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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石古盐道
烟雨迷濛,浓浓地锁住莽苍的山头。看不清山到底有多么高远有多么巍峨,只是那缥缈的雾霭里,弯弯曲曲的有一条黄色的山路,蜿蜒而下,直到我们所伫立的芭蕉河边。
溪流般的芭蕉河,清澈晶莹,淙淙流淌,像琴弦上跳动的音符,又像一壶醇厚的美酒,熏熏地让人陶醉。河岸有几架水车正吱吱呀呀地转动着,像一位勤劳的村妇,绾着裤管和衣袖,弯在河边,一竹筒一竹筒地往田里汲水,滋润着田畴里的片片绿苗。一拱简易的石桥,跨过芭蕉河,点缀着一湾风光的原性与古朴。
向导说,倘若天气晴朗,我们还勉强可以驱车从河里涉水,再开上那盘桓于山间的陡峭山路,现在,只能步行。而后,他抬起手臂,指向那云遮雾障的山头,说在那茫茫云雾的尽头,就是一截残存的尚能感知历史脉搏的古盐道。
古盐道,揪人心魂的三个字!刚踏上毛石镇的土地,刹一听闻,一个悠久斑驳的古字,一个浸渍着咸涩历史滋味的盐道,便紧紧地揪住了好奇的心。无论镇上的好心人怎样解释山路崎岖,泥泞难行,我执意要在这寒风霏雨中身临其境,在山路古道上感受历史的沧桑与岁月的迭更。
濛濛细雨像雾像风一样地飘萦,沾在脸上,滑滑溜溜的,伸手抹一把,甩一串水珠,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头发湿漉漉的,脊背汗涔涔的,浑身撩拨一股疲乏的燥热;山风幽幽吹来,拂在脸颊,拂在脖颈,凉凉地且热热地……步履越来越艰沉,每迈一步,就宛如吞云吐雾地气喘嘘嘘。
敞开衣襟,遥望山头,古盐道那石板路遗址依旧那么遥远。遥远,透过弥漫雾霭,耳边忽然隐隐约约传来叮咚叮咚的响声,悠悠忽忽,丝丝缕缕,那声音,那节奏,那是悠远的茶马古道上的马铃声,那是荒僻的丝绸之路上的驼铃声,抑或,那就是郑和下西洋时浩瀚大海上的风帆声……一队队马帮,一行行驼队,一挂挂风帆,载着物产,载着风情,摇着一路叮咚的希望,将东方文明延向西域……马帮,驼队,一步步,一年年,将漫漫千万沙程踩踏成坦途,将重重关隘险阻驮码成驿站集市,沟通了东西方商道,融汇了民族间文化,促进了经济贸易,密切了地域间交往,推进了人类文明的进程。
烟云往事,尘世兴衰,一截商贾古道,浸渍凝结了多少人间汗水与希望。
枯槁的芭茅,在路埂上歪歪邪邪地摇曳着瘦长的身影,而被风霜染红的树叶却露一脸灿烂的笑容。深秋的大山,依旧生机盎然,傲寒的野花,星星点点、簇簇丛丛,倔强地开得娇艳妖冶。身置云雾里,久久遥望的山巅已若即若离,恍然就在伸手之间。
向导领着我们岔进一条茅草丛生的小径。小径仄逼,仄逼得不知怎样落脚,枯草、腐叶、棘藜、绿茵,一股股沤腐的草木泥息和幽幽的野花馨香,浓馥地挤进鼻孔和肺腑。走着走着,一块块残破的青石板,大小不匀地出现在了脚下弯曲坑洼的小径上。
石板上布满泥土与青苔,就正如一个沧桑老人的脸庞,爬满岁月的纹路和风雨的斑痕,已不再光鲜,能感到的是他吃力的喘息与黯然的眼神。荒弃且又茅草掩映的石板路,断断续续、残缺破败,似乎在有气无力地吟叹着过去的喧闹与今天的冷寂。
