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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李修文《纳投名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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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21-10-27 14:22:44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纳投名状

李修文

    是的,在囫囵着看过了《薛刚反唐》和《水浒传》以后,不可抑制地,他突然想要一个或几个结拜弟兄,虽说他还年岁尚小,但是,他知道,这世上的路,并不好走,也许,有朝一日,他也走到了瓦岗寨下,又或来到了野猪林中,当他落魄和遭难,甚至命不久矣,偏偏在那时,他过命的结拜弟兄飞奔而至,救他出虎口,给他以性命。以上种种,果能在他的身上和脚下实现,那该是多么大的福分与造化?只可惜,这一切于他都是痴心妄想—在他被寄养的这个小村庄里,他还远远谈不上有什么朋友,要是哪一天逃过了挨揍,他便已经感到足够幸运,所以,尽管他的身体里无一日不装满了和人结拜的愿望,可是,思来想去,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藏住了它,自始至终,他守口如瓶,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他当然不甘心。那段著名的结拜词,那段他渴望自己堂堂正正说出来、甚至喊出来的结拜词,每隔几天,他都要在心底里背好多遍:“我等兄弟,自愿结为八拜之交,自此之后,白首同归,深情厚谊;生死不渝,情同手足;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诛!纳投名状,结兄弟谊;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祸福相依,患难相依!”时间长了,想要一个或几个结拜弟兄的念头几乎令他疯魔:村庄里有好几对结拜弟兄,终日里,他就像是一个密探,鬼鬼祟祟地跟随着他们,看着他们下田,看着他们喝酒。只不过,越是靠近他们,他的心里就越难过。村口那座破败的土地庙,但凡有人结拜必会在此歃血为盟,他一个人,跪倒在破败的神像前,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就好像,两旁的虚空里,真真切切地存在着跟他一样跪拜在地的弟兄。

    幸运的是,最终,上天自有安排,给他送来了结拜弟兄—那是刚刚入冬时一个远赴别的村庄看露天电影的夜晚,电影散场之后,他跟着人流返回自己栖身的村庄,跟既往的每一天一样,只要置身在队伍中,他都乖巧地走在最后,唯有离人群稍远,他才心安,他才会不断地庆幸自己又一次逃开了可能的拳脚抑或更多的横祸。只是这一回,他失算了:两个村庄之间,横亘着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木桥,当他赶到河边,那座木桥好巧不巧地竟然垮塌了,看着河对岸的人流喧哗着完全隐入黑暗,再听着喧哗声越来越远,他慌了,意识到大事不好,赶紧大着胆子面向对岸大喊了一声,但是,没有人听见他的喊声,黑黢黢的旷野上,独独只剩下他一个人。而此地不是他处,楚墓林立,那些埋伏在黑暗中的高坟大冢,持续地被不时穿梭飞舞起来的磷火照亮,时而依稀可见,时而又消失不见,当它们消失,就好像是一场阴谋拉开了序幕。说话间,独独只面向他的撕扯与吞噬,便说来就要来了,如此这般,他又岂能不被它们吓得魂飞魄散?他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再往四下里看,干脆硬着头皮下了河,瑟缩着,战栗着,游到了对岸。

