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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小虾对着镜子,将一头长发梳直，挽个“丫”字髻，颊上扑些薄粉，腮边抹点胭脂，用一张红纸抿了抿嘴唇，穿上家族祖传的蓝衫黑裙，束紧绣花腰带，套上红绸鞋，脚步款款走出闺房。太阳还躲在梯子崖背后，满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爹早已解开系在树根上的缆绳，等她和娘上船。牟小虾第一次穿这么正式，感觉束手束脚，身子动起来忸忸怩怩，下到河边时已是脑门发热脸颊发烫。爹狠吸一口纸烟，从烟雾后面斜着眼睛打量她，意味深长。牟小虾小脸一下红到脖子根，暗骂爹老不正经。 爹招呼娘儿俩上船，坐好，双手一伸一缩，两把木桨如蜻蜓点水。晨光曦微中，斜长的双飞燕渔船轻盈盈划破绸缎般薄的水面，飞向崖脚寨前的河滩。 河滩上人头攒动，沿岸九村十八寨的渔民奏起唢呐锣鼓，抬着酒米盐茶，沿河道和山路聚集拢来。祭坛上五色旗幡飘飞，中央供着面目凶恶的河神。老祭师头缠青丝，身穿皂袍，须髯飘飘，歪起嘴角吹响法螺。众弟子分两排立于坛后，敲起锣鼓铙钹，奏响芒筒笙箫，焚香点烛，念经诵忏。各寨寨老将祭礼端在胸前，在坛口恭恭敬敬站成一排候命。河滩上红男绿女，化妆成神怪、鱼鳖、水鬼、河蚌，招展旗幡，踩着锣鼓点子跳大神，唱阳戏，玩花灯，蹈舞祭诵。 辰时正，古柳树下鞭炮齐鸣，老祭师昂着头，仰视藏匿云中的众神灵，字正腔圆唱一嗓：各村各寨献祭礼—— 各寨寨老上前一步，肃立河岸。 一祭天。天赐六合长顺—— 寨老们将碗中的包谷酒往天上一扬，洒出一片酒花。 二祭地。地佑五谷丰登—— 寨老们将木升子里的稻米倾倒堤下，溅起颗颗晶莹。 三祭河。河保四季平安—— 寨老们将食盐、茶叶撒进江水，招来一群游鱼。牟小虾跟几个闺蜜拉拉扯扯，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脸孔红得像几朵叽叽喳喳的喇叭花。 祭祀完毕，上来一个穿红戴绿的主持人，手持话筒，宣布叉鱼大赛开始，请各组选手作准备。 牟小虾心跳加速。她今天来参加开渔祭，就为等这个时刻。
牟小虾六岁跟爹娘下江捕捞，一直在水上讨生活，练就一手划船绝技。 十年来她一直渴望快快长成大人，好具备参加叉鱼比赛的资格。这是漩塘渔家儿女的成年礼，也是一场比武招亲盛会。比赛规则是一男一女驾一只双飞燕渔船为一组选手，女子划船，男子叉鱼，叉到的鱼单条最重者为冠军，颁发当年“渔王”奖杯。 牟小虾对这座奖杯觊觎已久，志在必得。长在河边走，牟小虾对沿江两岸人物风情了若指掌，知道今年最可能拿冠军的是崖脚寨的喻小鱼，便动了心机，抢先爬上喻小鱼家那条柏木船，双手紧紧抓住木桨。她知道喻小鱼为人张狂，目中无人，不见得愿意跟她配对，但她觉得自己有把握凭自己的本事降服他。 喻小鱼来到船边，见牟小虾抢占了自己家的渔船，显得不情不愿，手持丈八鱼叉立在船边，拿挑剔的眼神审视她，像厨师在鱼市上摇头晃脑选一条鱼，拿回去下锅蒸炸煎炒。 牟小虾知道自己不是喻小鱼中意的那一条，但她神色镇定，脸不红筋不胀，抬头看他，眉毛轻轻一挑，仿佛在说：来哇，认怂了呀？她知道喻小鱼不是一个怂人，他那一头卷曲的黄头发，那一身溜滑的黑皮肤，就是长年在江水中泡，在烈日下暴晒，被粗砺的河风撕咬而成。 