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那个晚上,雨水起先断断续续的,到了后半夜,才真正繁茂起来。跟着雨水一块膨胀的是蒋丽君抑制不住的嚎啕。她的哭泣仿佛从刘小丽的梦里钻出来,它撑破了刘小丽所有支配睡眠的细胞,刘小丽如这哭声诞下的新生儿,慌忙惊醒在现实和梦魇衔接的罅隙里。似乎从那个晚上起,刘小丽就没办法好好睡觉了,她掉进了某条缝里,当然,蒋丽君早也掉进了某条缝里。不同的是,她是被逼的,蒋丽君逼的,而蒋丽君自己,却像飞蛾扑火。她不能理解蒋丽君怎么就在夜里嚎啕起来,怎么就在嚎啕后变得丢了魂似的神神叨叨的?在她看来,蒋丽君前途无量,她只不过需要在好的和更好的诸多前途中选一个就好了,她的保送成绩第一,她考上了中央民大的研究生,又考上了家乡小城的公务员,她凭着自己的能力争取来三个机遇。当然,本校的保送她应该是不屑的,刘小丽也盼着她的不屑,可不同的机遇更像是沿着不同方向狂奔的野马,她的身心被野马撕裂了。按照蒋丽君的意思,她想去读书,学校的老师很愿意留她,还许诺了条件,北京那边也要她了,中央民大可是985。如果读书,蒋丽君要做个关于读哪所学校的决定。但她的父母却希望她能回家工作,不仅是希望,还有胁迫的意味。她的父母是性格很强的人,他们心疼自己的女儿,女儿88年的,也不小了,公务员的工作又是别人挤破头都挤不进去的。女儿回了家,工作稳定,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把婚结了,他们的心也就算操完了。所以,在做出读哪所学校之前,蒋丽君必须首先做一个还要不要读书的决定。她的父母意志坚定,不幸的是,蒋丽君也是个性格要强的人,不要强也就不可能有那么多机会。大学的专业虽然是调剂的,可几年下来,她却从枯燥的书里不仅读出了趣味,还读出了一个硬扎扎的念头——她要一路读下去,直到成为这个世界上的第三种人类——女博士。可蒋丽君又是个孝顺的人,她也心疼她的父母,甚至更心疼她的父母,于是,她就这么掉到一条缝里了。 寝室里的那只塑料桶本来只裂了条纹儿,平常谁要去楼下洗衣机那儿洗衣服了,就用它拎。不知从哪天起,蒋丽君把它当成了泄愤的工具,她将塑料桶踢来踢去,口中还念念有词,仿佛她连环的艰难的抉择都是这塑料桶引起的。也不知从哪天起,塑料桶就不可避免地迎来了它千疮百孔的命运。伴随着塑料桶的呻叫,蒋丽君开始向刘小丽提一些空洞而深奥的问题。她的声音似某种蔓延的病菌传进刘小丽的耳朵,“刘小丽,你相信宿命吗?”“刘小丽,他人即地狱吗?”“刘小丽,人为什么非要活下去呢?”……说实话,刘小丽也有些心疼蒋丽君,虽然这心疼往深里究非常可疑,一个弱者有什么资格心疼一个强者呢?更何况,蒋丽君还捏着她的七寸,保送成绩年前就公示了,刘小丽第五名,可学院只有四个名额,如果蒋丽君弃权,她很有可能顺利补上去。她心疼不着蒋丽君,蒋丽君还有父母心疼着,倒是蒋丽君该心疼她摇尾乞怜似的小九九。但刘小丽确实不仅忧愁着自己,还感同身受着蒋丽君。无论如何,蒋丽君是值得同情的,她的强悍一步步带着她走到悬崖边上了,刘小丽不能不拉她一把。夤夜里,听着窗外虚幻的雨,刘小丽试着用些词不达意的话安慰蒋丽君,可她的回答听上去更像是某种潦草、自相矛盾、言不由衷的敷衍,甚至在说出口的刹那就漫漶不清了。她是个一无用处的人,给予不了蒋丽君助力,也不配给,她可悲地想。后来真就这么应验了,那一次,她还在后知后觉地酝酿着如何劝慰三年多来对她多有照顾的室友,蒋丽君忽然跳下床,赤脚将那残败不堪的塑料桶踢飞在空调洞的红砖上。一声炸响后,刘小丽在颤音里听到她室友的怒喝:“刘小丽,你知不知道,你是一个大贱货!”黑暗里,加了重音和间隔的“大贱货”三个字粗粝粝戳扎在刘小丽身上,她愣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粘稠的夜并没能包裹住蒋丽君眼里亮晶晶的仇恨,刘小丽看得清楚,她的室友,她大学最好的姐妹,终于在崩溃的边缘暴露了对她掩之不住的鄙夷。 四年里,算上谢磐石,刘小丽谈了四个男朋友。蒋丽君,相貌比她端庄,学习比她优秀,家境比她宽裕,却一次恋爱也没有谈。刘小丽知道,背地里,很多人拿她的恋爱经历当笑话一样讲来讲去。尤其她的第一个男朋友,她们班的男生,他们的纠纠缠缠更是一度被同学们当成茶余饭后的消遣。之前的蒋丽君,从没像别人那样对她指指点点,更没像别人那样脸上尽是捂不住的幸灾乐祸。她跟她们班的那个男生分手时,她躺床上抹眼泪,蒋丽君帮她打来饭,递给她的饭盒上插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分了好,他不值得你哭泣。他给我们班所有的女生都发了求爱的短信,傻姑娘,没有瞧不上你的意思——只有你回了……夜在刘小丽的眼前晃,蒋丽君的鄙夷也在刘小丽的眼前晃,刘小丽只觉得头皮沉沉的,她多么想起身送给蒋丽君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可她就那么躺着,一直躺着,生生地看着自己像个做了亏心事的孩子,一点点在蒋丽君的怒目而视里矮下去,矮下去。蒋丽君不寒而栗的几刀笑声后,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刘小丽站在空荡荡的寝室,雨水带来的昏暗充斥着整个房间。她不想开灯。有一个星期了吧,那天也是个下雨天吗?……蒋丽君的父亲外表看上去更像个平和顺遂的男人。那天,他默默地帮着蒋丽君收拾行李,表现出了极大的耐性。临行前,蒋丽君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都下楼了,又踅回来,木讷讷杵在桌子那儿良久。桌子是寝室公用的,上面铺了块防水的玻璃,玻璃下压着张照片。照片里,她们同寝室的四个,穿着军装,并排站在山巅,将录取通知书高高举过了头顶。蒋丽君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她的父亲拎着皮箱也呆呆站在门口。“现在可以走了吗?”仿佛经过了几个世纪,蒋丽君的父亲翻了翻眼皮,空洞洞地看着天花板上的歪把子风扇。这是他进寝室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刚见面时,他只对着刘小丽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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