    河水太寒太凉了,短短几分钟,他就像是游了一辈子。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想到,等他上岸,将他深深罩入其中又使他全然不能动弹的,并不是一阵紧接一阵的寒战,反倒是委屈和伤心:不要说结拜弟兄,当他呼喊,旷野之上,恐怕连一个听见他喊声的人都没有,更不要说有人也来扯着嗓子呼应他。如此遭际,难道要贯穿他在此地的整个寄养生涯吗?然而,倏忽之后,他的委屈和伤心都要让位于巨大的恐惧:往前走,依然是高坟大冢,其中的一座,据说是十里八乡最为鬼魅的所在,每逢风起之夜,那座坟冢里就会彻夜响起厮杀之声,听上去,就像是厉鬼们在缠斗,又像是死不瞑目的将军在地底唤醒亡魂,再一次展开了杀伐征战。可偏偏,唯一一条回到村庄的路又必须经过它,所以,当他捂紧了胸口,一步步迟缓地走到那座坟冢之下,再睁大眼睛辨认眼前影影绰绰的道路之时,他分明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由不得自己了,他明明还想横下一条心往前走,可是,他的身体,却只想后退、转身和撒腿狂奔,又偏偏,如同谶言示现,如同专门为他准备的,北风骤起,那传说中的厮杀之声说到就到,一声声,迫向了他的耳边。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退路,他只能捂住耳朵朝前走,然而,那些从坟冢里传出来的声响却越来越诡异:厮杀之声渐渐退去,哭泣之声蓦地响起,一旦响起,便无法收拾,迅速地变得广大无边,就好像,有人站在风口里哭,有人蹲在屋檐下哭,有人一边跑一边哭,有人躲藏在成堆的尸首里哭,抽泣,呜咽,乃至号啕,起起伏伏,永无休止……不知不觉间,他又站住了,他也想过干脆不再捂住耳朵,去正视眼前的坟冢,以告诉自己,那些诡异的声音,不过是风声连通和贯穿了大大小小的好几十个盗洞,剩下的一切,全都是自己的幻觉。然而,他做不到,当他刚刚找到一丁点几乎被恐惧撕成了碎片的胆子,去正视坟冢,却又慌忙闭上了眼睛:是的,他害怕厉鬼们会在顷刻间从那些盗洞里飞奔而出,挡住他的去路,叱问他的姓名,再夺走他的魂魄。

    就在他不敢向前又不甘退后的时候,西天诸佛保佑,竟然给他送来了这险恶夜路上的同伴—先是一阵清晰的狗吠,他被吓得身体一震,然后,他便看清了它,又认出了它,在此地,它实在是太有名了:每逢入夜,假如有狗吠叫起来,远处又传来吠叫的回声,那么,这条狗多半会以为自己得到了同伴的呼应,于是接着吠叫,要不了多久,这条狗就会知道,这世上并没有多少与之呼应的同伴,那些呼应,不过是回声,也就不会再继续吠叫了。唯独眼前这条狗,差不多每天夜里,都要和自己吠叫的回声战斗到后半夜,回声不停止,它的叫声便不会停止,如此,众人便叫它疯狗,实际上,照他看来,它不过是一条笨狗。现在,它竟然视坟冢与哭喊声为无物,雀跃着突然现身,不近不远,与他平行,又一路吠叫着奔向村庄;继而,在正前方的昏暝之中,他听见有人在说话,愣怔了一小会儿,他如梦初醒,发疯似的往前跑,追上了说话的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此地远近闻名的一个疯子。那疯子,实在是个人物,别的疯子一旦清醒了,就生怕旁人说他是个疯子,他偏不,他偏偏逢人便说,自己正是那个传说中的疯子,再看着别人落荒而逃,他却哈哈大笑。那疯子,可能跟他一样,也去看了露天电影,又在返回的人流里掉了队,这才落了单。此刻,那疯子显然正身陷在疯狂中,神情呆滞,视坟冢与哭喊声为无物,更视他为无物,一边缓慢地往前走,一边自己跟自己说话,但是如此甚好,他轻悄地跟上了那疯子,就像靠上了一堵巨大的挡风墙。

    并没有走出去多远,他便知道,这难以为人道的一夜,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先说那条狗,虽说一直都在雀跃飞奔,又吠叫不止,可是,只要看见他走慢了,它便折返回来,重新和他并排,重新开始飞奔和吠叫,就好像,它没在乎过他,又时刻在乎着他;还有那个疯子,仍然在自己跟自己说话,时而低声细语,时而激烈地争辩,然而,不长不短,他们两个之间,一直只相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够了,真的够了,就这十几步,他便可以专心地去听那疯子的嘴巴里呼喊和嘟囔的究竟是什么了,至于那些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拽出身体的恐惧,则正在离他越来越远,直至他全然想不起来。渐渐地,他们三个,离村庄越来越近,也就是在此时,在他已经可以清晰看见村口那座土地庙的时候,猛然间,他差一点便要落下泪来,那句结拜词,对,就是那一句,“纳投名状,结兄弟谊”,被他记了起来—虽说人狗殊途,虽说疯子与他也在殊途,可是,这难以为人道的一夜,这再三的并排和若即若离的十几步之远,何尝不是将结拜词兑现的投名状?既然如此,那么,他们,说的是他和那条狗,还有那个疯子,岂不正是上天自有安排的八拜之交?