喻小鱼当然读得懂牟小虾的眼神，也知道牟小虾家住在对岸鲤鱼峰下，她本人就是乌江河里一条古灵精怪的鲤鱼精。 喻小鱼拿鱼叉往地上一撑，腾身跃上船头，船身顿时变成翘翘板，起伏颠簸起来。牟小虾稳稳站在船尾，身子像一棵柏树，根须扎进船板，任凭船身三起三落，连腰也没有稍微弯一下，连屁股也没有稍微撅一下。 河岸上响起一片欢呼声。第一回合的较量，牟小虾没输。 走哩——牟小虾一声清唱，躬起细长腰身，两手一伸一屈，两把木浆像一对翅膀翩翩翻飞，双飞燕像一只水鸟，尾翼轻轻一点水面，向前一蹿，疾行如风掠过水面。喻小鱼手握钢叉站在船头，两只脚爪像一把钢叉插在船头。 河岸上又响起一阵欢呼声。第二回合的较量，牟小虾没赢。 牟小虾双桨往水里一插双飞燕嘎然而止，像一只蜻蜓伸直翅膀停在低空，水面上波澜不惊。喻小鱼看一眼牟小虾，面露惊诧，点头赞许，觉得这个女子有点意思。他知道牟小虾是要挑战自己叉鱼绝技，左手往怀里一掏，一招天女散花，抛出一把鱼食。 牟小虾冷眼看他施为，觉得鱼是最没记性的动物，过一个休鱼期，就忘了“先鱼”们被捕捞宰杀的惨痛，此刻正兴致勃勃绕着鱼船，啄食天上掉下的馅饼。一条三尺鲢鱼身披黄甲迎着船头划水过来，仿佛一枚小鱼雷。喻小鱼右手执叉，正要迎着刺上去，牟小虾双桨一摆，双飞燕忘乎所以，像一把尖刀贼溜溜杀向江心。等喻小鱼反映过来，牟小虾一双纤手左一划右一拨，船变成生了根的陀螺，在江心滴溜溜旋转，像投下了一支铁锚。喻小鱼知道双飞燕没锚，锚在牟小虾心里。 牟小虾得意洋洋瞪着两颗黑眼珠，似笑非笑看着喻小鱼，仿佛在说：你不是说这条江是你的王国吗？跳下去吧，王冠就在你脚底下哩。 喻小鱼明白着了这个大眼妞儿的道儿，却并不恼怒，反而冲她做了个怪兮兮的鬼脸。牟小虾看不出他是哭是笑，是怨是怒，她不在意他的表情，她只想要他闹笑话，看他以后还敢对自己摇头晃脑不？ 牟小虾心头乐呵，把头扭向岸边，将食指和拇指捏合成一个圈，跟岸上的闺蜜们“欧吔”示意，仿佛自己赢下了这一局。 岸边一阵呐喊，牟小虾感觉船头一轻，身子随船身往后轻轻一漾，回头，见船边溅起一道水花，水面咕嘟咕嘟冒起一圈圈大水泡，仿佛饥肠辘辘的漩涡嗅到了香味，已一口将喻小鱼的肉身吞进去，细嚼慢咽。 牟小虾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家伙莫不成认输绝望，羞愧难当，生不如死，投河自尽？旋即又“噗哧”笑出声来，不是笑喻小鱼被逼到投河，而是笑自己的想法荒唐。喻小鱼打小生长在江边，早练就了翻江倒海的本事，这一江的鱼虾都跟他混得脸熟。喻小鱼要投河，河神不见得愿意拱手让出这片江山，鱼虾们也不见得待见他，让这个不好对付的打渔仔变成水鬼，成天在江里捉弄它们。说不定过一会儿，河神一声令下，满江鱼虾蟹即刻聚在一起，将他那鳗鱼似的身子拱出水面，送回岸上继续祸害人间。 牟小虾转动脑子里的小屏幕，虚拟出一帧帧喻小鱼水下活动的画面，脑子里咿哑咿哑闪出很多个想法。画面播放十分钟，牟小虾身体里欢快的节奏慢慢变得有点小沉闷，继而有点小紧张，再继而有点小愧怍。按照喻小鱼的烂性子，谁捉弄他，不出一秒钟就会施以报复。说不定就在下一秒，晃荡的水面会“哗”一声被拱开，闪现一颗毛绒绒的尖脑壳，一张湿漉漉的嬉皮笑脸。 喻小鱼会以何种手段施以报复，牟小虾想不出来，心里既怕又盼。 胡思乱想中，牟小虾感觉天空缓缓高远，水面渐渐宽阔，岸边的人声鼎沸慢慢喑弱，世间万物离她越来越远。她的身子渐渐被压得紧缩，仿佛天地的体积在无限放大，自己的体积在不断缩小。斜长的双飞燕小成茫茫江面的一根稻草，她自己则小成伏在草尖的一只蚂蚱。