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谢磐石去上班了,蓝蓝的房间静悄悄的,刘小丽推了推门,门好像已反锁,或许昨晚他们的折腾扰到了她,她还在补觉。刘小丽一个人坐回客厅的沙发,也不开灯,房间里灰蒙蒙的。她站起来,在狭窄的客厅踱踱步,又转去谢磐石的卧室,当然,现在她也挤在这卧室里。她帮他规整鞋子,收拾电脑桌,打扫卫生。擦洗床头柜时,那只没把的杯子吸走了她眼里的神儿。不知是不是谢磐石故意翻出来的,那是她送他的。她很少送男朋友东西,却总是忍不住收男朋友送的东西。她其实早就意识到了这点。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但惯性似的,她成了蒋丽君眼里的“大贱货”。想到蒋丽君,她的脑子疼了下。她停下来,看了会杯子上如印象派的画般不知所云的图案。她找了根烟点上,重新坐回客厅的沙发。烟很呛,她以前没吸过,咳嗽声一截一截掉进烟灰缸里,她忙把它揿灭了。像个可以打发时间的游戏,她又点了根烟,掰着手指头数起来:U盘,电水壶,空调板,水杯,发卡,太阳镜,耳钉,头绳,指甲剪,舒肤佳,蓝月亮,大宝SOD蜜……它们都是他们送的,谢磐石,刘庆丰,陈雨霖,杜东升,她曾经的四个男朋友。还好,她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可她早已不记得他们分别送了什么,更无法辨清他们分别给她的身体和精神留下了什么。谢磐石也算是曾经的吗?虽然现在住着他租的房子,但她的确也回答不了蓝蓝的疑问。前一段她们吵架了吗?她跟谢磐石分手了?现在又和好了?她也想知道答案啊,可真的没什么征兆,谢磐石突然消失又突然回来了。妈了个屄的,连句解释都没有。谢磐石回来了,她就屁颠屁颠跑来和他睡,刘小丽一阵反胃,她恶心到自己了。妈了个屄的,怎么可以这样呢,忽然有一天就联系不上了,手机,QQ,邮箱,微信,微博,人人网,所有的联系方式上的所有留言都杳无回音。她隐隐记起那个时候她水银泻地似的崩溃,她想着跟谢磐石还能想起来的渺茫的过往,用烟头烫了下自己的手指,又用舌头舔着痛的地方,昨晚居然跟他睡了?她掏出手机,发了个短信。“从寒假到现在,三个月了。”“晚上去水吧接你。”谢磐石回得倒快。 “恋恋情深”水吧是一个学姐毕了业开的。店面很小,只用四个纱帐隔开,每个纱帐里圈着两张小沙发。店虽小,品味却有,地板、灯光、音乐,细处的布置都用了心。店里只雇了刘小丽一个全职服务生。学姐说,这样的安排配得不是店里的营业额,而是小店的气质。平常,学姐负责调配饮料和收银,刘小丽负责端盘子。学姐人不错,但有时性格有些古怪。那天快打烊时,谢磐石来了,他点了杯西瓜汁。学姐当然有经验,一眼看出这人是来找刘小丽的,调好果汁后,她清了当天的账,又嘱咐刘小丽一会别忘了锁门,她便锁好抽屉先撤了。 刘小丽清洗杯盏,收拾垃圾,一切停当后,她退下围裙,坐到谢磐石的对面。刚谈恋爱那会儿,谢磐石带她来过这里,不过那时店里的装饰是另一种风格。 她等着他说话。他喝着果汁,抬头说的只是,咱们走吧。 她不说话。 他喝完了西瓜汁,抬头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吗? 她不说话。 他就拿出了手机,传给她一张照片。 刘小丽定在座位上。照片接收缓慢,但她的心跳在加快。 蒋丽君发给我的。寒假时,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谢磐石说。 照片只接收了20%,刘小丽明白怎么回事了。看来田野的时候,蒋丽君果真看到了这张照片,不仅看到了,还把它拷走了。照片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杜东升拍的。照片里,她全裸跪在床上,屁股和勾着的头对着镜头。那一天,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屁股上的血可以作证。那时候,杜东升几乎是她的天,他的哄骗就是圣旨。后来,很多次,她都想把照片删了,可最终只是隐藏了它。她以为天衣无缝,可忘了将它放进隐藏的文件夹。有一次,她翻看与田野调查有关的海量照片时,电脑屏幕上竟然弹出了它。它是隐藏着的,点击永远点不到它,可因为它混在没有隐藏的大文件夹里,鼠标一滚动,它就出来了。