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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赖赛飞:乌塘记(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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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21-5-11 15:56:43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些年来,就算商品开发得严重挤占空间,时间仍被大规模盯上,被普通人盯上,做时间生意已经盛行至平静的乡村。

    当中少不了乌塘人。

    乌塘人住在东海岸的乌塘岛上,集体姓“阿”——即使祖先传下赵钱孙李,人们寒暄皆以“阿”字替换掉对方的姓氏,就这么霸气。至于后面跟着的名,轻取最后一字,所有人便被重组成单名的阿某,叫一声添一分亲昵。

    自从领悟到时间本身的价值,乌塘人以发现新大陆的目光扭头打量起岛上的时间。

    一经他们动过手脚,乌塘时间也被明码标价,有了商品的属性。

   

    做时间生意,讲究的就是时间,没有最早,只有更早。

    乌塘岛上抢到时间买卖先机的人是乌塘村人阿相。与他相比,几十年以后,其他乌塘人才意识到自身的旧物价值已是后知后觉。同样生活在被大海封印的岛上,阿相不上山、不下田、不落海。他甩着双手,一脸莫测的样子已经深入人心,差就差在没能及时追根究底。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来岛上的外乡人多了起来。那时上岛还没有汽渡,只靠人渡。船上的几张脸司空见惯,一旦夹杂生面孔,再引起异样的骚动,岛上人便知他们上岛何干。

    当中肯定有人未提供任何确切有用的信息,乌塘人便轻轻地放过了——承平日久,缺乏应有的警惕,多长的是八卦心眼。

    这部分人面目模糊。这是指他们身上没有工人气息、农民气息、商贩气息、文人气息……总之,没有明显特征就是其特征。

    我对他们有整体印象,正缘于此。能够想起来的,就是顶着大众脸的中年男,斜挎着矩形黑色人造革包,胡乱地行走着,把看中的岁月打包走人。

    一个走后,大家迅速忘记。再来一个,又忘掉。随着时间流逝,累积出无数个,却始终如同一个。既然不清楚之间的区别,更不用说所带来的变化。

    仅有的变化也在暗地里。

    好些人家用来压箱底的银圆,除了给后代几枚用以传家,其余的便从他们手上换得了一笔数目不详的人民币。

    现在当然明白了,这一小撮人深谙对时间标价,打破财富的局限性,让它无限生长,属于专业的投资行为。村里人一直尊称他们为拾宝客。称呼里能听出多少知道一点时间本身的价值,仅仅由于历史的局限性,暂且视作幸运临头——日后想起来才变成了遗憾。

    然而不能说这不值得。这些祖辈交托下来的旧物,不是被作为传家宝闲置,而是起到了有血有肉的作用。它们换来了厚实的被子,温暖好几年的冬夜,改善了清汤寡水的伙食,使孩子们长高了一截,甚至换得出一年的学费,使之学业有成。也有的换了一笔医药费,买来了后半辈子的时光。

    便于携带的银圆被卷走后,老家具也被盯上了。七弯床、三弯床、撒花嵌骨的箱柜、桌椅……

    记得乌塘村太阿婆家千雕万镂的传家婚床最后才出手。当时除了现钞,还免费得到一张席梦思。这床垫,一摁一坑,满身浮肿。估计不是它,太阿婆未必下得了决心。当天喜不自胜的老太太,三日后却眉头紧锁:床软骨头硬,睡得周身痛!