起伏的波浪将她举起来，托在半空，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她抛进深渊。 时间随一圈圈波浪散漫开去，溶化进远处暗黑的江声。牟小虾身上的活力随这一圈圈波浪向外宕延，消减，泄漏。期待中“哗”的一声水响一直没有出现。牟小虾抬眼看悬在半空的太阳，太阳立即聚焦，在她眼窝子里点燃两堆柴火，将她内心的酸酸涩涩熬成滚烫的珍珠，咕嘟咕嘟往上冒。牟小虾使劲眨眼皮，想让这两片贝壳硬成铁石心肠，将这些不争气的珠子吸进去，关起来。可它们根本不听她安排，联合起来算计她，扑簌簌跳出眼帘，连成珠串。仿佛这眼泪也有呼吸，在里面憋久了，闷得慌，想跑出来享受河面的新鲜空气。 牟小虾没搞明白，自己处心积虑，不就为整治这个喻小鱼吗，怎么突然就婆婆妈妈动起菩萨心肠，为他担起心了呢？刚才还蓄满力量的四肢怎么会变得软瘫瘫没劲了呢？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左手一松，像是有谁伸手薅了一把，一片木桨“哧溜”滑落江水。 又一阵惊呼在水面上炸响，将牟小虾从幻象中惊醒。她掉转头，远远看见河边咕嘟嘟冒起一个大水花，水花披垂中露出一头卷曲的黄毛，接着是一个黄褐色的鳗鱼身子。她的嗅觉突然变得异常灵敏，闻到了那身子散发出的鱼腥气。 促狭鬼。牟小虾长出一口气，整个人从混沌中活过来
喻小鱼站起身子，肩膀上扛着一把鱼叉，叉尖上挂着一条暗黄色大鲤鱼。那鱼仿佛还不相信自己的遭遇，不相信藏在深水还会中人类的杀招，大尾巴极不服气地摆动，拒绝承认自己已被人类征服。 牟小虾破啼为笑，笑极而泣，泣极而怒，怒极而嗔。这一瞬间的心理极其复杂，脸上的表情却极其好看。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喻小鱼身上，没看到她此刻的䢛态，不然闺蜜们的各种嘲笑一定会势如潮水，泼她满脸满身，让她过很多年湿漉漉、粘乎乎的窝囊日子。 过了十六岁生日，母亲就经常在她耳朵边念叨一句话：一只筷子夹不起菜，一把木浆划不了船。牟小虾当然知道这话的意思，但此刻她有了另一种理解，因为她拍打着一只独木桨，那条双飞燕竟然变成一只暗含嘲笑的眼珠子，只会滴溜溜乱转，怎么也看不到岸的方向。 喻小鱼将叉尖上的鲤鱼放进木桶，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衔在嘴上，嘬起嘴唇吹出一声尖锐的口哨。牟小虾顺着哨声看过去，见喻小鱼一挥左手，从身后亮出一片柏木桨。岸边的人明白了就里，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嘻笑。牟小虾脸皮发烫，一瞬间连投河自尽的心都有。 喻小鱼不放过炫技机会，身子左摇右晃，像条水蛇轻飘飘游到牟小虾船头。牟小虾挥舞木浆，沿着船舷追打他。喻小鱼嬉皮笑脸，伸手将船头一拨一拉，船在水面打起旋转，差点将牟小虾晃倒河中，吓得牟小虾赶紧稳住身子。喻小鱼手扶船舷，腾身一跃跳进船上，将柏木桨丢在牟小虾脚边，得意地看着她。牟小虾拣起木浆，发疯似的乱挥乱舞，将喻小鱼打下船，操起双桨将双飞燕划向岸边。 牟小虾正以为得计，突然船头一扭，来了个原地调头，船身往右侧翻，将她摔落江中。牟小虾本就是浪里白条，一伸手一蹬腿破水前游，却不料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搂住细腰，将她捞起来，头朝后脚朝前斜挂在肩上，像扛一条带鱼。