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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2期|阿微木依萝:现在这房子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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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22-2-23 15:05:36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现在这房子是我的了,再有二十分钟她便从这个房间里搬走(我估摸着,她最后那点儿行李再有二十分钟可以打理好)。她很不舍,望了望四周,包括光秃秃的墙壁——不,墙壁上有光,不算光秃秃,这个时候是晚上,那些光斑像秋天的稻穗。

    她是个离了婚的老女人,大概快七十岁了,带着孙女住在这间建筑面积只有六十四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她很孤独,不用问我也知道,浑身上下的黑色装扮已经透出来那种凉水一样的孤寂——生活早就浸湿了她的一生。可是我也同样感受到,她那孤寂中的体面和尊严,她喜欢化精致的妆容,口红色调恰好将她的面容衬托得年轻了好几分,时尚的皮制高跟凉鞋,脚趾甲涂了颜色,头发干干净净,烫成了这个年纪最适合的小卷发。在她身上,除了难免的孤寂的气味儿,以及偶尔从她脸上一闪不见的疲惫,看不出被孤独和生活的困境击溃的样子。

    当然,可能眼下这一刻,她内心有点溃散,生活的重力撕扯了她。我不敢上去打扰这种“离别”,这是她与这套房子……不,是她与自己的生活作别的时刻;她之前有多想离开这儿,此刻就有多舍不得,这是很矛盾的心理,也许到了一定的年纪才会理解和参透她这种心境。

    我站在一旁,搓着双手,像个屠夫,像是来宰杀她好不容易喂胖的日子。

    她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叹了一口气,生怕自己一个莽撞的行为给别人造成不好的印象或麻烦。我当时下决心买这所房子,正是因为她给我的这种感觉:小心翼翼。可我没办法安慰她,我沉醉在自己新生活的喜悦之中呢!人生就是这样,过于同情一个人的时候,心窝子会痛,这种感觉我曾体验得过久,导致心情抑郁,患了胆结石(当然这更像是患病后找不到别的借口)。我是这儿的房主了,这六十四平方米的钱,分文不少地划到了她的银行卡上,她得抱着这一大笔钱,像是抱着一大堆打包好的生活,从四楼405号房间乘电梯下去,走出小区大门,她的生活就在外面重新开始了。我打定了主意不再同情她,不再观察她的心里想些什么,内心十分坚定地警告自己:让她走,越快越好,她在这儿驻留的时间越久,对我越不利,会使我想起过去那些难熬的苦日子。

    我已经不打算回忆往事了,买了房子哪怕是旧房子,再去回味过去的生活恐怕是可耻的,这就跟一遍一遍地蹲在墙根下,老狗似的“呜呜”告诉别人,你过去的日子多么凄惨,让人与你一同分担……这种举止令人厌倦。我不要这么回想了,已经很厌倦去蹚过去那些苦水。只要我稍微催促一下,她就得早一些离开这儿——“走吧!”只要我狠心这么一说,问题就解决了。

    可我啥也说不出口。

    都怪我跟她是一类,都是小心翼翼,一方面想在生活里充当一匹冷酷无情的狼,实际上,只不过是一只温顺的狗子,对任何事与人,仅仅龇了龇牙。

    我突然在担心,“继承”她的房子,会不会还继承一些别的,比方说,一个人在一套房子里住得太久了,总会遗留很多东西——当然也说不清遗留了什么,可是作为一所房子,它其实是会“吃”掉很多东西的,比方说我们总是做梦,可是一早醒来谁也记不清做了什么,这些都是被房子吞掉了,它本身就是空荡荡地被人从地上垒起来,必须吞咽一些东西才能让自己饱满——这些无形的东西将会在往后的生活里,与我的气息相融;就比如此刻,我也带着女儿住了进来,花了一笔不小的钱,是我全部的积蓄,来继承这套房子未来的所有时光。我们的一些生活习惯,可能会受到她们祖孙二人的影响,没准儿,从今天开始,我又会格外喜欢黑色的衣服。说我过于神经质也好,别的什么毛病也罢,总之我在想,人与人之间,相互传染的不止是疾病,习性和命运都有可能相似。我从前一直喜欢黑色的衣服,刚结婚的第一年,我还喜欢浅色衣服,婚后一年之后,我竟然一直在买黑色新衣,仿佛生活从某个时候黑了下去。去年的下半年,我才告别了黑衣服,决定从暗淡的颜色里脱身。我可不想再重蹈她的覆辙——不,是我自己的覆辙——在这套房子里黑漆漆的生活。

    我今天穿着喜庆的颜色,淡粉色,像一个十足的年轻人,心里装着过去某个时候最新鲜的梦想。我希望以后,生命的鲜活可以从着装里渗透出来,再也不要像从前,让女儿指着我曾经那顶黑色的帽子说:总是黑色的帽子,总是黑色,就不能买别的颜色吗?

