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粮食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根本。历史上由粮食引发的悲剧,不胜枚举。著名导演吴子牛执导的长篇电视连续剧《天下粮仓》,就是以乾隆登基后发现粮食生产和国粮储备全面失控为素材进行创作的,意在在告诫世人,粮食是危及国家存亡的大计。 关于粮食的记忆,我相信很多人都是刻骨铭心的。 阡城粮管所在上世纪粮食紧缺的七十年代,全城百姓的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那里。谁都害怕在某一天醒来听到粮管所没有大米供应的消息。那时的大米一毛三分一斤,国家按居民人口定量供应,每月以三十天计,成人大米限量二十八斤。就这二十八斤大米还要按百分之二十搭配面粉、豆类、玉米等杂粮。为保障和稳定粮食供应,粮管所印制了城镇居民粮食供应证发给辖区居民,上面按户口本人数、年龄,确定每月的粮食供应数量。“城镇居民粮食供应证”也因此成了阡城人在乡下人面前炫耀的资本。 第一次去阡城粮管所,大约是1979年10月份。那会我刚进石阡师范读书。按照学校食堂规定,学生每周轮流去粮管所买粮食。准确的说是抬粮食。购买之事由食堂主管罗先生负责。罗先生四十五六的样子,清瘦清瘦的,背微微有点驼,但却精神。到了粮管所,罗先生急冲冲地去排队开票,我和同学们则拿着抬杠、麻袋等候在院子里。 院子在粮管所柜台后面,呈长方形,大约七八十平米。进去右手是一堵高墙,墙的那一面是禹王宫。左手是一排仓库。仓库中间是卖粮的地方。粮管所工作人员就坐在里间的称房里。称房板壁上开着一个专供传递票据的小窗户。坐在称前的工作人员手一伸,就能接到买粮人在前面柜台开的票据。称是磅称,上面架着一个木板漏斗。漏斗上端木板做的四方管连接着大米仓库,下端的木槽连着接米口。称米时工作人员拉动拴在磅称上的绳子,暗藏在四方管里面的挡板被拉开,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大米就流到了磅称上的漏斗里。称量时如果放进的米多了,工作人员会把磅称上的称量器移到相应位置,在放出时不多余的减下来。减出多余重量的的机关在工作人员脚下的踏板上。踏板是一块方板,上面的绳子与木槽口挡板相连。放大米时,工作人员一边看称,一边踩踏板,放出的节奏先是快,继而是慢,之后是再慢。到再慢环节上,木槽里滑出来的米粒,最多也就十几粒。为了称量的准确,有时甚至是几粒几粒地滑出。票据上若是十斤,从木槽里滑出的决不会是九斤九两。这种拿捏,就是功夫啊。 我和同学们两人一组,在木槽口用麻袋接住半袋大米,然后双手抓着袋口,将其拖到一旁,再用绳子绑紧袋口。捆绑好麻袋口,将剩余的绳子做成一个扣,然后把抬杠伸进绳扣里,一前一后抬起就走。 虽然我和我的同学绝大多数都是从农村来的,在家里也干过一些农活,但仍不能一口气把半麻袋大米抬到学校,中途总要停下来,歇脚喘气。因为,那时的龙川河上只有启灵桥(阡城人习惯叫老大桥)一桥独卧,从地处城北的粮管所到河西的石阡中学,必须经由启灵桥,再转入通往大关酒方向的砂石公路,里程约四华里。大家尽管心有不悦,但没人在口头上说过不满的话。这其中的原因,自然是粮食了。 当年在填报考生自愿时,我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石阡师范,是因为读师范伙食由国家免费提供。在那个缺粮少穿的年代,能有一口饱饭吃,是无上幸运之事。更何况毕业后还分配工作,从此跳出饥寒的农门,何乐而不为?假如,没有那一份免费伙食,我和我的五十一位同学,就一定没有相聚在龙川河畔的缘分。 大米抬回学校还不算完事,要等罗先生一一验收入库后,任务才告完成。 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城关小学工作。拿着分配文件,我先到派出所上了户口,然后拿着户口本去粮管所办理粮食供应证。那一年我二十一岁。按照当时城镇居民粮食定量供应标准,我每月的粮食总量是二十八斤。拿到粮食供应证的那一刻,至今仍历历在目。看着手中牛皮纸印制的粮食供应证,看着粮食供应证封面上自己的名字,我首先想到的是,从此不会饿饭了!这是发自肺腑的声音和感概。这样的感概,如今衣食无忧的青年人,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看到的就是灿烂阳光,吃到的就是牛奶果糖。饥饿不过是出现在课本中的一个词语而已。可是,这个词于我,却是一种伤痛的记忆。 在庄镇读高一的时候,正逢全国上下“学工学农”运动兴起。庄镇中学在这样的背景下,在离学校十五华里的河闪渡办了一个农场,学生们轮流去那里学农。我所在的高一(1)班被第一批安排去农场锻炼。全班同学在一个树挂秋霜的早晨,背着背包,带着粮食,唱着革命歌曲,踏上了学农的路程。学校虽然在农场建有厨房,但是厨房既不供饭,也不供菜,只负责给学生蒸饭。