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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关于技艺,关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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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21-10-18 09:43:01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章本天成”的“天成”中包含着完成这篇文章之前大量的技艺训练,它的前提是“写下”之前的“胸有成竹”,那种随意和轻松需要落笔之前的“成竹”做支撑。“内容远比形式重要”这一点也是我愿意强调并且会一直强调下去的,但在我看来,它不包含对形式和技术的否定,而是比重和平衡,避免文学变成仅有花样的塑料花。

技艺是文学的基础,没有技艺就没有文学。尽管这未必是共识,在我们习惯的文学评判中,似乎更信任“文章本天成”,“天工忌巧”,似乎更相信天才不需要技艺训练,他们只要放纵性发挥自己的才情就足够了,更相信随心所欲地写下和突来的灵感……或者,以“道重于技”“内容远比形式重要”来否定技艺。

我不会轻易地否认这些说辞中的某些合理性。但,我更愿意强调,“文章本天成”的“天成”中包含着完成这篇文章之前大量的技艺训练,它的前提是“写下”之前的“胸有成竹”,那种随意和轻松需要落笔之前的“成竹”做支撑。“内容远比形式重要”这一点也是我愿意强调并且会一直强调下去的,但在我看来,它不包含对形式和技术的否定,而是比重和平衡,避免文学变成仅有花样的塑料花。希望闻到花香从来不是忽略甚至敌视花形、花色的前提条件,内容和技艺之间的关联也从来不是有了A就得舍弃B,而是需要相得益彰、相互裨益,它们之间是一种互为表里的融合关系。

列夫·托尔斯泰说过,任何一种诗作的价值都取决于三种特性:1. 作品的内容:内容越有意义,即对人生越重要,作品的品位越高;2. 通过与此类艺术的技巧而获得的外在之美;3. 真诚,即作者对其所描写之物要有真切的感受。或许,我们需要承认形式属于“外在之美”,但它却是列夫·托尔斯泰所提到的另外两条的重要保障:它保障你所言说的内容能够更为完美有效,更有直击人心的力量;它保障你的言说在阅读者那里获得共鸣,感受到你的内在真诚,同时让他有一种“身临其境”和“感同身受”。

在我《小说创作学》的第一堂课上,我总是习惯和我的学生们重新“复习”一篇小学课文《卖火柴的小女孩》。我和他们一起回忆:这个小女孩,先后划亮过几次火柴?都看到了什么?假如,我们调整一下顺序,打乱她先后看见的顺序,把A换到B,或者把B移到D,看看行不行,还有没有这样的效果?或者,我们让小女孩一路“看见”的都是发光发热的事物,譬如蜡烛、火炉、篝火、可取暖的油灯……这样“消耗”小女孩的火柴可不可以?她先是看到了奶奶,然后看到蜡烛,你的阅读感受是怎样的,会不会有情绪的提升?如果先是看到了奶奶,这篇小说后面还能接什么才能更有打动的力量?我们也会从细节处追问:小女孩被冻死的“这一天”可以是任何一个寒冷的冬日吧?安排在平安夜和安排在圣诞夜,效果上又有什么不同?在奶奶和母亲之间,你倾向是让母亲出现还是奶奶出现?母亲为什么不在这篇文字中强化,而接走小女孩的却是奶奶?当然还有更细的:小女孩为什么不回家?我们先设计小女孩回家的理由,大家尽可能地多想,然后再看,我们想到的这些理由是不是作家早已想到了,然后他悄然地“堵”上了小女孩回家的路,而且没有落下任何一条……

《卖火柴的小女孩》可以说是一个简单故事,它似乎没有多么重的技巧痕迹。然而,一旦我们细细追问,它的技巧性就会慢慢地“显形”,显露出它的严谨和巧妙。我也会和我的学生们继续寻找另外的小说来如此拆解,譬如《老人与海》《鹰溪桥上》,电影《小鞋子》,然后是更现代的、更有技巧难度的小说……我们会从中发现一些作家们暗暗遵从的“艺术规律”,这样的艺术规律对于小说的完成,对于魅力的提升和说服力的提升起着巨大的作用,它的有无直接关联着小说的优劣。有学者说,作家们在写作的时候可能也并不清楚某种艺术规则,但他在完成的过程中其实暗暗地符合了那一规则。没错,的确如此,有些作家也许未必特别认真地“打量”过某些技术方式,但在他追求完美的心中,那些技术规则其实已经深入骨髓,他的经验会让他做出适合的、恰当的反应。

技艺是文学艺术魅力感的重要体现部分。同样的母题用不同的技艺方式来表达,它们所获得的阅读感受是很不相同的,甚至会有极为巨大的分别。有时,技艺能力的高下会决定一首诗或一篇小说的高下,即使它们要说的是一件事儿,一样的道理。或许可以说,我们的古典诗歌在主题方面的相似度是非常高的,很多都是对时事时局的观照,如时光流逝终成蹉跎的吁叹、命运错位的感慨、怀才不遇的痛苦或错失良人的痛苦等等。上千年的时间里,我们不断地“复刻”这些母题,然而,中国古典诗歌的璀璨感恰恰是因为它们往往以不同的艺术方式而说出来,是技艺使它们有了自己的独立和卓越。