    既然如此,还等什么呢?他愣怔和旁顾了一小会儿,当即便下定了决心:冷不防地,他奔跑着越过疯子,再越过疯狗,气喘吁吁地推开土地庙的门,二话不说,面朝破败的神像就跪拜了下去。是的,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不在他时,就在此刻,他便要和那疯子还有疯狗义结金兰,没有酒,没有可供滴血的公鸡,都不要紧,他有一具可以用来磕头的身体,而这就够了;更重要的是,规矩却非讲不可,举手投足,都要对得起“结拜”二字,所以,他端正了心神,将那段他背诵过无数遍的结拜词默念了一遍,这才开始磕头,一个,两个,三个,三弟兄,八拜之交,他算得清清楚楚,当然就把二十四个头磕得清清楚楚。头磕完了,他的身体,也被欢喜和安定充满了,这才从地上起身,出了土地庙,走向他的结拜弟兄。这时候,月亮出来了,隐约的月光下,他得以将自己生拉硬拽的弟兄们看得更加真切:看那疯子,似乎也明白了他奔进土地庙所为的是何事,不再自说自话,虽说背对着他,却一直在原地里站着,像是在等他,也像没有等他;还有那疯狗,它没有再去飞奔与吠叫,原本,它的嘴巴里在咀嚼着什么,见他走出土地庙,也停止了咀嚼,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而他,每向他与它走近一步,他体内的欢喜与安定感就更加剧烈,是的,他已经认定了:那些突然终止的吠叫与自言自语,加上眼前似是而非却被他一口咬死的等待,它们不是别的,它们正是眼前的弟兄二人在同心同德之后交与他的投名状。

    所谓投名状,要是在乱世里,多半都要行不法之事,再以此将自己与弟兄们坐实在一起,从此须臾不分,《水浒传》里,就算那豹子头林冲,初上梁山,也少不得被那王伦胁迫着索要投名状,林冲问王伦:“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王伦却答:“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英雄到了末路,就算禁军教头也无计可施,也只能终日里郁郁寡欢。跟那林教头相比,结拜之后的他却时时都恨不能奔走在交纳投名状的路上:一连多日,每天只要一睁眼,他就在捉摸着,如何给他的两个弟兄纳上他们当得起也配得上的投名状。先从那疯子开始,事实上,在此地,每个人都对那疯子避之不及,所以,注定了,他不可能迎来自己去对那疯子拔刀相助的时刻,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死心,成天都在疯子的周边晃荡,不近不远,如影随形,看上去,既像是在等他,又像是没等他。

    渐渐地,他就发现了疯子的秘密—这一天,疯子去了邻村的姐姐家,黄昏时,他拖着整整一板车的藕回来了,在村口小路的最狭窄处,他和他的板车被另外一辆板车迎面挡住,要是在平日,只怕还不待那疯子走上前,对面的板车便会乖乖后退让开道路,今天却不是,那疯子遇见了狠角色。两辆板车僵持对峙了一小会儿,疯子冷笑着走向了狠角色,再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自己就是本地最有名的那个疯子,杀人不偿命的疯子,哪知道,对方却嗤之以鼻,径直告诉疯子,自己早就认得他,也知道他是个疯子,更知道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在装疯,只有装疯,别人才会怕他,才会离他远远的,实际上,疯子一直都是个怂人,他怕所有人,后来,他确实也疯了,但他发现了一件事,人人都怕疯子,所以,哪怕他好了,清醒了,为了让自己不再怕别人,他也只好不断地装疯,不断地叫别人怕自己。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那狠角色抱着双臂,面对紧逼上来的疯子,竟然根本没有后退半步,反倒继续耻笑:来啊,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看!