    这一阵翻箱倒柜,时间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大家都是活过两个世纪的人,一齐成了古董。

    幸运的是,活古董们遇到新世纪新气象,忙着家家户户盖新房。新居不装旧物,剩下粗笨的东西都被推出门外“候斩”:石碾、石磨、石臼、石鼓……

    再沉重的东西都能做到不翼而飞。后来村民们不客气地改口,拾宝客成了刮地皮的,什么破烂儿都要,这相当于一掌将他们拍落至尘埃。

    果然没说错,往下轮到老房子,栋梁、砖雕、瓦片……

    这次回乌塘村,村书记阿曾告诉我,村民家中连水车、风箱、蓑衣、大头缸,甚至猪槽都有人收购。

    前段时间,村里还在准备成立非遗馆。阿曾一门心思向县文化局申请,局里同意给予补助,将派人指导布置。一转身却发现家家户户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平时,这些村干部恨不得村里日新月异,真到没了旧时光,口气竟又添上了气急败坏。

    我看着阿曾是确实的惆怅,看到他腾出村委会的好几个房间,整饬得一片空白,就等着村民们踊跃捐献将之填满。动工前,他将各家家底反复盘算了一遍。好东西没有,废弃的农用类还齐全。他的愿望朴素,就凑个农耕馆。

    你们真的那么穷吗?连它们都不放过!事后,面对阿曾的一把无名火,村民们觉得不就一堆破烂儿,至于气成五官走样?大家双手一摊:怎么不早说?谁让你讲究村庄环境美化!放着也是垃圾,有人倒贴钞票,当然让他搬走,省把力气也好。

    体现阿曾个人意志的怒发冲冠在群体喜乐里土崩瓦解。接着一阵子来去村里,阿曾都闷声不响。那几个空房间,一时不知做何用。

    有人提议新购一批农具,并不难,也不贵。阿曾觉得荒唐,迟迟未答应。

    做办公室,大家坐得宽敞些?阿曾仍不松口。

    以前,他对事业有成的阿相尊敬有加,这阵子遇见,懒言少语,活像害喜。此时才意识到对方就是可恶的带路党,也活该村民哂笑。

    摸清了真相,阿相同样摊手,轻轻申辩一句:我眼下打船都来不及,早不从村里往外掏了。

    贩卖银圆的时候,阿相已是一副中年气象,其实才三十光景。眉眼像幅褪色的水墨画,说话语气低柔,走道稳如踱方步。就是这种远超年龄的老成,使他与岛上的老年人关系亲近。那时候,银圆也像敏感资料,都在年长者手里潜伏至深。时机不到,这些历史的小棋子不会挪动一步。

    太阿婆住我家背后,她的婆母太太阿婆与阿相的关系就如此。有时候,太太阿婆坐在自家道地做针线,阿相过来并排坐定聊天,顺手帮着穿针绷线,光景安详如相依为命的祖孙。

    我相信就是在一次次闲坐中,老人家的私房存货一一出手。

    我将这种行为视作收集情报。进岛的拾宝客,就是通过阿相这个内应,精准地定位、得手。说话间就将生意做了,用现在的行业配套一下,阿相就是中介。

    想不到在早期乌塘岛这样偏远闭塞的地方,阿相都能无师自通当起了中介,而且是在时间买卖这个特殊领域。至少在我眼里,他是岛上吹开尘封历史的第一人,功力深厚,沿途从未尘土飞扬。

    阿相也是乌塘村里第一个搬到乌塘镇上居住的。此时他的目标已转移至船这种庞然大物,再也无法隐形。他在镇上买地皮新造了街面房,三上三下,楼下租与人开店,楼上自住,于是大家改称他相老板。

    那几年,钢质大马力渔轮兴盛,大量的老木船退役、拆解。单就重量,前者比起后者就有数十吨至数百吨的飞跃,更不用说坚固、速度、安全设施的全面升级。

    趁着人们喜气洋洋,阿相将老木船轻松买下。每次带回乌塘港,就像带回一条破烂的大狗。公共码头没它们的安置之处,他租了一段海岸线,搭了个简易小码头,就在岸边将木船肢解,让船板在岸边堆成小山。浙江这带无船可收后,又南下福建、海南。很长时间,海岸边的老船板既不见大增,又不见大减,那是阿相将它们转手给了收购的人。他通过信息的转换得利,确切表明对旧物本身没有兴趣。后来,老木船大为减少,他又盯上了铁壳船,收购回来如法炮制。比起前面诸物,等而下之,有一阵子消失在我的眼前。

