作人员的报酬都是一天一美元。现在摄制组动辄几百人,群众演员上千人,有一两句台词的演员酬劳一天要一千元以上。“出不来好作品,并不是资金不够,在其他方面想想原因吧。是不是人的问题?”
王小平不允许自己懈怠,片场内外,她始终是那个精力最旺盛的人。拍摄电视剧《甄嬛传》时,王小平在美国,制片人曹平记得,导演郑晓龙遇到需要改台词时常常忘了时差,越洋电话那边有时是午夜,剧本改好,天也大亮了。“拍摄《芈月传》时有很多转场,内蒙古坝上,浙江横店、象山……但我从没见过王老师喊累,她从头到尾一直跟组,有时还要在现场做一些剧本修改工作,我们都很纳闷,王老师精力怎么这样旺盛?”
曹平与王小平共合作四次。两年前,他们在一起拍摄电影《图兰朵》,电影筹备期间导演郑晓龙有些犹豫,几次想放弃不拍了。王小平就和郑晓龙在家中彻夜长谈,他们聊到最初的梦想,也聊到了当下并不透明的市场,以及担忧和渴望。也就是在那晚,王小平说服导演,《图兰朵》得以重新开机拍摄。“作为编剧,她的坚守和坚持,真的很了不起。”曹平评价,她是位有契约精神的人,从不因个人原因拖延交稿。
“有人说郑晓龙拍的戏是行业标杆,他说真不是,只是比别人认真了一点。自己和自己较真儿吧。”2020年11月底,《功勋——屠呦呦的礼物》杀青,这是一部全新体裁的尝试。拍摄那段时间,王小平反复回想起母亲问她的话:“你写过那么多人物,为什么不写写科学家?”现在,这部剧似乎是对已经过世的父母的最好告慰。
2010年感恩节,朋友们在王小平纽约的家里聚会,刘欢夫妇带来一只烤好的火鸡。“我为《甄嬛传》想好了一个主题音乐。”说着,刘欢在王小平家的钢琴上弹出一串优美的旋律,举座皆惊。那天成了《甄嬛传》主题曲《凤凰于飞》的出生日。
王小平很喜欢老友杜红军送的一台老式英文打字机。留学前,她曾花费不菲的积蓄买过一台二手货,为她申请留学出过大力。后来有了电脑,打字机弃置不用了,但每每读到马克吐温、海明威、杰茨费拉德的作品时,王小平耳边总有清脆的打字声响。
一年盛夏,王小平家里的鸡蛋花开了,那是一种很罕见的玫瑰红色。王小平打算将花送给一位陌生的朋友。微博上,一位小姑娘总在夜里给王小平发私信:王老师晚安,睡个好觉,后面附带着一个大大的笑脸,一个炽热的太阳和一朵玫瑰。后来遇到一些烦心事,姑娘送王小平的笑脸更多,经常是三五个,玫瑰也更多了,常有七八朵。
后来,熬过人生的黑暗,王小平写了两句话给自己看。一句是:上天公平,总是在揭示人心丑陋的时候,也将人性的美好善良呈现给你。另一句:人在冰雪天地之中,才能体会炉火和寒衣的意义。
来源:《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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