我弯下腰,用力地抹去石板上的尘埃,极力地寻找与窥视在那逝去岁月里曾经的光鲜和盈实。想从那曾经镜面般光亮的石片上,清晰地目睹那一幕幕流金淌银的影像,喧闹,忙碌,辉煌,繁华,一队队匆匆的人流,一队队叮咚作响的马帮,从清朝到民国,不舍昼夜地在这巍峨险峻的川黔古道上穿流不息。它的兴盛,据说是始于乾隆十一年(1746)赤水河通航到了茅台,川盐可以船运抵达茅台上岸。盐商们便从茅台起程,途经毛石镇关上的这条通道,将川盐运抵遵义,再至贵州全境。盐道上源源不断的盐流,创造了商机,开辟了市场,使位于遵义西北隅的毛石山寨,一天天火热起来,成为川盐黔运通道上的重要驿站,小镇因而有了商铺,有了旅馆,有了茶座,有了酒家,有了票号,也有了歌舞笙弦和灯红酒绿,更拥有了“小上海”的美誉。
拍了拍双手的泥尘草屑,直起身来,我鸟瞰着远处烟云迷濛的毛石镇。在大山深凹的褶皱里,如今的毛石镇古街,已显龙钟老态,纵然依稀几分丽江古城与凤凰古城的风韵,但废弃的古盐道,早已不再是交通要冲,反而一天天远离高速公路所架构的城市经济的网络,似乎要游离于缤纷与喧嚣之外。不,不是的,今天的毛石镇人与外界结合得反而更加紧密,只不过这种结合的形式,不再是简单的通道与运输,而是一种自然生态与历史文化的结合,是一种现代节奏与人文情趣的默契。毛石镇人正运用其得天独厚的石林、溶洞、水车王国、名刹古寺、红军遗址等旅游资源,重造古盐道上的辉煌。
收回目光,我顺着这弯曲的古盐道,把思绪送向苍茫无际的遥远,那里,有逝去了的兴盛与繁荣,同样,那里还有明天才到来的更加兴盛与繁荣。
戴面纱的夜郎
戴面纱的,大都是女郎。但凡男人,都有一种冲动,都想去揭开那朦胧的面纱,去一睹那面纱后的芳容。
躺在夜郎大酒店绵软的床上,浑身洋溢着热血的躁动,心却在忐忑而又期盼地祈祷:夜郎,我能撩开你那神秘的面纱吗?
最早闻到夜郎的体味,那是孩提时,是那一句“夜郎自大”的成语。于是,我不喜欢甚至厌恶与鄙夷夜郎的形象,蒙昧,委琐,浅薄,狂妄。几乎用上了最不好的形容词去修饰它,由此,我这懵懂少年也知道了做人要低调要谦虚的道理。进而,当我知道夜郎又是贵州的代名词时,我沉默了也惶恐了,每每去到外省他乡,便总是羞于提到贵州二字;夜郎,成了惴惴的心病。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卑,就这般不容分说地压在头顶:浅薄自大夜郎鬼,开口羞称贵州人。
台灯下,及至读到司马迁的《史记·西南夷列传》,才对夜郎的诠释有了颠覆性的改观。司马夫子说得明白:“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既是疆土最大,也是势力最大。后来还知,夜郎土著后裔有这样的传说:“骑着骏马跑了一百天,骏马累死了,也还未跑到夜郎国的尽头。”史载:夜郎鼎盛时,版图曾北到四川,西至云南,南抵广西,东达湖南。在交通不便,信息不灵的两千年前,如此国王,问问“汉孰与我大”又有何不妥呢?在广袤的西南疆域上,这等势力与实力,当是一种何等的伟业与辉煌,这又让人萌生一种何等的豪迈与霸气。霸气在眉宇,权衡在胸间。一代高傲的夜郎王,当唐蒙于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受命出使夜郎时,便理智并明智地接受了汉使的约定。如此开通开明的国王,并未怒发冲冠或动用刀枪剑戟,又何来自大之说?
