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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华|《渐行渐远的故乡》(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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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21-3-15 11:19:42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洋汪寨是曾祖父的衣胞之地,西南寨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洋汪寨与西南寨之于我,到底哪里是故乡哪里是老家,我内心茫然。



然而,居住在老家县城西南郊洋汪寨的房族堂弟荣友,尽管形只影单,但内心是踏实的。他在洋汪寨出生成长,足不出乡,既无故乡他乡的迷茫,也知道在五十多公里外的西南寨,有他可以依靠的房族兄弟。


2020年1月2日,突然接到荣友的电话,说他的母亲不在了。放下电话,我决定马上赶过去。于家族而言,这是大事,兄弟情感如何,就体现在这些场面上的事了。


我们与荣友的关系,说远也远,说近也近。具体地说,我家与他家在五代之前共一个“蔸”,是同一个祖先——高祖父金公的后代。大约在清末民初,当时高祖父金公生活在洋汪寨,育有两子,按照苗族父子连名的取名习惯,老大叫辛金,老二叫荡金。两兄弟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国运蹇塞,民不聊生,生活无以为继。为了活命,高祖父金公发话,家庭解散,自寻生路。纵有万般不舍,活命是最重要的,一家人只好忍痛选择别离,这是人世间最不堪的伤痛。临别前,高祖母无限悲伤,依依不舍地说:“崽噢,你们各自逃命去吧。妈妈虽然不舍,但活命要紧。”但不知何因,高祖母顿了顿后又说:“你们兄弟俩去吧,如果有朝一日想回来,一定要骑马抬轿回来,否则要断子绝孙哟。”


细思高祖母的话语,实则是要彻底断了兄弟俩的退路,即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家那两位可怜的祖先背负着毒咒,一对破碗,两双赤脚,褴褛裹身,满腔悲戚,开始了逃亡和乞讨生涯,后来就定居在我现在的故乡西南寨。


洋汪寨现在紧挨县城而居,有时我不免埋怨祖先,为什么放着县城不住,非要跑到偏远的乡下去居住呢?


岁月流逝,当年一起出逃的两位曾祖父辛金和荡金均已埋骨他乡,亦即我现在的故乡西南寨,就葬在我老家的屋后,遗下了一群众孤儿寡女。


也许是思念故土,也许是生活不顺,堂曾祖父荡金唯一的儿子丢荡,竟然在民国中叶拖儿带女,返回了老家洋汪寨。然而,迎接他们不是美好的前景,而是高祖母的毒咒。说迷信也好,说巧合也罢,他们回到老家后,诸事不顺,人丁不旺,在我们同辈人中,到目前就只剩下荣友一个人了,势单力薄,形只影单。


为了给当年返回洋汪寨丢荡房族唯一健在的堂弟荣友捧场,我们西南寨的房族兄弟,从四面八方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老家洋汪寨,陪他披麻戴孝守灵三天,一起把已故的堂叔妈送上山,回归泥土。



已故堂叔妈的娘家在县城西北郊桃赖村。把老人送上山后,陪亡灵“走客”便是整个丧俗的最后一项议程。堂弟荣友命人备了丰盛的长桌宴,答谢各路亲友的倾力帮助。席间,执事的房族长辈根据各路亲友邀请热烈的程度,确定亡灵“走客”的地点。经过一众亲戚的热烈争抢和轮番斗酒,“走客”的地点定在堂叔妈的娘家桃赖村满舅家。


桃赖村距洋汪寨不远,直线距离不过4公里,都紧邻县城而居,一个在县城西北郊,一个在县城西南郊。


翌日下午一点过,我们一行27人陪堂叔妈的亡灵前往桃赖村“走客”。行前,堂弟荣友指定我二哥为引路人,专门负责为堂叔妈的亡灵引路。二哥肩扛黑伞走在前面,伞尖挂一只绿头公鸭和一壶米酒,逢桥过河或岔路口,不断给亡灵提醒指引,以免她迷失方向。二哥一路行走一路轻唤,下午三点过钟,我们陪堂叔妈的亡灵回到了桃赖村娘家。这里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是她真正意义上的老家和故乡。


老家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苗放人死后,其亡灵都要回到老家去?在苗族的传说故事中,人死后有三个灵魂,其中一个灵魂居住在坟墓里,一个灵魂居住在子女家的神龛上,另一个灵魂则要返回苗族祖先的居住地。苗族同胞去逝后,安葬仪式上鬼师呤唱《焚巾曲》,指引亡灵沿着祖先迁徙的路线,一路向东,经由长江、黄河流域,返回东方大海边,那里是所有亡灵的归宿地和最终的故乡。据说,阴界里的东方故地,有宽大的芦笙场,有热闹的踩鼓堂,不分白天黑夜,人流如织,笙歌鼎沸,所有已逝亲人的灵魂都在那里踩鼓吹笙,只要回到那里就能与他们重逢和团聚,重续人世间的不尽情缘。不论你在人世间经历怎样的磨难,只要回到那里,所有的不幸都将一笔勾销,有享不尽的幸福和欢乐。所以,古往今来苗族历代祖辈先人,都希望死后返回东方大海边,回到老家和故乡去。老家是幸福快乐的代名词。


堂叔妈生前是否幸福快乐,只有她内心感知。但是她死后“荣归”故里,确实享受了最高规格的接待。到达时,老家门前礼炮与鞭炮齐鸣,几十位年轻男女盛装列队相迎,两道拦门酒严阵以待,丰盛的长桌宴菜香诱人,摆放在神龛下的灵椅已早早等待她入座。


