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天空阴沉着脸,风透骨的吹,沿着公墓蜿蜒而上的楼梯向母亲走去,心情和天气一样灰暗。
时间好快,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一周年。墓碑上的母亲笑容灿烂,站立在墓前的我们却早已泪眼模糊。过去的这一年,在我们的生命历程中是极其痛苦和艰难的一年,不能言说,却永远无法忘怀。
进入庚子鼠年一月份以来,天气愈发寒冷,母亲的病情也似乎愈发严重起来。不想吃东西,看着饭菜就愁容满面,在我们软硬兼施的哄劝下,也吃得极少,以致于低血糖昏迷抢救多次;不愿活动,躺着就开始睡觉,在我们带着强迫的鼓励下,在医院的走廊里走几步都很勉强;越发娇气,每天护士正常的测量血压、血糖,打针、输液,都哼痛不已……
看着母亲虚弱佝偻蹒跚的样子,我时常恍惚,不愿相信也不能接受那个勤劳、要强、开朗的女人变成了这样?母亲在姊妹中排行老三,却是长女,两位哥哥参加工作后,年幼的母亲就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小小年纪便帮助外婆做生意、干农活,尝尽生活的艰辛。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年仅16岁的母亲悄悄报名参加招工,外婆得知后,想方设法阻拦,有了第一次已经踏上大板车被闻讯赶来的外婆生拉活扯回家的经历,此次近乎绝望的母亲哭泣着找来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帮助劝说,面对横下一条心要离开家的母亲,外婆只能选择妥协。母亲先是参加修路,每天和其他人一样打碎石、打炮眼,等公路修好后,经过辗转到了水城一铁厂,凭着吃苦耐劳和聪明好学,在一轮轮淘汰中留了下来。
与同一个厂工作的父亲结婚后,母亲生育了我们五个子女,虽然是双职工,可每月的工资不仅要养育我们,还要寄钱给老家的奶奶和外婆贴补家用,生活很是拮据。勤劳的母亲每天像个旋转的陀螺忙个不停,把一家人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为了改善生活,母亲找周边老乡要了几块地,在工作之余开荒种菜,又在家属楼旁边搭了个小房子养鸡养猪。家中甜酒、腊肉、香肠、豆豉、糟辣椒、豆腐乳、西红柿酱等食物,母亲全是自己做;逢年过节,母亲包饺子、包包子,炸麻花、酥肉、豆腐圆子,做萨琪玛、千层饼、草帽饼,烤饼干、面包,让我们的味蕾得到最大满足,左邻右舍也时常享受母亲的馈赠,对母亲的乐善好施和美食念念不忘。
母亲爱干净,经常用洗衣粉水刷家里的水泥地坪,以至于厨房的地坪能看见下面的细砂石。我们的衣服鞋子稍有点脏就叫我们换下来用手搓洗,由于心疼母亲,我们的脏衣服换下来后都折得整整齐齐的放到衣柜角落里,让她不易分辨找不到,等到我们周末休息时再拿出来洗。谁知母亲发现了这个秘密后,我们的干净衣服随手扔衣柜里的,她也当做脏衣服拿出来洗,心疼她反而造成了负担,最后我们还是乖乖地把脏衣服换下来放洗衣机里了。
母亲干家务活是一把好手,在工作上更是要强。母亲在一家国有企业的辅业单位担任多年炊事班班长,红案白案没一样难得了她。炊事班男男女女几十个,母亲是其中个头最小、身材最瘦的,干起活来不让须眉,风风火火、干脆利落,得到单位领导和同事的称赞。母亲常说,一个人不管在哪里工作,都要有真本事,才不会让人瞧不起,才不会心慌。单位时常送母亲去外地学习红案白案,母亲回来后就带着大伙做,手把手教,遇到老师保守关键配方和技术诀窍的,母亲就反复试验,总结出配比和制作方法,再推广教会大家。八十年代,单位打破大锅饭,实行承包制,母亲带领两个人率先承包小炒班,起早贪黑工作,每月超额完成产值,为单位闯市场创收作出了表率。
平日里,母亲喜欢琢磨做吃的,看到别人做新奇的面食或菜品,母亲就主动上前边问边学,过后再试着做。有一次,母亲在家试着做“叫花鸡”,先去山上挖来一桶干净的黄泥土,把清洗好的鸡用混合的香料涂抹腌制后,再用和好的黄泥将鸡包裹住,放进炉膛里面烘烤。时间到了,母亲将鸡取出,等烤得干裂的黄土稍冷却后,就用菜刀小心翼翼顺着表皮的裂缝切,黄土只开了一个小口子,香味就扑鼻而来,很快溢满整个房间,眼巴巴、咽着口水等着的我们,迫不及待地等着母亲的分配,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狼吞虎咽,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吃相才真像“叫花子”。
母亲会做很多好吃的面食,可以一次擀多个饺子皮,她做的鸳鸯水饺在国有企业举办的一次厨师大赛上得了白案一等奖。工作中,母亲曾多次被评为出席本单位和集团公司的“三八”红旗手,家里母亲的荣誉证书一大摞。退休后,母亲偶而翻阅证书时,就会给我讲背后的故事,时至今日,熟悉母亲的人,没有一个不夸母亲勤快能干,母亲的好友则说我们几姊妹没一个可以和母亲相比。国家富强了,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不愁吃不愁穿,超市里各种食品应有尽有,只有妈妈做的味道永远买不到,它们在我心里,无形,更无价。
