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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葛小明:刀笔(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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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21-9-28 14:03:08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你的一生未经历所有磨难便中道崩殂,多数情况下,你的家族会被抛弃在废弃的角落,无人问津。既不能当作环保材料二次使用,也不会被捡拾垃圾的老人回收,变换位置,安放,再创造。就这样,你黝黑的芯与你坚硬的外壳,赤裸裸地暴露在世间的某个地方,任风吹,任雨打,任主人狠心为你画地为牢。

    你曾在某个盛大的森林里,怀着一个参天的梦,冲破云端,冲出奴役与宰割的囚笼。你也曾是一个稚嫩的孩童,被粗壮的树干紧紧拉扯着,生怕被路过的风裹挟了下来。天气不好的时候,你将身躯小心翼翼地靠近母亲,告诉她你心里有多害怕。终于,你被某些金属的器物请了下来,一同下来的,还有你的哥哥、姐姐,他们比你粗壮,被委以重任。你的母亲还立在大地之上,为你们做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后,流些眼泪,伤心一小会,继续抚育新的弟弟、妹妹,为你,为这个崭新的世界。你说,那种伤心,极其微弱,接近无痕,但是它真的存在过。

    你被变形,被扭曲,被刷新,被安排了一场场手术,过程难以描述,你也不想再去回忆。终于,你遇到了你正拥有的心脏,那一刻,你复活了,和弟弟妹妹们一样,用陌生的面孔迎接新世界。

    你与陌生的兄弟一起,陈列在文具店里,有时候拥挤,有时候辽阔无比。好事者会用手指在你身上拨弄几番,你滚来滚去,再也没有在枝头时的慌张,你知道,此后终会有人把自己领走。你期待那个人早点出现。你幻想着你应有的位置。

    灰尘慢慢落到了你身上,最上面的部分已有薄薄的一层,你那试图面向天空的脸,因为一个个奇怪的想法而蓬头垢面。你努力翻身,伸长脖子,看到的也只是深沉又静谧到完全无声的天花板,白得发灰的那种。仿佛那是一个无底洞,长时间凝视,会掉进去。你有些恐惧,把头缩了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

    旁边摆满了形形色色的文具,以中性笔居多,你只知道它们的名字,不知道它们是否和你一样经过类似的命运安排。它们极其安静,不吭一声,你知道它们已“死”去多时。多数人会在它们中间挑来挑去,有人看中品牌,有人看中色泽,有人看中粗细,也有人随随便便买一只就走了。决绝的背影,让你想起那个伐木工,起手毫不拖泥带水,又快又准,只一刀便了事。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粗粝的手,虎虎生风,它在一棵树影里挥来挥去,挥来挥去,将一片原本寂静的山谷彻底划醒。不多时,母亲少了一群子女,地上多了一些被随意丢弃的兄弟。

    一个天气乌黑的下午,5点50分,他出现了,带着满脸的兴奋,不知道是因为一天将要过去,还是即将面对崭新的你。他没有像某些人那样,挑来挑去,他准确又迅捷地选择了你,拇指与食指一捏,你就被举了起来。你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那一刻,你仿佛回到了森林,母亲的怀抱里,安全感十足。

    虽然他只支付了一元钱。虽然他甚至都没有认真地看你几眼。

    你没有挤进书包,一路上你在他的手里不曾分开片刻。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将后半生交付了。你是放心的,你知道这是条不得不走的路,可能很漫长,也可能极其短暂,总也没有当时被“请”下枝头那样慌乱了。

    有风吹过头顶,有些不同于往日的声音纷纷传来,你差点没把一簇眼泪挤出来。你感到空气有些湿漉漉的,仿佛母亲就在附近,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风有些不一样,它的温度略高,泥土味略重。你有些兴奋,以为再次回到了森林。

    二

    很快,你再次零距离接触到金属,刀刀入肉。你被削去一层又一层,越往里越白,越往里越接近于你的本心。你无意修炼成佛,所以你没有继续隐忍,在坚持了1分17秒的时候,你微微侧了侧身。尽管执刀者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你,还是割伤了手指。他倒没有叫出声来,只是下意识地缩了缩手,顿了一下。瞬间,鲜红色的液体冲了出来,来自一个十三岁的男孩。

    有那么很小的一滴,落在了你的身上,最洁白的那部分。你没感到疼,这甚至让你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凌晨两点钟的时候,露珠在雾气的氤氲下,慢慢生成。总会有几滴光顾到你,母亲说,那是恩赐,要珍惜。尤其有风的时刻,要抱紧它,你快成年了,不能总是让家里养着……

    男孩做了一生中最快的动作,收手的同时狠狠摔了一下你,或者说是带有某种情绪的抛掷。你在桌面上弹了几下,落到角落的键盘上,动不起来。他走了出去,你渐渐恢复了安静。接下来的几分钟,你内心充满了忐忑与自责,你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你在想,或许不应该那么任性,明明可以再忍一会,明明可以做一个乖宝宝、与世无争。作为他人手中之物,不应该有棱角,你不止一次地告诫过自己。你痛恨你自己,因为你知道,你要为自己的冲动买单,他回来时,不一定要怎么处置你,或许是烧掉,或许是折断,或许把你放在一个无人问津的盒子里,终生不见天日。

    你感到那凹凸有致的键盘上充满了讽刺,那些有棱有角的小方格子想跳出去,想了一辈子,终究被无数次地摁下去,反复敲打,反复挣扎。此时此刻,他们在讽刺你,逞能谁不会,想做英雄,就得有英雄的魄力。你突然觉得他们有些可怜,因为你看到“Enter”和“Space”已经被磨损得泛白了,透过烤漆的裂缝,你看到了他们的骨头,脆弱,腐朽。他们,何尝不是可怜楚楚呢?