    阿相重回我的视野,已经在造大轮了。大轮之大,动辄数万吨级,犹如三级跳,与钢质渔轮不可同日而语。这还是乌塘港通往外海的口子小,只能通行五万吨级以下。船厂的人放言,再大一倍也能造,可惜造好抬不出去。

    不全是大话。船在小岛造,造船的核心技术人才来自大上海,青壮工人更多来自外省,原材料采购有的远及海外。当中不少大块头会让岛上交警头疼:运输车体太长,像火车拐上了公路;要不车上的钢铁部件太大,像座山包在运动。

    阿相最先还是从外面接来订单,交与船厂合作造船。阿相的神通广大在于自由穿梭——一头扎入旧时光深处或站在新时代最前沿。合作造船的人除了阿相与船厂老板,更多的是与造船业毫不相干的人。他们人数众多,关系松散,这么说吧,相当于现在的众筹。

    造大轮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人们浼亲托眷上门求合股。船东们各自领了大股份,视亲疏与实力分派小股份,得到的人重复操作成微股份。摊大饼一般,这条巨轮就摊在众人身上,每个人都背着几块沉重的船板。现在大海里奔波的很多大轮,一部分就是你在乌塘岛遇见的某位养深水黄花鱼、种红美人柑橘的家伙参与所造。

    大轮造没造好,掌控的总是几个大船东。当它卖出,小微船东们也能获得可观的分红。有一种欢乐叫普天同庆,那阵子镇上的饭店全部爆满,大批船东隐约的脸终于浮出水面。岛人们一边祝贺,一边四处打听是否有新船开打,怎样才能投上半分一分。这一分半分指的是股数,总数十股,若每股一千万投资额,一分就是一百万,半分就是五十万。

    乌塘岛的人过上好日子。再普通的人,甚至与阿相不大相干的大乌塘村、小乌塘村人,也有不少因此致富。假设投资半分的半分——二十五万,半年一年,陆续回本了。那时候大轮还未打造完毕,发放分红的通知已经不胫而走。

    大轮终于成形,装饰一新,坐等交付。交付后的一笔是最大一笔,再拿二十五万也有可能。至于阿相到底有没有出资,又赚到多少,谁也不清楚。阿相本尊闷声不响,再也没在镇上买房,也没像其他人,将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买几十万元一棵大树种进院子,到处找大石头往里搬。

    这里就有一位阿华,最早一批追随阿相入股造大轮的船东,人们干脆叫他豪华。豪华有一天经过小乌塘地界,无意间相中了商量岗脚下的一块巨石。他以自己的喜好估值,称那块巨石价值上百万。有实力好办事,拨几通电话调来了大挖掘机、大吊车、大卡车,一顿大操大办,让石头稳稳在院子里安了家。这东西在荒野时灰头土脸,进了豪华的家门顽石成金。

    小乌塘村里的老头老太这些年一直过得平淡。轰轰烈烈的时代过平淡日子,要么是自觉的,比如以与人抬杠出名的乌塘村村民阿晓(知天下事,雅号百晓)。这些年,他发誓不为任何潮流所扰动,坚决种他屋后的地、养他门前的鱼。亦有大量被迫的,就像小乌塘村全体长者。

    小乌塘这块海塘是后期围垦出来的,资源在岛上曾经最好最全。这一点,年轻村民无感,老年村民永志不忘。小乌塘“落棚”了,他们常常哀叹。“落棚”就是曾经葱茏的瓜豆一类,爬遍了整个棚架,架下挂满果实,最后统统因季节变换凋零。

    翻一下家底,小乌塘拥有岛上最高峰商量岗西南坡以及支脉。由于窝风,漫山遍野长着马尾松。燃气未普及的年份,他们大烧松毛、松球、松明、松枝,很是奢侈。还有每年轮伐下来的松木,换得真金白银,村集体经济相当殷实。另有和缓的山坡地,种植柑橘、桃李;山下的塘田,河流纵横,乃鱼米之乡。