成语已然约定俗成,而古夜郎,却是蛮荒疆域的文明之花,遗憾它盛开在远离中原,也远离天子的遥远西夷,在众多国人并未亲眼目睹它的芳容时,便人云亦云地嘲讽和调侃“夜郎自大”。别说普通黎民,就是鼎鼎大名的诗仙李白也对之描写得苍凉荒僻,“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言信疏”、“去国愁夜郎,投身穷荒谷”、“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夜郎不丑陋,唯因人不识。十年前,湖南省新晃县毅然向国家民政部申报,欲更名为“夜郎县”,并在全国著名大刊《半月谈》轰然造势,惊愕的不仅仅是贵州,好在国家没有批准。紧接在2010年,新晃县高调发声:斥资50亿打造“夜郎古国”!好大的口气,贵州“地震”了。一直羞于是夜郎人的我,怔呆了,不知是恼怒还是蔑视,也不知是自怨还是赞赏,提笔便写了《且看“古夜郎县”叫板“古夜郎国”》,湖南《三湘都市报》予以登载,接着,又写了《欺世盗名或愚人自慰》和《狼来了与卧榻之侧》。
不怪别人争,只怪自己不出手,再则,这夜郎古国的国都,到底在哪里?司马迁没说,考古的专家学者们也没有定论。
我来到赫章,来到可乐,这据说是古夜郎国都的地方。顶着炎炎烈日,先登上了名为“猪市包”的黄土冈,成片的核桃林下,是汉墓群遗址,村民们垒砌猪圈的砖头,居然是两千年前的汉代青砖,苍劲的纹理,古朴的图案,清晰得似乎正在向我述说千年沧桑。我心一悸,汉砖,猪圈,怎么会这样?当地文物专家无奈地摇摇头:“没办法,我们现是头顶蓝天白云,脚踩秦砖汉瓦。”无语,心耿耿,便又步履艰沉地辗转至另一叫“锅罗包”的黄土坡。这里,同样立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可乐遗址”的石碑。
坡顶有一巨大的锅形深坑,周边有层层的环形大台阶,就像当今体育场四周的看台,正中是空旷的平地。夜郎考古专家老杨告诉我:“那就是夜郎王的演武场。”呵,演武场。是呀,当年的夜郎国王就十分尚武,英勇善战。《夜郎史传》有道:“他经常带兵,不断地征战。一下去东征,一下去南战,全都打胜仗,屡屡建奇功。”也曾口出狂言:“我夜郎大军,谁敢来阻挡?”老杨又相继指了指附近几个山头,哪里是曾经的王宫,哪里是逐级而上的九重宫殿。站在山顶俯视,可乐大坝正如一个巨型的八卦阵图;如今,这八卦图已然无存,正被大兴土木打造的“可乐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取代。
仅凭这些,我还是撩不开夜郎神秘的面纱。县委宣传部的况副部长自信地说,不不,我们有出土的大量文物作支撑,那是最好的史实铁证;2001年在这里发掘古夜郎墓葬108座,出土了大批国家级珍贵文物,被评为“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省博物馆陈列的5000余件夜郎文物,其中有3000多件出自可乐。唯一遗憾的是,到目前止,我们还未发掘到夜郎的王印。
呵,夜郎,能撩开你的面纱了吗?我以为可以,但我还不急,我要等到夜郎国的王印发掘出的那一天,我有信心,真的。
梵净山的水
如果没有到过梵净山,就无缘享受与品味她富有灵性的梵音净水的洗礼。
洗礼,洗礼灵魂,洗礼视觉、听觉、味觉、感觉,洗礼尘世的浮躁、烦闷、迷惘,洗礼蕴在心底那执着的向往与追求,在清泉边洗,在飞瀑处洗,在幽潭里洗,在溪流中洗,直洗得胸襟舒展,心旷神怡。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我说梵净山水净魂灵。
华夏遍名山,神州多秀水。漓江水美,九寨水艳,而梵净山的水,除拥有美艳之外,更有柔、秀、灵、净的风采韵律。无论驱车还是徒步,只要来到巍峨奇险的梵净山下,驻足静心,就会听到深山腹地那淙淙的泉声溪语,叮叮、咚咚、潺潺、哗哗,那是山的心声,那是佛的吟颂,像轻盈的风,像袅娜的云,在耳边萦响,在心上弹拨。