牟小虾长发披垂，双手握拳，拳头雨点般捶落在喻小鱼溜滑的肩背。河岸上再次传出一阵谑笑。 喻小鱼还不放过她，双手抓住她胳膊，扭身一个背摔，将牟小虾仰叉叉摔倒在地，就像一条翻着白肚皮的花鲢。 这一局，牟小虾是输得见了底。她气呼呼翻身爬起来，扭着细腰游进人丛。本应由喻小鱼和牟小虾一起风风光光登台领取的渔王奖杯，也没了她的影子。全场观众大失所望，因为以往拿了冠军的一对选手，后来都成了情侣，做了夫妻。 牟小虾心头极不痛快，暗暗发下重誓：这个男人今天“恩赐”她的，她要他用一辈子还回来。而心头不痛快的还有喻小鱼。牟小虾做了逃兵，显然是要反叛这个传统。当我喻小鱼是谁？这种离经叛道的事绝对不允许。 第二天，喻小鱼就请媒人上门说亲。牟小虾断然拒绝，说自己在江里呆久了，呆怕了，对鱼虾蟹贝之类不感兴趣。她牟小虾要嫁的是脚底板长轮子屁股冒烟，能在旱地里跑的。 喻小鱼托媒人带信给她，叫她等一年，他喻小鱼拼了命也要抬着屁股冒烟的花轿来接她过江。
乌江从大山深处流来，经年不息流过崖脚。牟小虾住在江边，每天到河中撒网、收网，到岸上卖鱼，感觉时光是流动的。江水一涨一枯，时间就过去一年。 一条大坝从峡谷里冉冉升起，把江边的村寨往崖顶逼升两百多米，淹没了祖先用石头一块块砌起来、用腐质土一畦畦填出来的耕地，让岸边渔樵耕读的百姓彻底变成了渔民。江水堵在崖脚，堵起来的还有时光和人的心情。牟小虾觉得日子找不到出口，围着漩塘打转，一天一天磕磕绊绊，一周一周循环往复，一月一月周而复始。她早已厌倦水上营生，渴望腋下长出双飞燕那样的两只桨，腾空而起，划出山外去。唯一让她留在漩塘的，是对喻小鱼战而胜之的执念。牟小虾冰雪聪明，知道怎样让一个男人臣服。一攻一守原本就是人生之道，喻小鱼的攻势越猛，牟小虾的营寨筑得越牢。 喻小鱼嘱托媒人传了话，就在江里下了五道浮网三道底网，每天打渔，卖鱼，补网，晒网，骨头缝里渗透出鱼腥味。鱼在他眼里就是活蹦乱跳的金元宝，就是牟小虾忽闪忽闪的眼珠子。他吃住在渔船上，五更天驾着渔船收网，天不亮就将当天的收获送到镇上渔市，换取红红绿绿的钞票。 等别的渔民醒过来，效仿他拉起三道网四道网，河滩上的活鱼已多到卖不出手。喻小鱼跑了一趟省城，回来后请工人在码头上搭起三间板房，开张了一家日杂百货店，又在江边拉起一道围网，拿柴米油盐烟酒茶换别人捞回的鱼，趸给城里来的鱼贩子，低价进，高价出，相当于建了个产地批发市场，垄断了漩塘河段的活鱼生意，成了真正的渔王。 半年后，漩塘活鱼在外面有了品牌，城里的钓鱼爱好者蜂拥而至，喻小鱼经常驾船送他们到垂钓点，弄清楚了他们的需求，从船厂定制一只机动船，船上装修起客房、厨房、卫生间，打算出租给钓客。 钓鱼船开张那天，向来做人高调的喻小鱼从镇上请来电声乐队，吹拉弹唱，大宴宾客。喻小鱼邀约一班蛊惑仔，张张扬扬开着钓鱼船过江，请牟小虾父女赴宴。牟小虾不想滋长他的张狂，死活不肯跟爹过江，让喻小鱼又一次抓狂。 秋分前后是漩塘渔家的丰收季。一大早，牟小虾架着双飞燕，跟爹到江里收网。船行至江心，突然听到码头上响起汽车喇叭的长鸣。那声音极像一个人说话的语气，洋洋自得，充满挑逗，在崖壁间回响，一声声撞击牟小虾耳膜。 牟小虾抬起头，见码头上燃起一团火焰，定睛细看才发觉是一辆红色夏利车。火焰中一双热辣辣的眼睛，像欣赏网中之鱼一般轻佻地斜睨着她。牟小虾低头划船，装着什么也没听见，感觉这一局对方要让她输。她觉得自己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码头上响起一片声起哄。