    这些年,随着时代进步,经济发展,过日子仅仅如大水漫灌,他们还像前人,种田、种果、养鱼、捕鱼,再加植树——松树全得松材线虫病死了。他们只能维持着薄弱的心理平衡。而在他们眼里没有靠山、田地直通海涂的乌塘村,近海的盐碱地重新灌进海水摇身变成养殖塘。村民养殖致富,村集体坐收塘款。时间一到,阿曾的嘴就成蚶子,开着闭着都是笑模样。去年的标准是一亩水面三千元租费,比一亩良田的租费高三倍多。水面超越了地面,村民们真的是时来运转。

    与小乌塘村一河之隔的是乌塘村,一山之隔的是天塘村。天塘的东面是高高的沙堤,沙堤外的天塘沙,面积装得下十个天塘村。天塘村的西、南、北都是商量岗东北坡及延伸段。小乌塘村人看不起天塘村人上百年了,表现之一是绝不把女儿嫁进去。

    进去就出不来。他们说的是真的。商量岗内坡和缓、外坡却陡峭,面海风大,咸气重,植被不茂盛。天塘没有河流,没有水田,只有一点可怜的山地。天塘沙的外面就是东海大洋,没有码头,没有渡船,日常进出只能爬高高的商量岗。过去结婚坐轿子,后来一段时间坐自行车、小汽车。只有天塘的新娘穿旧鞋走进去,新鞋到村才上脚,免得夹脚或中途变成了旧鞋。

    这几年,旅游热热到了身在天涯的乌塘岛,热到了海之角的天塘村。为了诱人的天塘沙,镇、县、市三级政府齐援手,花重金开通了直通天塘沙的双车道公路。一百多户的天塘村,大小民宿、餐饮开出四五十家,从早春三月赚到深秋十一月。直到真的冷了,他们也跟在游客后面躲到镇里、城里享受到手的劳动果实。

    正是在前后夹击的背景下,小乌塘村人听到了石头的故事,于是一帮老头老太熙熙攘攘来看巨石——更可能是收巨款,不然要将它扛回山上。

    除了这个小插曲,谁都看得出,现在是乌塘时间,乌塘岛提速惊人。行进途中犹趁大水潮,浪花飞溅,雨露均沾。

    信不信,只要抬抬头,全岛八十公里长海岸线上,近二十公里分布着船厂。巨大的橘红色、宝蓝色龙门吊一只接一只排列过去,像远古的图腾。开工满的时候,它们全活了起来,又像大力神集体来到乌塘岛帮工。在它们的提携下,常常是几十只大轮头朝外尾朝内整齐搁在海岸,将乌塘岛映衬成了小人国。

    依时间线,骨架——半成品——整船——舾装完毕。

    多少人的未来在等着它们启航。

   

    阿咸打起时间主意的时候,岛上的旧物们早被阿相罗掘一空。阿咸不得不用一双虾皮眼反复扫描,最终清晰起来:它们活生生的。

    不是老人,是大树。

    阿咸盯上大树刚好是国内房地产兴起的年头,直到现在。城市化进程加快,小区大规模开发。装点一片片钢筋水泥丛林的唯有绿植,柔软而富有生机。

    阿咸最初在本岛收购。从前家家房前屋后养树,一则遮阴,二则蓄积木材以备儿女婚嫁。后来流行成品家具,倒便宜了那些树,无用武之地,枝繁叶茂,招风聚鸟。

    然后阿咸来了。

    阿咸是大乌塘村人,与阿相相反,走到哪里都是个焦点人物——魁梧,高人一头。阿咸的缺点也明显:文化水平不高。这在他那个年龄罕见,原因是读书时坐不住,早早地溜去码头区扛大包。生性好动,注定无法久留原地。不久干脆迷上了养蜂,只有养蜂才可以逐鲜花盛开,周游全国。他一个半大小子与村里的几户中年蜂农一起,竟然成了部落隐形首领,指挥群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将全中国反反复复地梳理。蜂群所至之处,不可能是熙熙攘攘所在,他总是在蜂群安歇时,想方设法将多余的精力用掉。