    没多久,男孩回来了,他并没有你想象中暴虐,就像初次相识时那样,他用两个指头拉起了“地上”的你,仍旧是一手执刀,一手执笔,小心翼翼地削去了你破旧的外衣。

    三

    你努力地在一张张白纸上游走,遇到感兴趣的点,你会停顿一下,微微走神。你也曾设想把某张白纸捅破,用尽全力,去刺杀,去撞击,去对抗。你知道,这很难了,这些远房亲戚,看起来都如此柔弱,随便一滴水,都可能让他们粉碎。他们一生,都在等着一支笔去涂抹或者捅破。你听说他们曾是大地上的麦子,供养过一大群麻雀。那些鸟儿,贪食得很,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总是爱上这群有芒的麦穗。

    你见过的麻雀,不是这样。他们温和,细腻,充满母性荣光。那时候,在离你不远的兄弟的怀抱里,曾有一家老小短期租住。你记得很清楚,那只母雀,起飞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你知道那是要出门觅食了。甚至在飞出鸟巢的一刻,她会回身望一望熟睡中的婴孩。回来的时候,她仍旧小心翼翼,不同的是,快到终点时,她的翅膀会用力扇动几下,不用太多,那些小鸟便苏醒了。嘴巴张得大大的,不时地发出阵阵饥声。

     有些时候,她会跳到你的身上,简单驻足,可能是中途歇脚,抑或是为了和你简单打个招呼。无须语言的寒暄,她小心地落脚,你谨慎地接着,就足够了。那是一片寂静的森林,众生在日月的光辉里各自生长,相安无事。

    从接触到白纸,你的生活就不一样了,你的情绪容易受外物感染。你先是爱上了画画,在白纸上自由地游走,或轻或重,或浓或淡,或是一匹矫健的骏马,或是几排不太齐整的高楼林立,或是一个十来岁的初中生的梦想。

    男孩的手,细嫩有力,拇指、食指与中指,不停地指引着你往前走。有时候力度不对,轻了重了,结果便不理想,于是你交到了新的朋友。在你看来,他是非常有韧性和耐力的,他总能擦掉你的脚痕迹,无论多么深沉的过去,他走过几次,白纸又会变成白纸。你不知道他的出身,因为他总是沉默寡言,在男孩拇指与食指交错过程中,很快便完成了一次改写。不知道历史是不是这样,被一块块橡皮,反复地修正,白了又黑,黑了又白。

     你也想像诗人那样,用一颗黑色的芯,涂尽所有的不幸。幻想着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肆意地挥舞,游走,彳亍,你怎么着也能分行出一首差不多的诗歌,它没有王维诗的禅定,它热烈,灵动,在零下七八度的世界里有了新的生机。幻想着出现在一场声势浩大的朗诵会上,不一定是什么作家、文人,可以有鸟兽花虫,可以有大唐李白的弟子在场,也可以是牙牙学语的孩童。

    让你无奈的是,你在四线方格本里,规规矩矩地写着abcd。与一张张白纸告别,与一天又一天的作业作战,好在你还有斗志,还能清晰地认清刀痕与橡皮擦,这是值得庆幸的。你知道,世上最悲哀的事情,是不会挣扎,是忘了挣扎。

    四

    你越来越短,开始偶尔被嫌弃。刀不断地削弱你的意志,你慢慢认命,这辈子或许只能这样了。

    早些时候,你不甘心,用最锋利的尖,一次次划进白纸。你甚至在无人的时候,会把头顶的六边形转来转去,会把深绿色的漆褪掉一些。你要告诉这个世界,你是属于天空的,你是属于大地的,你可以被削弱,但是不会任人摆布!无论是HB还是2B,你都可以用6个角指点江山。

    刀的反复出现,让你无所适从,几近沮丧。你高傲的头颅依旧扬着,只是它不再那么坚决,它开始准备后面的事情。这辈子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父辈寄予的厚望,没有完成。你没有画出一副满意的作品,没有写出一件漂亮的文章,甚至连撕碎一整张白纸,你都没有。

    你开始碌碌无为地躺着,偶尔写写画画,不过是附庸风雅,完成任务。你的主人,已经为你带了更多的同类,它们跃跃欲试,这让你想起曾经的自己。偶尔会触碰到你,依旧是那双年纪轻轻的手,依旧是那个喜欢做梦的少年。

     关于梦,你们不会有什么交集吧?他会梦见拥有一所超级大的房子或者世界,会梦见从一棵大树爬上天,在梦里,他有一支神笔马良的笔,无所不能,醒来对你充满了嫌弃。他梦见了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但是不会梦见你。你的梦,最后只有一个,它难以实现,但它支撑着你摇摇晃晃地走下去。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梦,结局都是一样的。

    终于,刀再一次到来,你跃跃欲试,于你而言,这是难得的荣光。不用谁来按住你的脖子,你早已夸张地做了一个向前伸的动作,你多希望,这辈子都能活得果断、干脆。你需要时常蜕变,去旧出新,有时候你也想有所作为。谁又甘心一辈子只做一支任人掌握的、干巴巴的铅笔!