牟小虾斜着眼睛从草帽檐下偷窥，见一帮浮浪子弟站在岸边，面前拉起一条红底金字的标语，内容极其霸道： 捕鱼捞蟹钓小虾，驾着四轮接回家 牟小虾看一眼爹，爹也正看着她，眼含戏谑。这个老不正经的，牟小虾埋下头，怨艾地叫一声爹，脸红到耳根。 去吧去吧，你就是一条小虾，别强撑着装鳖。这家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你跑不脱的。爹双手握桨把船划向对岸，悠扬婉转的说：过了这村，就找不到这店了唷。 渔家女儿经风历浪，学不会忸怩作态。船没靠稳，牟小虾一个箭步跳上岸，大大方方走上码头，大大方方坐上副驾驶座。喻小鱼一踩油门，夏利车往前一蹿，屁股上冒一股青烟，喘着粗气沿漫阳坡往上爬，翻过梯子崖顶，驶进镇上。一群年轻人吆五喝六，找个馆子胡吃海喝一顿，闹嚷着就要把牟小虾往喻小鱼家拉。 牟小虾不说话，斜着眼睛盯喻小鱼，直盯得喻小鱼心头发毛，感觉再闹下去事情要黄，便赶紧出面制止，说老子这根金钩都不急，你几条小虾米急啥子？钓大鱼要耐心，油粑蛐蟮子撒勤点她才会上钩。 牟小虾仰头看天色，不再说话。 黄昏时分，夏利车开回码头，爹还悠闲地叨着纸烟，歇在船上吞云吐雾，等她回家。 牟小虾下了车，回头撂给喻小鱼一句话：买了个车，你还是条小鱼。 喻小鱼拉住她胳膊，说好啊，小鱼配小虾。 牟小虾说我眼光高，只会捞个鱼虾还不够资格做我牟小虾的男人。 喻小鱼问那要干啥子才够资格做你的男人？ 牟小虾说男人会捞鱼不算本事，这江边的人，哪个不会捞？鱼总有捞完的时候。 喻小鱼说是哩，这两年，能捞出的鱼越来越少，越来越小。那你说啥才算本事？ 牟小虾说要会养鱼才算本事。 喻小鱼说养鱼谁不会？我收购的活鱼，哪一条不是养起来等老板来拖走的？养鱼谁不会？ 牟小虾说切，那也叫养鱼？充其量是给长大成人的活鱼暖暖嘴，过渡过渡。 喻小鱼问那你说怎样才叫养鱼？ 牟小虾说前几天村子里来了移民局干部，说政府正在谋划，扶持乌江库区的移民发展网箱养鱼，发家致富。那才是养鱼哩。 喻小鱼咬咬牙，说你再等我两年，我养给你看。 牟小虾说等不了，八字先生掐算过，我牟小虾得在十八岁上嫁出去。 喻小鱼咬牙切齿发了狠，说一年就一年。这一年中你要敢嫁人，我把你全家扔进乌江河喂鱼。 牟小虾说这不公平。 喻小鱼问咋个才公平？ 牟小虾说一年后没得十只八只网箱，你把自己五花大绑，跳乌江喂鱼。 喻小鱼说行，但是这回可不许再耍赖，如果再提其他条件，推推捱捱，我照样把你全家投进乌江河。 牟小虾嘻嘻一笑，说我只说十八岁嫁人，可没说嫁你。 喻小鱼冲牟小虾晃了晃拳头，气冲冲打开车门，一脚油门把车开回梯子崖顶。
整整一个冬季，喻小鱼没有再在漩塘现面。 春节前牟小虾还沉得住气，爹娘问她，她还没心没肺的笑说这个胆小鬼，叫自己几句话就吓怂了，躲到爪哇国去了，没胆再来追了。春节期间喻小鱼还不现身，牟小虾就有点心虚，借口元宵节看花灯，驾船过江，去了趟崖脚寨，满寨子找不到喻小鱼影子，心头怍慌起来，找几个人打听，回说三个多月不知去向，也没打个电话、捎个书信回来。牟小虾就有点魂不守舍，这个浑小子，难不成养不成鱼，就真的认怂了？不会吧？他是不是学花灯戏里唱的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呢？要真是那样的话，还……还啥子呢？牟不虾脸一红，没把这话想囫囵。 时间一长，爹娘看出了问题，认定女儿心里出了事，饭桌上拿话试探她，说他小狗日的不仁，你也可以不义，前天上门提亲那小木匠就不错嘛，眉清目秀，脚勤手快，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牟小虾心头泼烦，起身回屋，砰一声关上房门，从此不跟爹娘说话。