    多数是夜间,他像只大蛾,顶着月光潜行在陌生的旷野,搭便车向着强光的方向飞奔。那几年,他将全国的集镇甚至城市摸了一遍又一遍。

    可以想见,他一路带着蜜蜂,蜂儿收获花蜜,他收获见识。除了见识,还收获了一位东北姑娘的爱情。

    遇见姑娘的那年,阿咸的人生就以此为纪年了。

    与姑娘相会的日子,花团锦簇,阿咸更频繁地在月夜赶路。想起有几夜偕姑娘行走月色,月光洒下来,她散发出的光彩,真个银子打的人儿。又想起自己所走的无数夜路,月光每次照着他的衣裳,母亲的嘱咐便一再浮现:记得要将洗过的衣裳收进棚子里,不管干没干,重点是:不要让月光照到你的衣裳,免得穿上后无端生出贼心。

    我怀疑阿咸有无听岔。岛上老人所言,月夜里有贼星,它的光没被乌云所挡的时候,容易照到人的衣裳。这才强调月夜收衣——衣裳被贼星照过,穿它的人心就野了。

    阿咸不理细节,只坚信母亲,反正自己的心就此野了,再也拢不回。一个岛太小,根本装不下自己,就是大中国也不够。

    最近一回碰面,问他,何处忙碌?回答绿化还在做,又进了一家船厂担任副总经理专管销售,发挥特长去世界各大港口转悠,查验公司出口的船只使用情况。单是半个月,已将地球走了半边,再用半个月走剩下的半边。听他说话往往感到地球好似一下子缩水,剩下地球仪大小。

    以这速度,很快,地球也不够装他。

    阿咸娶来的东北姑娘是外语系的专科生。她来到岛上先当代课老师,多年后转正。

    因为有了学历远高于自己的媳妇,让她跟着养蜂是不舍得的,阿咸才歇了手,开始去建筑工地打工,直到看上绿化这一行。

    阿咸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耐心去培育花木,当时就盯上了现成的。他留意过小区里的大树,少有全冠移植,多为杀头树。截枝、断根,用草绳作绑带包扎树身,有的挂着大吊针。一问价格不菲,即使是普通的树种:樟树、石榴、朴树、梅树、桂树……

    岛上的大树活在一代接一代人的心中,有的载入史册。它们明晃晃站在天外,成不了私房秘藏。阿咸按心目中树的位置漫游全岛,看上哪棵,就学阿相与人坐门前对着树闲聊。在树看来,这个人虽不能把自己聊倒,却能把自己聊走。

    果然,聊到入港,露出收购意向。出的价比别人高,一说一个准。那时候,大家看树仍是树,好多人家有了些钱,急于大兴土木,改善居住条件。就像太阿婆家,祖上传下四间青砖瓦屋,镶着青石窗,地面也铺了青石板,通体坚固。当房子里面的旧物被拾宝客蚕食一空,更新以现代化设施,太阿婆一家人最终还是看到它成了全村最旧最矮的房子,不宽敞、不亮堂、不舒适……总之再坚固也到了整体退场的时候。

    以往造新房,地基需扩建,离得近的树直接砍倒,倒没有移植这一说。

    阿咸开头几年买的树又大又便宜。人家若要动土,他会将树起走定植在花木场。暂时不动的,付了钱寄养在主家,待有了客户直接移走。这些人家通常只剩下老年人看守老屋。

    太太阿婆当年将银圆卖给阿相时表情如何不得而知,到了太阿婆也面临家里大兴土木时,阖家商定将门前大石榴树出售。石榴刚结籽,老太太有些不舍。阿咸体贴她,答应先下定金,等石榴熟后再来移树。那年的石榴一直养到通红发乌,纷纷咧嘴,哭笑不得。

