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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草白:大湖(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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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21-10-13 15:05:29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个镇上藏着一个大湖。那时候,它朴实、不起眼,甚至有些落魄。每天清晨,我穿过市中心、环城东路、火车站、尘土飞扬的三二零国道,沿途经过水泥厂、饲料厂、养殖塘,抵达镇上的中学。

    寂静、荒僻,像是来到一处野炊之地。

    学校围墙外便是农田,种着毛豆、油菜、雪里蕻、玉米,有成片栽种,也有零星出现在田边地角,作点缀之用。每次总有劳作中归来的老妪,黝黑的脸庞,汗珠在额上流淌,骑着农用三轮车,车上载着毛豆杆子和雪里蕻,与我们在窄路上逢见。那通常是午后时分,我和同事逃出课堂,对着绿油油、黄灿灿的田地狠狠地喘出一口气。

    一开始,我们只在学校的周遭闲走,像孩童那样对着泥土里长出的东西指指点点;也像成人那样,对着一片处于自足状态的土地陷入沉思;或者,干脆就在那暖烘烘的泥上席地而坐,说些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话,一些充满迷信色彩的话。

    那时候,我依然不知大湖的存在,不知这片土地上的稻田、村落、屋舍都围湖而建,我们的学校也在湖边上,此地的风俗、气候、人情都由它滋生。或许,我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由此,总想逃离严肃的课堂,走到蒲公英、马齿苋、灰菜、艾草的边上,走到一些有水的地方,那里——会有更多的蒲公英、马齿苋、灰菜和艾草。似乎有什么迹象表明,田地和树林的那头有什么在涌动着,它的气息属于一个亘古、悠远、寂静的世界。

    通往湖边的路上,我遇见了棉花。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棉花。我当然知道棉布是由棉花做成,棉絮的唯一成分也是棉花,就像蚕宝宝吐丝结茧,最后被加工成丝绸。可是,我并没有在种植着豆荚和瓜果的庄稼地上,看见过棉花像丝瓜、像西红柿、像豌豆那样,被一种锦葵目锦葵科木槿族的植物结出果实来,宛如星辰、雪和白色玫瑰。一朵白花,居然可以成为衣服、被褥的制作材料,成为温暖的来源,成为冬日里的一种庇佑。它不是花,是花蕾状的果实,是奇迹。我蹲下身,双手触摸着那硬质的、微白的、炸裂而出的絮状物,一嘟噜一嘟噜地绽放,很想将它摘下,带回家。究竟要多少朵棉铃才能做出一件衣裳,我想亲历那个过程——将棉花纺织成棉布、再变身为衣裳的过程。在我眼前,好似出现一条道路,从温暖通往温暖,从宁静通往更深的宁静。

    这一切全是由棉花带来,这比后来在异乡亲见牡丹、芍药、苹果树、厚厚的冰雪,还让我感到震撼。究其原因大概在于,它们是在去往大湖的路上遇见的,在一个秘密没有揭开之前,忽然邂逅了另一个。

    无疑,湖就在那边,在田地和林子的那边,在繁星与白色玫瑰花的那边。走过盛开着朵朵棉花的田地,我来到相湖边。湖水扑面而来,像一个大而浑然的圆,占据了视域之内所有空间。透过翠绿的树冠、迷蒙的雾气、一垄垄田地,我看见了大湖。凝白色的水,灰绿色的水,一汪汪跌宕的水。大地上种满了水,水随时可能溢出,四处流淌、逃窜。其实,它们早已淌过隐秘的通道,流到更深、更远的地方,湖水流过的地方长出稻米、菜蔬、水井、屋舍、谷仓,长出清晨、花骨朵、露水、女孩儿,或许还有星空。但悄无声息。

    泉水响叮咚,小溪会唱歌,瀑布激起震天巨响,这样的大湖,却不发出一点声响。只有在此生活、繁息的野禽,轻盈地飞翔,欢乐地啼叫,以双翅击打湖水,湖边的水杉、柳树不得不随之轻摇慢晃,窸窣作响。

    我的家乡也有湖泊、溪流、水库,但人们从不在那样的地方行舟、捕鱼、采菱。此地却可以。他们不仅在湖上行舟、捕鱼、采菱,还住在湖的这头或那头,就像“白云深处有人家”,就像“云深不知处”,湖是他们的隐居地、庇护所。野禽们也住在大湖里,它们在芦苇丛中筑巢、产卵、繁殖,它们想以实际行动告诉人类,一个处于野性生长状态的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湖。