正月二十，年味还在村庄上空飘浮，春天就翻过梯子崖来到江边，和暖的阳光从崖顶照射下来，在乌江的波浪上撒出点点金色鱼鳞。 大清早，牟小虾正在江边收网，崖畔传来一声浊重的龙吟，就见两辆加长货车叽叽歪歪从梯子崖蛇行而下，四平八稳停在崖脚寨码头。一群头戴钢盔的工人爬上货车，哐当哐当往车下扔钢管、扔油桶、扔抱箍。一个着牛仔衣裤，高高瘦瘦的男人头戴红盔，高声武气在现场指挥御货。牟小虾背脊骨里掠过一道闪电，浑身上下被那男人身上传过来的鱼腥味熏蒸得阵阵发热。钢管跟钢管、钢管跟油桶、钢管跟抱箍在水泥地上撞击，哐当哐当敲响在牟小虾骨头骨节中。 崖脚寨码头变成了加工厂。工人们在喻小鱼指挥下，将钢管用抱箍连接起来，拧紧，将空油桶绑在架子上，慢慢现出网箱的框架。整整一个星期，牟小虾把自己关在屋里，任凭爹娘怎么讲，就是不下河拉网收网。喻小鱼越是大张旗鼓，她牟小虾越要置若罔闻。这一个回合的较量，她要学花灯戏里的诸葛孔明，偃旗息鼓，玩一场空城计。 第七天清晨，码头上响起雷鸣般的锣鼓声、鞭炮声、机动船轰鸣声和工人喊号子的声音。牟小虾悄悄打开房门，站在家门口隔江观望，见一条机动船拖着一串长长的网箱正经过她家门口，驶向上游的河汊。船身上拉挂着一条大红标语，标语上两行烫金大字： 架网箱 进河汊 养大鱼 捕小虾 牟小虾气得咬牙切齿，胸脯一鼓一鼓的，自己也弄不清是真激动还是假生气。
第八天清晨，牟小虾还赖在床上胡思乱想，听到江面上由远及近，响起呜哩呜哩的唢呐声和嘡嘡嘡的铜锣声，混合着机动船的轰鸣。是哪家的迎亲队伍呢？没听说寨子里有姑娘要出嫁呀？牟小虾腾身起床，站在院墙边看热闹。 只见一艘披红挂彩的游船，船头停着一乘八抬花轿，船舷边站着一队唢呐匠，吹吹打打游过江心，直直驶向自家门前的码头。一个熟悉的身影飞身跳上岸来，胸前挽一团大红花，指挥众人抬花轿下船。 一股熟悉的鱼腥味自那人身上缭缭绕绕飘过来，飘进牟小虾鼻孔。牟小虾的心一下子缩紧，继而瑟瑟颤抖起来。是他。是他吗？他这是要娶哪家姑娘呢？他这是…… 牟小虾还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见喻小鱼披红挂彩，喜气洋洋走在头里，一群人闹闹嚷嚷，抬着花轿，挑着彩礼，吹起唢呐，敲响锣鼓，浩浩荡荡沿江边水泥路开过来，离自家院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他这是……做、做啥子呀？“呀”字没说囫囵，身后的堂屋门“吱嘎”一声，像水库打开一道闸门，嘻嘻哈哈涌出一群红男绿女。爹娘叔伯，姑亲表舅，兄弟姐妹，打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全都疯了似的，不由分说将牟小虾拉拉拽拽拥进闺房。洗脸的洗脸，梳头的梳头，更衣的更衣，扑粉的扑粉，描眉的描眉。牟小虾乍一糊涂，转瞬明白，心头喜不自胜，表面却装着不情不愿、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不多一会儿，对面的镜子里，就活灵活现出一个身着盛装、眼珠子里盈满喜泪的新娘子。 