母亲性格开朗,爱说爱笑,还有副热心肠,单位的一位职工因病去世后,他没有工作的遗孀宋孃一个人带着三个小孩靠做缝纫艰难度日,母亲有空时就会去帮忙,不论做什么吃的都会留一份叫我们送去,不论宋孃遇到什么困难,母亲总会想方设法去帮忙。在我的记忆里,80年代初,经常有衣衫褴褛的外地人上门讨饭,虽然家里也很清贫,但母亲从不会让讨饭的人空手而归,遇到家里正在吃饭时,母亲会用大碗盛满饭菜,让讨饭的人坐着吃完再走。有一次,一个讨饭的男子吃饱后,感激地说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走时,母亲舀了一碗米倒进男子的布袋子里,又找出父亲的一件衣服和一双鞋送给男子,男子哭着给母亲下跪不停叩头道谢才离开。
母亲退休后患上糖尿病,随着身体抵抗力下降,各种综合症接踵而来,开始频繁进出医院,做着各种检查,接受各种痛苦的治疗。我们的心揪着悬着痛着煎熬着,祈祷着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能早日脱离病痛的折磨。然而,事与愿违,母亲身体每况愈下,各种指标远远偏离正常值,昏迷频繁发生,紧急抢救、紧急透析、紧急心脏搭桥……母亲一次次从鬼门关回来,身体仿佛已不再是肉身,而是一个躯壳,任灵魂自由游走其间。
一次次险象环生、一次次惊心动魄,死神仿佛与我们展开拉锯战争夺母亲,在这个极其残忍的过程中,我深深地体会到了生与死仅在一线之间、仅有一门之隔,一瞬间、一放手、一转身,母亲便会弃我们而去,生命的时钟就会戛然而止,母亲的人生就会画上句号。我们不甘、我们不舍,我们尽着全力挽留母亲,母亲也硬撑着迈过一个个鬼门关,已经灯枯油尽的身体,仅用一丝尚存的信念,维持着我们对她的深深依恋。此时,我明白,为什么有人选择安乐死,为什么有人立遗嘱时乞求家人放弃抢救,病痛的生命到了极限时,只希望快点解脱,能够有尊严的离去。
春节将至,原来一直听话的母亲变得烦躁起来。“要过年了,我想回家,让我回家吧!”母亲一次次哀求,我们一次次和医生交流,但因家里不具备种种抢救设施而未能满足她的心愿。每次离开母亲的病床、走出CCU的门,我的心都被剧烈的疼痛撕扯,不敢回头看母亲失望加期盼的眼神,不知道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有多近,不敢答应她的哀求。
大年三十,等年夜饭准备好后,哥哥把妈妈接回来待了一会,瘦弱的母亲很高兴,声音也很洪亮,一家人难得的吃了一顿团圆饭。
大年初六早上,心里莫名的慌乱,我正准备出门去医院看望母亲,姐姐的电话便来了,“妈妈可能不行了,快点来医院!”等我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没有知觉,身体软软地任凭摆弄,我们在医生护士的帮助下,七手八脚地把母亲抱上车送回家。
“妈妈走了!”母亲走了,离开了辛苦养育的我们,离开了她曾经眷恋的世界。
母亲去世后短暂的在家里摆放一夜,亲朋好友都来守候陪伴,送母亲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一位70多岁的邻居阿姨,听说母亲去世后,当天晚上叫儿子开车送她去看母亲最后一眼,阿姨守着母亲哭嚎得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第二天,阿姨给我们送来许多蔬菜和鸡蛋,又顶着严寒跟着到殡仪馆送别母亲。她对我们说,你妈妈太好了,性格好,对人又好,走得太突然啦!母亲生前的好友宋孃听说后,叫孩子和她一起赶到殡仪馆,无论如何要送母亲最后一程,伤心的哭泣中不停诉说着母亲的各种接济和帮助,要孩子们记住母亲的恩情。
“下雪啦,下雪啦!”听到叫唤声,我走到窗前,看到天空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轻轻飘落又轻轻扬起,随风旋转起舞,在深夜的灯光下,格外晶莹美丽。那是年轻的母亲吧,那是快乐的母亲吧,经历了人间苦难艰辛,终于得到了解脱,去那个没有病痛的极乐世界去了!
雪花在眼前轻盈地跳着舞着,带着微笑,仿佛是母亲在告诉我,她终于不用吃药打针了,可以好好地休息了,可以随心所欲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叫我不要悲伤,不要难过,为她祝福。而我,只能任由眼泪倾泻直下,我知道,从此,我没有妈妈了!
作者简介:
陈忠燕,系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六盘水文学院签约作家。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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