    再看那疯子,迅疾之间,他怂了,下意识地站住,两只脚在地上的泥泞里磨蹭着。似乎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不想就此认怂,眼神变得迷乱起来,对,迷乱与呆滞,正是他得心应手的武器,可以想象,他曾凭借它们屡战屡胜,但是,没有用,他的双脚最终还是背叛了他,先是不自禁地后退,直至彻底转身,而后,他拉上自己的板车,走回头路,来到稍微宽阔的地方,乖乖让路,让对方顺利通过。当他们再一次交错,狠角色冷笑着打量他,他便再也受不了,躲到满满一车藕的背后,颓然坐下,偷偷地也是悄无声息地哭了起来。那疯子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被自己的结拜弟兄看在眼里。这弟兄,躲藏在几棵簇拥的榉树背后,只能目睹着疯子被欺侮,一直都在怒火中烧,然而,他也爱莫能助,眼睁睁地看着狠角色越走越远,再看着疯子的眼泪流了一脸,全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现身。接下来,不知道是哪根筋被彻底碰触了,那疯子非但止不住哭,反而仰面倒在地上,再蜷曲成一团,继续放声大哭,也是怪了,一瞬之间,他的身体,还有疯子的身体,似乎被打通了,疯子的伤心,迅速地席卷和蔓延,终使他再也忍不住,从榉树背后现身,走向了疯子。

    说起来,自从结拜之后,这弟兄二人,还是第一回面对面,但是,很显然,疯子并不想见到他,不仅如此,见到他之后,本来就塌掉了的天,接着又塌了一遍:秘密被人戳破,已经足够令他蒙羞和失措,现在,就连秘密被戳破这个崭新的秘密也被人尽收眼底,那么,接下来的日子,如何还能过得下去?所以,一见到他,那疯子连哭都忘记了,吓得一哆嗦,迅速地起身,端坐在泥泞中,又变得比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更加正常。沉默了一小会儿,疯子竟然开口问他姓甚名谁,又因何故突然现身,就好像,一场让他无法摆脱的勒索刚刚来到了身边。见他不答话,更为了摆脱这场勒索,疯子突然奔向了堆积如山的藕,抽出最是粗壮的一根,讪讪地上前,讪讪地递给他。见他没有伸手去接,疯子愈加不知如何是好,持藕在手,却不敢再往前递,只是一味地低头;然而,疯子实在是想多了,作为心意相通的弟兄,他又如何不为弟兄心痛,他又如何能将这漫长的尴尬与不堪继续进行下去?于是,他掉头就跑,重新跑进了榉树林,林中的灌木丛将他的脸擦出了一条条口子,他也全然不加理会,除了奔跑,绝不作他想,只因为,他明明白白地知道:离开疯子,并且对他目睹的一切视若不见,即是一桩他能够献给结拜弟兄的莫大的投名状。

    好吧,接下来的投名状,他就献给另外一个结拜弟兄吧。果然,跟疯子相比,和疯狗的相处则要容易得多,只需带上一点剩饭剩菜,不时地丢掷给它,它就会不停地摇着尾巴跟着他。而他,自此之后,便踏上了一条费尽心机去积攒剩饭剩菜的不归之路,实在是,他非得如此不可—虽说才刚刚亲近了些,他却已经开始跟它过命了:这一天,在放学的路上,他捡了只耳朵,突然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原来,因为实在厌倦了那条疯狗入夜之后的吠叫,有几个比他大上两三岁的人,正在合谋着要了它的命,这可如何了得?那段结拜词里的话,“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祸福相依,患难相依”,这一句句,都在提示和指引着他,他得将它们全都变作自己双手纳上的投名状,也因此,他只能用更多的剩菜剩饭来让结拜弟兄对自己寸步难离。放学之后,抑或上学之前,只要有一点空,他都要找到它,再让它跟着自己,去那些少有人踏足的地方撒欢,跟它在一起之时,最让他欢喜与怜爱的,是它撒欢累了,蜷在他的脚边睡着了,他一边去捋它的毛发,一边又忍不住忧虑地去责怪它:你呀,你呀。