   

    这个镇子,后来改为街道,仍以七星命名。天上也有七星,将它们连起来,呈古代舀酒的斗形。我下载过叫“星图”的观星App。在岛上、山顶和湖边都用过。后来,又悄悄地卸载掉了。我生活的地方,用不着这些。

    当年,在七星镇,或许用得上。

    那是二〇〇六年的春天和秋天。我在城市和村镇之间往返,在大湖和尘土之间切换着时间。我越来越不满足于穿过泥泞的庄稼地(有时候,并没有棉花),只看到湖的一角。我想看到更多的湖,处于不同光线下的湖,白色的绿色的湖,温暖的冻裂的湖。湖的呼吸、吐纳,湖的自我更新,我都想知道。

    兴星路南北走向,将整个镇子,将沿街散落的饭馆、台球室、小卖部、五金店串联起来。我们去得最多的是饭馆。小镇的厨师将大湖的馈赠物端上餐桌,湖里的螺蛳、游鱼,湖边的马兰头、荠菜,以及湖上的光影、空气,皆为鲜美之品。从饭馆里出来,我们步态微醺地走在兴星路上,春天的阳光和风一起来到我们身边,簇拥着我们,到湖边去,到湖水的涟漪里去。

    大湖也在发出召唤。

    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种感觉。我们兴冲冲前往的地方,好像不是某片具体的水域,而是多年来深深畏惧的所在。

    六岁那年,我从湖边走回家,梦见湖是个窟窿。

    九岁,深夜,有人扑通一声,掉进湖里,好似蒲瓜掉落水中。

    之后几年里,还是在湖边,那些人走得太快,把自己弄丢了。

    好多年里,我们被告诫要远离湖,远离漩涡,到坡地和山上去。

    ——那些湖不是大湖,只是一个个椭圆形的水库,深绿色的水停驻在山脚下,绿如翡翠,安静,没有涟漪,也没有浮沫。只在干涸期开闸放水时,才哗啦啦往下流,倾泄一空,使得湖底四脚朝天,毫无秘密可言。

    那个春日的午后,阳光和风酿作空气里的醇酒,白云在头上天真地应和。我忘了告诫,拨开人群,由街道走向大湖,由闹市去往水边。脑海里已经有了湖的身影,湖的风姿,那是往昔岁月里所见的湖,大山怀抱里的湖,无知无觉的湖。

    可相湖并不是这样,它太大了,甚至我疑心,私底下它还在不断地生长、扩大、漫延。湖水漫溢的地方,堤岸和水草做了让步,甚至田地和屋舍也在后退,给它让出位置。我感到恍惚。湖的表面缓慢、宁静、不动声色,可我分明觉得它在移动、扩张,有朝一日,它将离开湖岸,离开大地,向着远方奔流而去。

    平静的水下,早已暗流涌动。

    就像北方大地,厚厚的冰层下,有水在流,有鱼儿在游,没有阻碍,没有挽留,一切都在奔向归途。

    看不见的大湖底下,到底有什么呢?我想起千岛湖,在那下面,埋着可不止一座城池。我总是对这样的事情感到震惊。多少年过去,湖底的屋舍里,还亮着灯吗?浸没在水里的青山又发生了何种改变?铁器已然生锈了吧,镜子里再也不能照出人影,都说明月照万物——可它能照见深邃的湖底吗?

    大湖总是与大地相依相傍,就像日月星辰,清风明月。它们一直在那里,永远在那里。可是,许多年前在西北旅行的时候,我明明看见一条河流在眼前瞬间消失了踪影。早晨看见的时候,它还好好地流着,哗啦啦地流着,到了黄昏,那些水就被大地收走了,说没就没了。或许,它们只是换了一条河道,流到黑暗的地底深处去了。

    通往相湖的路上,我看见很多水井。房前屋后,有废弃的,有仍在使用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站在井台边,怯生生地打量着井里的自己,脑袋探过去,又缩回来。他看见了什么?过去,在这个镇上,人们在炉灶上做饭,从井台里汲水,从那里舀出一桶桶白花花、甜津津的水,凉爽的水,冒热气的水,怎么也舀不完。它们来自大湖的内心,大地的深处。