每天上山劳动前,我们将带去的一点可怜粮食放到碗里拿去厨房蒸。为了让碗里的饭显得多一些,就翻倍地加水。结果蒸熟的饭是多了,却跟稀饭没什么区别。当时感觉是吃饱了,但很快就饥肠辘辘了。那时,饥饿就像魔鬼缠身。为了填饱肚子,我们把做种子并拌有农药敌敌畏的花生米悄悄揣进荷包,放工后鬼鬼祟祟溜到河边,将熏鼻的花生米掏出来洗一下,就忙不及地往嘴里送。 有了粮食供应证后,我一月必去粮管所一次。偶尔也半月一次。无论是一月一次,或是半月一次,只要是走在去粮管所买米的路上,我的心就特踏实。因为我知道,那里有一份国家供应给我的粮食。最最重要的一点,那一份粮食永远都有,直到我生命的尽头。然而,世事变迁,那份在我看来靠得住的国家供应粮,随着社会的变革,粮食市场的开放,已经无足轻重了。 每年春节前一段时间,粮管所开票的柜台前总是排着长长的购粮队伍,后院的坝子上站满了身背背篼,手拿麻袋、油瓶的人。为了争先,总有人不守规矩,违背先来后到的自然公约,拼力朝前挤。人群中就有人嚷叫,是哪个龟儿子叉队?揪他狗日的出来。遇到脾气火爆的,会狠狠甩出一句,老子就叉队了啷个的!人啊都怕狠的。经这么一叫嚣,人群中就没声了。若是胆儿小的,听到人群中的叫嚷,就羞羞地低了头,乖乖地站到了队伍后面。 阡城人如此赶趟似地去粮管所购粮,不是闹粮荒,而是储备过年的粮食。过年了,粑粑要打一点,绿豆粉要推一点,不管是打粑粑,或是推绿豆粉,都需要粮食。再者,过年期间亲戚之间的走动要比平时多一些,三亲六戚来了,饭总得吃,这也需要粮食。于是,不少人家就会把平日里节省下来的粮油,在年前集中购买,为欢度春节储备足够的粮油。 我虽然不用那样进行集中购买,但因每月所需,必须得去粮管所。每每看着满院攒动的人头,心中的着急就写在了脸上。有孩子在城关小学读书的粮管所家长,而又恰好认得我这个当教导主任的,就会主动走到面前,要过我手中的票据、米袋和油瓶,转身从旁门进了称房,不一会就拧着鼓鼓的米袋,提着晃荡的油瓶出来了。我在接过米袋和油瓶时,心中是既感激又羞愧。毕竟,自己是为人师表之人啊!离开粮管所后院时,不用看我也知道,无数双妒火中烧的眼睛正愤慨地盯着我后背。他们的愤怒我完全理解。换个角度,若得到优先照顾的是别人,我也同样会愤怒。 人都是这样,总希望在需要是得到关照,而又对于别人得到的关照,心生不满和嫉恨。 购粮最深的一次记忆,是搭配的面粉没有了,改为供应巴山豆(一种红豆)。我哭丧着脸央求了半天,开票的工作人员不耐烦了,火气冲冲地说,不要就让开。按二十八斤供应粮的百分之二十算,搭配的巴山豆是五斤六两,相当于我一周的口粮。要是不把五斤六两巴山豆买回去,我将短缺差不多六天的粮食。为此,我急得汗水直冒。正在这危难之际,粮管所一个学生家长看到了。她开门走进柜台,跟开票的工作人员耳语了一阵,然后转身走了。对于她的视而不见,我心中多少有点怨气。不帮忙也就算了,何必装出那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而事实是我怨天尤人了。那位家长离开不一会,开票的工作人员低头填写好票单,抬头向我报了一声购粮款。我一听,愣住了。他报出的购粮款,不多不少,正好是二十八斤大米的钱。莫非——疑惑中的我,被后面的人催促着,于是便慌慌忙忙地把钱递进开票室。拿到票据后,我的疑惑被证实了,我所购买的二十八斤粮食,没有任何搭配,全部是白花花的大米。我知道这照顾源自刚才那位被我在心头责怪的学生家长。 三十多年过去了,对那位学生家长给予的帮助,我一直心存感激。 作者简介: 林盛青、男、侗族、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戏剧家协会理事、铜仁市戏剧家协会原主席、贵州省特级教师,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山花》、《春风》、《绿洲》、《海燕》、《文学世界》、《当代小说》等期刊,公开出版短篇小说集《满目葱郁》、中篇小说集《温暖的玫瑰》、长篇小说《乌江怨》、散文集《阡城往事》、戏剧作品集《戏剧人生》,短篇小说《红伞》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侗族卷》,短篇小说《三丫的婚事》获《当代小说》征文特等奖;短篇小说《赶羊》获《小说选刊》第二届全国小说笔会征文一等奖;花灯剧《严寅亮与“颐和园”》(合著)获贵州省首届专业文艺奖剧本类一等奖、贵州省第五届少数民族文艺汇演剧目金奖、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三等奖、市首届文学评奖大剧本奖;《乌江怨》、《白云深处》(无场次话剧)获市文学评奖二等奖;小品《小店情》、《特殊礼品》等获市戏剧创作一等奖;著有长篇小说《浮华校园》、《女房开老板》、《庄镇》。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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