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在城乡之间的一所单位家属院里度过。院子前面是城市,背后是农村和田园,一条小路把院子、农村和城市像糖葫芦一样串在一起,一趟公交是院子和城里唯一的交通联系。院子既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乡间。由于单位上的人们是由北方来到这里,与当地人的口音、习惯均不同,这座院子或许都不属于这个地区,却又沾了各处的气场,变得“到来不去”(方言),如同自己现在所在的处境一般,既不属于乡村,又不完全属于城市;既不像这里的人,又不像那里的人;似乎哪里都可以去,却在哪里都没有完全的归属。在茫茫的田野中,院子像一座小岛,处在一个与大海和天空都格格不入的位置,沉默地承载着院子里的居民们。 院子的入口处有一个圆形水池,水池里生着鲤鱼、鲫鱼、“巴地花”(一种贴在池壁栖息的小鱼,学名棒花鱼)、鳑鲏等。小时候,我和院子里的男孩们趴在池边,用新挖的蚯蚓钓起一条条“巴地花”;院子里有位大伯为我从池中捞起过鳑鲏,装在桶里,鱼身在阳光下泛着彩虹色光泽。小水池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水池周围有一些荷花玉兰树,以前常去捡拾起它那白色带香味的花瓣、宝塔似的种子和烟蒂一样的种梗。水池后办公楼旁种着一些冬珊瑚和一些金银花等爬藤类植物,冬珊瑚果实绿色到橘红都有,孩子们喜欢采来玩耍。金银花花朵像针一样细,垂着丝线般的花蕊,有时我们会采来泡水,据说可以清火。花的香气清新淡雅,沁人心脾。 院子的中部是两片居住区,联通各边居住区的道路中有修着石路的假山,有几座小花园,有绿篱和果树,有野草丛生的空地,还有被开辟出的几片菜园,这些地方都成了我童年时期探险的场所,连最角落里的发电场都被我探查过。院子里的果树品种还算丰富,有拐枣、酸枣、芭蕉、桃树和樱桃树,多数是别人家里种的,只有芭蕉是观赏植物,只开花,结的果不能吃。每到各家水果成熟的时候,左邻右舍就饱了口福。在一处假山的树丛上,姐姐说找到过一窝蓝色的鸟蛋;在围墙外的一处水塘里,院子里的小孩说有很大的鱼,这些地方我去不了,却构成了许多美好的幻想。我们在草丛里挖陷阱,结果不小心自己一脚踩进去,我们在树下捉迷藏,在草丛中找野果,在花园里寻宝……院子里可玩的地方实在太多。最开心的一次活动,是帮邻居在后山开辟的菜地里种豆子,我拿起豆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挖好的土坑里,再盖上土,盼着豆子早点发芽。从小就最爱农业类节目,长大后才慢慢知道了农事中辛劳的一面,童年时却只当作一种和大自然共处的愉快游戏。 院子的后方有一座雪糕厂和一片大草坪、沙池和球场。草坪上开着蒲公英和白车轴草的花,有蚂蚱、蚱蜢、蝈蝈等许多昆虫;沙池里可以玩沙,踩起来很柔软,昆虫却只有蚂蚁这一种。草坪周围有一些着木贼,笔管一样一节一节的茎干伸向天空。通往草坪的一路上,生长着蕨菜、构树、槐树、悬铃木、垂柳、月见草、蜀葵、牵牛花、紫茉莉等植物,每年到了不同植物生长和开花的季节都要去和它们打个照面。路的外面是围墙,围墙外是一条乡间小河,一次在夕阳西下之时透过围墙远望,天空像橘色的南瓜汤,河面在映衬下也泛着淡淡微光。草坪另一侧通往住宅区的路更为幽静,在悬铃木重重叠叠的浓荫下,阴暗寂静的院落、秘密花园般的隐蔽菜园,笼罩着一抹神秘的气场。 院子里有许许多多动物生灵。小学时期在树篱中找到一种头像骷髅,身体像火车,小的有触角,颜色鲜艳的毛毛虫,兴奋地拿着到处炫耀,还写进了日记里,后来在网络科普中得知是某种箩纹蛾幼虫。院子的绿篱里深藏着天牛、娃娃虫、洋辣子、瓢虫等小生物,需要仔细地慢慢找。