    你呀,你呀,当真是一入夜就不叫人省心啊:这天晚上,他和它,一起从山冈上下来,月亮出来了,它先是无意地吠叫了一声,果然,旷野上传来了回声,顿时,它兴奋起来,汪汪汪地,一声接着一声,再也不肯停止,自然地,那回声也是汪汪汪地,一声接着一声,期间,它也有过疑惑,止住吠叫,痴呆一般看着眼前的旷野,再抬头凝视天上的月亮,最后才看向他,似乎是,它在找旷野、月亮和他要一个答案,可是,他又如何能对它说得清楚呢?到头来,他只能任由着它继续吠叫,而且,伴随着吠叫,它竟越来越兴奋,飞奔,腾跃,钻入灌木丛,跳过他都未见得能够跳过去的壕沟,等等等等。面对它的种种行径,老实说,从一开始的不解,渐至烦躁和厌倦,到最后,他却只觉眼热,就像八拜之交的那一夜,差一点,他便要落下泪来,是的,到现在为止,他的结拜弟兄,其实一直都在交与他最新的投名状:那些飞奔和腾跃,无不都在提示和指引着他,也许,在接下来的寄养生涯中,他也应该和它一样,忘掉孤寒,忘掉挨揍,忘掉那些时不时涌上心头的委屈之感,一门心思地吠叫,再一门心思地和自己的回声缠斗,直至精疲力竭,直至下一个夜晚来临。

    第二天,在上学的路上,他胆大包天,找到了那几个比他大上两三岁的人,劝说他们,那条狗,顶多是一条笨狗,正所谓,大人不计小人过,更何况,它还只是一条狗,各位,何不给它留下一条狗命?对于他的劝说和哀告,他们只觉得匪夷所思,连推带搡地要他滚蛋,他也只好滚蛋,转而又将那段结拜词默念了好几遍,对,就是那一段:“我等兄弟,自愿结为八拜之交,自此之后,白首同归,深情厚谊;生死不渝,情同手足;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诛!纳投名状,结兄弟谊;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祸福相依,患难相依!”也是从这天开始,不在他处,就在寄养人家屋后的竹林中,他给他的结拜弟兄做了一个狗窝,唯有如此,它才会被他尽可能地置于自己的眼皮底下,万一劫难降临,他也才有可能第一时间冲出去拔刀相助。还有,自此之后,每一顿饭他都吃得甚少,更多的饭菜都被他剩下了,再带入竹林中。入夜之后,只要那疯狗开始吠叫,他就会拿出饭菜来勾引它和消磨它,当然,在吠叫与吃喝之间,它也曾一再地不知所从,可是往往,心一横,它终究还是闭上嘴巴,奔向了他手中的饭菜。

    要是日子就这么持续下去,他丝毫都不怀疑,那疯狗,一定会被他彻底治愈,就此泯然于众狗之间,果能如此,它也算是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它的性命只要留下了,他的投名状才算是真正地交纳出去了。也为此故,他先行变成了一条狗,满眼里都只有吃喝,除了自己省下的饭菜,眼界里但凡有一点吃喝,他都要掩好了藏住了,带回狗窝里去。待它吃饱了,喝足了,他就带它去看望正在受苦受难的另外一个弟兄—事实上,只有那疯子还在将自己当作疯子,村里的人其实早就已经看清了他在装疯。终于,他的暴蛮邻居,再也忍不住觊觎之心,更不顾他的装疯卖傻,将他唯一的菜园占为了己有,只是这么一来,他就不再是装疯了。有一回,他真疯了,当天夜里,他点了一把火,将邻居的谷堆烧了个精光,幸亏邻居跑得快,要不然,一家人都得葬身于大火之中。而那疯子则不管不顾,将自己脱得赤身裸体,手持一把菜刀,咆哮着,从早到晚都在村庄里四处游荡,幸亏,那暴蛮的邻居,早早就带着一家人逃到了九霄云外。