而那些田野调查的照片,是蒋丽君拷给她的。也许,蒋丽君顺便拷走了这张照片。当然,或许事情并非如此,或许真相更加简单,杜东升那里不是有这张照片吗?他当然可以像他求爱时那样,再来一次群发。或许,每个熟悉的人的电脑或手机里都保存着她的第一次。谁知道呢? “除了这张照片,蒋丽君还说了什么?” 现在轮到谢磐石不说话了。 “如果你受刺激了,那为什么又来找我?” 谢磐石沉默。 “是的,蒋丽君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就是个十足的大贱货!” “我们以后不提这事了,好吗?”谢磐石脸色阴郁。 “不提你就会忘记吗?整整三个月,你为什么又来找我?” 谢磐石再次沉默。刘小丽看了下手机屏幕,56%了。 “我们走吧。”谢磐石数着,马路上过去了十辆车后,他近乎哀绝地说。 “走不走?”马路上又过去了十辆车。 “你他妈的到底走还是不走?!” 刘小丽表情木然。谢磐石火了,两眼放光。他蹭的窜起来,绕过桌子,扑到刘小丽身上。刘小丽本能地反抗,但吃了狠狠一记耳光后,她咬着指头无声地哭了。很快,她被谢磐石翻过来,头抵进沙发里角。谢磐石将她的牛仔裤连同小内裤一把拽下来,他要用照片上的方式强行进入她的身体,就像强行覆盖一种耻辱。 电话响了,谢磐石的。他不顾。电话响了,刘小丽的。电话就在刘小丽的右手里攥着。谢磐石不耐烦地打了打刘小丽的手臂,手机被诓到一边,落进沙发里一朵浅蓝的花上跳起了舞。——手机是谢磐石送的,他用过的二手的,三星S58301。也许,那天在教工食堂三楼,他最先看见了自己以前的手机,睹物生情,才弓起手指敲响了桌子。 片刻,谢磐石叹着气说:“你接……接嘛……蓝蓝的。” ——那么快,他射精了。 刘小丽缩在沙发里,瑟瑟发抖。手机终于不响了,谢磐石又在哀求,“求求你,咱们走吧。”“咱们走吧。”“我就是个畜生,”谢磐石哭了,“咱们去领证,我要娶你。”刘小丽眼神空洞,“妈了个屄的,谢磐石,”刘小丽嘟囔着,一句又一句,“这里又不是你家!”“这里又不是你家!妈了个屄的。”他们各说着各话,像两个咫尺天涯的精神病患者,孤独而无助。电话再次响起时,谢磐石抹了把泪。“对不起,刘小丽。”谢磐石徒劳地道了声歉,蹒跚着走出了“恋恋情深”。 刘小丽感觉自己正一步步坠入无底深渊。外面车子的碾压就像风,呼呼的。一整夜,风的呼啸刮走了她心里近乎所有的生机。天早明了,她好饿,但她一动都不想动。她打开微信,查看江灏近期的更新。大三暑假的实习,她们这届民族学的学生,统一去了渝湘黔交界的几个苗族聚居村。江灏是她们带队老师的研究生,被派分给她和蒋丽君组成的小分队,一是为了安保,二要协助她们两个完成田野作业。当时他们三个寄居在一户苗族人家,这家的房子挺空,家里只留守着一老一少——伍奶奶和她的孙子三毛。江灏脾气好,家境更好,刘小丽对他是有好感的。但她又不确定。她感情的触觉似乎早已钝了。刚入校,还不知情为何物的状况下,她便匆匆谈了朋友。她犯贱吗?她哪里晓得杜东升是那样的人。一个笨笨的乡下姑娘初来城市,身上穿的还是高中的校服,不知道打扮也不会打扮,更没钱打扮,有一个男生如此耐心地陪她聊天、吃饭,她只觉得恩宠。她无法确定肉欲的自己是否喜欢上了江灏,即使确定了,她也只会将这份美好放在心里,她那时已经跟谢磐石在一起了。但下到田野没几天,她便发觉那个谈恋爱只为了结婚的蒋丽君看江灏的眼神不对了。刘小丽是愉悦的,或者说,她的愉悦大过了嫉妒。蒋丽君一直很照顾她,群山中深夜的交心更增加了她对蒋丽君的信任感。她甚至暗中主动为他们创造了不少独处的机会。正因此,她不得不总是跟房东家的小屁孩三毛混在一起,以至于后来田野结束了,小屁孩还经常会在QQ上用错别字和拙劣的语言表达对她的粗糙的爱慕。记得田野期间的某个夜里,说话倦了,蒋丽君用手机逛学校的樟树林论坛。论坛里一篇名为《不要以为是学霸就了不起,巴山就是缙云山,你输定了》的帖子火得要命。两个文学院的学生打赌,一说李商隐《夜雨寄北》中的“巴山”指的是缙云山,另一个坚持认为是巫山。他们正在论坛里寻找高人的可靠论据。帖子能被置顶的原因是,两人赌红了眼,商定输者要为赢者和论坛里提供权威信息的人分别购置一部苹果5S。一时,跟帖的人众多。蒋丽君跟她分享完了这则帖子,莫名地发了声感慨:“跟喜欢的人一起在缙云山上宿营,会不会像钻进了一首诗里?”那时,她们住在三毛家木结构的房子里,左边,江灏和三毛的房间,灯还没有熄。右边,三毛家的水牛梦呓似的哞了声。
|