草绿色的青蛙在晴天时会趴在绿篱的叶片上晒太阳,却非常显眼,一下就能发现好几只。络新妇蛛在树枝中张开大网,安静地等待猎物降临。有孩子把蛛网套在分叉的树枝上,就做成了一个捕蜻蜓的网子,据说效果还不错。院子里的四季在动物们身上愈显分明。春季,草丛里挂满不知是沫蝉还是青蛙产生的泡沫,小小的蚂蚱在草叶间蹦跳,瓢虫大量出现在叶片上,燕子成群地来了,很守规矩地在电线上排得整整齐齐。夏季,蜻蜓在空中穿行,蝙蝠在头顶滑翔,路灯边挤满了蛾子,花朵旁围满了各种蝴蝶和蜜蜂,月季中藏着懒洋洋的、满肚子花蜜的金龟子,下雨天许多蜗牛粘在花坛边上,晴天时无数鸣蝉和鸟儿在树梢尽情歌唱,青蛙和蛤蟆则为夜晚增添了热闹的乐音。秋季,草丛里的蚂蚱成熟了,毛毛虫在树干上聚成一团,蜥蜴藏在兰草丛里,麻雀熟练地啄着晒在地上的稻谷,蟋蟀和油葫芦开始了角落里的独唱。冬季,昆虫们几乎看不见了,枯枝上挂着虫卵和空茧,一些不畏寒冷的鸟儿偶尔还能出来逛逛,在雪地里刨食。每个季节都有不同小动物们的陪伴,每天都能找到新的惊喜。 记忆中在院子里的生活的时光,基本是丰富而充满趣味的。院子里都是熟人,平日里,人们就在后草坪放风筝、在沙池里打门球、在院中散步,老人们在菜园或花园中种花种菜,照料果树,或是在后院里聊家常、下棋,孩子们在草丛中玩耍。过年时单位会发大鲤鱼、一箱箱的水果、米和油,大人们就兴奋地扛回家去。最激动人心的活动还要属元宵节的灯会,在冰冻的腊梅中,一盏盏人们自己用纸糊的花灯各有特色、耀眼夺目。参加灯会需要一个比较长的准备过程,看家里长辈费尽心思制作漂亮的花灯,看自家得意的花灯、纸灯、走马灯亮在灯会的展架上,真是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刻。 成年后,找到童年时期所获得的那些快乐,变得越来越难了。不知是因为变成大人后无法再拥有小孩的好奇心、视角和眼光,还是因为那样单纯的环境、那些活动、那些人和事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在童年的那座院子里,那些孜孜不倦的探险时光,无数新奇愉悦的发现,与大自然相处的经历和快乐的娱乐活动,作为幸福回忆的宝物,是值得一生珍藏的滋养。
残茧
老家的房屋最终还是被作为棚户区拆掉了。几十年来,爷爷一直生活在那里,有段时间我们也在那里暂住,我的松鼠和乌龟养在那里,我的山药爬满了那里的窗棂,父亲住在那里陪伴爷爷,姑姑们去那里做饭,逢年过节全家人都会在那里相聚。那个房屋的装修也几乎保持着最初的样子,最高只到三层的楼房,八十年代的水泥墙,挂着九十年代的装饰画框。老式的蚊帐床、富有年代感的床单和被套,水缸、煤火、漏雨的屋顶和长满苔藓的洗漱池,生锈了多年的厕所水管,曾被偷肥皂的老鼠掉进过的水桶,修整了几次的木头窗框,木质碗柜上还放着过去挑水的扁担。现在大概已经找不到那样的房子了,多年时光在它身上似乎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为了保留下承载着的那些回忆,它闭上眼睛,没有在乎周围的房屋都在不断翻新,没有注意其他楼房正在越长越高,最大限度地保留着过去的样子——它仿佛变成了一个茧,固执地包裹和承载着的住在其中的那些人和那些回忆,留住了一些人,保护了一些人,也围困着一些人。人们停留在回忆的茧里,于是茧里时间仿佛并没有流逝,茧外的世界仿佛并没有什么变化,离开茧的人仿佛永远维持着出茧时的样子。茧里的还是多年不变的生活方式、多年不变的饮食习惯、多年不变的人际关系……茧紧紧黏着多年不变的那个院子,几十年来那里的煤棚里还是堆着新鲜的煤炭,邻居们依旧坐在院子里聊着家常,门口的麻将室还是一样热闹,过去那个小花园被人围起来改成了养鸡场,清晨天未大亮会从屋后传来一阵阵鸡鸣。只是不时有人家在装修,不时有人从院子里搬走,去了茧外的花花世界里。