成排的小鞭炮挂在柳树梢头，噼啪炸响，像有一千张嘴巴欢快说话，成团的冲天炮射向空中，“砰砰砰”炸开花，像谁在发表占领天空的宣言，闹得牟小虾脑子里一片空白。难不成就这个样子了？就这样向那个人举白旗投降了？我牟小虾还没认输呀？ 牟小虾头颈盖在红绸中，被人从闺房簇拥出来，进了堂屋，被人按跪在堂前给爹娘磕头，被人搀扶着倒着身子退出门槛，扶上花轿，一切都像在梦中。但牟小虾是条鲤鱼精哩，虽然身不由己，脑子却转得飞快。她想起当年爷爷在村头摆古，说漩塘边的喻、牟二姓原本是敌人，喻公是元朝逃难的贵族，牟公是明朝追剿的总兵。追到漩塘岸边，喻姓先祖过了江，炸毁了江中跳礅。牟姓先祖追到江岸，过不了江，无法班师回朝复命。两个家族就这样隔河安营扎寨，世代为敌，相互对峙，直到明朝灭亡，才放下敌对，相互往来。六百年兴亡更替，两个家族需要繁衍，江岸边又没有别姓姑娘可娶，不得不靠相互“抢亲”来实现。岁月长了，彼此心照不宣，默认互结姻亲，渐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这抢亲习俗却一直留传至今。即便自由恋爱，三媒六证，也得以这种轻喜剧软暴力方式缔结婚姻。 可是、可是我并没有答应要嫁喻小鱼呀？可是、可是我真有一口拒绝过他吗？ 糊里糊涂中，花轿已被抬到江边。老祭师带着弟子早已在河滩上摆起八仙桌，供起河神牌位，插上香蜡纸烛。按照风俗，新人过江，得祭河神，祈祷平安。牟小虾参加过别人的婚礼，脑子里依稀记得那些祭江的唱词。 喻小鱼打开轿门，伸手扶牟小虾下轿，牟小虾摔开手不让他扶。喻小鱼哈哈大笑，仿佛一位骄傲的将军，踌躇满志面对着自己的俘虏。牟小虾咬咬嘴唇下了狠心：今天可是最后一朝，今天不扳回这一局，这辈子恐怕都会输个底朝天哩。 小夫妻双双跪在香案前。老祭师点起香烛，焚了纸，吹起法螺，弟子们敲起响器。老祭师左手揪住一只大红公鸡翅膀，右手指掐破鸡冠，口中念念有词，念一句，挤出一滴鸡血，点在预先画好的咒符上。念完一段，命弟子焚化一道咒符。 老祭师扯起嗓子唱： 祭江神来祭江神，龙王老爷得知闻。 焚香炳烛参拜你，镇守江心保太平。 鱼兵虾将得知闻，狂风恶浪转回程。 水府三官得知闻，驾船尤如风送云。 撑船郎君得知闻，撑起船儿往前行。 掌桡童子得知闻，桡杆一划过江心。 落水亡魂得知闻，极乐世界早超生。 三茶六礼来供奉，新郎新娘拜河神。 一拜天—— 喻小鱼就要躬身下拜，牟小虾从红袖中伸出一只手拦住他，说不忙。喻小鱼拿眼看她，疑惑不解。 牟小虾高声大气，说当着河神菩萨金面，我牟小虾有几句话说。 喻小鱼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哪样话说？ 牟小虾说你听不听？ 喻小鱼说听，听。 牟小虾说丑话说在前头，今天我牟小虾拜了河神，就要过江，过了江，就是你喻氏门中当家人。我说一，你不准说二。不然，我牟小虾今天就是跳进乌江喂鱼虾，也不上你喻家八抬大轿。 喻小鱼说好。 牟小虾说：一。 喻小鱼愣了一会。 牟小虾加重语气，说：一。 喻小鱼说：好，一就一。 牟小虾说：只有“一”，没有“就一”。 喻小鱼说：好。一。 牟小虾说行了，但你得在河神面前起誓，不准过了江就不认账，过了江就拿你河对门的规矩管束我牟小虾。 喻小鱼说好，我起誓：河神在上，我喻小鱼要说话不算话，欺负牟小虾，你把我扔进漩塘淹…… 牟小虾伸手捂住喻小鱼嘴巴，说好啦，拜河神，我随你过江。 老祭师重新喊礼： 一拜天长地久—— 二拜地久天长—— 三拜荣华富贵—— 四拜儿孙满堂—— 牟小虾额头着地，感觉这河滩地非常硬实，就像男人的誓言。 