    真到移树的当口,我趴在后窗观摩,想起了嫁女儿的人家。门前轰轰烈烈,但热闹的真不是他们,转眼留下一个大空缺。移树这种事情又是劳师动众,全村皆知,齐来围观。同样以老者居多,按照进度发出漏风的伴奏:唉!哦!啊!太阿婆借故避了出去,是不忍亲眼目睹。只有神经坚强的主人,才会亲自指挥,生怕人家将树根断得太狠,土球不够大,害了它的性命。

    村庄因之此起彼伏:一边拔地而起,一边原地消失。直到绿树庇荫的景象稀疏,触目皆是高大的楼房,陪衬以整齐的草坪、一团团花灌木、形态奇特的盆景和资历尚浅的乔木。品种多了,加上村里每年有庭院美化评比,各家各户争奇斗艳,不少花木见所未见。

    绿植明显矮小的问题,村民们显然不在意,也就不急:乡村是房子与家依然重合的所在,有的是时间,足够苗苗们再次长成大树。

    阿咸将多年长成的树们卖得不亦乐乎,很快被镇里察觉。头头脑脑们面色一紧,火速颁下严令:不许将树挖了出岛,否则以破坏古树名木论。

    公告贴满村庄之前,一批牌子制作完毕。让各村将尚存的大树们清点一番,准备挂牌。

    一听说古树名木,大家尽可能将院中的树往高龄里走。惹得百晓故作惊讶:难怪有村庄宣称自己村里住满老寿星,就是这样往上加出来的呀!

    阿曾白了百晓两眼都没能让他不语。这百晓,家里现存两棵再普通不过的树,却都是岛上最大的。一棵苦楝,树冠长成高平头,春天开花雪青,一大片铺在半空,四下里发射苦香,有乡村恋爱的味道。另一棵为粉合欢,细绒,色嫩,香味甜,夏日里立体式开放,落花如丝绒飘散庭院内外。天一黑下来叶子就面对面抱在一起入眠,浓郁的城镇小资情调。百晓就是百晓,早就料到它们会身价非凡,一根枝条都没动过。

    也唯有这段时间,阿咸所受到的礼遇直线下降。各村的干部化身门神守着村口,看见阿咸串门又警惕地跟着,宣称他已被列为不受欢迎人物。

    总之,树的主人一看牌子,荣誉加身,举双手欢迎。只有阿咸不置可否,反而申请花木场上的树免于上牌——都是商品树。这一点大家默认,失过身的树,没那资格。

    禁止动树的范围包括全岛山头山脚到村民家及地头。

    这叫师出有名。人与物出岛都在码头,令汽渡公司的人额外盯住。

    新出笼的规定里没有说不许进岛的,阿咸又从岛外收来树种在长租的花木场内。大部分是热带棕榈类,像加拿利海枣、中东海枣、老人葵。先放着驯化,待价而沽,弄得小区域内充满热带风情。棕榈类只有一个生长点,一个劲地往上蹿得很快,可惜只此一点,死起来也不留余地。阿咸雇人养了一条大狗在场上,严防死守,如同畜牧场防瘟疫。

    阿咸见过世面,盘算起来很好,就看瞬息万变的世界大势,能否一直按照他的预设轨道运行。

   

    苏杜拉出乌塘岛多年,信息传回来很少,也很零散,无法构成一条完整的轨迹。包括他父亲,虽然常住岛上,年尾照例消失一阵子。长久以来,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还以为出岛躲债了,不宜追问。直到苏杜拉参加工作,后来当上建筑公司老总,老头子还是准时在年关消失,很不正常。联想到以往,莫不是被他骗了!