茧里的人们希望可以一直躲在茧里,又抱怨茧困住了自己,而茧外的世界并未真的停下脚步。细微的改变却在不停累积,在看不见的时间冲蚀下,茧渐渐变得陈旧,越来越脆弱的外壁,渐渐抵御不住茧中和茧外的冲击,渐渐包裹不住那些越来越焦躁不安的、颤动躁动着的人和事物。 突然之间变化就发生了。棚户区改造的拆迁通知像闪电般劈开了院子的老树,随着陆续不断离开的住户,院子愈发空旷。一栋栋楼房被作为危房推倒,如同一根根被蛀空的枝干轰然倒塌,残存的创口露出木屑和虫子生活过的坑道和刻痕。老家的房屋成为了固执地黏在摇摇欲坠的大树上、外壳已经残破不堪的孤茧。人们无法再忽视这道闪电,于是匆忙筹备着搬迁,混乱忙碌地离开,过程比想象中更加迅速干净利落,那个茧就这样被打开了一个洞,接着茧里的一切就和枯树一起被留在了那里。人们甚至没有和这个生活多年的房屋作更多告别,或许告别会引起更多不舍。就这样急匆匆地从残破的茧中被迫脱出,急匆匆地进入了新的电梯房和新的生活。是否真的对那个残茧已经毫不在意?离开那个茧后新的生活如何继续?人们不曾言说,各怀心思,彼此心照不宣。 然而这个茧的打破仅仅只是一个开端。搬迁半年后,爷爷离世,像是预感到未来世界的变局想提前离开一般,在一个普通的夜晚看完电视后无疾而终,按年龄已经属于喜丧了。那个多年维持着过去面貌的茧,或许也将活在过去里的人一直留到了这年。葬礼夜晚,飞来了一只长尾大蚕蛾,拖着长长的尾翼,如仙般在厅堂中翩翩飘舞。传说去世的老人会变成蝶或蛾类飞回来,既然是长尾大蚕蛾这么特别又美丽的蛾子,也许仙界是他后世的归属。回顾他的一生,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并未取得很大成就,但与人为善,受人敬重,会吟诗、书法、绘画、行医。他在子女的照顾下活到九旬高龄,一直醉心于自己的爱好,身体尚可时常有人同他谈论诗文。直到年龄使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慢慢变得无法拿起笔,无法出门,无法与人交谈……他年迈的身体也化为了一个茧,把他原本有趣的灵魂困在了茧里。他的子女们尽心照顾着这个茧,使茧里的灵魂安然度过晚年。现在,化为美丽蛾子翩翩飞翔的他,终于得以从衰败的肉体中破茧而出,自由地飞向新世界了。获得解脱而奔向新生活的他,变成蛾子回来看望获得解脱的、虽心怀不舍但也必须奔向新生活的子孙们。故屋的茧、故人的茧,此时已经全被打破了,已经不存在围困和保护的茧了——此刻需要真正地面对新生活了。 前段时间,我们再次回去看了老家的旧居,此时那栋楼房已经被拆掉了一半,安静地矗立在断瓦残砖之中,像一个被丢弃的残茧。同时被推倒的还有一个个古旧的街区和一栋栋陈旧的房屋,破茧的过程正有条不紊地在整个故乡进行。对于这整个事件,我无法明确地描述自己的感受,不清楚自己在过程中是否做出了正确的行为,不能真正地理解所有人的内心,也不明白应该选择停留在回忆中还是向前。向前必然会打破和失去一些东西、必然会因为将一些人和事留在了原地而抱有遗憾与愧疚,但一直停留在过去回忆的茧里,也要面对另一些失落与失去。时间和社会发展却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停下步伐。或许自己也像破茧的昆虫一般,在不知不觉间获得了改变和成长;或许自己其实也身处在另一个茧里,等待着下一刻的破茧重生。此时,唯有用文字记录下这个过程,用更多的文字记录下回忆中残茧的碎片,在现实中同家人们一起走进新生活去。
作者简介: 成雨田,女,贵州安顺人,现居贵州贵阳。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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