    我招呼着孩子坐在窗前最明亮的位置,让她感受一下,从今天开始,哪怕我们买的是一所旧居,可生活从此以后是个新的篇章了。我给她扎了可爱的冲天揪,看上去像一头小牛独角兽,让她坐在那儿,她抱着她要用来买别墅的存钱罐里一千多块压岁钱,像个小小的土财主,架着二郎腿,窗户外面的天空上云彩洁净,风把她头顶一小撮头发吹得飘来飘去。

    老房主在伸手摸她的墙壁,我就知道她要这么做。

    “我是个很念旧的人。”她有点抱歉的意思,“如果不是很缺钱,我不会把它卖了。”

    “是的,我看出来,您是个很感性的人。”我说。

    她很满意我的回答。不过,她说话的语速还是有点快了。

    “人在这个时候卖房子,就像一只老鸟在快死的时候把窝掀翻了,而她还没有力气重新盖一个新窝。”

    她的话让我内心震动。“我可以理解您的心情,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我说。

    她问我做什么工作,我不能说我在写作,如果这样回答,她可能就不会跟我说话了。我只能说,我是个自由职业者。她点了点头。

    随后,她坐在旧沙发上,那是她自己的沙发,本来打算搬走,后来又说不必了,送给我了。

    我倒是希望她搬走,沙发旧得都快看到“骨头”了。

    她拍了拍墙壁,“看,多结实。”就像在拍一个人结实的臂膀,差不多可以理解成她要对你说,“看,多靠得住。”

    我想对她说,走吧,拍也拍了,住也住过了,该腾地儿了。

    她还是不走。由于一身黑衣,贴着墙壁站在那儿像根烟囱。

    我坐了下来,在内置阳台跟前,对着强烈的阳光。我没有给她倒水,我觉得恍惚,到底谁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我俩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我们干脆谁也不管谁了。

    她丢给我几把钥匙,突然精神一振,脸色有点骄傲、不屑,再也没有不舍的味道了。

    “现在这房子是你的了!”她说,说得那么潇洒,像个黑色的女王。

    之后她踩着那双时尚的高跟凉鞋从木地板上走到门边,在那儿,含着笑,无比温柔,毫无半分不舍的意思,对我和我的女儿说:再见,祝你们母女生活每一天都开开心心。

    然后她开开心心地走了。

    我跟女儿一脸茫然地互相看了看,然后,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女儿也哈哈大笑,但是她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她是因为我笑而跟着笑。她问我,你笑什么呢妈妈,还笑出眼泪花花了?

    我停下来,我说,那个奶奶今天结束了她过去的一大段生活,她祝我们在这里的生活每一天都开开心心,所以,笑一笑吧,总是要礼貌一点的。你不希望她搬出去的生活也开开心心吗?

    “她会像我们一样哈哈大笑吗?”

    “对啊,她会的,她会每一天都挂着一张笑脸。”

    “她疯了吗?”

    “没有,为什么要这样说,你觉得我们这样笑,是疯子吗?”

    “有点像。”

    “人在生活里觉得疲倦的时候就会这么笑一笑。”

    “什么是疲倦?”

    “就是有点累的时候。”

    “你们常觉得累吗?”

    “是呀,差不多是。”

    “那为什么还要笑,累不是应该躺下来休息。”

    “就是因为没办法躺下来休息,才觉得累。”

    “别人也这样笑吗?”

    “是。”

    “可我没看见别人这样笑呀。”

    “他们不会在人多的地方,他们只会在人少的地方,一个人,或者像我跟你,两个人躲起来傻笑。”

    女儿对我的回答不满意,她说她觉得也没什么可笑,有什么可笑呢,挺无聊的。

    现在这房子是我的了,我带着女儿到楼下搬东西,都是旧的,过去生活里用旧的物品——锅碗瓢盆,衣物,书籍,花花草草,大包小包捆扎起来,从海边的租房里打包运过来的,我们干得很热闹,看上去像是在搬一些土壤、种子,包括风、阳光和雨水,好天气或坏天气,好像都被我们扛在了肩膀上。

    作者简介:

    阿微木依萝,彝族,中国作协会员。1982年生。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人。现居四川大凉山。先后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出山》《羊角口哨》《蚁人》等。在《钟山》《作家》《散文》《小说选刊》《花城》《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杂志发表小说和散文。曾获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中短篇小说奖,第二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民族文学》2016年度奖等。


来源:《草原》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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