    苏杜拉的父亲年轻时,因误割海底电缆被判了刑。

    父亲入狱那些年,苏杜拉还小,家里单靠母亲支撑,日子艰难。好不容易挺到父亲出来,以为可以重新安稳度日,想不到却比之前更看不到希望。

    自从回来,苏杜拉的父亲就很少与岛上的人往来,他比从前出没烟波时更行事隐秘。依然会有人找他,但背着家里人说话,或出门不知去向。只看得出在努力攒私房钱,家里根本不能指望他。所幸苏杜拉大了,有一身力气,读书又拔尖,日子比从前容易,重点是有盼头,这让母亲很欣慰。苏杜拉很争气地一路奋进,考上重点大学,毕业分配到机关工作,后来下海创业成功,最终将钱花在收购旧物上——大量的古建筑构件,从古石窗、旧石板到牌匾、雕花板……

    艰苦而漫长的过程,从青葱少年到长出星点白发,苏杜拉总是忘不了父亲进出门前山谷的情形。

    苏家在乌塘岛另一高峰西天山的山谷里,正对着不远处的谷口。从小,苏杜拉等回家的父亲,小肚皮瘪瘪的,父亲到家才能开饭。站在院门口,眼前变戏法似的,谷口吐出了父亲,或者将他吞没。没有铺垫,显得突然。如果原先还有突然而至的惊喜,那么后来只剩下幻灭。留在记忆里的始终是眼看着黄昏降临,山影黑耸,山风忽至如打来大耳刮子。

    直到有一天苏杜拉决定不再留意那个谷口会吞吐谁。

    日子在父亲一来一回之间一顿一挫地过去。苏杜拉三十六岁那年犹疑着下海与否,依旧奔波在茫茫世间的父亲曾经找他谈过一次,劝儿子不用去外面打拼,跟着他便好。他准备分儿子一个亿,口气之隆重犹如分封诸侯。

    那还是二十世纪,亿级资金的概念连乌塘岛都要被压沉。苏杜拉看着父亲当场掏出一张合约晃动,上面盖有数枚红头印章。父亲说那一笔财富数目之大不可想象——相当于好大一把古老时间。他们一直在争取合适的途径将其拿回,而且就快要拿回了。他与其他人那么多年,就是在从事这项隐秘的事业。这个绝密好消息由他当时的狱友告知。狱友介绍自己进了这个团体,并卖给额度,就是将来分得财富的凭证。

    当然,这几年他也照卖不误,有人没买到,还吵起来了呢。每年年底,他们都要买机票去往大西南一处地方,旅费自理。到了那边大概住半个月,天天开会研究。

    这些年他的所得都花在机票上,支持了航空公司。

    那时候,父亲已年近花甲。这一番描述让年轻的苏杜拉听了差点当场晕倒,更加坚定了下海念头,再没有别的想法,更没有去辨认印章。机票他早就打眼过,目的地大西南,唯有这点是确切的,就像眼前这位老年男子是他父亲一样确切。苏杜拉认为,父亲的一生已经圈禁在梦里了。

    发达以后的苏杜拉,每年给父亲一笔钱。老人家早就乏力,少有进益。母亲更早死心,身体不佳跟在儿子身边。父亲仍旧向西南方向飞,带着苏杜拉孝敬的钱,舱位升级,争取为航空公司多作贡献。直到几个月前,父亲忽然回家,再也不提出门,而后迅速病倒。

    最后一段日子,苏杜拉守在老父身边陪夜,母亲只在日间前来照料。她说,谅他现在也不能乘着夜色飞走。苏杜拉心想,父亲终于不会凭空消失,这架穿越时迷航的老式飞机,没油了,迫降回老家这个简陋的机场。自己守着,感慨他连做梦的油也余额不足。

    按理说老辈人将走,总有些东西要交代,偏偏这父子俩,相对无言。

    第十三日,后半夜,连日在这配备不齐的老屋里,苏杜拉终于累到不顾床铺不适沉沉睡去。苏父竟乘此际长眠,未知几时几分。第二天面对众人只能估摸,这让苏杜拉不免惆怅终生。母亲安慰儿子,他到死不改,终究要趁人不备。

    报丧那天,苏杜拉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事实,归纳起来如下:父亲活得无限任性,视野里,始终悬挂着巨大热气球,随着自身的狂热充进了更多的热气,升到更虚幻之所在,却永远够不着。热气球给了父亲诸人后半辈子荒诞的动力。这再次证明,希望的力量是无穷的,然而希望要先分真假;时间就是金钱,然而……