    在这世上,恐怕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的结拜弟兄,仍然是在装疯。是啊,除了和疯狗在一起的时候,那疯子,一直都没能够摆脱他的跟踪:远远地,他跟着那个赤身裸体的人离开村庄,上了山冈,来到一株巨大的松树下。到了这时,对方立刻就像换了个人,从松树下的乱草丛里掏出几件衣服,自上而下,一一穿好,这才来到了自己母亲的坟前,再在坟前跪好,去跟母亲说话。因为相隔太远,他听不清对方在跟母亲说些什么,但是,他也分明觉得,那些话,全都被他听清了;还有,后半夜的时候,在村口的池塘边,他看见过那疯子去洗脸,为了继续瞒天过海,那疯子照旧还是赤身裸体。月光下,他看见对方的皮肤黑红黑红的,一想到那黑红里埋藏着对方挨过的恐吓,受过的寒冷,以及满目皆是又寸步难行的道路,他便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那疯子听见了他的哭声,却只不为人知地颤抖了一下,再回过头来,盯着他看,那眼神里,没有呆滞,也没有迷乱和乖戾,相反,唯有感激、交付和他需要不断辨认却也一口咬死了的苦尽甘来。由此,就像洪水冲开了堤坝,他开始跟对方说话,他说起了高坟大冢边的夜路,说起了土地庙里的义结金兰,又说起了那条疯狗是多么让他不省心,更说起了他是如何做贼一般,跟着对方一再去到了母亲的坟前。直到这时,那疯子突然也哭出声来,又在哭泣里一步步踱向了他,直至贴近了他,可他依然不打算停止,他还在继续说话,他还要将那段著名的结拜词背给对方听,最后,他更要告诉对方,只要决心将那结拜词中的一句一句变成脚底下的道路,那么,眼前身边,天上地下,全都是可以被他们双手捧起又一心交纳出去的投名状。

    是的,眼前身边,天上地下,全都是可以被他们双手捧起又一心交纳出去的投名状—没过几天,后半夜,他被那疯狗的吠叫声惊醒了,懵懂着,为了阻止它继续吠叫,他起了身,出了院子,奔向屋后的竹林,这才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此刻的吠叫,并不是那疯狗又在与自己的回声为敌,而是那几个早就想要结果它性命的人正在逼近它。一见之下,刹那之间,他早已肝胆俱裂,什么也不管了,喊叫着,径直朝他们冲了上去;恰在此时,毫无征兆地,他的另一个结拜弟兄,却从斜刺里杀了出来,只见那疯子,一如既往地赤裸着身体,咒骂着,挥舞着菜刀,先是挡住了嫌犯们的去路,马不停蹄地,他又将菜刀差一点就架到了其中一个的脖子上。嫌犯们当然魂飞魄散,纷纷哭丧着奔逃,转眼便消失在了竹子与竹子之间。好了,现在好了,那疯狗的性命,算是留下了。如此,他便也不再急切,而是缓缓地,一步步踱到了结拜弟兄们的中间,之后,他们三个,围坐在狗窝边,凝视着彼此,好半天都没有说话。良久,可能是月光太亮堂了,那疯狗止不住地吠叫了一声,它没想到的是:他,还有那疯子,他们会心地笑了,再跟着它一起,汪汪汪地叫了起来。就好像,他们全都做好了打算,打今天起,他们要跟它一样,忘掉孤寒,忘掉挨揍,忘掉那些时不时涌上心头的委屈之感,一门心思地吠叫,再一门心思地和自己的回声缠斗,直至精疲力竭,直至下一个夜晚来临。

    作者简介:

    李修文,1975年出生,湖北荆门人。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诗来见我》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南方文学盛典“年度散文家”奖等多种文学奖项。现任湖北省作协主席、武汉大学驻校作家。


来源:《雨花》202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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