    在七星,大湖分明是大地跳动的心脏,而密布的河网,则成了人体静动脉及毛细血管。在大地的内部,一切都是通畅的,从这里到那里,没有限制,没有障碍,全都流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二〇二一年,三月二十七日,我再次来到相湖之畔。

    这次,我坐船进入湖心。

    我们的船从湖边向湖心驶去,岸上的楼房、树木一一退去,对岸的一切并没有因此拉近。它们仍在对岸,仍是远的。我们的船被水包围,前后左右都不沾边儿,野鸭成了唯一的近邻,我们的船想接近它,它却回以尴尬的叫声与慌乱的飞翔。它只想逃离。四周都是水的领地,野鸭的平原,不是我们的。大湖的水肥,岸上的枝叶还在新绿的幻觉中,我们真不应该来到湖上,湖是烟霞和滚石的乐园,游鱼和螺蛳的道场。

    可我们已经在了,在大湖上了,由水托起船,由船托举着虚空。这一次,我们换了观看视角,看树木长在无边的虚静里,看人类呕心沥血建造的房子置于水的倒影之中,只有天光与云影徘徊在湖上,离我们近。如果是在夜里,那便是繁星与湖光共处一室。如果是下雪天,那便是湖光雪影照人心。

    有一种说法,湖是由天上美玉坠落人间而成,它是梦幻,也是财富。农耕时代,关于水权的争端从来没有停息过。在我的家乡,尤其是干涸季节,水成了所有愤怒和焦虑的来源。从湖水到溪流再至灌溉渠,水在奔跑,流量逐渐减少。那些陷于挣扎和裂缝中的稻子,又没法跟着水跑。它跑得太快了。浇灌不是它的目的,奔跑才是。为了让水驻留下来,人们可谓费尽心机。灌溉渠是为了中途截取水,成立水的分公司。水车与水碓的发明是为了让水改变流动法则,从低处引向高处。而大大小小的水利工程,则是在大地表面垒造起水的仓库,水的旅店以及水的栈房。

    当炎热、缺水的季节来临,人们夜以继日地蹲在水边,护卫着它,防备有人盗取它,私自占有它。水是灵芝仙草、神丹妙药,可以拯救濒临干枯的禾苗,让枯槁的焕发生机,让奄奄一息者起死回生。我见证过农人们由水而起的争端,剑拔弩张,充满绝望者的凄凉。那是一个由水主导的领地,离水近,便是离食物和财富近。

    现在,我们的船行驶在大湖之上,再也不必担心这些了。

    所谓湖,便是四面都有陆地包围的水域。此刻有那么多水,无法被丈量的水,永远也不会枯竭的水,予求予取,应有尽有。少年时代,目睹过菩萨面前祈雨、烈日晴空下等雨以及为守卫水资源剑拔弩张,当看到大湖的刹那,心里感到莫大的安慰。在这里,再也不会湖底裸露、四脚朝天。

    这是真正的湖,一个大湖,近乎完美的湖。

    相湖,它的水域面积有一百三十公顷,相当于一百三十万平方米,如果说一间人类的平房占地一百平方米,那么在相湖,这个水的圆形剧场上就可矗立一万三千间房子。我无法推算这个数字到底有多大,水波的颤动会不会让它成倍增长,就像一个数字的平方或立方。我只知道,一个人心里一旦拥有大湖,她的生命便再也不会枯竭。

    这些无法用尽的水被湖储存起来,成为大地的风景。四面八方而来的人,围拢在它身边,在此凝望和沉思。我想起有一年,在异乡,夜晚的森林里,燃起篝火,素不相识之人围着火堆跳起凌乱的舞步。舞会之后,我们结伴而行,迈着畏怯的步子,去往黑暗森林的腹地,准备迎接命运熟悉的颤栗。

    还有一次。少年时,某次春游去往一个叫“小西湖”的湖边。我们站在一排竹筏上,身体哆嗦着,缓缓驶入湖心。我很怕自己如石块坠入湖中,一沉到底,湮灭无踪。被传说和谣言所笼罩的湖,是深渊和无底洞,让人畏惧。我很想接近竹筏底下的水。事实上,它们已经流过竹筏,流到我的脚趾缝里。它或许是凉的,也有可能纯属惊吓过后遗留的心理记忆。因为,每次去湖边,总有人告诉我,湖底淤泥里藏匿着水鬼,是溺水而亡的人变的,试图将犹疑、张望的人拖拽下水。