    苏杜拉后来怀疑父亲最终知道这一切为假。只有假的东西才有毒,让人上瘾。

    葬礼那天,我去吊唁,进门先看到挂在堂屋上方的遗像。定睛看过,苏杜拉没有子承父业却子承父相。照片来自身份证翻印,规规矩矩,想必那一刻老人家被规则压倒暂时忘了热气球,容颜与眼神不失拙朴。拍照时他的目光注视镜头,因而无论如何都迎着看他的人,显出一派坦然,这无意中纠正了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古老魔幻形象。苏杜拉也疑惑起来,以为父亲像架风车自始至终在原地打转。可惜啊,他那么早坐上了飞机,犹如搭上了时间机器,比人家不知快了多少,不过是赔完光阴,赔上其他。

    现在的苏杜拉,手头收购的什物,也有过去的,桩桩件件,实实在在。经常惹得新拾宝客向他求购,出价诱人,抵得上当年父亲承诺的数目。不想他打定了主意,说东西都是当初人家拆建收回来的,既然到他手上,就要给它们安身之所。他打算在乌塘岛上建个博物馆,安放旧物,听起来像安放自己。

    听到这个消息,我也算得到了一种心理平衡。岛上由阿相和阿咸掏出去的东西,眼看捞回来了,面貌相异,本质一样。当水流出去或流进来,水位相等后就是平衡。

   

    乌塘时间的凸显,证明时间终于显现出了普遍性的价值,极少数人垄断的时代随之结束。

    走在乌塘岛,新农村新风貌,如阿曾们所愿,偶尔也有违他们的所愿。

    经过大乌塘村,就会看见公路旁边阿咸的大树,上覆黑色遮阳网。

    与阿咸身边活灵活现的时光储存器相比,乌塘村的阿相作为诸多静态时光储存器的穿针引线人,直接用心眼身手送它们漂洋过海不知所终——现在肯定存在于某一处。

    小乌塘村的苏杜拉,名字由他父亲所取,虽属二十世纪,却有潮范儿。苏杜拉后来上了大学,放假回乡仍不免被称作阿拉。直到变得很有学问与家产的样子,“阿”字再也近不得他的身。那么与生俱来、如影随形的“阿”字,对乌塘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以致一路摸爬滚打甩掉了它。

    在乌塘,苏杜拉、咸总、相老板这三人都与时间买卖这个行当有关,故被放在一起,互相关连。排序上,原汁原味的苏杜拉排在最前面,咸总居中,相老板殿后。

    这种排序是综合社会功用,并不单是职位、财产、相貌、为人处事某一项。当然,据百晓评判,有文化的靠前,只有钱的靠后。

    我认为,对待进出乌塘岛的旧时光所取的态度与方式而言,他们分别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其核心在于,通过他们沉淀了时间本身而后构建了永久的各种物件,通通被腾挪,交叉展演。称量的过程中,定出了各自的价位,据此击鼓传花,形成一锅大杂烩——新与旧、旧与更旧、新与更新,生生活跃了一个时代。

    三人里,苏杜拉之所以列在首位,更多是自觉自愿将大把时间砸在手里。

    如果这三人是拾宝客,刮地皮这顶帽子就只能扣到阿北头上。终于轮到阿北上场了,他的面前一地狼藉。这不是阿北的沦落,而是旧时光的紧俏。这批人的出现,见证了什么叫鲸落鲨掉,什么叫辞旧迎新,什么叫代代无穷已。

    阿北也是乌塘村人,阿相的远房侄子,竹刻艺人。在他手下,竹子的姿态不再局限于篮子、筐子,更多成为艺术品上案头清供。

    有时,他放下刀子,混入人群。回来的时候,手上总会多出点东西,像个出海不会空手的渔翁。

    ……

    作者简介:

    赖赛飞:浙江象山人,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出版过散文集《从海水里打捞文字》《后离别时代》《生活的序列号》等十余部。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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