喻小鱼双手双膝触着河滩，感觉河滩上的石头仿佛女人说话的语气，又硬又冷。 四拜礼成。请新郎上船，新娘上轿。 千千送喜，万万纳福。 阿弥陀佛船中坐，百子千孙跃龙门。 机动船载着花轿，突突突渡过漩塘。却不料接亲的队伍上了码头，并不径直往崖脚寨走，而是吹吹打打穿过漫阳坡，将牟小虾抬到了长镇上。 牟小虾心头迷惑，揭开红盖头，掀起红轿帘，招手把喻小鱼拘到花轿前，气咻咻问他搞啥子鬼，是不是要把我牟小虾卖到镇子上去？ 喻小鱼哈哈一笑，说你牟小虾不是厌倦打渔捞虾的水上营生吗？我在镇上买了个房，开了家活渔馆，让你上岸，当老板娘。 牟小虾“噗哧”一笑，说我瞎说哩，你娃还当了真。
凌晨五点，时针将夜色“咔”地一拨，把牟小虾的睡眠挑开一条缝，那些长满鳞甲的梦的碎片活络起来，像一群漏网之鱼，你挤我，我挤你，蜂拥而出，一瞬间逃得消声匿迹。牟小虾松弛的筋骨像一张被谁割破的鱼网悬浮在波浪中，飘飘忽忽，空空荡荡。 住到镇上以来，牟小虾夜夜做这个梦，梦境大同小异。到底梦里漏出去多少条鱼多少条吓，她数不清楚，她的男人喻小鱼也数不清楚，混混沌沌的鱼们自己更数不清楚。那些在江水中流浪的鲢鱼、鲤鱼、鲫鱼、草鱼、黄鱼、银鱼，大半生漂浮不定，找不到时间和空间的边界，渴望安静下来，将身子放平，懒洋洋躺进水的柔软，轻轻晃荡，恍如灯红酒绿的镇子上那群夜夜笙歌的男神女鬼。浪累了，它们渴望找一个河湾，甚或是一张网，一个网箱，让自己歇下来，有个家，有个归宿，就像她从江水里爬上了岸的牟小虾——虽然骨头缝里依然往外冒鱼腥气，挠得日子痒痒的。 牟小虾掐指一算，今天又是开渔祭哩。 窗帘接缝处已透出明明白白的天光，牟小虾用手肘拐了拐喻小鱼。 喻小鱼哼哼两声，翻个身，留给她一个溜滑的脊背，继续在鼾声中说梦话。 牟小虾裸着身子，轻手轻脚起床，拉开一扇玻璃窗，花草的清新和早市的喧嚷扑面而来，感觉跟江边鱼饲料的腥味相比，让人舒坦很多。可她此刻特别怀念那浓烈的鱼腥味，怀念河滩上玩花灯、唱阳戏、跳大神的喧嚣，还有叉鱼比赛的精彩刺激。 牟小虾伸手揪住男人耳朵轻轻一拧，男人被她拧醒，转过身来，双手捉住她的手指，放在掌心慢慢揉，拉到嘴边轻轻吹。 牟小虾抽出手，拍拍男人脸颊，说天亮了，别老困床。说我做了一晚上的梦，梦见河汊里的网箱，一个个全都破了洞，那些漏网之鱼找不到家了，着急上火喊你名字哩。 男人迷迷糊糊，说让我多睡会儿，困哩。 牟小虾不依，说谁叫你晚上龙精虎猛的。 男人说还不是你这条鲤鱼精给害的。 牟小虾说你娃就是一条喂不饱的大花鲢。 男人一伸手把她拥进被窝，翻身压在她身上，说，就是就是，花鲢吃小虾，总也吃不饱。 牟小虾蜷起双手双脚抵挡男人攻势，说真的得起了，今天是开渔祭哩。 喻小鱼说你都上岸了，还恋啥子开渔祭？今年就不参加了。 牟小虾不高兴了，说反正我要去。不光我去，你也得去。 喻小鱼说要去你自己去，我要在这镇子上享受现代生活的阳光雨露哩。 牟小虾脸上变了天，直接晴转雷阵雨，大声说：我喊一。 喻小鱼有点懵。 牟小虾说：一。 一。一。一。喻小鱼哈哈大笑：重要的话说三遍。 作者简介： 朱登麟，男，祖籍云南保山，现居贵州息烽。有诗歌、散文、小说作品散见《诗刊》《山花》《湖南文学》《边疆文学》《莽原》《滇池》等刊。现为贵州省作协会员。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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