山孕水,水润山,水因山而秀,山因水更青。梵净山因其地球同纬度上最完整和多样性的原始绿洲,像一位充满活力而又青春绰约的少妇,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细胞里涌动着激情和乳汁,从肥沃的泥土里,从峭崖的石缝中,一滴滴分泌出浸漉出爱的琼浆,凝为甘露,化为清泉,在大山的每一个褶皱里,也在绵长峡谷的空灵中,她们拥抱,她们亲昵,携手展臂,向梵净山的四面八方逸情而去,或涓涓细流,或飞瀑迭水,或蜿蜒凝滑,或激流咆哮。这九十九条溪流,既滋润了自身,也形成与汇入太平河、锦江、印江、松江,化成母亲河,滋润与养育了江口、印江、松桃三县数十万各族人民。
梵净山的水,孕成于天地灵气,流自于深山幽谷,由此而形成了独具的特色与魅力:清澈、甘冽、灵秀、凝滑。她涓水溪流,虽没有长江黄河波澜壮阔,却同样饱有母亲情怀,拥有血肉情愫,她滋润哺育的土家、侗家、苗家和各族儿女,千百年来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用汗水与智慧参与创造中华民族的灿烂文明。它清冽碧透,虽没有九寨沟艳丽妖冶,却宛若小家碧玉,天生丽质,出水芙蓉。
要真正品味与感受到梵净水流的奇妙,还得自己亲历。来到梵净山的山门,便见一条清澈的山溪,从大山腹地淙淙流淌而来,清冽,透明;掬一捧,爽滑地从指缝叮叮咚咚又欢快地吟唱在山溪中。溪水在光洁莹亮的卵石上滑动,那声音,那水珠,正如白居易的“大珠小珠落玉盘”而“幽咽流泉水下滩”,也恰似一位婀娜少女的粉润小手,柔曼地抚弄琵琶或古筝上的琴弦。一湾静静的水凼,则呈现另一番景象,俨然就是九寨沟那眩目绚烂流光溢彩的水色,缤纷着奇异的魔幻,天蓝、铜绿、桔橙和雪白;仿佛是哪个绘画大师刚刚备好的调色板,这,就是神奇灵秀的黑湾河水。黑湾河,是梵净山九十九条溪流中最富魅力的溪峡风光的代表。她弯曲蜿蜒,飞流迭瀑,绵绵二十公里;沿岸峡奇崖美,森悠林茂,灵石千姿,慧水百媚,磅礴气势与秀珍景观并存,素以“四美具,双雄并”著称。
大小溪流固然美轮美奂,而氤氲在峡谷中的山岚、烟云、雾霭,还有那凝结于树叶、花瓣上的水晶,却又有另一种让人舒爽与陶醉的情趣。漫步在鸟语花香的林间小道,湿漉漉软绵绵的空气里,说不定何时一滴水珠就亲昵地吻了你的面颊,或痒酥酥或凉丝丝地滋润了心田。山下阳光万里,而登及山顶转瞬也可能云飞雾卷,绵雨霏霏,于空谷幽峡感受烟云沐浴的畅快。
梵净山的水,缥缈于山巅,灵动于溪谷,神韵于梵音。尘世烦郁,幽谷恬静,打拼于官场商场情场的疲惫身躯,寻觅着青山绿水以净心怡情;何方才是桃花源?专家考证,晚在一九一三年才设立的江口县,魏晋时乃武陵腹地的不毛之地,虽有土著人农耕渔樵,却朝廷不闻,官吏不治,任之由之,绵延于今,现桃映乡方有桃花源之谓,于是“梵天净土,桃源铜仁”成了铜仁的名片,无怪乎,深山峡谷的桃红水绿处仍旧民风淳朴,世象雅淡。梵天净土,名山胜水,览一眼浩渺蓝天,敞一片开阔胸襟,掬一捧莹亮清流,濯一颗淡泊心性;没了红尘的尔虞我诈,淡了世俗的功名利禄。
梵净山水,从深山腹地潺潺流淌,有蜿蜒流翠,有浅滩飞花,有幽潭凝镜,有峭岩溅珠,无论是阳光明媚还是烟雨迷濛,无论是玉珠落盘还是琴弦颤音,也无论是飞瀑轰鸣还是泉流幽咽,它总是那样清澈、爽滑、甘甜,一眼便能望及水底的游鱼,欣赏到水下缤纷奇异眼花缭乱的奇砂怪石,水面漂浮着斑斓落英,像一只只灵动的水鸟与彩蝶,振翅翩翩。驻足溪流,纵情地欣赏着千姿百媚的秀水,观其态,赏其形、闻其音、叹其美,慢慢地仿佛溶化与斯,化成一滴透明的水珠,在阳光下亮莹莹的跃动欢歌,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心灵净化、灵魂升华的洗礼。
叮咚,叮咚,这就是梵净山水的旋律,她韵着佛教名山袅娜的梵音,蕴着梵净山诡谲奇幻的灵性。
作者简介:
翟河贵,男,贵州玉屏人,系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玉屏作协名誉主席,现为《玉屏文学》小说散文编辑、《写作天地》编辑部副主任。作品散见《山花》《都市小说》,著有长篇小说《历练》等。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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