    水是危险的。

    千万不要靠近。

    我总后悔没有蹲下身掬一捧那时候的水,竹筏下清可见底的水,少年之水。我不是想保存它们,事实上,没有任何容器可以留住它们,除了大湖和大海。

    此刻,船将我带至湖心,圆形湖面中最安详、最神秘的部分。

    我又在水上了。如果会泅水,大可以跳进水里,与水亲密触拥,感同身受,那定然是奇妙的旅程。人无法进入一座山川、一块石头的内心,却可以与水同声共气。人类的胚胎时期便在水中度过,整个地浸没在水里。后来,与母体分离,与水分离,信任瓦解,恐惧滋生。我还能想起童年时,某个夏天的傍晚,我在一条僻静的溪流里,找到与水共存之感,宛如浑然一体。那一刻,我想象自己是一支摇曳的水草,一条青涩的游鱼,一粒藕色的沙石,如果融化了,消失了,便化作水,化作水里的游鱼、沙石、水草。万事万物都是水的一部分。

    ——那种感觉终将是昙花一现。

   

    短暂的教书生涯结束后,好几年,我不再来相湖之畔。

    我去往别的湖泊、大海。

    有一年,我来到高原之上,岷江的发源地。那是去往九寨沟旅行的途中遇见的,大巴车停在一处高地上,有人指着远处的山谷,白茫茫的雪峰,对众人说,看,那就是岷江的源头。

    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江河的源处,它不再是地理书上抽象的知识点,可有可无的地理名词。它让我将一条河流的全貌重新想象了一遍,一张清晰的水图因此被勾勒出来,随即又被飞溅的水花打乱。

    很多时候,一条河,流着流着,便流到山体内部,流到地底下,流到谁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了。但它仍在流着,昼夜不息地流着,它的每一处停顿、隐匿、拐弯都有其应遵循的轨迹,都让人触目惊心。我想学习一条河流的旅程,从发源地到奔流入海,河流所经历的一切,我也想经历。有一年秋天,我如愿来到黄河边,抵达时,已是傍晚时分。昏暗中,河水滔滔,发出咆哮声,像有千万支乐队在演奏。我驻足芦苇丛中。天色暗淡,风声四起,水的喧嚣却不见减弱。仔细辨认那声音的洪流,杂杂切切,似乎涵纳了人间一切声响。那一刻,我竟忘了自己所为何来。如此熟悉的场景,仿佛在哪里经历过,此刻不过是为了确认。大风里,将手中的孔明灯燃亮、放飞,似乎是唯一可做之事。我一松手,它便飞了出去,慌乱,跌跌撞撞,像一只受困的大鸟,获得自由后,一路追随着奔跑的河流而去。天上,地面,两股力量搅荡在一起,彼此对照,、呼应。孔明灯很快从视野里消失,或许是熄灭了,坠到荒野里去了。我一阵揪心,想起《呼兰河传》里的河灯,灯光使得河面发光,又有天上的月亮照在水上。它沿河而下,一路漂流,直到彼岸。

    我的家乡没有放河灯的习俗。

    他们会在祭祀的夜晚,将红色蜡烛插在热气腾腾的米饭上,诵经声嘹亮,烛火发出暧昧的、跳跃的光芒,照亮昏暗的楼板、蒙尘的戏台,宛如群星闪耀。

    那样的夜里,河面也熠熠生辉,水光与月光,层层叠叠,奔流不息。

    一切都在流逝、奔走,前仆后继,没什么值得悲伤。

    大地之上,白马夜驰,大河奔跑,而湖泊更像生命的休憩,旅途中的驿站,在赶赴大海的邀约之前,它让自己在低洼处安顿下来。

    我们总是走在去往大湖的路上。

    它们是七星镇的相湖、西藏的纳木错湖、淳安的千岛湖以及家乡石马村里的“小西湖”。它们叫什么并不重要,不同的地域、海拔都有湖,任何气候都能孕育湖,有了湖,便有了缓慢、清澈、宁静的力量。而且,它们迟早会蜕变成一片真正的海。

    这些年,从我身上陆续脱离的事物,那些热情、虚妄、傲慢、忧伤,都随流水,去了远方。我站在岸上,目送它们离去。

   

