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福楼拜的朋友对于该如何阅读蒙田感到苦恼,而福楼拜的建议是:
不要像孩子一样想从中得到乐趣,也不要像野心家一样想从中得到指示。你阅读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生活。”
福楼拜近乎命令的说法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我以文艺复兴时代的问题——如何生活——作为我的导引绳,让其协助我穿越蒙田复杂、纠结的人生及其身后世界。
▲1580年版《随笔集》 Shin Noguchi
01
“别担心死亡——悬于他的唇尖上”
蒙田二十多岁时,因为过度沉迷于阅读古代哲学家的作品,所以脑子里经常萦绕着这种忧郁的妄念。死亡是上古之人永不厌倦的课题,西塞罗以一句话漂亮地总结道:“探究哲理就是学习死亡。”蒙田日后将把这个可怕的想法用作《随笔集》某一章的标题。
蒙田无法摆脱死亡的念头,而他也不想这么做,他仍然深受哲学家的影响。蒙田在早期一篇谈论死亡的随笔中提到“让我们的心灵尽情充斥着死亡”,又说:
让我们随时随地任由自己的想象去描绘死亡的模样。在马儿失足倒地、屋瓦掉落、细得不能再细的针刺入体内时,让我们好好思忖:死亡本身到底是什么?
蒙田最喜爱的斯多葛学派哲人(Stoics)说,如果你经常想着死亡的形象,那么当死亡来临时,你将不会感到惊恐。知道自己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你就可以毫无恐惧,自由地活着。但蒙田发现实际上刚好相反。他愈是想象可能降临在自己与朋友身上的各种意外,愈是无法平静。即使他能短暂而抽象地接受死亡,但只要一想到细节,就难以承受。他的心灵充斥着受伤与发烧的景象,还有在他临终前人们围绕在他床边啜泣,或者是“熟悉的手”按着他的额头向他告别的场景。他想象自己躺在墓穴里,眼前的一小圈天光就是人生的最后一幕:他的财产会被清算,他的衣物将分送给朋友与仆人。这些念头非但未能给他自由,反而使他成了“阶下囚”。
▲画家莫奈笔下妻子卡米拉的死亡
目击者后来告诉蒙田,他那时拼命挣扎。他用指甲撕扯紧身上衣,似乎是想减轻身上的重量。“我的胃里涨满淤血;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往肚子上扯,就像平日抓痒那样,但这并不出于我自己的意志。”他看起来在尝试撕开自己的身体,又像是想把身体拉开,好让灵魂离去。然而,在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却异常平静:
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就悬于自己的唇尖上;我觉得此时应该闭上眼睛,试着推灵魂一把。当我逐渐软弱无力,准备听任自己离去时,一股愉悦感油然而生。那是一种只漂浮在灵魂表面的念头,就跟其他观念一样,既纤细又脆弱。然而实际上,它不仅让我摆脱一切烦忧,也夹杂着甜蜜的情感,就像人自然而然地进入梦乡。
这个经验远超蒙田早先对濒死的想象。这是一趟真实的进入死亡领域的旅程:他悄悄地接近,然后用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他“尝”了一口,就像人们尝试陌生食物一样。这是一篇有关死亡的随笔:他记述这次经验时,用了“预演”(exercitation)这个词。日后,他将花上许多时间反复重温心灵当时的感受,尽可能精确地重现那时的感觉,并且从中学习。幸运之神给了他一次完美的机会去检视哲学对死亡的认识,但我们难以确知蒙田是否找到了正确答案,斯多葛学派的思想家必然会对他的结论深感怀疑。
此后,蒙田阅读有关死亡的作品时,不再对伟大哲学家无懈可击的论证感兴趣,而是对一般人的感想投以更多的关注,特别是那些在“虚弱而恍惚”的状态中感受过死亡的人。
人们也许希望死的时候能像马尔克里努斯一样感到愉快,但蒙田学到某种更令人惊讶的东西:即使他的身体不断抽搐与扭动,在旁人看来是饱受折磨,他本人却在享受马尔克里努斯那样的愉快以及漂浮的感觉。
02
“多读书,然后忘掉你读的那些,把自己变笨一点”
蒙田在七八岁时找到一本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孩子阅读的作品,这部作品将改变他的人生,那就是奥维德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这本书收集了大量古代神祇与人类不可思议地变化外形的故事,要说文艺复兴时代有什么书与这部作品最为相似,大概非童话大全莫属。《变形记》与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一样,充满恐怖而有趣的内容。它迥异于学校的课本,足以让充满想象力的十六世纪男孩一边读一边瞪大眼睛,两只手因为害怕而紧抓着书不放。
蒙田更想知道人们真实的作为,而不是谁想象人们做了什么,因此他的喜好对象很快就从诗人转变为史家与传记作家。蒙田说,从真实的人生故事中,你可以看到人性极其复杂的一面。你不仅能学习人的“多样与真实”,也能了解“人的性格是以千奇百怪的方式组合而成的,而人无时无刻不面临着各种威胁”。在所有史家中,蒙田最喜欢塔西佗,他说自己曾一口气读完他的《历史》(History)。他喜爱塔西佗从“私人行为与性格”的角度来分析公共事件,也惊讶于塔西佗如此幸运地活在一个“诡谲而极端”的时代,就和他自己一样。事实上,蒙田提到塔西佗时表示:“你可以说,塔西佗描写的是我们这个时代。”
蒙田喜爱普鲁塔克的写作方式:描述各种形象、对话、人物、动物与事物,而不是冷冰冰地陈列抽象的说辞与论证。蒙田说,普鲁塔克的作品充满了“事物”。如果普鲁塔克想告诉我们活得好的诀窍在于知足常乐,那么他会讲故事来说明这点,例如有人朝自己的狗扔石头,结果没砸中狗,反而误伤了后母,这人于是叫道:“也没那么糟嘛!”如果普鲁塔克想说明人总是忘记生活上的许多好事,而惦记着坏事,那么他会说,苍蝇没办法安稳地停在镜子上,因为光滑的镜面会让它四处滑动,除非落在粗糙的表面,否则它不可能立定脚跟。普鲁塔克从不留下完整的结局,但他开启的各项主题却延伸出各种可供探索的可能。他表示,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谈论任何主题,但他不是引导话题的人,我们可以自由决定是否要接着他的主题谈论下去。
蒙田也说自己最缺乏的就是努力,无论阅读还是写作都是如此。“我随意翻览这本书,然后又匆匆翻阅另一本书,”他写道,“毫无次序也毫无计划,得到的全是片段的印象。”如果蒙田发现有人觉得他是一名治学认真的学者,他可是会发火的。有一次,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书籍可以抚慰人心这种话,便随即补上一句:“其实我跟那些不知书为何物的人没什么两样,我几乎不看书。”他讲话时也经常这么起头:“我们这种几乎不碰书的人……”蒙田阅读的原则是从奥维德那里学来的:读书是为了追求乐趣。“如果遇到艰涩难懂的书,”他写道,“我不会继续苦思下去,我的做法就是放下这本书。我不做没有乐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