对于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来说,技艺是更重的需要,读者能不能一直读下去并时时感觉阅读的快感、幸福和耐人寻味,往往是对作家技艺能力的考验。如果匮乏技艺,即使要言说的话题足够深刻宽阔,也不能保证阅读者会在一大堆的蜡中嚼出牛肉的香来。在课堂上,我也曾和同学们分享《荒凉山庄》和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分析:“《荒凉山庄》有三大主题线:1. 围绕庄迪斯诉庄迪斯这桩冗长枯燥的讼案展开的大法官庭主题,其象征为伦敦的浊雾和弗莱特小姐的笼中鸟,律师和发疯的当事人是这一主题的代表人物。2. 不幸的儿童,他们和自己所帮助的人之间的关系,他们和父母的关系的主题。这些孩子的家长大多不是骗子就是异想天开的怪人。最不幸的孩子要数无家可归的裘,他在大法官污秽的阴影中长大,又无意中推动了神秘情节的进展。3. 神秘主题。戈匹、塔尔金霍恩、勃克特这三个侦探和他们的帮手一个接一个地跟踪着一团浪漫的疑云,一步步追查出不幸的戴德洛克夫人的秘密,她曾未婚生下女儿埃丝塔。”狄更斯全力以赴表演的戏法就是平衡这三个球体,把它们轮番抛掷到空中又接住,协调着球体的起落,玩出连贯的花样,使这三个气球升到空中,又不让绳线缠结起来。如果没有精湛的技艺保障,狄更斯是无法完成三个主题交融并进的,它很可能会在半途塌陷,就像我们太多技术不过关的长篇小说那样。我们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让人着迷仅仅是因为它的深刻主题吗?不是的,它们的主题或许可以在其他小说中见到,真正让我们着迷的是它们的写作方式、语词方式以及那种对时间顺序的多重调整。是他们,使每一天的日出和日落,穿过多年的旧鞋子都有了准确而令人惊讶的感受,进而引发我们的思忖。

好吧,既然谈到了《百年孤独》,我就谈一下我和同学们在课上所做的游戏。有学生提及《百年孤独》的最后一段,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在解读完羊皮卷上的文字,接受其命运的“那种平静”。她自问:这种平静接受,是心死,是反正也抗争不过的绝望,还是一种世事不过如此的安然?然后,我们开始游戏:如果是我们拍一部《百年孤独》的电影,如何处理这个镜头,这种所谓的平静?我提供的设计有两个:一、近景,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将双手攥紧。他将羊皮卷用力地攥在手里,丢进自己点燃的火焰中。然后盯着火焰,看着羊皮卷变成灰烬,和别的另外的灰烬成为同一颜色。他的脸上,似乎有泪水的出现。——平静,也是可以用激烈来表达的。二、中景和远景。奥雷里亚诺·巴比伦缓缓推开羊皮卷。这里,房间里原来用做炼金术的一个圆形器皿突然地掉了下来,滚动着,滚动着。它一直滚到奥雷里亚诺脚下。奥雷里亚诺出脚去,这个圆形的、已经变得不那么规则的器皿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然后滑向……之后,我的学生孙静的设计是:奥雷里亚诺将羊皮卷随手扔掉,任其被一阵飓风随便刮到了什么地方。他的神情是那么淡漠,他的心从未像现在这样安宁,他向后径直躺在了被毯子裹着的阿玛兰塔·乌苏拉的身旁,享受着这份独有的陪伴与孤独感。这时,饭厅仿佛传来了一阵遥远的钢琴声,奥雷里亚诺的目光透过颓败没落的饭厅看到了一场盛大的舞会:优美而充满活力的人们,在一架自动钢琴下翩翩起舞。人们脸上热情洋溢的笑容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孤独与衰颓的气息将随着这架自动钢琴欢快的乐曲一直循环着,永不停歇。学生梁静雯的设计则是:一、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划破手指,在自己的额头画下代表家族血脉的血色的十字刺青,从遥远的记忆中搜寻到上校曾用过的手枪,里面那一颗不曾要了上校性命的子弹在枪膛中保存完好。奥雷里亚诺·巴比伦没有丝毫犹豫地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枪,可是并没有子弹飞出。他的双眼通红而湿润,他再次对着羊皮卷扣下扳机,历史在多次的眷顾后,终于在羊皮卷上留下了一个弹孔的痕迹。奥雷里亚诺抬头,看到橘红色的球状物体迅速飞过,他缓缓地放下了拿枪的手臂。二、奥雷里亚诺·巴比伦把手放在羊皮卷上,他感到沸腾的文字和微微发热的羊皮卷正在快速地冷却、凝固、变硬。他闭上眼,神圣而不可抗拒的感觉正如书中所记载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初次见到并触摸冰块的那个下午。他拿起那已经无比坚硬的羊皮卷,怀着对冰块崇高的敬畏睁开眼时,发现手指尖那冰凉的触感并非是冰块,羊皮卷已经变成了刻有透明字迹的玻璃镜子,反射着令人战栗的光……这里的设计都包含着技艺的成分,是为了“更好表达”而完成的,而寻找更好表达的游戏性也包含着几乎无尽的快乐,她们让一个静止的情节变得生动多样,甚至有意识地“模仿”了马尔克斯的语言方式,尽可能与《百年孤独》中的叙述风格相“贴近”。而这,难道不是文学学习的一种本意吗?

来源: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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