堂叔妈的亡灵在二哥的引导下,在神龛下的灵椅上安然入座,庄严接受亲友们的祝福和致敬。主人轮番敬酒,首先从堂叔妈的亡灵开始,敬了一圈又一圈,只觉天渐暗淡灯渐朦胧。不知堂叔妈的亡灵是否尽兴,反正到散场时,我们这帮孝子贤孙已分不清东西南北,唯留二哥保持清醒引导亡灵返回。



陪亡灵走亲戚是祖辈先人的一种精神寄托,他们刻意以隆重的仪式,去淡化人世间的悲苦,疗治回不去的思乡之伤。


从记事之时起,我就知道洋汪寨曾经是我的老家和故乡,曾祖父从那里走出来,历尽艰辛来到了现在的故乡西南寨。尽管两寨相距五十多公里,交通不便,但在孩提时代,父母偶尔在元宵节带我们回去看舞龙和花灯。虽然所遇之人均笑脸相迎,热情打招呼,但始终感觉陌生和别扭,无法把他们与家乡人划等号。


西南寨远离县城,生活相对于洋汪寨来说要困难得多,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田土山林尚属集体所有,当时洋汪寨负责人曾一度劝西南寨的房族兄弟回去定居。想想高祖母的毒咒,再观照已先行回去的那一房族兄弟的处境,大家都心怀畏惧,不愿再以身试咒,再说都已习惯了西南寨的生活环境。后来田土山林分到各家各户,想回去就更加不可能了,双方交往日疏,平时鲜有往来,只有在遇上红白喜事时才互相往来帮助撑撑面子捧捧场,可相互间对彼此的人与名都无法完全对上号,兄弟犹如陌生人,更别说有多深的感情了。


与亡灵相比,活人的回乡之路要曲折得多,并非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既有现实的原因,也有情感的因素。正所谓“相见不如怀念”啊!



怀念故土,本质上是对亲情和母爱的依恋,是精神上的回归。我在西南寨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一提到西南寨,我就想起已故的母亲。尽管在我的记忆里,家乡的那段岁月是苦涩的,全是饿饭的印记,但因为有母亲的呵护,悲苦的日子也洋溢着幸福快乐的光泽。


我家兄弟姊妹6人,我排行老五。父亲长年在外工作,兄弟姊妹尚年幼,在人民公社时代,全靠母亲一个人抢工分养家糊口。尽管母亲犁地耙田割草样样都不逊于男人,但因为女人的身份,注定她只能挣得男人的一半工分,分得的粮食也只有男人的一半。由于分粮少,子女多且年幼,每年尚未翻越新年,不到春节家里就断了炊。为了活命,母亲带着只有十多岁的哥哥姐姐,跟随饥饿的人群上山挖蕨根舂蕨粑充饥。当时,整个家乡的坡坡岭岭都被人们翻个底朝天,原来青翠欲滴的满目青山,变成了一片黄色焦土。挖蕨根艰辛,舂蕨根滤蕨粉更艰辛。白天挖得蕨根后,晚上母亲还要带领哥哥姐姐点着松油柴,连夜用粑槽将蕨根舂烂,再顶着凛冽寒风挑到两公里外的水井边,将舂烂的蕨根浸泡在刺骨的冰水里反复搓揉淘洗,尽量把蕨根里的淀粉挤干榨尽,最后把过滤好的蕨根水盛进大木桶里沉淀。等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半夜时分,疲惫不堪的母亲回到家还没睡上两个小时,天还不亮又要返回水井边,把木桶里的水倒尽,桶底露出一层薄薄的乳白色蕨粉。母亲欣喜万分,小心翼翼地用小铁勺一勺一勺把蕨粉舀进瓦缸里。舀好蕨粉,母亲如获至宝,小心翼翼,一路蹀躞着赶回家,炒给我们这群嗷嗷待哺的小孩子吃。吃罢母亲的蕨粑,我们才心满意足地背着书包去上学。


彼时,我家多半时间吃的都是玉米、野菜粑、蕨粑等杂粮,饿肚子是家常便饭,偶尔寻得少许大米,母亲都是小心分配,与玉米野菜等掺在一起煮。每次她都要悄悄在锅底留下一点白米钣,悄悄舀给年幼的妹妹和我吃,哥哥姐姐们只能跟着母亲一起吃杂粮饭,“吃锅底”曾是我和妹妹多年的绰号。母亲的偏心,哥哥姐姐们曾经很有意见,但在威严的母亲面前,他们从来都没敢提过。


虽然这段往事充满了凄苦和艰辛,但我仍然倍感温暖和怀念。温暖什么?温暖的是深沉的母爱!怀念什么?怀念的是家的感觉!



至少在十五年前,西南寨是值得我怀念的,因为那时候父母在,家还在,逢年过节我有地方可去。自从父母去世后,我也就成了没家的孩子。


于我而言,不论是西南寨还是洋汪寨,我都回不去了,哪怕是我今后的亡灵也都无法回归。我尚且如此,而我一双生在外地长在他乡的女儿,哪里又是她们的老家和故乡?


从出生之日起,她们就如两件行旅,跟随着我从南到北,从部队到地方,一路奔波四处漂泊,安居之处即为家。在她们不长的人生经历中,只有出生地和他乡,故乡在她们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一个冰冷的地名,是她们履历表上没有任何温度的籍贯。


没有了故乡的概念,她们可以什么都不想,有爱的地方皆可为家,不必在乎故乡他乡,也就少了那份思乡的烦恼。


西南寨依然静静地坐落在那个叫做故乡偏僻的一隅,随着众多浸入骨髓的民族文化记忆和纯朴民风逐渐从视野中消失,她注定与我渐行渐远了。



作者简介:

张晓华.jpg


  张晓华,台江人,现定居凯里,偶有作品见诸报端。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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