    那段因疫情而全民隔绝的日子,我频繁逃离,去往相湖之畔。

    在此之前,每一年,当大地刚刚透露春的消息,出门的念头即刻涌上脑海,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相湖。它离我太近了,似乎转一转念头,就能够抵达那里。有时候,我只在那里停留十五分钟,、半小时,似乎如此便能获得喘息和满足。

    它不再是当年我在镇上教书时遇见的湖,我总觉得它们是两个湖,出现在不同的时空场景里。它变得更大了,一望无际,树木参与了湖的建设,成为湖的一部分,把湖水的范围拓宽。还有房子,不断出现的楼房长在湖边,将湖围住,使得湖面又变小了。有太多的迹象表面,这世界变了,但湖还是湖。我不时出现在湖边树林里。当季节出现变化,树木开始落叶,枝条上长出嫩芽,花朵大面积绽放,我就让自己出现在那里。

    有一年冬天,下雪了,我也去了那里。我走在湖边林子里,踩着林地上的积雪,整齐、挺拔的水杉密集地排列着,延展开去,造成视域上的纵深感,变硬的积雪又给人一种艰难行走的感觉。我感到自己来到另一个世界,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排列的世界。下雪让湖水远离楼房、汽车、高压线、人群,接近湖的本质。我喜欢那个时候的相湖,在湖边看见积雪的各种形态,就像见到梦寐以求的风景。

    没有雪和湖水可看的日子,我坐在窗前看唯一的无患子树。这种树木常植于庭院或古寺里,无患子,意为无忧无患,佛经里提到的“一树一菩提”,可能就是它。最美的是三月底、四月初,绿叶星星点点,一点点冒将出来。春光下,浅绿和嫩绿层层相叠,虚实相生,越来越明亮、清晰。新叶绽放的同时,无患子果一颗颗次第坠落。在此之前,每年的十二月底至三月初,枝上除了桂圆似的果子,都光秃秃的,叶片全无。

    我忽然想起,湖水在每个季节定然是不同的。

    美国作家梭罗目睹过它的变化轨迹,他在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镇的瓦尔登湖湖畔,生活了两年零两个月。他一生中所有的时间,可分为湖边的日子与离开湖的日子。前者对后者的影响,旷日持久,无法揣度。在我的生命中,迄今为止,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城市里度过,对日日相伴的商场、超市、饭馆,甚至美术馆、电影院、剧场,向来缺乏心灵上的感应。它们都是室内空间,都被某种建筑材料所占据,没有变化,不会生长,充满着单调与荒芜的气息。

    比起一块杂草丛生的无名之地,琳琅满目的商场更让我感到生命本身的匮乏与荒疏,或许与画面构成有关,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地方,总是很难获得心灵的共鸣。比如,地铁、公交车以及摩天大楼,肯定比不上冬日旷野里,一棵枝叶凋零的大树。心灵向往的是湖畔、溪边、树林里,物理空间里的空旷之地,更多的草木植被,更多的光影变化,更多的真实存在,每样生物都在自己的角色之中,面临各自的选择和境遇。

    很多年后,我重返少年时游玩的湖畔——“小西湖”,那里已然成了资本追逐的场所,各种水泥设施、塑料产品、塑胶跑道,一应俱全。当自然成了景区,湖泊成了打卡地,人们对自身所处的危险境地越来越缺乏清醒的认知。我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在少年的湖边,我察觉出湖水散发出的不安气息,但这种感觉只在我心头闪了一下,便消失了。

    下次返乡的时候,我大概还会去那里。

    湖水太美了,人们走着走着就会走到那里去。

    十六岁之前,有很多时间,我在一条河边度过。这之后是旅途中大大小小的湖泊、溪流、池塘、泉水,以及海。

    如今,相湖成了离我最近的大湖。这样的事实就像一个梦幻,难以置信。我看见湖水,湖水或许也看见了我。可对于一个真正的湖,我又能了解多少。湖的出现是奇迹,也是确信。上天从所有的水中取出最安宁、最洁净、最虔诚的部分,摆在我们面前。

    它成了湖。

    一个真正的大湖因此形成。

    作者简介:

    草白,一九八一年生。作品散见《山花》《天涯》《钟山》《作家》《十月》等杂志,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等杂志选载,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等。出版作品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等。


来源:《野草》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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