    令人难过的是,有时候我们也会变成铅笔,在不同的纸上写写画画,来来回回,或有宏大的蓝图,或漫无目的。我们是文具店里众多陈列的一部分,即使偶有不同,也会很快被湮没,被抹平。我们受控于形形色色的手,做着违心的动作。我们也曾试图捅破一张张白纸,将真相一丝不挂地揭开,往往,我们最锋利的触角一不留神便跌落在地,粉碎并难以重生。慢慢地,你我都学会了沉默,做一支极其普通又极其安静的记录者。我们的记录,微不足道;我们的抗争,静得出奇。

    五

    刀努力克制,能不出手就不出手,他知道那句“身怀利器,杀心自起”的深意,所以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懂得低调行事。不需要任何鞘来伪装,不需要温柔的形容词前置,他严以律己,处处不与人争,尽最大可能隐藏身形。

    在书桌一角,很不起眼的地方,刀躲了起来,生怕被当成好事者,以莫须有的罪名“处理”掉。事实上,从出生那刻起,他便学会了隐忍,引而不发本不是他的个性。但是祖传的低调,一代代未曾丢失。

    切肉,切菜,切伤手指,切夏天燥热的风,切关起门后的家庭不睦,切世间的种种不公,他都设想过。甚至,他会在无人的深夜,站起身来,向着熟睡的空气狠狠砍去。一刀,一刀,就这样泄掉了自身的负重,不用几分钟,那些所谓的理想与抱负,便被轻轻放下,毫无回声。

    他毅然选择只切一支笔,一支木质的被无数次重塑过的笔。这一生不必怎么轰轰烈烈,惊天动地,把一支笔切得有棱有角,不就是最完整的表达吗?

    他小心翼翼地滑过木质,就像当年在炙热的机器上,他也曾被一双手温柔的抚摸过,生怕变了形状,不好看。每次“出鞘”不过一两分钟,便匆匆收回,继续做一个温柔的低调者。他的“鞘”极其普通,老绿色,细看中间还有些小黑小黑的颗粒,显得很旧。

    那一手执刀一手执笔的人,是个急性子,只需反复两圈,铅笔就削好了。回到家后,他仍旧需要继续完成未尽的功课。

    你是否曾在某个无人对话的深夜,对着一把刀忏悔,或者因为一些未竟的事情而瑟瑟发抖,有时候你放下了手中的刀,是否把心中的刀也放下了。多么希望世间的刀只用来削铅笔,多么希望世间的铅笔都能恰逢其时地遇见一把刀!

    六

    你在单位跟在家里完全不同。在家里,你是刚削好的铅笔,锋芒毕露,想表达什么,就表达什么。你尽可以对灶台的锅碗瓢盆指指点点,你让砍骨的刀深藏在鞘里,跟上班时的你一样。用过的碗筷,你可以选择下顿清洗,或者明天再刷,泡在水里,一天两天的,实在不耽误事情。你可以随意摆放油盐酱醋的位置,炒菜的时候,你想加什么就加什么,想清淡就清淡,想口味重些,倒一大勺酱油也很好吃。对着老婆孩子,你可以自由表达情绪,爱或怒,喜或厌,一眼就能从脸上看个明明白白。

    在单位里,你唯唯诺诺,对着领导点头哈腰,哪怕在厕所里“邂逅”,也得冒昧地说一声“L主任,你尿尿也这么有水平”,云云。令你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你的工作竟是一位刀笔小吏,平时替领导写写讲话稿,新闻稿,年终总结之类。不用几个月,你就在文字海洋中轻松徜徉,你知道哪个词放在哪个位置合适,知道怎样巧妙地植入自己的轻微过失。你所谓的总结或者自我批评,总能在无声的检讨中看见生机且游刃有余,因此你也能偶尔获得领导的肯定,但是大多时候,并不是这样。

     领导执过的笔,你不能执。你用过的笔,领导可以随意使用或者丢弃。他们的一句话,一个表情,就能让你忙碌或者忐忑很久,甚至你的去留,在他们那边,都很随意。有时候,你找他们签字,他们头也不抬,大手一挥,就把自己的姓名挥舞得淋漓尽致。你出去办事正好在上午8:30回来,电梯里跟他们偶遇,你得小心翼翼,解释半天,他们甚至都没有认真听一句。他们不知道,你每天7:30就提前来到了单位,比上班时间早了整整一个小时。


来源:《红岩》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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